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都最初叫花都,是一位上神赠予爱女的生辰礼。
此处遍地红花,奇珍异草无数,每日清晨都有三两女冥兵结伴到这儿摘花,送给即将投胎往生的鬼魂,诚愿他们来世积德行善、福运绵长。
可惜天不佑盛地,若干年后,地府出了个千年难遇的疯子,这疯子搅得地府内部一片混乱、支离破碎。
闹就闹了,他还要头脑发热地发动内战,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将这位神女的后花园几乎夷为了平地。
黄泉路干了,奈何桥断了,千万冥兵丧命于此,既投不了胎又转不了世。无数冤魂聚而不散,久而久之便化身光团漂泊、化为大雾弥漫、化作雨水落下,日日夜夜地谴责这滔天的罪行。
上苍怜见,降下神来,平定战乱,顺手抹了那疯子的脖子。而将花都干成雨都之后,地府也从此分为了两派势力,称为一府、二府,分管审判惩治与送魂投胎事宜。除职责外,互不相干。
正在这时,一个冥兵依靠一种叫做‘清泉’的药水做起了两府的生意,这闻所未闻的邪药竟能使伤口迅速愈合,还全无副作用。两府见此,双眼默契地齐齐放光——这才是值得他们大张旗鼓地干一架的东西啊!
要不是眼下伤残众多,上神又前脚刚走,他们指定弄死这单枪匹马的小兵,再火速把配方搞过来,造福自家人!
可惜这无名小兵也不是傻的,敢在这个敏感期发财,必定想好了后路。
趁两府休养生息之际,他当即招揽新进冥界的鬼魂,为他所用,逐一扩大产业,将‘清泉’远售外海与神界,四区自此诞生,在雨都扎下根来。
声名鹊起之时,四区的存在甚至得到了神的审批,还以制作药物为由,分走了两府的一部分职责。两府大跌眼镜,一把掐红大腿根,誓要挤掉这个在他们地盘上冒出来的小疙瘩。
散布谣言、离间内部、渗透策反等各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统统上阵,可惜都以收效甚微为告终。
俩地府领头眼看软硬兼施也收拾不了这硬茬,灵机一动,包藏祸心地给神界递了个本子,又当着众神的面儿对着清泉创始人一顿明夸暗讽,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直接亲手把这小兵抬上了神界。
俩老头忙忙碌碌几百年,一路蛇蝎心肠、雷霆手段,还是抵不过命运高超的编织技法,转手就给人做了身漂亮嫁衣。
有了神的庇佑,雨都这个不被看好的破落地方就这么在夹缝里活了下来,越活越兴盛,越活越长久。
这天,一年轻男子撑着黑伞,抬左手捏了捏眉心,两条长腿平稳地在大雨里行进。
走在他前头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苍着脸,回头瞥了他一眼,头还没完全正回去,屁股就挨了一脚。
中年男人惊叫一声,一头栽进了蓄满雨水的浅坑。
“阳间大道走不好,走死人路你也分心啊?”年轻男子踹完人就笑,眉目拉长,一股吊儿郎当的痞气。
冥界的带路者里就没几个好脾气的主,易寒自认折中,不过他对罪人的耐心也就这么点。
严康深知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并不好惹,死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站起,胡乱抹下糊在脸上的脏水,自觉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脚下的这条道叫赎罪路,通往雨都四区。
说是路也不尽然,因为这条路上不仅没有道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方向标,带路者的作用就在于此,他们会将冥界挑选出来的罪人,分别送往雨都四区,做特殊处理。
而雨都四区,分东西南北,每一区域有一道狱门,每一扇门前都有渡魂使把守。为第一任雨都领主所设,也是维持整个雨都产业的关键源头。
在还没跟这个人走之前,严康在恶鬼道排队等冥兵记录生前罪行,他所在的队伍一眼望过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实在闲得慌,严康就跟排在他前头的鬼聊了几句,牛批越吹越兴奋,眼看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身后忽然吹起一阵彻骨的阴风,冷得打颤的严康扭头一看——
一男一女身着黑袍,从远处朦胧的白雾中走出,脚程看似很慢,实际快到飘出虚影,一眨眼的功夫,这俩人就跟两根铁柱子似地直直矗在了他跟前。
惊慌失措间,严康的双腿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两个前来挑选罪人的冥兵在他面前同时掀下兜帽,虽然大家都是鬼,但这两张惨白如纸的脸一暴露在空气中,还是吓得严康一把捂住了心口:“卧槽!”
