一个月的考核期到来这天,孟深尽职尽责地将沈听送到了鸦台。
鸦台的由来,有个不靠谱的传说,说是一只神鸟曾在此盘旋,经百年前的一次战火蹂躏后,枝叶受到天地感召纷纷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挺立抗议,引来一群乌鸦筑巢定居。后来四区逐步建立,这个地方被包粽子似地围成了东西南北门的中心区域。本着好生之德,鬼使们在设立考核地点时特意将这片区域划范围保护了起来,与考核区只有一墙之隔。
门前设一站台,派鬼驻守,说是站台,其实就是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后经一代又一代的鬼使们精心扩建与装修,它从单薄的正方形延展成了带俩长窗的长方形,门外摆了带棋盘的石桌,常有来往的鬼使席坐博弈,用一层围栏圈住,下有三层木梯,梯下是一方小院,两棵枯树左右站岗,也用了柴火制的围栏,将半个茅屋围将起来。
现今驻守在这里的鬼使是个几百年的老东西,至少在孟深眼里确实如此,此人名叫文延武,性格十分古怪。
孟深只有考核期才会勉强自己来这儿走一趟,以及之前接沈听来过一次,其余时间他概不踏足。究其原因,都拜那个死老头所赐。孟深的脚尖在茅屋范围内一沾地,老头就跟开了自动锁敌一样跑出来,殷勤地往他手里塞鸟食。乌鸦见了食,不论歇在多远的树梢上,都会飞过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扑棱。
孟深不讨厌尖嘴动物,但也实在招架不住这些鸟儿热情地在他脸上用翅膀拍来拍去,力道还大,次次都把他当仇人来扇。吃过几次亏,他就学会远离避险了。
“我就送到这儿了。”孟深停在十米开外的茅草屋前,没有啰嗦的叮嘱,只说:“考核流程跟平时差不多,按你心意来。”
“嗯。”沈听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波澜。孟深拿放大镜也找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紧张的迹象,多说只会显得他过分担心。
沈听抬腿走出半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问:“你现在回去吗?”
“不用,我就在外面等你。”孟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就剥,汁水溅了他一手,快剥好时他才说:“我一个小时吃一个橘子,吃到第三个的时候,你出来,咱们一块回去。”
沈听谨慎地看了孟深一眼:“那我尽量让你少吃点。”
“唔……?”孟深塞了自己一大口,急着说话,一张嘴就噎住了。
沈听脸色一变,绕到孟深身后就要给他施救,却被孟深抓住手臂阻止了:“咳咳咳……不、不用了,我给咽下去了。”
孟深抓着他没有立即放开,沈听莫名紧张,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敢挪。
“不会噎死,最多感觉喉咙有异物。”孟深拿另一只手顺了顺脖子,下意识解释完就觉得奇怪,原来的话也忘说了,心想,大家都是鬼,这些不是常识吗?
食物会在进入喉咙后自行消亡,他们连上厕所的功夫都省了。不过很快,他又像上次那样说服了自己,沈听也没死多久,很多观念和行为总是人里人气的,倒也……可以理解。
“你还是赶紧习惯一下这里的生活吧,你老像人一样对付我,我都要不习惯了。”孟深刚要松开手,却又对手心传来的那股体温起了疑:“你这手……之前我哥配的药难道没效果吗?”
“可能又复发了。”沈听当即条件反射地把手抽了回来,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道。
孟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假装信了他的鬼话。
身后陆续有鬼使赶来,一波接着一波,都是其他三区的任职者,像孟深一样送自家徒弟来参加考核。叶亭喜欢清净,这个理由在孟深现在看来似乎已经不太充分了,但不管是何缘故,他只带一个已成既定事实,而且处得也还不错,他就懒得去深究原因了。
同为师父,这些个鬼后面却带了一溜的小鬼……孟深眼花缭乱地用眼睛数了数,每个鬼师父的身边最少是五个。
“哇啊,带这么多小鬼每天不得烦死。”孟深放眼望着,同情地摇了摇头,末了又很敏感地补充道:“当然,我不是嫌弃你啊,徒弟。”
“我进去了。”在孟深扭头欣赏大部队时,沈听将放在孟深身上的目光一点点地撤回,转头走向那堵茅草屋一侧的高大铁门。
“哎?”孟深正表达欲发散,想跟自己徒弟多唠两句,结果他就这么冷不丁地跑了。
孟深无谓地叹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橘子来。三个小时的承诺,沈听也许能分毫不差地遵守,他说来就来的食欲就没什么契约精神了。
茅草屋的低矮围栏上,缠着许多枯黄的藤蔓,在不明朗的光线下,孟深分不清这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努力了也没能茂盛起来。两个小时将过,他盯着这些出神,围栏都是用勉强能称之为圆柱体的柴火搭建的,不知用的什么木材,黑漆漆的,只有成年人手臂一般粗。
他不敢靠茅屋太近,沈听一走,他跑得更远了,在一棵枯柳树底下站着,就怕文老头看见他一点影子。
这柳树三米多高,只有粗大的枝干和无数没有叶子的细小枝条,光秃秃的,像被人吃完了肉只剩下骨头的鸡爪子。
孟深就在这毫无生气的树底下又站了半个钟,上下抛接着最后一个橘子。
