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初离开后的第七天,星期三,晚上九点五十八分。
我蜷缩在衣柜里,膝盖抵着胸口,后背紧贴着冰冷的木板。衣柜门留了一条缝,刚好能让一缕光线透进来,照在我手中的收音机上。父亲以为收走了我所有的通讯工具,但他不知道程砚初留给我的星空手表也能接收短波信号。
手表显示九点五十九分。我的手指悬在收音机调频旋钮上方,微微发抖。程砚初说过,每周三晚上十点,频率87.6。衣柜里的空气闷热而稀薄,我屏住呼吸,生怕错过第一个音节。
十点整。
收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电流的沙沙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静电噪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知秋,如果你能听到..."
是程砚初。他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我的眼眶瞬间湿润,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我现在在青海湖边的青年旅舍,这里的夜空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美。"电流让他的声音时断时续,"今天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测点,在黑马河乡往北五公里的草坡上。英仙座的辐射点在这里几乎就在头顶..."
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风声,还有牦牛铃铛的叮当声。我闭上眼睛,想象他坐在草原上,膝盖上摊着星图,身边放着那台和我配对的收音机。
"关于你姑姑的事,我查到了一些线索。"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青海天文观测站的老档案员说,季岚当年负责的是一项关于脉冲星的观测项目。她坠楼当晚,观测站发生了小规模火灾..."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姑姑不是自杀的?父亲和所有人一直告诉我,姑姑是因为抑郁症发作才...
"档案记录很奇怪,火灾只烧毁了她办公室的部分文件。更奇怪的是..."程砚初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干扰切断,几秒钟后才重新出现,"...你父亲当时也在观测站工作。他们不仅是兄妹,还是同事。"
什么?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件事。在我所有的记忆里,父亲对天文毫无兴趣,甚至厌恶我抬头看星星。
电流声突然变大,几乎淹没了程砚初的声音。"信号不太好...下周同一时间...记住,不是所有..."
声音戛然而止。我盯着收音机,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任何声音传来。衣柜里的空气变得浑浊,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脑海中全是程砚初的话。父亲和姑姑曾是同事?为什么他从未提起?姑姑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知秋?"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你在里面吗?"
我迅速关掉收音机,把它塞进预先挖空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书壳里。"在看书。"我推开衣柜门,光线刺得眼睛发痛。
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个小药盒。自从程砚初离开后,父亲加大了药量,每天早中晚三次,一次都不能少。
"该吃药了。"母亲的目光扫过我的书桌,那里摊着几本教科书和习题集——完美的伪装。她把牛奶和药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王医生说,下周的艺术治疗课改在周二下午了。"
我盯着那两片白色药丸,喉咙发紧。"我不想参加。"
"你爸爸已经报名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对你有好处。"
"什么好处?"我抬头看她,"像姑姑那样被''治好''的好处吗?"
母亲的手猛地一颤,牛奶洒了几滴在桌面上。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谁...谁跟你提起你姑姑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药片放进嘴里,用牛奶送服。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扩散,我强忍着没有皱眉。母亲盯着我的喉咙,确认我真的吞下去了,才松了口气。
"早点休息。"她拿起空杯子,匆匆离开了房间。
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我立刻冲到卫生间,把手指伸进喉咙。药片混着牛奶被吐进马桶,随着水流冲走。我喘着气靠在洗手台上,镜中的女孩脸色惨白,眼睛下方是浓重的阴影。
回到房间,我锁上门,从床垫下取出程砚初的笔记本。在最新一页,我记下今晚听到的所有信息:
1. 姑姑负责脉冲星项目
2. 坠楼当晚观测站有火灾
3. 火灾只烧毁部分文件
4. 父亲当时也在观测站工作
这些碎片像星座中的孤星,彼此之间似乎毫无关联。但我知道,只要找到正确的连线方式,它们就能揭示出一个完整的图案——就像连接北斗七星的虚线。
窗外,云层散开,露出几颗零散的星星。我打开《星空观测指南》,翻到姑姑留下的那张照片。现在仔细看,照片背景里的观测站建筑上确实有一块焦黑的痕迹,就在姑姑头顶上方不远处。照片背面除了坐标,还有一行小字:"G25.4 0.2异常,需要复查。"
G25.4 0.2——这是一个天体坐标。我迅速打开电脑搜索,结果显示这是一个位于人马座的强射电源,天文学家怀疑那里可能有一个未被发现的脉冲星。
脉冲星。和程砚初说的一致。
我的手指颤抖着继续搜索青海天文观测站火灾记录,但网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唯一相关的是一则2003年的简短新闻:《青海天文观测站电路故障引发小型火灾,无人员伤亡》。
