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视线下掠,盯着脚尖发起了呆,脑子转了半天,最终也没发表什么想法。
孟深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叶亭的青蝶陡然从高楼底下盘旋而上,振翅绕过栏杆,飞到了他眼前。他歪头,和蝴蝶来了个大眼对小眼:“嗯?”
孟深两年前出师后的一段时间,叶亭经常给他‘飞蝶传书’,操着老父亲的心,询问他需不需要场外援助。后来他逐渐独当一面,甚至在这条路上一骑绝尘,叶亭就再没操过这个心。
所以这次……是关心沈听来了?毕竟这个生瓜蛋子现在什么装备都没有,仅靠几本书和他一张嘴在教。
孟深胡想完这些,欣然抬起右手,让蝴蝶停在了手背上。
“一切顺利吗?”青蝶挥翅,清楚地传出叶亭的声音。
“还好。”孟深问道:“怎么了,哥?”
叶亭在那边翻阅着某本攻略,语气听起来有些出神:“……嗯,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你俩没打起来就行。”
孟深:“……”
他严重怀疑叶亭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两年前了。
“您别想起个贬义词就在我身上使行吗?”面对叶亭这老不正经的调性,孟深急赤白脸地抗议道。
兄弟俩沉浸在你一言我一眼的斗嘴中,沈听扫了一眼,自觉地走远了。
闲聊了会儿,孟深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规律地敲打着,工作要紧,只想赶紧把他哥给打发了:“时间宝贵,您老有什么交代赶紧吩咐吧。”
“没什么。”叶亭合上那本厚实的笔记,意味深长地说:“就是我刚在桌上翻到一本攻略,跟狱门有关的,非常详细。”
“……所以?”孟深一头雾水地拢起眉峰,以无声代替提问。照他哥起的范儿,这本攻略应该不是他做的,他没时间也没精力,但是特地来跟自己提起,必不是空穴来风地逗他玩。
他正疑惑呢,叶亭贱里贱气的声音千呼万唤始出来地递来了:“封面写着沈听的名字。”
孟深欲言又止,独自让雷劈了一会儿,轻轻地拉下脸来,手臂一抬,郁闷地将青蝶当做叶亭赶走了。
他压抑着本性做了个深呼吸,用眼睛找到此时正东张西望的沈听,心想,原来这傻-哦不,这帅哥应该什么都懂一些,但为了照顾他作为师父的薄面,愣是在他面前装了这么长时间的孙子。
“你坦诚一点。”沈听巡视完左右回来,孟深就对着他毫无由来地蹦出了这么一句。
沈听被问懵了:“什么?”
孟深被他满脸的无辜气笑了,抱臂说:“你不是提前做过攻略么?”
“……噢。”沈听露出一种被人提醒才反应过来的表情,坦白说:“是有一本,驻守鸦台的文老送我的,时间紧,我只看过一部分。”
听了这句解释,孟深倒没说什么,垂眸思索了两秒,背过身喊他:“走了。”
要不是从孟深刚才毫无波动的眼眸里读出了点暗流涌动,沈听还想把这事继续瞒下去,可孟师父这人现在的性格有时候直来直去,有时候拐弯抹角,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装小白主要是想听他多开口说话,哪怕是例行公事。
秋末的风刮起一阵寒意,街道来往的行人几乎都披上了外套。
严康也不例外,他在夜风照拂中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抖出两根烟,指尖夹着一根点燃,慢里斯条地抽着,脑中时有碎片化的记忆不断涌动,刺得他神经直跳。
这种就要记起却骤然断掉的感觉挠得人心肝痒,他烦躁地点起第二根时,余光瞥到几个身形不一的男人各拎着黑色行李袋着急忙慌地钻进了超市。
最后一个瘦子前脚进去,后脚就被踹了出来望风。他在门口粗略地扫了两眼,打算敷衍了事。
几个身穿警服的治安人员也神色匆匆地往超市赶,其中一个男警员眼尖地逮住了瘦子,手臂指向前方,示意同行:“在那儿!”
瘦子见状吓了一激灵,丢魂一样倒着走了几步,连滚带爬地冲进门里,跟同伙磕磕巴巴地报告情况。
“警警、察,哥、他们……我们……追、追过来了!”
