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刚说到道歉,人就送上门儿了。”叶亭边笑边闻了下瓶中液体的气味,眉毛一挑,挑个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孟深无声地剜了叶亭一眼,丢下毛巾起身,大步往门后走去,心想,最好真是那个王八蛋。
叶亭无视了孟深的眼神激光,抓过桌上的一打药材资料,哼着小曲低下头,指尖飞快地点了起来。
孟深眼放红光地走到门口,靠蛮力掀开了门。
只见那个鸽了他的大人物一手撑着黑伞,将落在他头顶的蓝光遮去了大半,腰杆挺得跟视线一样直,钉在给他开门的自己身上。
“你……”
视线相撞之际,孟深被对方那张看起来里外抹了三层白面的脸吓得紧了半圈瞳孔,满腹责问涨到喉咙还没发作,就自动打道回府了。
叶亭歪头往门那边瞅了下,只抓到了孟深浑圆的后脑勺。他肩膀一耸,手拿资料,无谓地上楼去了。
雨势正值最大,屋外一片哗声。
孟深拿眼睛快速地上下扫视了这新来的一眼,足足高了自己一颗头,前额碎发铺了一层雨珠,头发黑得像刚从墨水里捞出来似地。一双剑眉,纯黑的瞳仁,鼻梁挺翘,嘴唇微微泛着紫气。单薄的黑色衬衫早已湿透,勾勒出硬朗的胸膛和手臂,脚下渗出的水渍在这短短时间内漫成了一滩。
沈听的目光放在孟深脸上的瞬间,好似那干旱多年的地界终于落了甘霖,仅一秒就遍地花开,哪怕没有笑容,他也仿佛从一个面瘫变成了活人。孟深对他这冰山融化的演技没有一点观赏的兴趣,只有不解。
在这沉寂的片刻,只有成股的雨水顺着伞扣缓慢往下荡。
“我……”
“外边雨大,进来再说吧。”孟深挪开视线打断他,侧身请人。
淋成个落汤鸡过来,最好是有什么隐情。
孟深勉强善解人意地想了一通,主动熄了开战的心思。
见孟深扭头进了屋,沈听闷出了一个‘嗯’字,不紧不慢地收回伞,搁在了外头。
那伞特殊得让人在意,通体黑色,伞边却用金线绣着一圈显眼的连贯小花。孟深不由地回头多看了一眼,心里纳闷道:伞都要镶金边?这人生前得多金贵。
“谁带你过来的?”走向四方桌,孟深抄起一本上午没看完的工具书,埋头就看。
“我自己找的路。”沈听说,音色低沉。
孟深翻页的指尖一顿,他拿胯靠着桌沿,抬头看向沈听,有些不可置信地道:“没有我和其他人的指引,你一个人怎么找得到路?”
“抱歉。”沈听皱着眉迎上孟深的视线,苦大仇深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让你白跑一趟。”
孟深:“……”我刚才火药味有那么大么?
“我中途有事离开了,问那边要了指戒。”没等孟深接茬,沈听抬起手,向他展示套在他左手食指上的东西。戒面光滑,没有任何雕饰。
指戒是雨都的一种引路物件,只要朝着想去的目的地走,戒身就会发亮。
一般情况下,运转部若要分派新人到四区,都会让区域在职的老人去接,从未发生过派发道具让新人自己摸黑过去的情况。
孟深避开跟沈听的对视,糟心地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这个例外,怎么就出在了他们东门。
“不用跟我道歉,错不在你。”他叹了口气,视线掠过沈听指上的银戒:“是鸦台那边态度敷衍,没跟我说明情况。”
“嗯。”话已至此,沈听不再解释,简单打量了下四周,问道:“有浴室吗?”
孟深手里的书又翻过了一页,心思却已不在这上面。他紧绷着脸,双耳失聪,脑子里开始规划一系列针对文老头的复仇大计。
“有啊!”叶亭怀抱一摞顶到他下巴的书,噔噔下了楼,替孟深回应了沈听:“在楼上,让他带你去。”
“发什么愣呢孟深?让新人湿哒哒地杵在这半天,还不赶紧给人安排房间。”叶亭快步走过来,书往桌上一震,威力堪比核弹爆炸。
“啊……哦。”孟深这才回过神来,合上书放下,一摸信息过载的脑袋,眼神示意沈听跟他走。
“上楼,跟我来。”
沈听跟在孟深身后上到了二楼,孟深在楼梯口拐弯后一直往里走,直到长廊尽头才停下,他站在尽头的房门前,也不用钥匙,抬手在门上左右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你住这间吧,空很久了。”孟深侧身抱臂,耐心地给他解释道:“这两下是初始密码,你可以自己换一个,换的时候,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敲,敲几下,敲在哪个位置,自己记住。另一种是画,什么图案都行,只要你记得住。否则这门得拆了重装。”
“谢谢。”沈听硬邦邦地说完,张了张唇,似乎想对孟深说些什么,最终又没说,越过他进了门。
“嗯,半个小时下去开……”孟深转身欲走,回过头想交代点事,结果沈听一进去就把门合上了。
“……会。”莫名吃了记闭门羹,孟深脸上默默排起一行黑线。
下了楼,孟深将自己扔在沙发上,一脸的爷很不爽,连语气都带上了脾气:“这人,你得自己带。”
“怎么了?”叶亭的视线越过书堆,快速瞟了眼孟深,又赶紧低头对书捣鼓药瓶里的紫色液体,一边折腾自己的事一边开解人:“还在因为文老头生气?”