黑袍女人完全无视严康的胡言乱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用例行公事的语气道:“你被选中了。”
“你、你在跟我说话?”严康胆战心惊地扫了眼他们,左右看了看,抬起食指指了指女人,最终朝向自己。
“没错。”她的脸本就像涂了白面一样可怖,加上冷漠的语调,显得十分高高在上:“你接下来要去四区,不要多问,有人带路。”
严康傻眼了,做了鬼,他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了?还不要多问,我特么答应去那个什么四区了吗?!
女人话音一落,站在她身侧的男人就往空中扬了扬袖子,无数金色蝴蝶簇拥着从他袖口一齐飞了出来。
金蝶在半空中飞舞盘旋,如同闪耀的细腻金粉,不一会儿,它们分别流往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缠着耀眼的红光,吸引了严康的目光。
它迅捷地扎向队伍另一头,落在了一个宽阔的肩头上。女人的视线追随金蝶,右手送出一个响指,等她摊开手,掌心中央凭空现出了一块只有半个手掌大的刻字木牌。
“这是你今天的第一个罪人。”女人长臂一伸,动作干脆利落地将木牌隔着两条队伍抛向对面:“易寒。”
好些鬼顺着越过头顶的木牌轨迹望去,最终注意到了这个不知何时就已经站在这儿的男人。
长靴干净,穿着一身没有任何装饰品的纯黑及膝风衣,立领敞开,露出同色内衫。他指节分明的右手攥着一把绘着青竹的黑伞,头发长到肩下,额前刘海几乎盖过眼睛,五官立体,黑瞳深邃,身段在一众鬼中鹤立鸡群。
“谁要去四区啊?我看看?”看到女人甩牌的举动,一女鬼停止了跟前面姐妹的交流,抻长了脖子左右观望,目光最终锁定在身后的严康上。
刚被点过名的严康听了浑身不自在,转头就赏了她一个白眼:“来接你的!”
“喂!你别胡说啊?我死之前可分过尸,徒手把你肠子拉出来信不信!”女鬼还没呸完他,严康就已鬼鬼祟祟地溜了,老鼠一样窜到了队尾。
这女鬼也赶紧收了看戏的脖子,生怕那俩审判者真找上自己。
另一头接住木牌的易寒,随手将其翻到了正面,瞅到名字,他眼睛眯了眯,扯唇笑道:“严康?又一个名字寓意比我好的。”
黑袍女人丢完牌子,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的同事,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向下一个目标,停在了刚才跟严康拌嘴的女鬼面前。
“你。”
“还有你。”
“你们仨。”
那女鬼一脸的绝望幽怨,十分不情愿地蹬腿站了出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干什么?!放手!嘿!我让你放手!你特么聋子啊你!”被易寒连拖带拽地抓出队伍的严康打了鸡血似地狂甩胳膊,三百六十度来了个遍,厉声反抗道:“不是你谁啊?!妨碍我走流程!”
“还做投胎美梦呢?你不是知道自己身上担着人命吗?就算我放了你,这里的冥兵也只会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进炼狱受罚,要么投畜生道。”易寒单手拽着严康的后衣领,拖地前进,左手陆续比出一二,边走边嘲笑道:“啧,不过对你来说,好像都挺合适。”
严康双臂一个风火轮旋转扭动,锲而不舍地骂道:“我特么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吧?你什么东西啊在这儿教训老子!放开我!”
“刚才审判的话你要是没听进去,我也懒得重复。”易寒往后睨了一眼,语气十分不屑。
任凭严康如何挣扎,易寒那只擒住他的手自始至终都像镣铐一样稳固坚实,不动分毫。
“干你屁事!放开!老子要去投胎!”
