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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无人之地

作者:风将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下高楼——


    周遭的场景出现轻微的晃动,沈听警觉地扫视左右,心想,这次总该是错觉了。


    然而,当他看到停在前面等他的孟深时,终结的幻象在孟深身后如同玻璃上的水雾一样,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细雨冲散,他又生出一种宛在梦里的恍惚来。


    “跟狱门有关的内容,你到底了解多少?”孟深直截了当地发问道,那雨说是细雨,又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告诉我,我好调整指导方向。”


    “我只清楚最基本的流程,对幻境有大致的了解,指南也只看过那几本关键的,还有一些狱门有关的笔记。”沈听一一陈述完,没敢直视孟深,只是低头看向地面。干净美观的街道变回了又黑又硬的泥面,他轻轻地挪动两下脚底,通过触觉恢复了点实感。


    听了这么一大串,孟深在脸上挂出个死鱼眼,心里无助地想,你干脆都说完呗,再多两样我都愧对师父这个头衔了。


    “只是,最后的实操过程并没有向我们完整展现过。”沈听想了想,补充了之前自己想问孟深的问题。


    “嗯?不对。”孟深顿了一下,微微收紧手中的泪罐,眼神变得犹疑严肃:“实操展示阶段不是有个带头的责司叫晏澜么?我印象里他挺负责的,半年前的考核还当过裁判……”


    晏澜?何许人也?


    沈听懵了,他在那个鬼地方跟着大部队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听过这号人物。


    “你确定……”沈听下了下嘴角,距离孟深两步之遥,反客为主:“我们说的是同一个地方?”


    “走画的步骤,新来的责司就丢给我们几张照片过了过眼,就给所有人判过了。”


    等等,这更不对劲了。孟深越听越忐忑,紧接着,他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摸到了某种潜在危险的机关。


    试炼部在招收新人之后会对新人进行详细背调,然后依次进行体能训练、怨力训练、理论普及,以及进入幻境提前适应,在离开前,新人还会有责司领着观看三次实操过程,给足印象才会往四区输送。


    怪不得沈听装孙子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原来这孙子是真不懂!!


    具体原因出在哪儿……孟深往深了想,最后只心事重重地得出一个结论:这事得赶紧告诉他哥。


    孟深动动唇瓣,似乎还要对此发表意见,沈听凝神等着,却只等来了他一声无语的叹息,以及埋头加快的脚步:“走,早点回去。”


    搞渗透本就是两府的常规操作,真正让他担忧的是,那群老东西连掩饰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明目张胆地往四区塞人,背后到底吹的什么鬼风?


    孟深往后斜视了下,却并未回头。从沈听的神色变化来看,他对这件事似乎并不知情。


    狱门外的雨和来时下得一样急。


    孟深搁在大门墙外的红伞早已被酸涩的雨水浸透,豆大的水珠在伞面上长大,撑破自己,成股流下,没入地面的小水洼。徘徊在门内外一线之隔的光居无定所,虚浮地飘着。


    孟深用眼睛抓了抓那些游荡的灵魂,巡视一圈,弯腰捞伞,撑开,水珠溅了他一身。


    他用力地甩了甩手,一脚踏进雨中。


    沈听跟在他身后,俯身去抓他倚在门内镶着金线的黑伞,那伞触感干燥,雨一滴未沾。


    东门木屋内。


    叶亭半个身子惬意地窝在沙发上,单手拿着一本《植物百科》,每看完一页,他就慢里斯条地腾出支着半张脸的手,协助翻页,再归位。看到一半,他突然打了个哈欠,明亮的双眼涌上一点湿意,卧蚕泛黑,他眨眨眼,试图驱散困意,偶尔支起耳朵留意外头的动静。


    走神时,他捕捉到几下外物挤压木板的轻微声响,很快,那阵在门外的嘎吱声由远及近。


    门被孟深打开的一瞬,叶亭的问候像报时小鸟一样响起:“回来了?”