栖息在茅屋顶部的几只乌鸦忽地扑打翅膀,飞了起来。孟深的视线跟着它们移动,被它们振翅的力量与美感所吸引。一只乌鸦飞到鸦台的旗帜附近,落在站台顶部,黑色的旗帜被风鼓动,拍到它的翅膀,它轻盈地往旁边挪了挪爪子,不再让风打它的脚。
孟深蓦地一笑,视线落下,就瞧见了沈听从铁门中走出来的身影。
他最终没有消灭掉最后一个橘子,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朝他走来的沈听,抛了过去。
考核结果一般是考后第三天公布,孟深提前跟考核组的好友夜鸣通了气,让他结果出来以后第一时间给东门发。夜鸣不负所托,第三天一早就让乌鸦叼着防水信飞往东门木屋。
乌鸦抵达之后在门外叫了一阵,只把孟深吵醒了。
他披起外套下楼去取信,门一开,乌鸦眨着眼打量了他一阵,一跳一跳地往他脚边凑。
孟深害怕地往后退了退,乌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恐惧,不再得寸进尺,嘴一张,放下信,拍打两下翅膀,飞走了。
熟练地除去防水信封,孟深往外拉了一下信纸,表情就难以抑制地雀跃起来了。他不需要看里面的正文,纯黑色的烫金印边纸张就是考核通过的标志。
孟深快步走向一排储物柜,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前段时间申请下来的黑色手表,搭在考核单子上,想一并给沈听送上去。
可没等走上楼梯他就停住了脚,这种饱满情绪的溢出,随着嘴角的不断上扬逐渐被他察觉。
孟深有点分不清楚这是作为师父替徒弟感到高兴的迫切还是心里那点跟着时间弥漫的别样情感,或许二者都有。
他放任这两种情绪在脑子里打了一架,最后摇摇头,心想,送信送信,现在不是厘清这些东西的时候。
这天的座钟时间指向七点,沈听还在屋里睡觉,孟深敲了两下门,没人应,脑子一囫囵地总结起沈听的作息时间,晚上十二点左右回房间,每天早上八点多起,雷打不动地规律,保持着人类的良好作息习惯。
孟深就不一样了,不管工不工作,三四点还在一楼沙发上赖着,五点左右回房间,不定时起床,吃点东西,看会儿书,继续睡觉,时而两点去狱门,时而六点才动身,最晚是九点,要是工作时长超出预期,干脆一天都不睡了,把堆积的罪人全拉过来过掉,然后昏天暗地地倒在卧室睡上一天一夜。
可惜,自从沈听这个家伙来了之后,他随心所欲的作息就一去不复返了,为了配合他的人类作息,孟深睡得早,起得也早,活活把自己作成了一只按时打鸣的公鸡。
要不然等沈听起床再说?孟深心想完,脚一抬,正要离去,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这家伙居然不改密码?!孟深简直惊呆下巴,漆黑的瞳孔瞬间撑大了两轮。
这扇门的初始密码是左右两下,他从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嫌弃那些讨人厌的浮光老飘过来晃眼,就换去了对方的房间。不住这儿了,肌肉记忆却还在,他对着这扇门,总会下意识地敲出两下。
“沈听?”孟深隔着细小的门缝里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他想着来都来了,门也开了,放下东西再走,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沈听没关窗,浮光却没来偏爱他,只有一点光线从窗户偷跑进来,照在床尾不远处,像数束聚光灯,只是光团会随时移动,时隐时现,显得分外柔和。
门一开,风就通了,窗帘随之涌动。
孟深径直走向书桌,路过沈听的床头,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沈听平躺着,棉被盖过脖子,双眼紧闭,显然还在沉睡。通进来的风忽地拨动他前额浓密的碎发,露出一部分光洁的额头,随后凌乱的碎发就落了下来,只有一点微风毫无规律地替他摆弄发丝。
孟深放下东西,又看了沈听一眼,说实话,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是腿没有动。
沈听不爱说话,也少说话,存在感却一点不弱,得益于他出众的身高和阴沉的气质。孟深没见过这样完全安静下来的他,尤其是在舒适的环境里,他没有任何棱角,像一幅待人解读的画。
孟深定睛去看,却觉得不能以任何一种方式去定义他,但相处日短,他又不知道,沈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是什么样的呢?
聪明的?外冷内热的?还是甘蔗体?
孟深痴迷地琢磨着,这种想要破开一个人的心去深挖他的**,毫无预兆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蓬发出来。
那窗帘从高处落下,飞起的却是他的心。
“……唉,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孟深神色痛苦地捂着额头,低叹了一声,似乎不能接受这样心态逐渐变得有些扭曲的自己。
他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人对空气暧昧完,揣着不可名状的惊涛骇浪,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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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