日期是姑姑去世前两周。
父亲的书房里有老相册。这个念头突然闯入我的脑海。如果他真的和姑姑一起工作过,那里一定会有线索。
凌晨两点,整栋房子陷入沉睡。我光着脚,像影子一样溜向父亲的书房。门没锁——父亲从不认为我会违抗他的禁令。
书房里弥漫着皮革和烟草的气息。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用最低亮度扫过书架。最下层有一个棕色的皮质相册,看起来年代久远。
相册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青海观测站,2002-2003"。翻到第三页,我的呼吸停滞了——年轻的父亲和姑姑站在一起,背后是观测站的主楼。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工作证。父亲的手搭在姑姑肩上,两人对着镜头微笑,看起来亲密无间。
这与父亲口中那个"精神不稳定"的妹妹形象截然不同。
继续往后翻,更多的合照:父亲和姑姑在望远镜旁工作,在食堂吃饭,在草原上野餐。直到最后一页,照片的风格突然变了——这是一张单人照,姑姑站在观测站楼顶,背对着镜头,仰头看向夜空。照片角落的日期是2003年8月17日,她去世前一天。
照片背面写着:"岚最后一次观测。G25.4 0.2确认。"
什么东西在书桌抽屉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吓了一跳,差点把相册掉在地上。屏息听了几秒,确定只是房子老旧的木材发出的声音后,我小心地拉开父亲书桌最上层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我打开它,倒出里面的东西——几张烧焦的纸片和一张完整的照片。照片上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观测站楼顶,两人表情严肃。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但因为照片角度问题看不清楚。
纸片上的字迹大部分已经无法辨认,只有几个零散的词组:"数据异常"、"必须停止"、"岚不同意"、"会毁了一切"。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手心渗出冷汗。这些碎片似乎在暗示什么,但我还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声。我迅速把东西放回信封,塞回抽屉,相册也回归原位。刚关上书房门,就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我闪身躲进走廊的阴影处,屏住呼吸。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手机,脸色阴沉。
"...我说过不要这个时间打电话。"他压低声音说,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冰冷,"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不,她什么都不知道...烧掉的文件不可能恢复..."
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声音被隔绝。我靠在墙上,双腿发软。父亲口中的"她"是谁?姑姑?还是...我?
回到房间,我锁上门,把《星空观测指南》紧紧抱在胸前。程砚初是对的,姑姑的死不是简单的自杀。而父亲...父亲可能知道更多。
第二天早餐时,父亲表现得一如既往,仿佛昨晚的电话从未发生过。他一边看报纸,一边问我艺术治疗课的安排。
"今天下午两点,刘叔叔会送你去。"他说,眼睛没有离开财经版,"王医生说至少需要六次疗程。"
我盯着粥碗,米粒已经泡发了。"我不想参加。"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父亲放下报纸,声音平静但不容置疑,"你需要帮助,知秋。像你姑姑那样..."
"姑姑到底怎么了?"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她真的是自杀的吗?"
餐厅陷入可怕的寂静。母亲的手停在半空,茶壶里的水蒸气无声地上升。
父亲的表情变得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谁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后背发凉。
"我看了你们在青海的合照。"我说,"你和姑姑一起工作,但你从没告诉过我。"
父亲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他缓慢地放下报纸,动作精准得可怕。"你翻了我的书房。"
这不是问句。母亲紧张地看着我们,手指绞在一起。
"岚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她相信星星在和她说话,相信外星文明通过脉冲星发送信息给她。最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后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那场火灾呢?"我追问,"为什么烧掉的只有她的文件?"
父亲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够了!"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中,"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言乱语,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提起岚,不准再碰任何天文相关的东西,也不准..."他深吸一口气,"不准再联系那个程砚初。"
"他已经转学了。"我平静地说,心跳却快得发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还在联系?"父亲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我的星空手表,"改装得很精巧,但逃不过专业设备的扫描。"
我的血液凝固了。手表是昨晚充电时被他发现的?
