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听的房门被敲得梆梆作响。
顶着早起的困意,沈听凭借意志强行给大脑开了机,起身给孟深开门。他估计再晚一会儿,再无坚不摧的城门都要被他给攻破了。
沈听刚从门后撂出个头,孟深就一脸正色地先发制人道:“大扫除,半小时内下去集合。”
“嗯……?”大扫除这词让沈听有种回到学校的错觉,他艰难地揉开眼睛,聚焦视线,试图将眼前的孟深看清,迷迷糊糊地道:“我尽快。”
在逐渐清晰的画面中,孟深只手扒住门框,眼神自带警告:“别迟到。”
没等沈听回应,孟深就背过身,神清气爽地下楼去了。
十分钟后,沈听洗漱完毕,换了身符合他肤色的衬衫,褪去昨日全黑的装扮,身上那股子死气看着终于没那么重了,至少孟深是这么认为的。
“好了?”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孟深在沙发上弹起,自在地伸了个懒腰:“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沈听干脆地说完,低头理起袖口来,往上翻了几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来,很有做大扫除的觉悟。
死鬼们早在蹬脚那一刻就没有饥饿感这种东西了,如今任何的进食只为满足味蕾,延续一点作为人的世俗之欲。
孟深反正已经吃饱喝足了,只当这新来的比他还清心寡欲,不再多言,神色平静地指着一楼的地下入口,坑人的心思半点没漏:“那走吧,跟我去地下室清书。”
叶亭拿着个印了粉毛兔子的陶瓷杯从楼上飘下,正准备去喝孟深每天给他泡的解乏花茶,越过孟深时听到这一句,顿时有点一头雾水,于是疑惑地退回来问道:“清书……咱们什么时候有的这规矩?”
孟深一个眼刀在空气里无声轧过,精准地刺向了那只多嘴鸟,叶亭当即双手投降,点头改口道:“现在有了。”
沈听用力地捏了捏掌心,眼瞳往下,挪开了停留在两人身上的视线。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灰尘跟解放似地连着冒出好几层,熏得沈听直扭头捂嘴咳嗽。
“妈呀,咳,咳咳……”孟深同样遭罪,连连抬手扫走追着他鼻尖跑的尘土,后来实在受不了就一把嘴捂上了,沾沾自喜的整蛊大计也因此沦为了殃及自己的馊主意。
饶是淡定如沈听,一只脚迈进地下室时,还是忍不住站在这陷阱边缘,捂着口鼻发出了不可置信的拷问:“咳咳、咳、你、你确定这儿有人打扫过吗?”
“嘿?”此前一直给叶亭拾掇屁股的孟深不乐意了,下意识反驳道:“我不是人啊?”
“……哦。”只质疑了片刻,他便骄傲地反应过来:“我还真不是。”
沈听原以为孟深嘴里的地下室撑死就是个几十平的小仓库,可到这放眼一看,地上大大小小的书堆,凌乱地簇成一座座此起彼伏的小山,一望无际又拥挤的黑木书架上,每一层都只躺着几本蒙尘的幸运儿。
很明显,这块灯笼照明下的天地,不过只是它全貌的冰山一角。
孟深光是欣赏沈听僵硬的背影就能感觉到他脸上正浮现出‘别不是在耍我吧’这几个大字,顿时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感。
“咳,那什么。”但他还是很有良心地压下了起飞的唇角,装成老油条,摊摊手道:“没办法,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沈听眼神奇异地回头瞟了瞟孟深,但人家沉浸在自导自演的喜悦里,压根没心思同情他内里的兵荒马乱,于是他拧着眉头又转了回去。
“我先进去了。”沈听的语气明明听不出情绪,孟深却空耳出了个视死如归。
他没吱一声,只是目送沈听宽阔的双肩钻进了书架的夹缝。
孟深做贼似地边往后退边想,苍天在上,这事他确实给叶亭擦过好几回屁股,也不算是无缘无故地给沈听没事找事……吧?