    “嗯。”孟深像往常一样应声。叶亭头也不抬,拎着书往后一指桌上的包裹,语调平常地道:“易寒从西门幻境里顺出来的古早糕点,你们尝尝。”


    此话一出,孟深顿时如临大敌,如雷劈身,取墙上毛巾的手都抖了:“不要!肯定很难吃!”


    他把毛巾往自己头上一盖,扭头指着邻近自己毛巾放置处的另一个竹制墙勾,示意沈听:“我哥给准备的,以后这个位置挂的毛巾就是你的了。”


    他随意地说完,揉着打湿的头发走向叶亭,舒舒服服地陷进了沙发的另一侧。


    沈听伸手去取,在摸到白毛巾的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陌生与别扭。他对突然要融入新的生活与环境隐隐不安,这种不安会具象化到每一件具体事物上,哪怕是一条毛巾。


    他低下眉眼,只在心里默默道谢。


    孟深擦干头发将毛巾挂回原位,途中路过四方桌,他嫌弃又质疑地审视了三秒桌上的糕点。


    “哼。”然后他像猫一样轻蔑又不屑地一笑,心想易寒这厮上次捎来的酸味香蕉已经足够刷新他对人类食物的认知了,这什么古早糕点估计是来跟那酸蕉平分秋色的。


    他没有再虐待自己味蕾的打算,过把新鲜的眼瘾就行。


    糕点一共两大包,被蜡黄色的油纸裹成巴掌大的正方形,上面那包已经拆开了,里面缺了一小块,看来,东门最有种的男人已经帮他们试吃过了。


    “沈听不尝尝?”招呼孟深不成,叶亭转头就将头垫在沙发靠背上,以一种极具诱导性的口吻怂恿起了他的徒孙:“西门的东西跟东门的大不相同。”


    孟深自动失聪,准备上楼,余光一瞥,沈听已经听话照做地跑去当小白鼠了。


    他抬脚踩上第一个台阶,才想起来自己的催眠书没拿,立马折返。


    孟深是真的很同情沈听强悍的味蕾,带着看戏的眼神路过时,他悄悄靠了过去,边摇头边建设性地提示道:“不要为难自己,想吐的话,一楼浴室直走右转。”


    他心甘情愿地扮做门童,伸长一条手臂,自以为贴心地指了个方向。


    “……其实,你可以试试。”沈听的腮帮子鼓动幅度不大,脸色也意外地平静,将剩下的一半泰然自若地放进了嘴里,铁了心要在他面前为这食物正名。


    “怎么?”孟深拿臀抵桌,下巴搁在竖直的书上,挤眉弄眼地怀疑道:“难道这次的东西能吃?”


    沈听尝第一口的瞬间,眉毛都快塌进眼珠子里了。


    可怜孟深压根没注意到那一幕,沈听还卖力地一本正经地评价道:“难吃说不上,只能说……很奇特。”


    奇特是个什么味道?孟深扭脸。


    真是,也不准确地形容一下。


    孟深的好奇心成功地被勾起来了,他将信将疑地低头一审,那点心粉面,形状正方,色呈淡红,凑近嗅了嗅,还有一股说不上的奇香。


    就在孟深对那糕点跃跃欲试时,沈听悄悄挪动步子,表演了一场完美的隐身,俗称,跑了。


    孟深伸出舌尖舔了舔那掰下的一小块,没尝出什么味道,索性整块放进嘴里嚼碎。


    “……嗯?”孟深细细咀嚼着,瞳孔倏地放大,他鬼生第一次体验到糕点竟能吃出前中后调的,起初香软,中间刺激,最后他一个冲刺跑向浴室:“呸呸呸呸……辣的!!!”


    孟深在浴室对着洗手池一阵呕吐,火辣的痛觉抽走了他所有的埋怨,等他清洗完口腔,两鬓湿漉地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脑中只剩下一个仇人的名字:沈听!!!