黄毛男听半天才听出个意思,一股子火直攻心,一掌推在瘦子脑袋上,抽了他一个原地转圈、眼冒星光:“你特么能不能把舌头抻平了再说话?还指望你干成点人事呢,屁大点动静给你吓成这样!”
黄毛在手底下的人面前逞完强就怂了,骂骂咧咧地啐了句:“……妈的这群条子,跟这么紧!”
“哥,那咱还撤吗?”瘦子勉强站稳脚跟,一手扶着货架,诚惶诚恐地问道。
黄毛伸手佯装又要劈他:“撤个嘚儿!警察一会儿就堵门口了!”
“那怎么办?”站在黄毛身边扛着珠宝一向沉默的寸头男人听到这儿,也慌了。
“抓两个人。”黄毛磨着牙道,说完他曲膝支起行李袋,粗暴地扯开拉链抓了把枪出来,抛给瘦子。
瘦子登时就懵了,但他实在怵黄毛,平日这头就没少对他踢打踹骂,在附近组织行窃,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吩咐什么都照做,可眼下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这、这他妈可是枪啊!
瘦子怂了,接枪的手抖成筛子,钉在原地的脚自行麻痹。黄毛瞅他这不中用的样子,上去就是一脚:“抓个人还要我手把手教你啊?出不去我们都得蹲局子!”
寸头男实在没眼看,朝瘦子长臂一伸:“给我!我来!”
“康哥……”瘦子感激涕零地喊了声,双手颤巍巍地递过了枪。
第二根烟抽到头,严康踩上人行道往超市走,行至半道忽然看见超市门口一股脑地涌出一大批人,男人的惊吓声与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咆哮的催促。
“快走啊!!”
“都别进来了!快跑——”
“有枪!那个男的手上有枪!啊——”
这些知情的不知情的人前脚蜂拥而出,后脚超市的门就被里边的人粗暴地关上了。
‘砰’地一声,枪毫无预兆地响了。
透过超市的落地窗,隐约能看到几个移动的人影,他们穿梭在低矮的货架之间,一个女性工作人员正被一名男子持枪挟持,示威性的枪声将另一批往门口狂奔的人群纷纷压倒了在地上。
想到妻子可能还在里面,严康心一悸,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门口逃出的幸存者里他找了又找,都没发现妻子的身影,头脑一热,他对准超市门口就要冲刺!
“回来!别冲动!警察已经来了!”本就守在门外的几个粗汉眼疾手快地钳住了他,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边将严康往外拽边劝道:“你现在冲进去激怒了他们,我们的家人也得死!”
“滚开!”严康奋力甩动手臂,试图挣脱几人的禁锢:“别拦我!我老婆在里面!”
“说了你不能进去!我们也有家人在里面!”这大汉看他态度坚毅,神色还有点恍惚,便判断他是个难以说服的硬茬,于是暗暗握紧拳头,对着他的脸使了一记力道十足的勾拳。
严康被这劈头盖脸的一下砸痛了,堪堪恢复了些理智,在禁锢中逐渐停止了挣扎,耳边重复响起那几个男人的劝诫魔音……
“我孩子也在里头!”
“你敢闯进去,他们绝对会开枪!不要拉我们家人陪葬!”
“对!不能让你进去!”