卑鄙行径和罪恶感在孟深脑中激烈交锋,最终无耻与睡意更胜一筹,他悄悄摸出地下室,一路小跑逃回房间,心安理得地睡回笼觉去了。
沈听老老实实地蹲下身去拾掇完一层,再起身回头,身后已是一片空荡荡,白茫茫——孟深这厮早就跑了。
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呼吸时将空气中的尘土带进了肺里,仅仅一息,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用一会儿,五脏六腑险些顺着喉咙这条通道全送出来。
这一咳,似乎带跑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沈听有些体力不支地抓住书架,修长的四根手指紧紧嵌在板面上,按出几条灰尘的印子来。他勉强缓了过来,一抹额头,一层豆大的冷汗,脸色此刻也青得难看,真像刚吊死的鬼。胃也没闲着,响应情绪的号召,隐隐作痛起来。
木屋一楼的巨型座钟在晚上六点准时敲响,洪亮又悠扬的钟声停止后,叶亭叫醒了孟深。
孟深平时有补觉的习惯,但少有像这样睡一整天的情况,除非是一些突发状况。叶亭先他一步下楼,往自己的小黑屋钻:“这都一天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孟深还是困,边打哈欠边揉太阳穴,不咸不淡地瞅了一眼墙上的老座钟:“没啊,不就是工作那点事儿嘛,这个点起也不耽误。”
“嗯,这事儿确实重要。”叶亭不但没反驳,还顺着他的话,若有所思地找了个奇怪的角度说了下去:“但愿那个不重要的人没累死在地下室吧。”
孟深如梦初醒,一扫四周,客厅全然不见沈听的身影,不祥的预感如同飞门一脚,踹走了他所有的瞌睡虫。
他惊恐地“啊”了一声,飞也似地拐过楼梯,直奔地下一层。
孟深杀到地下室门口时,沈听还在里面任劳任怨地当着书本搬运工,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这家伙好像还挺乐在其中?不管是也不是,孟深都两眼一黑,抬手给自己的额头来了一下……这是要凭借比他更牛马的精神企图唤醒他这个突然化身为无耻资本家的良心吗?
孟深有点忐忑地走了进去,两侧架上的书被沈听码得比盖房子的红砖都齐,一排望过去,对眼睛极度友好,堪称强迫症福音。出于幡然醒悟的自责,孟深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沈听却似乎没听见,还盘腿坐在地上摞着一叠高过他头的书,像一台完全屏蔽外界噪音的工作机器。
孟深苦恼地搓着额头走近,站在离沈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十分心虚地开口道:“咳嗯,你、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回去吧?”
说完他感觉自己明知故问,毕竟整理这么多书,要不是马不停蹄地干,根本达不到这个量。可一面对沈听,孟深感觉自己整个语言系统都神经错乱地别扭起来,他憋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听起来不那么关切的话。
少年的嗓音从另一头幽幽传来,沈听循着声源抬头,意外与期待的希冀只在眼中一闪而过。他这才撑地而起,举手投足间带起一片微尘,在尘埃浮动的光里,他注视着孟深,瞳眸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嗯,没人来叫我。”
孟深:“……”哥们儿你脑袋用榆木做的吧?
饿了要吃饭,挨打要还手,受辱要反抗,这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执行得难于上青天了呢?好吧,孟深想了想,他眼下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毕竟他就是这件糟心事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他刚积攒的郁闷被沈听一个无辜的眼神撞得七零八落,孟深骨子里那点捉弄人的快感也在见识沈听的耿直之后,溃败到心头只剩下愧意了。
“……我的问题,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走吧,回去了。”孟深边道歉边屈尊降贵地捡起脚边几本堆满灰尘的书,只用手拍了一下,烟尘就飞舞着卷进了他的鼻腔:“咳,咳咳咳,呛死我了……快走!”