"下午的治疗课,王医生会帮你做一次全面评估。"父亲把手表放进西装口袋,"现在,回你房间去,直到刘叔叔来接你。"
我机械地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走过父亲身边时,我注意到他西装内袋里露出信封的一角——是那个牛皮纸信封。
回到房间,我立刻检查藏收音机的地方。还好,父亲没有发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异常。但手表被没收意味着我失去了与程砚初联系的一种方式。
我翻开素描本,开始画昨晚看到的照片:姑姑站在楼顶仰望星空的背影。每一笔都像是揭开旧伤疤,但我知道,只有直面这些阴影,才能找到真相。
下午两点整,刘叔叔准时出现在家门口。他比平时更加沉默,眼神躲闪。上车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收音机,而是直接驶向市中心。
"我们去哪?"我问,注意到这不是去青少年活动中心的路。
"王医生的新诊所。"刘叔叔简短地回答,"在医疗大厦。"
医疗大厦是城里最贵的私立医院所在地。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我的不安也随之增长。当车停在一栋灰色大楼前时,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王医生的"诊所"更像是一个高级实验室。白色墙壁,无菌气味,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我被带到一个放着躺椅的房间,墙上挂着各种脑部扫描图。
"季知秋,很高兴正式见面。"王医生走进来,他比我想象中年轻,戴着金丝眼镜,笑容和煦,"你父亲很关心你的...状况。"
"我没有什么''状况''。"我盯着他白大褂上的名牌:王振宇,神经精神科主任医师。
"当然,当然。"他在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只是做一些基础测试,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你。"
接下来的两小时像一场噩梦。问卷、词汇测试、图形辨认、脑电图扫描...最后是一管血样抽取。整个过程中,王医生不断记录着什么,偶尔问一些关于姑姑和星星的问题。
"你相信星星会和人交流吗?"他突然问道,眼睛紧盯着我的反应。
"不。"我撒谎了,"那只是童话。"
王医生若有所思地点头,在平板上快速输入。"最后一个问题,"他推了推眼镜,"程砚初有没有给过你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手表和收音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监视了我们的通信?还是...审问了程砚初?
"没有。"我保持声音平稳,"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王医生笑了笑,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刘叔叔会送你回家。"他站起身,"下周同一时间,我们继续。"
继续什么?他没有说。当我离开时,注意到走廊尽头有一个标着"档案室"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堆满了牛皮纸信封——和父亲书桌里那个一模一样。
回家的路上,刘叔叔依然沉默。等红灯时,他突然开口:"你爸爸是为你好。"
我看向窗外,没有回答。人行道上,一个女孩正仰头看着天空,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想起姑姑照片中那个仰望星空的背影,胸口一阵刺痛。
晚饭时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他有紧急会议,但我注意到他带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餐桌上只有我和母亲,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妈妈,"我终于打破沉默,"姑姑死的时候,你在场吗?"
母亲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不...不在。"她声音发颤,"那时候我和你爸爸还没结婚。"
"那你知道G25.4 0.2是什么吗?"
母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谁告诉你这个代号的?"
"照片背面写的。"我小心观察她的反应,"是姑姑研究的脉冲星?"
"别再问了,知秋。"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她站起身,收拾碗筷的动作近乎慌乱,"回房间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顺从地点点头,但内心已经确定:母亲知道些什么,而且她害怕说出来。
回到房间,我立刻检查了收音机和笔记本的安全。确认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后,我翻开素描本,开始画今天在医疗大厦看到的一切:王医生的眼镜、脑电图仪器、档案室的门...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拼图的一部分。
凌晨三点,我再次醒来,脑海中回荡着程砚初的声音:"不是所有会发光的东西都是星星。"
父亲书房里的照片、烧焦的文件碎片、神秘的G25.4 0.2、医疗大厦的档案室...这些发光的信息碎片,究竟会指引我找到怎样的真相?
我轻轻打开收音机,调到87.6,只有电流的沙沙声。距离下次通信还有五天,但我已经等不及了。我需要更多线索,需要见到程砚初,需要亲自去青海找到答案。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我忽然明白,就像流星一样,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永远不会再来。我必须做出选择:继续做父亲控制下的乖儿子,还是追随姑姑和程砚初的脚步,去寻找星空下的真相。
素描本摊开在膝上,我画下了最后一幅图:一个男孩站在岔路口,一条路通向牢笼般的家,另一条路延伸向远方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