“不是,我隐隐感觉自己跟他八字不合,光交流这块,我就够呛。”孟深仰头往天花板看,回想在房门口前沈听欲言又止的脸部动作,似乎憋了满腹的埋怨,随时准备开口炮轰他。哪怕孟深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的怨气,他还是站在一边等了,结果这家伙就动了动嘴皮子,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他虽然比不过四区交际一枝花的易寒,但是跟谁都能唠上两句,唯独对木头不行,他感觉这个姓沈的日后一定会急得他抓肝挠肺。
从回想里抽出思绪,孟深拿手抵着下唇,纳闷道:“还有,哥你注意到没,从见面到刚才我给他安排房间,他那双眉毛就没下来过……你说他要不是对我有意见,不然怎么见着我就一副苦瓜样啊?”
叶亭晃了晃瓶中液体,观察颜色的变化,专注之余,他敷衍地回答道:“我就看了他一眼,没注意到这细节……嗯,也许人家就爱皱眉呢?”
孟深:“……”
没从叶亭那得到什么锦囊妙计,孟深只好撑起下巴,盯着窗外的大雨发起了百无聊赖的呆。
“等等,今天下酸雨?”孟深噌地从沙发直起身,将后知后觉的一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心想,不对劲。
面对失败的调试,变黑的液体,叶亭扁了扁嘴,从另一头的四方桌泄气地走出:“是啊。”
“那就怪了。”孟深惊诧地道,思绪流动间,眼里的窗外雨仿佛都下得更快了:“今天这么大的酸雨,他整个人都淋湿了,身上怎么一点酸味都没有?”
正埋头翻药材资料的叶亭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
雨都所下的雨水酸涩交替,今天下了酸雨,明天就下苦水。
只要是在这地界里存活的鬼,不论冤魂还是恶鬼,只要沾上就会有味道。要想不受雨都影响,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超脱规则的神,要么他是从两府那边过来的冥兵。
以前的老人抓两府安插进四区的奸细,没少依靠这个关键点立战功。
神么……
孟深内心一百个不愿承认,可他要是狱府派来的奸细,又是怎么通过层层筛选拿到最终名额的?还是近几十年来最难进的东门。
“真愁人。”孟深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瓜,翻身趴在沙发边上咂嘴,猜测道:“哥,你说这人会不会是两府派来搅浑水的?”
他嘴上悲观,语气却没有任何担忧的意思。
“悬啊——”叶亭十分配合地附和道,一把扔了书,发觉手上沾了一片紫,搓了两下没搓掉,就往一楼的浴室走,边去边回应道:“咱们东门就四条胳膊四条腿,干得过谁?听天由命算了。”
孟深耷拉眼皮目送他哥进了浴室:“……”
“别瞎操心啦,乐观一点,就算他是奸细,咱们可以策反嘛,他要是油盐不进,那咱们东门大不了就跟北门寒应那边一样,领主给换换血,狱府趁改造再往里边插插眼……”
“……请问你想表达什么?”孟深十分无语地道。
“我这个老东西就带着你这个小……嗯,年轻人留下来,反正领主不会反对,毕竟,你哥我能直接影响清泉的产量……”
孟深早已放弃取经问道了,叶亭还在浴室的洗手池边自顾自地胡说八道。
孟深原本的心态挺轻松的,被叶亭没边没际地这么一绕,有点懵,危机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自打他来到东门,除了前半年过得有点别扭,后面是越过越顺,顺到他都怀疑自己被温水煮青蛙了,哪天要是想挣扎了,皮都得裂开好几层。
四区一直都不太平,主要是两府贼心不死,三天两头地插线到雨都搞渗透,血雨腥风也弄出不少,但除了百年前的北门一事,基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东门更是在叶亭入驻之后只进了他这么一个鬼。
沈听的到来就像砸进湖里的一块石头,人没到就跟他犯冲,见面了还话不投机,孟深有点发怵,敏感地将沈听视为某种灾难的预兆。
东门之所以比其它区安逸,一是这里住着一个制药天才,每年给上面源源不断地输送不计其数的财富,那个带翅膀的新任领主会特殊罩着。二是鬼少,就仨,没有任何勾心斗角。三是就算苍蝇想飞进来,那也得有孔有缝,不巧东门四面都是墙,哪怕有万一,真有苍蝇进来了,日日在领主和叶亭的眼皮底下活动,想鬼鬼祟祟地往两府传点什么消息,大概只会是这个下场——上午八点传,八点半信息就会遭到无处不在的线鬼拦截,最多九点,这内鬼就会被药水洗掉记忆,一脚踢出四区。
浴室传来熄水的声响,叶亭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抬头就注意到孟深把眼睛钉在自己身上,他甩甩手上的水珠,有一瞬的僵住:“看哥干嘛?”