他慌慌张张地往书架上撂下一本书,又捂着口鼻逃了。
沈听活动起几近僵硬的四肢,酸痛使得他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其实他中午休息过一阵,收拾累了也会捡几本感兴趣的书来翻翻,但全程都保持着盘腿的坐姿,突然间恢复直立行走的状态,能明显感觉到屁股变了形状,平坦程度可谓赛过平原。
他们从地下室冒头的瞬间,叶亭跟掐好了点儿似地,搬过来一打书籍和资料,“啪”一声,堆在了长桌上。
“好好看,好好学!”叶亭指尖轻盈地拍拍书封,气定神闲地越过神色惊异的俩人,又进了小黑屋。
书架最右边的一个小房间,从孟深到这儿来之后,一直是叶亭调制与储存药物的地方。一年多前,叶亭在里面闭关了整整一个月,不知在研究什么灵丹妙药,据说有致幻的效果。出关那天,他顶着蓬头垢面的乞丐样正巧碰上了过来送药材的易寒……下场明显,被易寒当面笑了十来分钟,这人一捧腹二捶桌,还在叶亭怨愤的注视下,不经思索地给这房间赐名‘小黑屋’。
易寒是真的实打实地赐了名,隔天就弄了块不腐不坏的龙吟木过来,做成六寸长的牌子,以隶书写成,用一根绳子一个钉子,挂在了门上。
易寒每次回到东门,基本都会给门上安点东西,于是这门经过一年多的打扮,陆续多出了铃铛、小黄鸭、卡通兔子贴纸等等与叶亭气质格格不入的装饰品。
孟深表情狐疑地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叶亭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的古董,刚想说上次那本巴掌大的砖头还没看完呢,一瞅正文,发现这是几本‘新手指南’,他当即雀跃地扭头对身后的沈听说:“这些都是你的。”
“要想长期在这儿打工,哦不,生存,入门秘籍必不可少。”孟深合上指南,信手丢了回去。
孟深的小表情被沈听尽收眼底,但他显然不明白这个笑容背后的深意。沈听也走了过去,拿起被孟深撂下的那本书,先是大概地扫了扫目录,才说道:“这些,有规定多少天看完吗?”
“没有吧,我记得……”孟深摩挲下巴,努力回忆起两年前处在新手期的自己,依稀是读了些地府秘闻辛要、地区介绍、狱门详解以及工作所需之类的书,内容十分枯燥无味,有的还得仔细记住,否则工作容易出岔子。
他拖拖拉拉地看,叶亭当时又急着把他带出来,好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于是关键的理论是跟着实践一块进行的,压根腾不出时间来督促他。
孟深略想了下,他这个前车之鉴似乎没什么参考价值,索性按自己看书的进度给出建议:“一个月左右吧,到时候新人考核期也到了,能不能融会贯通,看你自己安排。”
“嗯,那我带走了。”沈听留下孟深翻过的那本,将剩下的书一扛,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沙发上,孟深饶有兴致地摆弄起组件各异的积木。他先是组出一大字形的小人,又摆了个带俩小辫子的,凑成一对佳侣。再用掌心运起一点怨力,整个手掌微微冒出一片烟气,随后,他的五指在小人身体上虚虚拂过,那俩小人便有了生命,活动起四肢,下一秒,他俩就像人一样从桌面上爬起、站立,只相觑一眼,就拉手跳起了优雅灵动的双人舞。
孟深十分满意眼前这个‘佳偶天成’的杰作,沉醉地欣赏了一会儿,就脑子劈叉地跑神了。
地下室这一闹,孟深有点懊悔今天发挥的小学生行为。如他昨天所想,沈听哪怕就是块木头,就是个不太会做表情管理的鬼,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可以权当没看见。
唉,他反思自己,昨天确实有点把一肚子气牵扯到他身上了。
而且近距离地接触了一下这块木头,孟深发现,‘皱眉’这个大多用来表达负面情绪的动作似乎是沈听下意识的习惯,不管他是在思考还是在说话……好吧,还真被他哥误打误撞地说对了。
东门每周四都有一个小会议要开,主要是下达业绩、讨论突发事件等内容。
叶亭每天都把自己当个不会停下的陀螺来转,也不喜欢给人灌输大道理,因此会议时长通常不会超过十分钟,大多数情况下,他五分钟就能交代所有,外加补充注意事项,剩下的五分钟基本都在话家常。
作为东门队长,平时都是叶亭在主导会议,偶尔会换易寒来开,不过由于职业不同,易寒几乎天天都在外奔波,经常缺席,他的个性也不太受管理,久而久之,索性当没这号人了。
钟表走到七点整,叶亭还没从小黑屋里出来,孟深就和沈听待在一楼各干各事,独自消遣。
沈听早就抱着那些新书进入了学习状态,他不光看,还从房间带下来一本笔记本,也不是拿来记录,只是和新书交叉着看。
孟深无意中目睹这一切,食指轻轻点着一块没拼好的积木组件,心想他这是什么新型的学霸人设吗?还能这么立?
过了会儿,他又懒得磋磨别人的事了,扭头投进了积木事业中。
孟深过于专注构建造型奇特的兔子模型,右手往旁边一抻,将一块放在木制茶几边缘的积木碰倒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找,捡到之后直起腰,却正好和沈听直勾勾的视线擦过。
错觉吗?孟深心里犯嘀咕,他刚是在看我?