“……”
几个中年男人文武并用,总算把严康的魂劝了回来。
超市内部,黄毛和寸头各拿了一名人质。当地警方匆匆赶来,正派相关人员进去交涉。
孟深和沈听在严康抽第二支烟时就下了楼,停在严康刚才抽烟的地方。孟深瞅了一眼身后的河道,倚在了铁制围栏上,隔着一条人行道旁观。
超市外陆续围起警车,下车的警员迅速拉起警戒线,将现场与人群隔开。
正在这时,其中一个歹徒的情绪忽地高涨,与同伙暴跳如雷地争吵起来。寸头男脚边出现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神情祈求地抱住寸头男的右腿,嘴里不停地央求什么。
寸头本就怒火中烧,面目狰狞地低头瞪向女人,女人吓了一跳,果断松了手,战战兢兢地蜷在一旁,本能地抓着货架发抖。
严康一眼就认出了跌坐在歹徒身边的妻子,刹那间,他只觉一股电流从头顶飞速窜到脚底,巨大的恐慌将理智碾得粉碎,他本能地冲向刚拉起的警戒线。
“砰!”枪声响起第二下。
门外的人群短暂地沉默两秒,又恢复了原有的嘈杂。
严康紧拽着警戒线的手垂了下来,透过那狭窄却能看到妻子的地方,任由她坠了下去。
他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怔怔地望着玻璃隔开的地界,目送妻子永别尘世。
泪水机械地渗出严康空洞的眼眶,化作一道纤细的雾气升腾,隐入头顶乌黑的云层。
另一头的河边,沈听注视着那位忽地暴起在人群里发疯吼叫的‘丈夫’,神色越发凝重。
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就像按下暂停键的播放页面,经过两秒的定格,所有人快速倒退,声音随之倒放,警戒线撤除……变动的场景一一复位。
与之前不同的是,沈听发现他们这次的视角切到了超市内部。
他眨了下眼,自己的视力竟越过了人行道和超市的视野遮挡,直接定位到了严康所在的位置。
他抬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这突然得来的能力不受外物干扰,应该不是错觉,扭头瞄了一下孟师父,视角顿时消失了。
孟深的目光始终不离严康所在的方向,却能察觉到了沈听递过来的困惑视线,仿佛耳朵长眼,他头也不扭地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超市,示意沈听道:“别分心。”
沈听听话就照做,当即正过头去,超市内部的视角又恢复了。
这可能是某种共享的视野,能清楚地看到超市内关键人员的变动。孟深如此专注,大概是他分给自己的能力。沈听移动眼球往左轻微滑动,视角平移,直到视线内出现五分钟前被枪杀的人质,‘她’此刻正被严康拖地而行,等等,那不是……
眼角的泪还没擦,严康两眼一黑,倒在警戒线下昏死了过去。再醒来,他瘫坐在了超市货架旁边。
一阵头疼欲裂过后,严康想起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曾经跟着几个兄弟抢劫珠宝店,四人一路躲着警察,逃进了一家大型超市。
当时,他抓了一个年轻女人做人质……
严康回想完后,还迷迷糊糊地组合了一些信息,刚才他在外面的所见所闻,代入的身份和视角应该是当年那个被他枪杀的女人的丈夫。
虽然之后他陆续接受了十多年的劳改,但不曾真正地明白自己的行为究竟对他人产生了何等的影响,直到刚才身临其境……他读书少,懂的道理不多,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自己的心理变化。只是此时此刻,一种朦胧的痛觉破土而出,从心底一点一点地涌现出来,他开始真正地感到害怕与自责,这些不断涌进胸腔的感受,统统都在推倒他曾经的无知与狡辩。
严康不知所措地撑地而起,双腿却似有百斤重,一骨碌砸回地面。他再要尝试,耳边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黑色裤脚停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在抬头望向对方的正脸后,严康吓得往后弹了一个身位:“啊——!”
刚才他披上的丈夫皮囊,在超市外面看见妻子倒下的大概位置,就在这衔接货架的过道之间!
而眼前这个人……和年轻时的他长得一模一样!
这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拖地而行,在路过生活用品那一行货架,严康透过排排悬挂的镜子看见了自己那张几乎要魂飞魄散的脸……
而那个年轻的自己逐渐看不清脸,最后糊成了一块马赛克,濒临死亡的恐惧与求生的**同时迸发,严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想大喊,想阻止,可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变成了卑微的求饶:“大哥,大哥,求、求你放过我,你你行行好,我、我……”
男人不为所动,他仍抱住对方的腿,声泪齐下:“大哥、哥,我怀着孕,家里还有个两岁孩子、还还在等我回去,你你你放过我好吗……”
这模糊的人脸似乎受到了触动,动作逐渐缓和下来。严康感觉这具躯体察觉到男人的犹豫,心中燃起微薄的希望来,越说越激动,可黄毛一嗓子隔空吼过来,言语间夹枪带棒,他又变了脸色,猛地低头一瞪‘严康’,抽出了自己的腿。
“大哥你行行……”
“你他妈能不能让她闭嘴!严康!”黄毛快步走来,狠狠推了寸头一掌,厉声呵斥道:“吵得我头都大了!叽叽歪歪,烦死了!”
