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木屋,孟深领着沈听一路朝东南方向走。
那片唯一有生机的神秘森林,孟深也只在两年前去过一次,大概路线早就忘了。他出门前问叶亭要了记忆口诀,刚背住,奈何记忆力实在感人,才走两步就忘了七八。
“你的指戒借我用一下吧。”孟深马不停蹄向前走着,也不转头看沈听,伸出右手横在他胸前。
沈听面露疑虑,却也不多问,只是轻轻摘下戒指,放进了孟深摊开的掌中。
孟深动作利落地将银戒套进自己的食指中,举手在原地转了半圈,直到戒身发亮,他才自言自语地确定了一个方向:“喔,这里。”
沈听没有立即跟上,只是蹙眉望着孟深离去的背影,心想,怎么是往回走……
孟深放缓脚步等沈听,直到身边多出一个身影,他才咳嗽两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刚带错路了。”
“没事。”沈听并不介意,视线下滑,落在孟深手中的捕虫网上,兜网随他的手臂摆动:“要我帮拿吗?”
孟深掂了两下,轻得很,索性拒绝了:“不用。”
“还是给我吧,反正一会儿也是我用。”沈听说着,修长的手就殷勤地凑了过来,一副拿不到还不罢休的阵仗。
“也行。”孟深懒得再推拒,点点头,心安理得地把虫网交给了这个没事也要找事做的劳模。
“一会到了森林,你尽量捉快点,完事之后我们就去狱门。”孟深张望四周,又低头看戒指,说得心不在焉。
“嗯。”沈听淡淡作答。
这段路走了十来分钟,一半的时间他们都在互装哑巴,沈听搜肠刮肚,勉强找了个话题来聊:“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选择留在这儿吗?”
“嗯?”孟深侧过脸看他,似乎没想到沈听会这么直接地问起自己过去,他本不想回答,但碍于之前自己也问过沈听类似的话,还是得遵守一下这个‘礼尚往来’的规矩。
“那是我两年前决定的事了,当时我还有作为人类的记忆。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做这个决定的初衷了。”孟深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不知所措地摸了摸额头,他也没跟沈听熟悉到可以吐露心声,索性转移话题:“唉,你还是问点别的吧,跟狱门有关的一切,我都可以回答,但如果是我的事,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自己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孟深回想起叶亭对他说过的一段话。
说他刚进这里的时候,对一切都兴致缺缺,却有一个不愿去冥府投胎的理由。做鬼的时间一长,做人的记忆就会自行散去,也有的鬼实在忘不掉生前痛苦的一切而选择主动喝遗忘水的。
他追问过叶亭,但叶亭的回答令他意外——他是主动申请喝的遗忘水。如果是这样,那说明他的过往并不令当时的自己留恋,那孟深对自己的过去也就没什么好追忆的了。
何况,他现在在东门混得十分滋润——
有钱有闲还有人爱。
“抱歉,我只是好奇。”沈听欲言又止,识趣地不再过问。他正要低头,一阵扑面而来的狂风不仅扯断了他的思绪,还趁机将他额前的碎发一把扬起。
耳畔的呼啸声随着靠近目的地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大,沈听抬头,终于得见夜萤森林的真容。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流动缓慢的小河,河面澄明发亮,干净见底,一眼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水声潺潺二下,十分悦耳动听。以河为界,头顶悬浮的无数灵魂在此止步,削尖了脑袋也荡不过去。
直耸入云的巨林随风摆动,宛如飘逸的裙带,树顶沙沙作响,又仿佛是在天空翻涌的黑色海浪。
沈听仰头望去,只觉如凝深渊,原本锁紧的眉宇因震撼而迅速舒展,心率直线飙升,顿生出一股随时要被卷入其中的恐惧。
一心埋头赶路的孟深却不甚在意,手里晃悠的蓝火提灯照出脚下蜿蜒的河间小路。沈听低头移开视线,孟深已经身段轻盈地踏过了几块河中石头,往河流中部走去。
两条交错拉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稳步趟过小河,收伞,从容走进林中。
在林中深处,雨水被密集的树顶隔绝得滴水不漏。森林的颜色融在一望无际的幽黑之中,只有萤虫所到之处,才能得见一点绿色,可是萤火满天,四下漫游,于是绿意略胜一筹。
沈听歪头躲着随时会与他五官擦过的萤火,低头弯腰几次之后,他放眼一掠,这里是无数他似曾见过又并不熟悉的飞物,鸽子、麻雀、蝴蝶、蜻蜓……大小竟然都差不多,类似阳间动物的变种,只是色彩上更加鲜艳,花纹更为复杂,明明生存环境各异,却共存于此,一齐点缀着这个诡秘奇特的生态。
巨林底下生长着许多叶大根细的植丛,长势喜人,绿得发油。孟深只来过一次,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他左看右看,肆意欣赏着这些在跟前游荡的飞虫,又不打招呼地到处摸了些充满生机的花草树木,接住一张从半空飘落的树叶,有些伤春悲秋地感慨地道:“诶,真替木屋窗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羡慕这里的植物。”
“嘶?”话音一落,他又蹦出一个奇思妙想,蹲下身来,扒拉起几层厚的枯叶,边挖边自言自语道:“你说我带点这里的土回去,是不是就能把它们养活?”