于是他往沈听的方向投去求证的目光,几秒的光景还不足以印证他的猜测,他就说服了自己。
……哦,可能是被积木掉地上的声音吸引了吧。
但事情不仅没有如他所愿,还逐渐变得不太对劲起来。如果只有这次就算了,诡异的是,不管孟深在室内做什么,看书也好,拿饮料也罢,他总能察觉到沈听的视线,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游走。
孟某人的确十分自恋,还总是自诩整个雨都就没有比他还阳光的爷们儿。但此时此刻,不管是自恋心理作怪还是巧合错觉,他都极不自在地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来,甚至感觉自己在这胆战心惊中抖两下手臂,疙瘩能一股脑地全下来。
他开始头脑风暴,沈听为什么要看他?记恨今天他做的事?还是另有其意……总不可能是对他有意思吧?
不不不不不……!
孟深赶紧打住了往这方面想的心思,失忆之前他不确定,但现在的他非常明确,他对同性没有兴趣!没有!真的没有!
人在疑神疑鬼的时候总想打破砂锅看到底,孟深也确实这么做了,他几次想要确认,可对面的人回神总比他快一步。而这次抬头,他俩同坐一桌,视线刚好撞到了一块……
孟深却飞速地低下了头,俗称——怂了。他假装认真地翻着叶亭抛弃在桌上的书,压根不敢对着正主要理由。
低着头想了一通,孟深感觉气氛更诡异了。
正在这时,为打破尴尬的氛围,他搜肠刮肚地捞出一个想法来,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随着他的自我说服越发强烈。最终,孟深一把推开叶亭的书,望向沈听,问他道:“……能说说,你是怎么死的吗?”
其实他对这个提问是不是会得到真实的回答并不抱期望,因为这看似随意的提问实际涉及**。不过他既然有这样的好奇,就该直接问,搞不好沈听也是想从自己身上知道些什么,可就是死命憋着,所以才这么频繁地视奸他,让他产生了误会。
这类问题对孟深这种在雨都和各种鬼打惯了交道的老油条来说十分平常,哪怕不记得了,他也可以临时编一个,然后热火朝天地聊起来。沈听闻言却愣了一下,很久都没作出回应。
他是真愣住了,微表情比孟深之前解读过的还要丰富数倍。
“呃,我就随口问问。”看沈听一脸的菜色,孟深读出了他在犯难,于是认定沈听讨厌别人打听他的**,正起身离开椅子,那头的人却开了金口。
“殉情。”
“……”
“噗。”愣了整整五秒,孟深维持着屁股刚离开座位的动作,最后实在没憋住,整个人飞速跌回座位,伏台大笑起来。笑还不够,他还举止夸张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他乐极生悲,很快反应过来这很不尊重人,于是赶紧止住笑容,理了理旁边被叶亭翻乱的书,假装很忙的样子:“咳咳嗯,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嘲笑你的,是我笑点实在太低了,没绷住。”
“没事。”沈听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波澜不惊的神色似乎在表示经得住这点风雨,然后他就撤回了落在孟深身上的目光,继续看书去了。
“嗯……”
孟深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更尴尬了的气氛,抿了会儿唇,还是决定算了,感觉自己再说出点什么不恰当的来,他都要替沈听怀疑自己在针对他了。
孟深竖起一本书来挡住自己笑得涨红的脸,躲在一边又头脑风暴起来了。
这真的不能全怪他,他是打心里觉得‘殉情’这种罕见而悲壮的爱情故事,跟沈听的形象匹配度为零,要么他撒谎搪塞,要么他在开玩笑。
虽然后者不太像什么靠谱的理由。
沈听的长相属于带攻击性的俊美型,虽然孟深在短时间内看不出他内心如何,但他固执地认为沈听那一脸的生人勿近……
哪个女的能把他焐热了,让他心甘情愿地跳下来做鬼?
半晌后,沈听盯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地幽幽开口道:“那边的花草,是死掉了吗?”