    他大步流星地跨出来,眼神左右扫荡,要找沈听兴师问罪,可这罪魁祸首却早已逃离案发现场,噔噔上楼,消失在了楼道拐角。


    “……啊,唉呦,该死的沈听!”孟深心疼地搓了搓被辣麻的嘴,他正一脸幽怨呢,叶亭的笑声爆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哈哈哈哈寻思沈听怎么这么能忍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为了诳你吃!”叶亭一边语焉不详地表达,一边把沙发捶得闷声作响,书都飞了:“哈哈哈哈哈比我还狠得下心啊!”


    孟深眯起双眼,目光聚焦到叶亭泛红的唇角,顿时冷呵一声:“某人要不要先看看自己的嘴脸?”


    “嘶,啊。”叶亭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就老实了,毕竟是第一个受害者,疼痛程度不比孟深弱,他揉着扯痛的嘴角笑说:“等易寒回来,咱俩得合伙揍他一顿才行。”


    “揍?”孟深勾唇冷笑,再一次抽痛嘴角:“哼,太便宜他了,直接把木屋大门锁了,让他对苦雨忏悔一晚上!”


    “唔。”叶亭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是个好提议,你打算什么时候执行?”


    “现在!”孟深行动力极强,一个闪现杀到门后,在门板上敲敲打打四下,咚,一声木头契合的响动之后,一扇隐性的门就上了锁。


    叶亭只被孟深的说干就干折服了一瞬,立马联想到了上个月的前车之鉴:“……唔,我们好像忘记了一件事,这门上个月才修过。”


    孟深:“……”靠,他忘了那个拽王会踹门!


    不甘心地解开密码锁,孟深一脸不爽地把剩下的糕点全投喂给了垃圾桶。在放置糕点的原处,旁边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丑东西,他抓起来扫了眼,是一个乌鸦模型。


    孟深将这东西从头到脚端详了个遍,也没察觉出什么特殊之处。估计也是易寒带来的祸害,孟深这样想着,用正脸对着乌鸦做了个疑惑的表情,刚要放下,拇指压迫到乌鸦的喙部,‘啪嗒’一声,触及开关,乌鸦张嘴了,声调高昂又拉得无比之长:“傻瓜!傻瓜!”


    “我去——!”孟深吓了一跳,模型差点颠脱手,他惊魂未定地一把将它摁回原处:“太过分了!易寒这个老不死的!哪有鬼在家里捉弄鬼的!”


    这声音类似学人不精的鹦鹉喊出来的二愣调子,配上这木头表情,攻击属性拉满了。


    “你想要就送你,反正我也没时间管它。”叶亭又捧着那本植物百科研究了起来,无谓地应着话。


    “谁说我要了?黑不溜秋,丑不拉几的。”见他哥丝毫不在意这个丑东西的去留,孟深轻佻地勾了勾乌鸦模型的底座,一脸嫌弃地道:“而且这玩意儿又不是活的,还要管它?”


    “现在底下不是正流行这种玩具宠吗?不用喂养,时不时还能叫唤两声。”叶亭耸肩,很没必要地补充道:“足够死鬼们排遣一下无聊的寂寞了。”


    孟深被这个诡异的说法逗笑了,他叹息着端起模型,背靠桌沿,一计忽上心头:“唉呀,你还是关心一下西门那边鬼的精神状态吧,常年批发猎奇之物,易寒别不是被同化了,也开始收藏这么一些超脱常理的怪物。”


    “呀?刻板印象可要不得。”叶亭听不下去了,转身搭起二郎腿,故作严肃地训他:“你了解过这东西的功能吗?我刚才研究了会儿,还是蛮好玩………”


    “哥,看这儿!”孟深打断他哥的说教,叶亭目光聚焦过来的一刹,他立马举起乌鸦对准叶亭,二者眼神在空中无声交汇,孟深按下乌鸦嘴:“傻瓜!傻瓜!”


