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里的电流声渐渐消失,我把它塞进书包最隐蔽的夹层,手指触碰到那张偷拍的程砚初照片。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是我反复摩挲的结果。
清晨六点十五分,闹钟还没响我就睁开了眼睛。父母房间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我轻手轻脚地穿好校服,把素描本和圆规塞进书包,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那台改装过的收音机。
餐桌上摆着母亲准备的早餐——一碗已经凉透的燕麦粥和两个水煮蛋。我机械地咀嚼着,喉咙发紧,每一口都像在吞咽沙子。冰箱门上贴着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放学直接回家,刘叔叔会接你。"
刘叔叔是父亲单位的司机,这意味着我今天将被全程监视。我盯着那张便签,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手指不自觉地摸向手腕上那道伤痕。
"知秋。"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浑身一颤,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穿着睡袍,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色,"把药吃了。"
白色的小药片躺在她的掌心,是我已经停了三个月的帕罗西汀。我抬头看她,她避开我的目光,手指微微发抖。
"我没事。"我推开药片,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干涩。
"你爸联系了王医生,下午请假去看诊。"母亲把药片放在我面前,转身时睡袍腰带扫过我的手腕,留下一阵淡淡的薰衣草香,"别让你爸生气。"
我盯着那粒药片,直到母亲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窗外,晨光刚刚爬上对面楼的屋顶,像一层薄薄的金箔。我用纸巾包住药片塞进口袋,把剩下的早餐倒进垃圾桶。
书包比平时重了许多,里面装着我的整个秘密世界——素描本、收音机、程砚初的照片和那包只剩糖纸的柠檬糖。出门前,我鬼使神差地拉开抽屉,取出姑姑留下的那本《星空观测指南》。书页已经泛黄,扉页上有姑姑清秀的字迹:"给知秋,愿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星辰。"我从未见过这位在我出生前就离世的姑姑,但父亲书柜最上层摆着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笑容明亮得刺眼。
刘叔叔的车准时停在楼下。他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眼睛总是盯着前方,从不主动和我说话。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熟悉的街景一一后退。学校大门越来越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带。
"到了。"刘叔叔简短地说,目光在后视镜里与我短暂相遇,"放学我会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推开车门时冷风灌进领口,让我打了个寒颤。校园里人声嘈杂,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向教学楼。我加快脚步,拐向操场东侧那个废弃的垃圾桶——那是程砚初在收音机里说的见面地点。
晨雾还未散尽,垃圾桶旁空无一人。我的心沉了下去,手指摸到口袋里的收音机,犹豫要不要打开。突然,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上我的后颈,我差点惊叫出声。
"你的手比北极星还凉。"程砚初的声音带着笑意,他绕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一罐热牛奶,"给。"
我接过牛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程砚初今天没穿校服,套着一件深蓝色连帽衫,袖口拉得很低,遮住了手腕。但他的耳钉依然在晨光中闪烁,像一颗微型恒星。
"你爸..."我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赶紧喝了一口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想起昨晚的眼泪。
"嗯,发现了我的钥匙。"程砚初靠在垃圾桶旁的梧桐树上,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过没关系,我复制了三把。"他眨眨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给你的。"
我没有伸手,而是盯着他的袖口:"你手上的伤...真的是自残?"
程砚初的笑容凝固了。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内侧几道平行的疤痕,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第一次是在初二,"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爸发现我偷看天文杂志而不是做奥数题。"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手腕。程砚初的目光追随着我的动作,突然伸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拇指抚过那道伤痕。
"你也?"他问。
"圆规。"我撒谎了,但程砚初的眼睛看透了一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的手翻过来,在伤痕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
"英仙座流星雨明年还会来。"他低声说,"我们可以一起等。"
远处传来早自习的铃声,我们不得不分开。程砚初把钥匙塞进我手心,指尖在我掌心短暂停留。"放学后器材室见,"他说,"如果你能甩掉那个司机的话。"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数学课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同桌的林晓薇悄悄递来一张纸条:"你还好吗?脸色很差。"
我摇摇头,在纸条背面画了一个简易的星图——天鹅座和天琴座,就像程砚初教我的那样。林晓薇困惑地皱眉,把纸条揉成一团。
午饭时间,我避开人群,躲进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刚翻开素描本,手机就震动起来——是父亲的短信:"王医生约的下午三点,刘叔叔两点四十在校门口等你。"
我盯着那条信息,胃部一阵绞痛。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收音机突然发出微弱的电流声。我赶紧戴上耳机,程砚初的声音混着杂音传来:"...器材室后窗的锁坏了,可以从那里进去。带上你的素描本,我想看..."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钢琴曲——德彪西的《月光》,我们在天文台一起听过的那首。我闭上眼睛,任由音乐冲刷着我的焦虑。等我再次睁眼,发现对面坐着高三(7)班的班主任李老师,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季知秋,"她推了推眼镜,"最近和程砚初走得很近?"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耳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天文社活动。"我干巴巴地回答。
李老师叹了口气,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那是程砚初的处分记录,最上面一条写着"擅自使用天文台设备,警告处分"。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李老师斟酌着词句,"不太稳定。你父亲很担心。"