肩头钝痛,寸头一股无名火往上窜,回骂道:“你还发上脾气了!之前不是都计划好了吗,现在搞成这样怪谁?!”
“定计划的时候你没参与吗?现在知道推脱了?”黄毛变本加厉地一戳他脑袋,眼神凶狠凌厉:“要没有我,你们这几年都他妈得喝西北风!”
寸头那张模糊的人脸看不清表情,手中的枪却不规律地抖动起来。瘦子缩在一边又惊又怕地劝了一嘴架,转头就被黄毛用口水无差别地扫射了——
“你特么也是个废物!”
“把枪给我!”黄毛伸手去抢男人手上的枪。
寸头一扬手,没让他得逞,胸膛剧烈地起伏,死死地盯着黄毛,一言不发。
见他不听指挥,黄毛咬牙切齿,用咆哮的音量道:“我说——给我!”
趁他们抢夺枪支的空档,严康这具身体本能地远离,脚尖抵着地面,往旁边一点点挪动身体。
但很快,枪声就响了。
“放手!”双方僵持不下,严康对着黄毛开了一枪。
黄毛登时就懵了,但那子弹与他擦肩而过,给他激出了一身冷汗,沉默片刻后,他从怔愣中缓过来,立即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你是傻逼吗!居然对着我开?!”
“把枪给我!”
瘦子哆哆嗦嗦地站起,神色铁青到了极点,双腿不住地打颤,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一个方向:“哥、哥!刘哥!死、死人了……”
后脑勺一阵剧痛,意识消失,倒地的瞬间,严康努力撑开眼皮,透过超市的橱窗,望向外面。
那里有一道着急担忧的身影,是这具躯体的丈夫……
意识消弭的瞬间,严康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要强的女性,苦苦支撑着单薄的家庭,在他漫长的服刑时间里,独自拉扯女儿长大。
我……
“……又是这里。”严康才闭上的双眼转瞬又睁开了,他环顾超市内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躯体,脚步声又起来了,就像一个死循环。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他心上,严康一脑门汗地瘫坐在地上,又本能地想跑,可这具躯体应该是当年那个女人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冻结了。严康强迫自己抓住货架,却如何也动弹不了,他恍然想起刚才自己倒地时看到的画面,以及外面的丈夫……
他颓然放弃了挣扎,眼神木讷地呆坐在原地,等人来找他。
熟悉的第三声枪响,他又倒了下去。
这次,他身处一片虚无的黑夜,逐渐恢复的朦胧意识里,孟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想再见一下你的妻子和女儿吗?”
是那晚谈话的内容,当时他激动地要上手去抓孟深,却被孟深躲过,他只好捣蒜般点头:“想!想想想!你……您是有什么办法吗?”
孟深在沉思中看了他一眼,轻点了下头。
严康欲言又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皮肤黝黑,皮包骨一样的身材,也不大高,五十来岁的男人在听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就这样捂着脸呜咽起来。
除了狱门和场景的时间之外,还有第三层时间——回溯时间。场景内的时间会复刻现实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但只有罪人能感受这种时间的漫长。
简单来说,如果一个人被某种疾病折磨三年左右才死,那他一旦进入这层幻象,他就会重新经历一次三年的病痛生活。
画面消散,沈听还疑惑前面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孟深却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拍了拍他肩膀。沈听转过身来,只见孟深单手撑在栏杆上,堪称帅气地翻了过去。
沈听:“……”
他带着对这种仪式的无语跟翻,画面出现在栏杆另一边,原本流淌的河铺成了一席他们落脚的平地。
新画面里的严康服刑出狱之后,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家里安分了几年,当年的同伙却再次找上门来,好说歹说,说服他继续干偷鸡摸狗的老行当,再次入狱出来,已经与社会完全脱轨,再想家庭温暖,却已是妻子不近,女儿远离。
五十来岁身患肺癌,掏空家庭积蓄,在痛苦中不治身亡。
严康在最后两个场景里最常见的桥段是卧病在床,从最初开着摩托车到处飞驰,到进了医院走路都费劲,只能日夜躺在医院的床上,和陪床的女儿说话。
他年轻时的戾气和贪婪被病痛削了个见底,宽厚的身形也缩了水,整个人变得收敛、温和起来,而不负责任的父亲背后通常都会迫害出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女儿向他倾诉,他综合自己年轻放纵惯了的经验以及惨淡的后半生,竟也能说出一些切身的道理来。
“我跟你妈都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你以后听自己的吧,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路要走。”两道眼泪走出眼角,严康呆呆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开始喃喃自语,好似不是在向女儿诉说:“……最好是走正道,因为正道难走。”