“你作的孽当然跟我没关系。”易寒点点头,脾气很好的样子:“先过四区。”
“……”
挣脱无果,严康毅然转为嘴炮,只要是人类市面上能听到的脏话,他翻出来一句就扩成三句喷,难听就算了,还一大堆语病,易寒捡来当新语言听,直到那个只为骂人而诞生的词——sb的出现,严康三句话里强塞十个,比他装b的时候还能装,易寒彻底兜不住了。
他摸了摸受到玷污的耳朵,额头浮现出一道明显的青筋,眼神一凛,二话不说,手一松,丢下严康这坨烂泥就走了。
严康瘫在地上愣了会儿,转瞬变得兴喜若狂,站都来不及站,连滚带爬地往恶鬼道方向折返。
而那道身高腿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阴间里的鬼仗着死了什么都敢说,吐糟规则的随手一抓就有十来个,于是某些出名的风言风语就在严康到这儿不久后不请自来了。
比如冥界默许雨都的冥兵抓鬼去做些‘不可描述’的黑色生意,而被选上的货色大都是些杀人犯。
严康想过自己会位列其中,但那两个连鬼都能吓一跳的审判者闪现到他跟前时,他还是选择了装死。
因为众鬼心中有同一杆秤,比进两府受罚还要丢脸的——是被雨都的冥兵选为‘天命之子’。
排队那会儿,他才跟众鬼吹嘘完自己生前混得有多滋润,死后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给他个机会装装逼,感受一下做鬼的体面啊,转眼就抓他去当原料怎么行?
“这给我提溜的,浑身不对劲儿……”严康爬行了一段,麻利地站起身来,搓搓脖颈,扭头往易寒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呸!”
可惜刚自由两步,严康就后悔了。
他想起飞过众鬼头顶那块木牌的刹那,一股窒息感从他的喉咙直抵天灵盖,脖子像被仇人掐住,还是下死手的那种。
严康本能地要去拽下那双手,可那手无形,他只好胡乱地抓挠脖颈,边抵抗边躬身跪倒在地,慢慢地,他的手也掐上了自己的脖子,发出断断续续的、极度痛苦的哼鸣。
偏偏祸不单行,他的腹部猛地传来一阵真正意义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严康低头一看,他的五脏六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腐烂、掉落,他两眼空洞地伸出两个爪子,一扑一捞,浓稠的血液与烂肉挂在指缝里流淌、滑落。
他简直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猛地大口呼吸起来……等等,我能呼吸了?
刚露出庆幸的笑容,下一秒,他的身体如同一具四肢不协调的提线木偶,完全不受他控制地起身、立正、转弯,朝圣一般,虔诚地往易寒离开的方向移动。
“啊、啊、啊啊啊……”他惊恐地大叫,拼命想要夺回身体的掌控权,却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右手咔地一声,被生生折断:“啊——!”
身后众鬼在几十米开外听见这声嘶力竭的哀嚎,纷纷朝他投去疑惑的神情。
“他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生前干这个吃饭的?”一鬼尖声吐槽道。
另一鬼纳闷道:“人、人体皮影戏?”
“咦——看着都渗鬼,给我钱要我看,我都得感慨这钱来得恶心。”
众鬼眼中的严康,一会儿发疯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一会儿猛抓自己完好无损的肚子,蜷在地上时,又是打滚又是抽搐又是做伸展运动的,总之变着法地用各种高难度的难看姿势折磨自己。
似乎是感知到了严康无声的求饶,易寒迈着那双长腿在黑暗中现了身。他姿态居高临下,脸上却是笑盈盈的,看着严康精疲力竭地栽倒在地,他炫耀地扬了扬手里的木牌。
痛觉缓解,幻觉消失,严康当即反应过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男人手上那张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黄木牌子上。
“你……”
严康在大喘气中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仰视中的易寒漫不经心地接过下文:“唔,你的灵牌。”
骤然刮起的风带起他银色耳坠的流苏,在晦暗不明的四下成为唯一的照明,熠熠闪光。那张嚣张却实在漂亮的脸仿佛在说‘我早说过,要想不受罪,最好把这儿送到你耳边的话都听进去。’
严康心里骂了句‘操’,信邪了,这鬼地方还真能把命根子给替换成外物。每个被四区选中的鬼都会被打上‘罪人’的称呼,然后生成一张小小的灵牌,也叫身份牌。正面记载个人信息,反面记载一生行善作恶之事,方便雨都这群变态随时随地制裁他们这些可怜虫。
灵牌一旦遭到损毁,鬼魂本体就会痛不欲生。若灵牌化为灰烬,本体也将不复存在。
严康气得牙痒,眼珠子瞪出三米开外,却碍于对方捏着他的喉咙不敢发作。
“现在能听话了?”易寒似乎看穿了他心里那点恐惧,左右翻看木牌,曲起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严康的嘴唇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最后在易寒骤然变冷的眸光中低下了头。
这鬼与鬼使在雨里赶了近半小时的路,终于透过朦胧的雨帘望见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灯火。
走近,一座类似茅亭的建筑独自置身在空无一物的黑夜中,顶部四个角,比寻常茅亭要高大宽敞,角檐下悬着两只约一尺长的大灯笼,里边装的不是蜡烛,更像是石头,还是用细绳交错吊起的小碎石,发出萤黄色的光。
那灯下站了个人,肩抵在梁柱边上,头微微低垂,眉眼泛着睡意。
一兵一鬼从男人身侧走过时,他勉强抬起眸,扫视了眼紧跟在易寒身后的严康,衣服下摆一片污泥。
他捂嘴打了个呵欠,眼泛泪花:“又是个硬茬?”