"我父亲找过您?"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引得附近几个学生转头张望。
李老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下午的心理咨询别迟到,王医生很难约的。"她起身离开时,我的素描本从桌上滑落,露出里面夹着的程砚初照片。
下午的课像一场漫长的酷刑。两点三十五分,我借口去厕所,溜向了操场另一侧的老教学楼。器材室在一楼尽头,窗户正对着灌木丛。我蹲下身,发现窗锁果然如程砚初所说已经坏了。
推开窗户的瞬间,灰尘在阳光中飞舞。器材室里堆满了陈旧的体育用品,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木头的气味。角落里的垫子上坐着程砚初,他面前摊开着一本星图手册。
"你来了。"他抬头微笑,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我翻窗而入,膝盖不小心磕到窗台,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程砚初立刻起身扶住我,他的手温暖干燥。"你紧张什么?"他轻声问,手指拂过我额前的汗水。
"我爸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我脱口而出,"现在。"
程砚初的表情变得复杂,他拉着我在垫子上坐下,递给我一瓶水。"王医生?"见我点头,他苦笑了一下,"我也去过。他会问你有没有幻听、有没有自残念头,然后开一堆药。"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最大的幻觉是以为我爸会理解我。"程砚初打开星图手册,指着织女星的位置,"不过药物确实有帮助,至少让我能睡着。"
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意识到我们有多么相似——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对抗着某种看不见的黑暗。我从书包里掏出素描本,翻到最新的一页:"昨晚画的,不太准。"
程砚初凑过来看,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带着柠檬糖的甜香。"很美,"他轻声说,"就像你的眼睛。"
我转头看他,我们的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程砚初的目光落在我嘴唇上,时间仿佛静止了。就在这一刻,器材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光线照进来。
"季知秋!"刘叔叔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下,"你父亲在等你。"
程砚初迅速退开,但我还是看见刘叔叔眼中闪过的震惊。我机械地站起身,膝盖还在隐隐作痛。程砚初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他的指尖冰凉。
"去吧,"他低声说,"别让他们为难你。"
跟着刘叔叔走向校门的路上,我偷偷展开那张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简易的星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今晚十点,收音机频率87.6,我等你。"
王医生的诊室宽敞明亮,墙上挂着各种资格证书。父亲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病历本。王医生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说话声音很轻,却让人无法回避。
"最近睡眠怎么样?"他问。
"还好。"我盯着诊室角落的绿植。
"有伤害自己的想法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父亲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我的动作。"没有。"我说。
王医生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你父亲很担心你和程同学的交往。"
"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之间会互送写有情话的糖果吗?"父亲突然插话,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会一起翘课去天文台吗?"
我抬头直视父亲的眼睛:"您监视我的手机,跟踪我的行踪,现在连我交什么朋友都要管?"
诊室里一片寂静。王医生轻轻咳嗽一声:"季先生,也许您可以给我们一点单独谈话的时间?"
父亲不情愿地站起身,临走前警告地看了我一眼。门关上后,王医生的语气更加柔和:"知秋,你父亲给我看了你姑姑的病历。"
我浑身一震:"什么?"
"家族精神病史需要重视。"王医生推过来一份文件,上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姑姑的照片——不是在学士服里微笑的那个,而是穿着病号服,眼神空洞的她。"你姑姑十七岁时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两年后...离开了我们。"
我的视线模糊了,姑姑的脸在纸上晃动。她和我有着同样的眼睛,同样的下巴轮廓。"所以你们觉得我也会...?"
"预防胜于治疗。"王医生递给我一张纸巾,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你父亲只是太害怕历史重演。"
离开诊室时,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就是程工的儿子...那孩子有自残倾向...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接触..."
我靠在墙上,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口袋里程砚初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痛我的大腿。父亲挂断电话转身看到我,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
"回家吧。"他说,语气出奇地温和,"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晚饭时,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目光却始终避开我的手腕。父亲反常地沉默,只是时不时瞥向我的书包——那里装着我的秘密和程砚初的约定。
"知秋,"饭后母亲突然说,"周末我们去看看奶奶吧,她很想你。"
我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隔离,就像他们把姑姑的照片锁在书柜最上层一样。我点点头,借口做作业回到了房间。
关上门,我立刻打开收音机调到87.6频率。起初只有电流的沙沙声,接着程砚初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
"...如果你能听到,我父亲被单位派去青海观测站了,要去两个月。我可能...可能得转学。"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手指紧紧攥住收音机。
"他们觉得是我带坏了你。"程砚初的声音带着苦笑,"但我知道,是你让我看见了星星。不管发生什么,记住我们的约定——明年英仙座流星雨,老地方见。"
背景音里传来敲门声,程砚初匆忙说道:"我得走了。季知秋,你的眼睛比天狼星还亮。"接着信号中断,只剩下无尽的杂音。
我坐在黑暗中,任由泪水无声滑落。书桌上的《星空观测指南》被月光照亮,姑姑的字迹仿佛在对我说话:"愿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星辰。"
我擦干眼泪,翻开素描本,在最新一页画下今天的星图——不再是孤独的天鹅座和天琴座,而是完整的夏季大三角。在织女星旁边,我小心翼翼地写下:"程砚初,你的手比任何星星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