“不要学你爸,你爸这辈子连个梦想都没有过。”
“……”
第五层幻象一结束,整个场面顿时崩成无数雪花似地的碎片,化回原来的茫茫大雾,沈听随机望着一个地方,严康却从那白雾里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谢谢你,年轻人。”严康至今不知道孟深的名字,苦着脸犹豫再三,只好诚恳地朝着孟深所在方向说道:“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严康在家庭中的形象并不矮小,女儿少时一直视他为慈父,他在家庭中尽心地对妻儿好,不仅是出于长年缺席的愧疚,也出于内心那点微薄的爱。
他走的时候太痛苦,女儿不在家,妻子骑着电瓶车去接她,严康勉强撑着不合眼,却也没见能到她们最后一面。
“我这辈子,欠她们的太多,哪怕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了了。”严康自言自语地道,完全没了当初刚踏进东门的匪气:“更不用说……”
孟深沉默地直视他,知道他想提起那位被他害死的女性,她的背后原本也是一个美好的家庭。
对此,孟深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已不再是两年前的自己,只以好坏来定义人,只是轻声地叹了叹气。
接着,他摊开右手,一片纤细的柳叶在他手心凭空出现,孟深捏着叶柄,叶面从右到左呈竖式逐字显现出他建议给严康安排的去路——
投。
以投字作题,紧接几行小字,其间内容是他对各项投胎规则的运用与解释。
为避免渡魂使滥用职权随意地决定罪人去路,幻境设有一个监测系统,罪人在投胎前需要做最终的确认,通过一片轮回叶向审核团队传递申请信息,认同立即执行,若不认同则驳回,直到渡魂使对罪人做出最恰当的决策。
不过转瞬,监测组传回来的柳叶便飘荡在严康头顶,被一层蓝火包围,那是申请通过的标志性颜色。
孟深将手插进风衣上身的口袋,指尖触到了严康冰凉的身份牌,说道:“投胎去吧。”
孟深说这话时,沈听见机行事,大步走了过来,拿出那瓶提前准备好的遗忘水,递给了严康。
“谢谢。”严康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低声下气中带着真诚。
“其实你不用急着谢我。”孟深侧过身,语调平常地向他解释道:“你下辈子能不能当人,不由我决定。但如果你还做人,下一世估计得一直带着这些记忆了。”
严康仰头灌完瓶中药水,释怀地摇头苦笑道:“当不当人,无所谓了……”
他话说还没说完,身体就已经逐渐变得透明,灵魂轻飘飘地缓缓升空,化作一道烟气,蜿蜒起伏地飘远。
孟深从口袋里摸出严康的身份牌,木牌追随灵魂的方向离去,在半空中粉碎成木屑,自燃殆尽。
沈听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新奇,又有一种说不上的感叹,他试图在心里具体地描述出这种复杂的感受,却被孟深突然的开口打断了思路:“走吧,我们得回之前那幢楼。”
“嗯。”沈听抽回思绪,跟紧孟深。低头走路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仅不讨厌这种落后的交通方式,反而对这种来回的折腾产生了别样的新鲜感,也许只是因为……
再回到高楼天台上,孟深仰头,凝视那片漆黑无月的天,拳头大小的球形玻璃瓶由上而下呈直线坠落,速度很快,他却能预判落地的位置,伸手精准地接住,揣进兜里,行云流水地操作完,一转身,孟深说道:“结束了,去下一场。”
沈听望着泪罐下落,直到被孟深握在手里,他想起上楼之前,在同一间杂货店留意过的钟表,从开始取泪到现在,才过去了一个小时。
而这小小的罐子,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装载了严康的整个人生。
追溯严康的过往,他的一生非常简单,家里孩子多,从小得不到过多的关注和爱,于是早早辍学,混迹社会,好不容易长大了,有幸娶妻生子,却不思进取,又交友不慎,几次走上岔路。
而且他所犯罪行的隐性惩罚被分摊给了家人,导致妻儿不得不承受本不该承受的贫困。
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常年在家庭里缺席,导致女儿险些没有学上……沈听尝试代入女儿的视角,换做是他,他都无法保证自己能原谅这样的畜生。
可转念一想,沈听觉得自己终究不是严康的孩子,因为他无法体验严康的孩子得到过的温情和鼓励,少有却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在这些画面里,他基本只看到了严康恶的一面,以及他的罪恶带来的反噬,却永远无法走进画中,成为他的身边人,感受他作为人的那个部分。
想到这儿,沈听终于明白刚才的感受是什么了,是一种对人的复杂性的感知与无奈。他的大脑很会偷懒,只需要捕捉到别人的一点特质,就会对一个人当下立断,就像看到染发就会刻板地认为这人叛逆,或者一个人只要做出有违道德的事,他就会机械地将人分为好人或坏人,可如果了解别人的一生,他又不敢轻易地去定义了。
但是,要是没有幻境这种展示罪人一生的条件,他又该怎么在平常的生活里全方位地去认识一个人呢?