新到冥界的鬼由于各种谣传与信息差,跟带路人起冲突是常有的事。甚有觉悟的鬼,不信谣不传谣,还爱点体面,因此衣服大都平整干净。只有那些听了谣传便信以为真的墙头草才会跟带路者大打出手,没有思想的芦苇总是易折,干完一架,他们衣服的下场不是脏污就是破损了。严康都算好对付的了,没干起来,也就泡了个水坑,弄脏点衣角,真要跟带路的练家子干起来,得全程手脚并用地爬着去四区了。
“就嘴硬。”易寒拿鼻腔哼出一声冷笑,驻足,忽地一脚将严康踢倒在地,语气嘲弄道:“来,告诉他,你生前都做过哪些风光事。”
“嘶……啊!”下巴磕在木板上的严康痛呼,故作没听见易寒的命令,若无其事地爬起,缩到茅座边上,揉着痛处装起了哑巴。
“嗯?”面对严康的缩头行为,易寒歪了歪头,将手中灵牌反复抛接。
严康担惊受怕地用余光瞄着,心也跟着灵牌起落,他紧了紧后槽牙,刚下决心开口却被易寒打断:“灵牌的规则知道吧?”
“不至于。”严康还没回话,叶亭懒叽叽地给自己翻了个面,背部抵着梁柱,一点观赏欲都没起来。
易寒的道德感虽然玄之又玄,还时有时无,但他心里有一套明确的标准,易寒这一脚有点踩他线了。
严康愁容满面地无声摇头,刚才他已经吃过这东西的苦头了。
易寒沉默地用指腹擦出一道火苗,往灵牌凑去,耳边当即传来他跪地磕头的求饶声:“别别别!我说我说!我我我、我抢过劫,还杀了个女人……”
易寒蹙着眉将火苗凑到木牌底部,只要稍微往上一送,就能给他屁股烧上。
严康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目光闪烁地继续道:“那个女人,她怀……怀孕了。”
这话总算给叶亭的眼神搅起了点波澜,他一声不吭地晃到易寒身边,手轻轻一压,将牌子送进了火苗。
木牌被火焰吞噬的刹那,严康全身上下也跟着着了火,他熟练地打起滚来,尖锐的哀嚎声在雨夜的矛亭中此起彼伏。
两个没人性的鬼使面无表情地支在一旁不为所动,唯有黑色的眼瞳在闪耀跳跃的火光。
这雨是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一茬接一茬地打在少年暗红色的伞面上,他拎紧了眉毛听着,这声响比他离开时还要清脆。
他紧抿着唇,将有些圆润的下颌收束起来,脸上挂着‘我一肚子火’的表情。
半小时前,孟深收到了审判的通知,要他去夜鸦台接一个新成员。人没接到就算了,还莫名挨了顿骂,这会儿的心情臭得像隔了好几夜的馊饭。
他暗暗攥紧手提油灯,往前边送了送,幽蓝的光照在他饱满的额头上,眉骨虽不立体但也初步成了型。他放眼望去,瞥到了茅亭里泛起的火光,当即娴熟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易寒这斯又在捉弄新来的罪人。
被审判挑中的罪人只知道在投胎前会被捉去四区提取一种原料,具体是什么,没有鬼能提前得知。任何小道消息都会在踏进四区后被彻底隔绝,因为从这里功成身退的鬼,不会流回来时路。
易寒捉弄这些小鬼全凭心情,虽然他就没给过罪人什么好脸。他的职责是给人带路,孟深就不一样了,他得和这些新来的鬼打好交道,才能让自己的工作顺利进行。他们又是一伙的,因此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但是这个哥,显然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主,否则孟深就不会隔三差五地看见矛亭着火了。
好在孟深也不是天天都操这个心,照往常,叶亭这时候已经上去拦了。
“差不多得了。”易寒从叶亭手里抽回灵牌,拍了拍他肩膀:“一会儿真弄成灰了,没法跟孟深交代。”
孟深嘴里那位会拦人的叶亭耸耸肩,很快就接纳了这股后知后觉的冲动。
易寒捏着牌上下一挥,火光顿消,严康却还躺在木板上左右翻面,吱哇乱叫个不停。
别说烧焦了,他上下两件加上裤衩子,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少年从雨中走入茅亭,收回红伞,头也不抬地越过三只鬼,直接往里钻。
经过易寒身边时,孟深瞥了眼还在旁边打滚的某块黑炭,终于忍不住吐槽道:“易寒,你这癖好还不换?”