孟深走在前头东张西望,又突然蹲下,姿态千奇百怪无法预测,沈听跟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的身影。
忽地风过林间,落叶簌簌,将植物的香气送进了他的鼻息。孟深踩到一截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去看,耳畔又传来树顶沙沙的响动,风拨弄起他久未打理的头发……这时,沈听恍惚瞧见了一道消弭时间的重影,那一瞬间,他的感受回到了他熟悉的人间夏天。
他躲在树荫底下小憩,却总有人跑来打搅他的美梦。
可是时过境迁,此人似乎非彼人。
这风摧枯拉朽地越刮越大,卷着落叶在空中旋转狂奔,完全不解风情地把他蓦然激荡却无处发泄的情绪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直到他鼻子一酸,泪意直逼眼眶。
沈听别过脸,极力适应这股酸涩。
这林子里的动植物完全占据了孟深的注意力,他全然忘了之前催促沈听的事,满心满眼都是这些花鸟飞虫。
他最终没有真的挖土,很快在其间探索起来。孟深在一片半腰高的硕大绿叶上发现了一只外形、颜色都与自己那只相似的红蝶,眼睛陡然一亮,心想,这说不定是同种。
他俯身去逗它,伸出食指往下压了压叶片,红蝶不仅没被惊走,还八方不动稳居地盘。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地开摸小家伙的翅膀,红蝶受到这不速之客的冒犯,灵活振翅,踩在他手背上示威。
孟深得逞地笑了,一摊手掌,把小红叫了出来,试图让它俩交个朋友。
沈听侧过脸时,无意望进了林中更深处,隐隐窥见一处耀眼的闪光,波光粼粼的,似乎是片湖面,但因为距离太远,到底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这里的每个环境都一步一个坑,沈听从不擅自乱跑,更别说独自深入。他想找孟深解答,想起之前自己那个冒昧的问题,又怕孟深嫌自己事多,犹豫再三,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几只蓝蝶在他眼前成群结队地翩翩起舞,沈听不动声色地举起捕虫网,一网下去,打算抓到哪只算哪只。
没成想扑空了,他的兜网连蝴蝶翅尖都没沾到。
沈听正郁闷,扯开兜网,检查是不是破了。一只黑蝶却兀自闯入了他的视线,姿态优雅地收回翅膀,停在了他拿着虫网的手背上。
这令沈听感到意外,他动也不动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小家伙,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他怕惊动它,先是左手取下虫网,再将右手收回胸前,它牢牢稳在沈听手背上,没有一点要离开的迹象。
沈听再凑近去打量,黑蝶的羽翅上布满了交错繁杂的金色斑纹,翅膀挥动时偶有金粉洒落,不由地让他联想到自己那把镶金边的黑伞。
“还没捉吗?”孟深逗完蝴蝶才想起来办正事,溜达回来,正好看见那只停在沈听手上的蝴蝶,立马换了语调:“呦,这不是有了。”
沈听偏头看了下孟深,又回过头去道:“好像……是它选了我。”
“是吗?”孟深将信将疑,又瞟了一眼那蝴蝶,黑色,品种倒是少见。他当初抓小红,全靠一股执着的蛮力,别看它们在这儿飞得悠哉悠哉,实际很难捕抓,否则也用不上捕虫网这种辅助工具。
“那它估计很喜欢你了。”孟深笑着补充道,眼珠子往旁边的鸟儿一转,突然伸手一抓,一只都没留住,不甘心的孩性又犯了:“别跑!”
沈听往上抬了抬手,试探它的去留,黑蝶振翅而起,似通人性,环绕沈听飞了一圈,忽地一跃而起。
沈听仰头用目光去追,蝴蝶跟他玩完捉迷藏,又自觉地飞了回来。不过这次,它停在了沈听的鼻尖上。
“走了……”孟深的抓鸟之旅屡战屡败,追得十分没意思了,就回头催沈听,于是就望见了这一幕——
几只结伴的萤虫从沈听耳旁匆匆飞过,掠过片刻的光亮,孟深依稀看见他的唇边有微妙的弧度。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在这样的画面里确实有点帅气逼人。不过比起自己,多少还是逊色了点儿,孟深十分不要脸地臭美完,又想这么难得的时刻,要是手里有相机就好了,他铁定讲义气地给沈听留一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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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