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电流声彻底消失后,我把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程砚初声音的温度。窗外,月光被乌云遮蔽,整个城市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暗中。
手腕上的伤痕隐隐作痛,我机械地翻动着素描本,那些星图现在看来如此遥远而不真实。书桌上的药片在台灯下泛着冷光,父亲坚持要我每天服用的帕罗西汀。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悄悄起身,从书包最里层摸出程砚初给我的银色钥匙。钥匙齿痕在指尖留下细微的触感,让我想起他握住我手腕时的温度。我打开《星空观测指南》,把钥匙夹在书页之间,正好是英仙座星图的那一页。
"知秋?"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迅速合上书,假装在整理桌面。
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穿着睡袍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还没睡?"她的目光扫过我凌乱的书桌,在看到药片时停顿了一下。
"马上睡。"我接过牛奶,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母亲在我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被单上的褶皱。"你爸爸...他只是太关心你了。"她顿了顿,"程同学明天就转学了。"
牛奶突然变得难以下咽,灼热的液体卡在喉咙里。"为什么?"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他父亲的工作调动。"母亲避开我的眼睛,"这样对大家都好。"
"对谁好?"我放下杯子,玻璃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们甚至不认识他。"
母亲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全是我和程砚初在天文台的合影,有些是他教我认星座时拍的,有些是我们并肩而坐的背影。"你爸爸很担心,"她轻声说,"你姑姑当年也是..."
"我不是姑姑!"我猛地站起来,素描本滑落在地,散落的星图像是破碎的夜空。
母亲弯腰捡起素描本,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线条。"你画得真好,"她突然说,"像你姑姑年轻时一样。"
我愣住了。记忆中,母亲从未主动提起过姑姑。
"她十七岁那年画了整个夏季星空,"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她把所有画都烧了,说星星在跟她说话。"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我们只是不想历史重演。"
母亲离开后,我盯着那杯已经凉透的牛奶,突然想起程砚初说过的话:"他们害怕的不是星星,而是我们看向星空时的眼神。"
清晨,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窗外下着小雨,玻璃上凝结的水珠像眼泪一样滑落。我机械地穿上校服,把收音机藏在校服外套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餐桌上空无一人,只有父亲留下的一张便条:"刘叔叔今天请假,放学后直接回家。"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我盯着那张纸条,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林晓薇在校门口等我,手里举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你脸色好差,"她皱眉,"昨天的事全校都知道了。"
我的心一沉:"什么事?"
"程砚初转学啊,"她压低声音,"听说他爸连夜把他带走的,连退学手续都是后来补办的。"
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冰冷刺骨。教学楼走廊尽头的储物柜上,程砚初的名字已经被撕掉,只留下一块浅色的痕迹,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物理课上,老师讲到光的折射原理时,我的铅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出了天鹅座的轮廓。课间,我避开人群,躲进男厕最里面的隔间,打开收音机调到87.6。
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午休时分,我溜进了图书馆的角落。刚坐下,李老师就出现在我对面,推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程同学让我转交给你,"她低声说,"他说你会明白。"
信封里是一张手绘星图和一个U盘。星图上标注着今晚十点的月亮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老地方,最后一次。"
我的手开始发抖。老地方只能是那个废弃的天文台——我们曾经无数次逃课去的地方。但父亲今晚在家,我几乎没有溜出去的可能。
放学铃响起时,雨下得更大了。没有刘叔叔的监视,我本该直接回家,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操场东侧的小路。雨水打湿了帆布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
天文台的铁门半掩着,锁已经被撬开。我推开门,潮湿的霉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旋转楼梯的金属栏杆冰冷刺骨,我数着台阶向上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顶楼的观测室比我想象中还要破败。望远镜的镜筒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玻璃穹顶被雨水模糊,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程砚初站在窗边,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新鲜的淤青。
"你来了。"他微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我站在原地,雨水从发梢滴落在地板上。"你要走了?"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程砚初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星空手表,"我改装过,可以接收短波信号。"
我接过手表,指尖碰到他手上的伤痕——比上次更多了。"你爸?"
"不重要了。"程砚初转身调整望远镜的角度,"青海的星空比这里清晰得多,我会把看到的都记录下来。"他递给我一个笔记本,"用这个频率,每周三晚上十点。"
笔记本上写着一串数字,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天鹅座。"我不能收,"我把笔记本推回去,"我爸会发现的。"
程砚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卷起我的袖子,露出那些伤痕。"你比我勇敢,"他轻声说,"至少你敢反抗。"
雨水敲打着玻璃穹顶,声音越来越大。程砚初的手很暖,我舍不得抽开。"我查到了关于你姑姑的事,"他突然说,"她不是病死的。"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什么意思?"