“哥,苍羽是不是有什么新计划没告诉你?”孟深十分没有底气地道出质疑,说完感觉没什么可信度,又赶紧补充道:“你当初不是图清静才一人守着东门吗?你跟我说实话,替我减轻工作负担是不是你诓我的?”
叶亭有些木然地回看他,心想,这回真是没安排错,再不给他找个伙伴减轻下工作量,这孩子迟早要疯。
奸细是常有,但是敏感到怀疑他英明的决策,就有点夸张了。
“你这小脑袋每天都在瞎想什么呢?”叶亭泰然自若走过来,屈起手指轻弹了一下孟深的额头,随后走向沙发坐下,开始剥茶几上的橘子:“我是图清净,但我白天忙着调那些五颜六色,晚上还要熬夜集泪,要不是你留下来了,我早晚要成为首个为工作猝死的劳模鬼。我是这么过来的,知道一个人埋头苦干的苦楚,所以真是单纯地给你找个伴,再说了,这新来的不仅通过了试炼,易寒还掌过眼,不用这么草木皆兵。”
孟深忽地被弹这么一下有些懵,但叶亭的指尖冰凉,又恰好让他清醒过来了,眼皮一下,他凉凉地直视叶亭道:“那你老人家感同身受得挺晚的,我干这个都两年多了。”
叶亭只是笑,没有反驳。
找新人的作用当然不止如此,但他不愿和孟深多说,说多了他容易疑神疑鬼,何况现在他已经和这个新来的不对付了。叶亭只是想,趁他还没有眼盲心瞎,在他还没诞生要去投胎的想法之前,好好给孟深选几个后辈,他亲自把关,排除隐患,选靠谱的,不要被苍蝇钻了空子。
叶亭剥好橘子往孟深手里一递,他一接,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哥可以把任何东西都吹得天花乱坠,唯有一个不管怎么翻来覆去地说,都是真的——他是真的忙。
作为领主底下话语权最高的人物,除了联谊、应酬与开会,他基本没主动走出过这堵一踹就坏的木门,整天对着这些药罐子反复调配与研制,其余时间还要处理各种繁琐的文件,闲下来了也只是坐在窗边看书,看似诸多荣誉加身,其实也是囚禁的枷锁。
想到这儿,孟深有点郁郁寡欢,沉默地吃起橘子来。
叶亭也没再说话,溜回他的长桌继续捣鼓新药水去了。
没多久,孟深就将这点忧郁抛之脑后了,垂睫摆弄起银色腕表,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损招。
“哥。”孟深隔空喊了声叶亭,用疑似商量的口吻道:“咱们地下室的书好像很久都没被打理过了吧?”
自打孟深到这儿来,他就成了整理地下室书籍的管理员,只是每次花几天时间收拾完,叶亭就跑过来一顿翻找,说是找制药相关的资料,实则极有捣乱的嫌疑。几番如此,孟深就甩手不干了,叶亭自知理亏,从那之后,再没敢让他踏进地下室一步。等研制新药时,叶亭才去地下室窜一趟。照他那不修不整的德行,现在里边估计已经乱翻天了。
“你别不是在憋什么坏主意吧?”孟深难得的安分让叶亭深感不详,两年多的相处加上心照不宣的默契,叶亭多少是了解他的,扭头一瞥,果然见他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当即想到跟沈听脱不了干系。
瞬间被看破计谋的孟深收敛了些从眼中溢出的邪恶,他的目光越过乱七八糟的书堆以及瓶瓶罐罐,精准地搜寻到了叶亭那颗说话的人头,假惺惺地打出包票:“放心,我有分寸。再说了,我又不是易寒。”
叶亭微微皱起眉:“嗯?”
到了易寒都要躺枪的地步,那估计是怎么也劝不动了,于是他犹豫要不要阻止的嘴果断闭上了。
叶亭无奈地摇摇头,只在心里为沈听默哀了两秒,又埋头忙活别的去了。
“咱们地下室明天大扫除吧,哥。”孟深摸着下巴,好不正经地自言自语道:“从上次清理到现在,至少过去三个月了。”
“昂?”将一大把资料翻得飞起的叶亭敷衍地抬了下头,实际眼睛都没跟上:“你之前不是不乐意……?”
得,就冲这么一句,孟深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叶亭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