“这次可不是我。”易寒一脸无辜地摊手,下巴轻佻地指向叶亭:“嗯。”
孟深顺着他的视线追踪到了一脸淡定的叶亭,顿时有口难言。他赶紧移开目光,却正好对上了将眉毛挑起三丈高的易寒,那神色像在得意地说‘没猜着吧’?
叶亭一掀眼皮,看向孟深:“这回我干的。”
孟深急着追责的嚣张气焰被他哥一句话扑灭了,他默默放下手里的伞,转身向易寒伸出一只手:“再擦个火,让我烧一次。”
连他哥都要教训的人,这人生前得多不干人事儿。
一直装死的严康听到这话,灵活滚动的身体僵住了,片刻后,他故作痛苦地“哎呦”一声,继续抱着双臂哀嚎起来。
“算了。”余光扫到严康这副装模做样的德行,显然就吃了点幻觉的苦,孟深赶紧撤回了手,对易寒说:“丢去禁层,明天我处理。”
他说完就捞起自己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易寒姿态懒散地垂首,刚好撞上了叶亭抬头的视线。二鬼目光接洽,摇头,相视一笑。
整座茅亭的后方连着一条没有护栏的长廊走道,长约五十米,地板宽度仅比茅亭小一些,廊顶铺满了厚实的茅草堆,以阻绝雨水。
孟深手里提着的那只蓝火油灯在一片漆黑中时隐时现,两兄弟就这样目送那道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那间设计精巧的深棕色两层木屋。
他们在亭子里闲聊了些有的没的,这才动起身来。
茅亭走廊底部铺设的长条木板刮痕十分明显,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从未被更换过。只是哪里缺一块就有人削些新的来补上,因此表面颜色深浅不一,板块衔接处也不大严合,人走在上面还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要是低头仔细去看,板面还有桐油涂抹过的痕迹。
此时的严康乖得像呆头鹅,不紧不慢地被赶在前头。两个鬼使则走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还别说,这小子隔三差五地修地板还真有点儿用。”易寒求证地抬起右脚用力踩下,听到了木板结实的回应声,他嘲弄道:“有人味儿了。”
叶亭抱臂一笑,明眸发亮:“那你之前还说他闲得慌?”