孟深当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以为沈听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是属于自己身后那些枯花枯草的。因为不管他在哪里走动,只要路过窗台,沈听的视线都会在他身上停留一阵。
草,还真是他自恋了。
思及此,孟深的脸泛上一阵热气,他用手搓了搓,想要消解这份羞耻:“……差不多,反正活得不成样子。雨都只有一个地方的植物茂盛,其他的花,我没有见过一朵能盛开的。”
沈听凝视着那些东倒西歪的枯枝败叶,仿佛它们诉说了他的心事。明知永不盛开,却还在坚持养,也算情有独钟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沈听正要追问,小黑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叶亭端着兔子水杯走出来打断了他。
“来来来,孩儿们。”叶亭蝴蝶一样飘了过来,花枝招展地朝两人招手道:“都往我这儿来,开会了。”
孟深品了下叶亭新鲜的用词:“……”
三人各占一角,围坐在桌前。
桌面仍旧是一堆年久失整的破烂和古籍,孟深实在无聊,伸手往里一掏,抓出了个透明的圆形药瓶把玩,等待叶亭发言。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首先,欢迎沈听加入咱们东门。”叶亭边说边带头鼓掌,孟深慢了半拍,机械地拍着手附和,零星稀拉的掌声显得这个欢迎场面十分寒碜。
沈听反倒有点无所适从,甚至想要跟着他们一起鼓掌,只是手刚从桌下抬上来,掌声就结束了,他只好干巴巴地交叉起双手,搭在桌缘上。
“之后你就跟着孟深吧,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烦他。”叶亭笑眯眯地鼓完掌,紧接着,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张纸来,根本不看他们,就开始发布通知。
叶亭用手肘支着桌面,交缠的手背拢着下巴,中气十足地低头念道:“这周的目标跟上周差不多,孟深,你要想收满就收,不想就算了。这周第一名的奖励还行,就是越来越不实用了,是个琉璃杯。”
“杯子还不实用?”孟深纳闷道,虽然家里压根不缺。
“这么大。”叶亭比了个拳头,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孟深,又迅速收了回去。
“拳头大小?”孟深评价道:“那也还行啊。”
结果叶亭把拳头一转,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的那面展示给孟深看,他当即沉默了,心想,这东西用来喝果酒都够呛,顶多是个摆件的命。
“苍羽最近的骚操作真是越来越多了,连奖励都缩水严重。”孟深摇头道,心思却在手里能折射出不同颜色的透明药瓶上:“哪天他就算跑路了,我们估计得过个一二载才能反应过来。”
“沈听你刚来,考核期过后才开始算业绩,先跟着孟深到处转转吧。”叶亭没理会孟深的碎碎念,叮嘱完沈听,敷衍地转向孟深道:“孟深,你有什么事要说吗?”
孟深刚撂下球,张开嘴,叶亭就自顾自地拉开椅子起身了:“行,会议就到这儿。”
孟深:“?”
“哥!”没想到他是真的要跑,孟深赶紧叫住了他。
“嗯?”叶亭一顿,表情比他这个当事人还疑惑,回头瞄了一眼正用眼神斥责他的孟深,将信将疑地重新坐下,抓抓耳朵道:“哦,习惯了,平时你都不提。”
孟深动作熟练地摘下左手腕上的银质手表,放在桌上,推向叶亭:“我的表有点问题,场景闪回过一次,我怕下次有命进无路回,你递上去给我修一下吧。”
叶亭接过那表,挪动旋钮查看,时针果然有些松动,他斟酌着露出重视的神色:“嗯,坏了的话,先用我的吧,等下,我去找找。”
“我就上趟楼的功夫,你怎么又睡上了?”叶亭用食指勾着自己那只漂亮的表往楼下走,孟深已经两条手臂耷拉在桌上,好像伏台睡过去了。
他长腿没迈两步就到了孟深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温声提醒道:“这个时候就不要偷懒了,孟深小朋友,醒醒,你的徒弟还等着你带呢。”
表盘偶尔透出一丝细微的闪光,太过刺目,吸引了沈听的注意。孟深没有回应,叶亭随手把表放在了距离沈听很近的位置,他仔细一看,表盘中心镶嵌着一颗深蓝色的宝石,怪不得这么闪。
沈听正琢磨这表的精致设计,耳边叶亭原本揶揄的语气变成了担忧:“孟深?孟深?醒醒……”
沈听迅速扭头看向那屡叫不醒的人,孟深不知何时已经歪歪扭扭地瘫倒在椅子上了。
他勉强靠着椅背才没倒下去,头不受控制地向□□斜着,仰面朝上,额头布满了冷汗,双眼痛苦地紧闭着,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沉缓,充血的脖颈一直没入雪白的衣领中。
叶亭一手扣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坠落,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忽冷忽热,瞌睡症状显而易见。
叶亭又前后翻看了他的上半身,最终在孟深的小臂中央发现了一抹蓝色的痕迹,颜色极浅,不细看决然发现不了。
“我说呢,你今天怎么这么能睡。”叶亭轻蹙眉头,叹了口气道:“昨天回来的路上蹭到蓝色寐了?”