"她在青海观测站...跳楼了。"程砚初的声音很轻,"我父亲认识当年在那里工作的人。他们说,她跳下去时手里握着一张星图。"
我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姑姑穿着学士服的笑容在我脑海中闪现,那么明亮,那么鲜活。"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有权知道真相。"程砚初靠近一步,"你父亲害怕的不是你的''病'',而是你太像她了。"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程砚初的嘴唇在动,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世界天旋地转,我抓住望远镜的支架才没有跌倒。
"季知秋!"程砚初扶住我的肩膀,"呼吸,跟着我呼吸。"
我大口喘息,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程砚初的手一下一下轻拍我的后背,节奏稳定得像心跳。
"我不能跟你去青海。"我终于说出口。
"我知道。"程砚初笑了,眼角有细小的纹路,"但星空会连接我们,比任何东西都牢固。"
他从背包里取出收音机,正是和我配对的另一台。"最后一次一起听,"他调到一个频率,德彪西的《月光》缓缓流出,"记得吗?我们在天文台第一次偷听的这个。"
音乐在破败的观测室里回荡,仿佛给这个潮湿的午后镀上了一层柔光。程砚初的手指随着旋律轻轻敲击望远镜的支架,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关节上有细小的伤痕。
"我查过了,英仙座流星雨明年8月12日达到极大值。"他突然说,"如果...如果你能来,我会在青海的黑马河等你。"
音乐戛然而止,收音机里传来电流的杂音。程砚初关掉设备,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我得走了,"他看了眼手表,"父亲的车六点到。"
我点点头,喉咙紧得发疼。程砚初把收音机和笔记本塞进我的书包,动作轻柔得像在安置什么易碎品。"记住,"他最后说,"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星星。"
他转身走向楼梯,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站在原地,突然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等等!"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银色钥匙,"这个...你留着。"
程砚初看着钥匙,突然笑了。"天文台的钥匙?"他摇摇头,"不,你更需要它。"他把钥匙放回我手心,轻轻合上我的手指,"来看星星的时候用。"
当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哭。雨水顺着玻璃穹顶蜿蜒而下,像无数条透明的蛇。我打开星空手表,表面是精致的银河图案,秒针是一颗小小的流星。
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半。父亲的车停在车库里,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我悄悄溜进房间,把湿透的外套塞进衣柜最底层,收音机和笔记本藏在了床垫下面。
"知秋?吃饭了。"父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比平时柔和许多。
餐桌上摆满了我喜欢的菜,甚至有我很久没吃到的糖醋排骨。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父亲则反常地问起学校的课程。这种刻意的温馨让我胃部绞痛,每一口食物都像石头一样沉重。
"下周开始,"父亲放下筷子,"王医生建议你参加一个艺术治疗小组。"
我抬头看他:"什么小组?"
"在青少年活动中心,"母亲急忙解释,"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专业老师指导。"
我盯着盘子里的排骨,糖醋汁渐渐凝固成暗红色的胶状物。"是程砚初父亲安排的吗?"我轻声问,"把他调走,然后把我关起来?"
父亲的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注意你的态度!"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们是在帮你!"
"像帮姑姑那样吗?"我抬起头,直视父亲的眼睛,"帮她去青海观测站?帮她...跳楼?"
餐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母亲的手捂住嘴巴,眼睛睁得极大。父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谁...谁告诉你的?"他终于挤出一句话。
"这不重要。"我推开椅子站起来,"重要的是你们一直在撒谎。"
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疼得皱眉。"回你房间去,"他一字一顿地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我挣脱他的手,转身跑上楼,重重关上门。床垫下的笔记本硌着我的大腿,我把它抽出来,翻开第一页。程砚初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如果你在看这个,说明我们暂时分开了。不要相信他们说的任何关于你姑姑的事。我在青海会继续调查,每周三晚上十点,频率87.6,我会告诉你我发现的一切。记住,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星星。——C"
我反复读着这行字,直到它们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窗外,雨停了,云层间偶尔露出几颗星星。我打开星空手表,银河在表盘上缓缓旋转,那颗流星秒针无声地走着,走着。
凌晨两点,整栋房子安静得像坟墓。我悄悄打开床头灯,从书架上取下《星空观测指南》。翻到扉页,姑姑的字迹已经褪色,但依然清晰:"给知秋,愿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星辰。"
书页间夹着一张我从未注意过的照片——年轻的姑姑站在青海观测站门前,手里举着一张星图,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和一组坐标。
我心跳加速,从床垫下取出笔记本,对照着程砚初留下的频率数字。两者惊人地相似,只是最后四位不同。这不是随机的数字,而是经纬度坐标。
父亲书房的灯突然亮了,我迅速关上台灯,把照片和笔记本塞进睡衣口袋。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停在我的门前。我屏住呼吸,假装睡着。
门把手轻轻转动,一束光线落在我的被子上。几秒钟后,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我才敢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手表显示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我轻轻爬起来,从衣柜深处找出一个旧背包,把收音机、笔记本、星空手表和《星空观测指南》塞进去。最后,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把备用钥匙——学校天文台的钥匙,程砚初不知道我偷偷复制了一把。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我坐在床边,看着手表上的银河渐渐被晨光掩盖。程砚初现在应该已经在去青海的路上了,而我还在这里,被锁在这个名为"关心"的牢笼里。
但我知道,只要还能看见星空,我们就不是真正的分离。我摩挲着照片上姑姑的笑容,突然明白了程砚初那句话的意思。
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星星——有些光是燃烧的灵魂,即使在最黑暗的夜空中也能彼此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