“他不闲。”易寒淡定地挑起一条右眉:“你能看见他给木板涂桐油?放眼整个四区,这事就他能干。”
叶亭扶额,这真反驳不了。
推开木屋门,孟深边放伞边准确无误将油灯挂在了进门右手边的墙钩上。
他换下被雨水浇透的黑色长靴,趿拉起拖鞋,朝遥遥斜对着门口的两扇顶天落地的黑木书架走去。书架中央是一条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他回自己的房间洗了澡,取了条干净的毛巾下楼。
驻足在将近三米的长方桌前,孟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低头揉搓刚洗的头发。
他眼前的桌面堆满了翻开的泛黄书籍,内容都是些图文结合的药材与植物介绍,新书也有几摞,整整齐齐地契在桌面边缘。桌心摆的主要是一些叶亭新研究的药水,圆形瓶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亮晶晶的,东倒西歪地躺着。
一楼只有一个大长窗台,对着宽敞的客厅,左侧还是一扇落地书架。大风进窗,掀起透明的落地窗帘,孟深望向窗户,目光落在叶亭养的那些半死不活的绿植上。绿叶不长,叶瓣常年枯黄,看起来风扫过就能散,唯有根茎要强地扎在盆栽里,固执不倒。
木屋的照明仰赖四方桌头顶的一块棱形石头,它嵌合在结实抗腐的木板中,只有楼下受它普照。
这座两层木屋伫立在此已有三百年,见证过无数鬼魂的爱恨情仇,创始者以及历代在此任职的鬼使却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张照片或是个人资料,只积累了一些破碎的传说,留给后人揣摩。
或许不是没有,也许在此任职的先辈曾经拿起,最终又放下了。又可能,做鬼之后就淡泊名利了?孟深这么想过。更或者,前辈们大抵都是被迫来到这儿扫地的,由于极度反感‘死了还要工作’的这一事实,所以把居住环境一并连坐了。
孟深跟寻常的鬼有一点不同,他阴差阳错地没了做人时的记忆,又在这混得太好,过得滋润,以至于根本不想投胎,久而久之就把这儿当家来待了。
叶亭腻在这地方更是有二十多的年头,是东门最老的鬼,其次是易寒,只比他晚一年下来。
人死之后,容貌就不再随着年纪增长,叶亭的面孔也因此停在了二十四岁。孟深死了才两年,哪怕他今年给自己算到了19岁,往后年岁增长,他也永远长着一张17岁的脸。
驻守在狱门前的冥兵有同一个职业称呼,叫渡魂使,与其他为雨都打工并且有头衔的冥兵基本是平级关系,而那两个整天飘在雨都领主身边跑腿的审判者,负责传达领主苍羽的命令,话语权在他们这些人中间会高点。
易寒把严康丢进禁层的小房间,就风尘仆仆地走了。带路这个职业做的事很杂,他这会儿离开东门,可能是去带下一个罪人,也可能出现在其他区的狱门,找座最高的楼看戏。
“去夜鸦台了?”送走易寒,叶亭也回到了木屋。
孟深还在搓头发,听到提问顿了下,边擦边说:“对啊,你出去那会儿,审判来了,让我去接个新人。”
没等叶亭接话,孟深随即想到什么,敏感地猜忌道:“苍羽怎么突然往东门增派人手?这是要把我换下来?我可是一个鬼在干三个鬼的活,这年头还能找到比我更能当牛做马的鬼?”
认真地思索了下,孟深头发也不擦了,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我高低得瞻仰一下。”
自然是找不到的。每个门大概会有三个鬼从事他这份的职业,其中两个各分配三天工作,第三个负责周日与节假日协助。其他三区还会下分三个小组,每个门拢共有十二个人。东门比较特殊,不设小组,但三个人的工作量不变,只留下孟深一个,也只留得住这一个,毕竟一鬼干三活的不合理要求吓跑了无数生瓜蛋子,大家宁愿投胎也不接受这暗无天日的压榨。
唯一的欣慰的是他师从叶亭,工作效率远超常鬼,忙是忙了点,工作与比赛的奖金和礼品对得起他的牺牲,堆满了地下一层的两个顶天储备柜。
“看情况,先带着,你要是觉得累可以把人留下,减轻一下你的工作量。”叶亭走到四方桌前,拎起一瓶紫色药水,略想了下说:“我本来打算再延几天的,没想到易寒找人的手脚这么快。”
孟深愣了下,搔动耳边半干的头发:“原来是你老人家申请的啊,早说,吓我一跳。”
叶亭瞅着松了口气的孟深,笑了一声,随即拐回了最初的话题:“你接的人呢?”
孟深登时朝天翻白眼,鼻孔冒火星:“一提我就火大,这人不知道自己死哪儿去了!害我白跑一趟就算了,我明明按点儿去的,死老头非说是我来得太迟,给我按在那儿训了半天!欺负我没接过新人!”
“说不定那人临鬼门关一脚,后悔,想回去了呢?”叶亭没心没肺地侃笑道,修长的手指捏住瓶口,拿掉了木塞。
“呵!”孟深蓦地冷笑,一把扯下毛巾,神情阴险地道:“他就算回去了,我也要给他拽下来!”
“干嘛?”叶亭充满玩味的眼神轻飘飘地望向他。
“让他给我道歉!”孟深咬牙切齿的气话刚撒完,就有人十分不识趣地敲了三下门。
“谁啊?!”孟深朝门调转枪口。
“沈听。”
我来啦~[撒花]
地狱即人间。
狱中人一切照凡人处理,设定诸多,但应该不影响日常拌嘴(总之就是瞎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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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人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