孟深还是没有回应,跟冬眠的刺猬一样,任由别人怎么揉搓捏扁。
“毒发了。”叶亭给他确诊完,眼神示意沈听,转头就往地下二层跑:“稳住他,我去找解药。”
失去支撑的孟深立马化作一摊软泥,顺着椅背飞速地往下滑,眼看就要跌落桌底,沈听眼疾手快地一捞,双手托住了他。
外界突然介入的力道让孟深感到不适,原本垂落的头艰难抬起,茫然地喘了一声气。
沈听想将他稳在椅子上,让他靠着自己,可孟深的身体现在就像一道往低处流淌的水,一直不受他控制地往地面钻。
沈听彻底没了辙,索性将这滩水打横抱起,搬到了沙发上,让他平躺。
看他大汗淋漓,沈听又去取毛巾,钻进浴室打湿,回来替孟深把新汗旧汗都擦了,连同那道印子一并抹去。
沈听忙活完这几下,孟深躺在沙发上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缓。
他坐在他身侧,低头就能看见孟深皱着眉头的难受脸庞,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心头一动,指尖在孟深起伏的眉目上轻轻抚过,眼神却并不明朗,透出刻骨的柔情来,似乎想把这个人的模样刻进瞳孔里带走。
窗外的绿植被骤然刮起的大风带着跑,细长的根茎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摆,眼看就要被这股山雨欲来的气势连根拔起了,可忽地就刮了这么一阵,就悄无声息地停了。
两分钟一过,叶亭就从地下室匆匆赶了回来。
沈听淡定地收回手,将孟深扶坐在沙发上。叶亭拎着拳头大的药瓶在孟深眼前屈膝蹲下,干脆利落地拔掉瓶塞:“喝点。”
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孟深勉强撑起一丝意识去看人,视线却极其模糊。他用力地揉眼,却还是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虚影,只依稀辨出这是颗人头:“哥?”
“解药,喝了吧。”见孟深清醒了些,叶亭不由分说地将药瓶塞到了他手里。
孟深犹犹豫豫地对嘴喝了一口,清甜口的,他咂了咂嘴,仰头灌完整瓶,脑袋直直往沙发一栽,又睡了过去。
“这种毒植虽然发作慢,但毒性强。”叶亭撑膝而起,走到窗前,将药瓶放进窗底下的回收框:“让他缓个一两小时吧,醒了再让他带你去狱门。”
“他……”沈听盯着睡死过去的孟深,呼吸均匀,犹豫了会儿才继续说道:“一两个小时能缓过来吗?”
“你就算不相信这小子的恢复能力,也该相信我的药。”叶亭说完,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向沈听解释道:“不用担心,怨力强的鬼恢复速度都很快。”
沈听吃惊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叶亭自信的笑容。
“哦,对了。”叶亭转身就要回小黑屋干自己的活计,忽地脚尖一顿,回过头来对沈听意味深长地道:“你的伞,很特殊。”
沈听思绪一滞,瞳孔略微放大,正愁怎么组织语言应对,叶亭又好奇地点着脸颊作思考状,表现得好似只对伞感兴趣:“嗯,易寒那把实在太破了,你的伞在哪儿买的?能不能也帮我也定制一把?”
“一个朋友做的。”沈听慌忙敛去神色,皱着眉头道:“我可以帮问问。”
“嗯……还是算了。”叶亭光速变脸,语带嫌弃地道:“反正他不着家,就让他一直用那破伞吧。”
说完他扭头径直回到小黑屋关上了门。
沈听:“……”
一个小时后,孟深终于从沙发上爬起来了。瞌睡症状完全消失,只是太阳穴还有些刺痛,他拍了拍脑袋,只管张嘴,也不知道自己在问谁:“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坐在身侧的沈听翻着书页,接住了他的发问。
看了眼还在挑灯夜读的沈听,孟深开会之后的记忆逐渐回笼,蓝色寐,唉,防不胜防,又中这破藤的招了。
沈听估计坐这儿等了他很久,孟深一刻没敢耽误,起身走到门口,取下门侧墙钩上的蓝火油灯,右手拉门,风扑了他一脸:“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