沈听上下思索地头疼,干脆不想了,快步跟上孟深,蓦地发问道:“像严康这样的人,很多吗?”
“你对这个感兴趣?”孟深撩起眼皮看了沈听一眼,淡淡回应道:“不清楚,没统计过。”
他习惯性地颠了颠手里的泪罐,偶尔还抛起来当球玩:“不过他们大概率会投胎做人,那些到这个环节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犯错、有罪的,基本不是被分去两府做永久苦力,就是被处理得魂飞烟灭了。”
沈听还没接茬,孟深便反问他道:“你是想知道这些人的忏悔真不真心,有没有用?”
沈听愣了一下,惊觉他精准的判断,坚定点头:“嗯。”
孟深胡猜的,他之所以一脚就是雷,是因为当初他也这么想过。不过两年前的他可比沈听蠢多了,幻象一结束,他冲上去就给了杀人犯一脚。
叶亭好说歹说地拉住了他,一顿苦口婆心,给当初的他做出了非常有用的引导。
后来这人据监测组反馈,投胎以后一生致力慈善,改造得挺好的,这也成了他工作生涯中唯一的黑历史,且,被监测组嘲笑至今。
孟深从追忆里抽回思绪,低咳一声,正色说道:“其实一时的忏悔没什么用,毕竟本性难改,我们在这儿把能做的做了,有无变化,是他们个人的造化。至于投胎……回炉重造虽然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沈听还想问点什么,又恐怕消化不了。来日方长,有些问题,他想自己去探索。
“麻烦。”孟深拍了拍脑门,苦恼地举着泪罐在半空端详:“有一颗错了。”
沈听的目光聚焦过去,两颗快乐的透明眼泪自带细碎的闪光,混在蓝、黑、绿色的眼泪之中流转。
“好徒弟,不要学我。”孟深快速地接上一句找补,拍了一下沈听的肩膀,从他身边刮过,闷头踩楼梯去了。
沈听:“……”
在幻象画面完全消失之前,在一张回忆的碎片里,沈听看到严康和家人重聚的场景,那三年里,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疾病缠身的严康有着自己单独的碗筷,他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妻子和女儿有说有笑。
麻烦?这家伙明显放了一次水。沈听心想。
可是在痛苦里孕育出快乐的眼泪,应该是他曾经作为一个人的证明吧。
以同样的流程过掉剩下的两个罪人,孟深边打哈欠地边领着沈听往狱门出口走。
迷雾弥漫朦胧,气温悄然变暖,几乎要将他的睡意催熟。
沈听一直挂在孟深后面当小尾巴,他神色痛苦地揉着眉心,纵览了一晚上的血腥画面,阴影层出不穷,中间实在遭不住吐了一次,却因为两天没进食,最终什么也没交代出来。
他有预感,晚上做梦得躺血河上随波漂流,要不然就是被最后那个变态连环杀人犯拿刀追着砍。
孟深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拥有计数功能的银色硬币,往上高高一抛,思绪在硬币的旋转中发散……
“一千零七次。”他低声数道,音量小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