    叶亭:“……”


    “三天不打,翻天了你!”叶亭随手往茶几上一捞,只抓住了自己平时喝水的卡通杯,下意识要扔,看了一眼,又舍不得放这个神通了。


    “别!我错了!”孟深弯下腰,佯装躲扔,片刻后,他又嬉皮笑脸地将两条小臂搭在椅背上:“您还是留着砸易哥吧,我上楼补觉去了。”


    叶亭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他走了。


    “哦对了,还有件事。”孟深转过身,背靠一侧楼梯扶手,抱起双臂对叶亭道:“我从沈听那儿了解到一件事儿,他们这批新人在试炼阶段只学了些皮毛,我怀疑两府那边又往这里插苗了。”


    “嗯……”叶亭把书抱在怀里,侧躺在沙发上,打了哈欠,带着睡意嘟囔道:“这个啊,我已经叫易寒去查了,前段时间一府在试炼买通了点关系,让他们的苗子蒙混过关,这次放的鱼太多,排查起来需要点时间,不用担……”


    孟深还在等回答,叶亭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眉眼舒展,呼吸均匀。孟深刚走近,叶亭就嫌姿势不舒服翻了个身,原本被他抱在怀里的书滑下沙发,掉在了毛拖附近。


    孟深摇摇头,一时不知该感慨他入睡快还是工作太累。他放轻脚步,回楼上取了条毯子给叶亭盖上,又把书捡起来放在茶几上,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一路快步跑到房间的沈听灌了自己大半瓶干净的水,才勉强把嘴里的辣味绿豆糕咽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幻境里的食物能吃,下一秒就惨痛地发现,能不能吃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不吃只是饿,吃了,他可能会死。


    酸雨附在皮肤上具有穿透的能力,沈听感到刺骨地冷,他单薄的体质在这里穿梭了将近两年,还是没法适应这里百变的环境。


    刮风下雨是常态,不算什么大问题,真正令他苦恼的是这里的一切都能对他的身体产生负面影响……


    风若是天上刀子,那雨水就是穿肠毒药,沈听强忍着皮肤轻微撕裂的痛,走到书桌前坐下,想写点什么,写到一半,最终还是妥协地拉开抽屉,翻出一个瓷罐子,直接生吞了两颗药丸。


    苦涩在口腔里荡开,他咬碎药丸,快步走进浴室,仔细清洗身上的雨水。


    洗漱过后,沈听瘫坐在书桌前,疲惫地望着那份写了大半的笔记有些出神。


    这是他两年来养成的习惯。有时一天一记,有时一周两记,而这两天的记录比较特殊,是他在这里生活了七百多个日夜中最重要的一环。


    他的书桌对着窗,窗外是无尽的黑夜,悬浮的灵魂有若随时移动的月亮,正往他桌上涉下柔和的光。


    没有被照亮的地方,蛰伏在他另一侧的脸庞。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沉寂在一片平静的眼波中。


    ……


    四区被众鬼们所误解的‘黑色生意’,其实只是取罪人的眼泪作为各类药物的原料。其中,疗伤圣药‘清泉’,是整个产业的主要商品。


    今天在狱门里走了一趟,通过一些幻象回到了熟悉的地面,可是走在那些车水马龙里,我莫名感到陌生。


    我常常头晕目眩,分不清幻觉和真实。我有些恐惧,也许有一天,我再也分辨不清上面和底下的区别。


    ……


    沈听写完剩下几行,将本子收进了抽屉。


    接着,他翻出鸦台老头赠送的笔记,一直读到打哈欠才关灯搁笔,推开椅子起身,走向床榻。


    睡前,沈听只手揉着酸疼的眼部周围,固本药即将见底,想到这儿,沈听停下动作,用手背盖住了眼。刚起的困意就这么被忧愁消灭了个干净。在惴惴不安中,他记起了还在学校读书的片段。每次陷进回忆中,他都能从那些独身的日子里尝出点本不属于他的慰藉。


    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两年蜷在底下,他经历了很多变数,时间也在他敏锐的感知里被一截截地拉长。


    也许是药物起了副作用,脑海里原本连续的片段被切成了碎片,困意上头,他感觉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彻底阖眼睡去前的一刻,他想,自己眼下唯一还清楚的,好像只有来到这里的初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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