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仙座流星雨前夜,我失眠了。
床头闹钟的荧光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十七分,窗外的树影在天花板上摇曳如深海生物。我数到第一千四百六十三只羊时,索性爬起来,摸黑拧开台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张仙女座星图静静躺在素描本里,边缘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
程砚初给的柠檬糖还剩最后一颗,糖纸上的天蝎座毒钩与仙女座手臂之间,被他用钢笔画了一条虚线,旁边标注小字:"8月12日1:34 流星雨极大期"。
我含住糖块,酸味刺激着舌尖。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明天记得带外套。天文台半夜会冷。——C】
糖块在口腔里滚到右腮。我盯着那串号码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指尖在键盘上方悬停片刻,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发送成功后立刻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像是害怕收到回复。
这周我去了四次天文台。周三下午发现程砚初在调试望远镜的赤道仪,周五撞见他趴在旧课桌上补眠,睫毛在阳光下像停歇的蝶。每次相遇都像偶然,却又仿佛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枕下的手机又震动一下。我咬碎已经变薄的糖块,酸涩的粉末溢满齿间。
【PS:不要走消防梯,七点半我在西侧楼梯等你。钥匙搞到了。】
我盯着"钥匙"两个字,喉咙发紧。那个锈迹斑斑的大挂锁,居然真的被他弄开了。
窗外,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夜幕。
次日傍晚,我在衣柜前站了二十分钟。最终选了件深蓝色连帽衫——上周新买的,标签还挂在袖口。剪刀绞断标签时,在布料上留下一个细小的裂口,像道新鲜的伤痕。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切菜声规律如心跳。我贴着墙根溜到玄关,却被父亲叫住。
"去哪?"他坐在沙发上看财报,金丝眼镜反射着电视的蓝光。
"同学生日。"我攥紧背包带,里面装着素描本和程砚初给的耳塞,"林晓薇。"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两秒,点点头:"十点前回来。"
我僵在原地。流星雨极大期在凌晨。
"她家订了KTV包夜,"我听见自己声音干涩,"说好通宵的。"
陶瓷碗碟碰撞声突然停止。母亲从厨房探出头,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前:"哪个KTV?"
"钱柜。"这是林晓薇上周提过的地方,"就在市中心。"
父亲放下平板:"地址发我。十二点我去接你。"
电梯下降时,我盯着镜面墙壁里苍白的自己。谎言像柠檬糖的酸味在口腔蔓延。手机显示19:05,程砚初应该已经到学校了。
西侧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黑暗中有淡淡的烟草味。我数着台阶走到三楼时,一束白光从上方照下来。
"迟到七分钟。"程砚初站在楼梯转角,手电筒光划过我攥着背包带的手。他今天穿了黑色卫衣,头发有些乱,左耳戴着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在光下偶尔闪烁。"紧张?"
"没有。"我松开被捏得发白的指尖。
他轻笑一声,转身往上走。手电光束扫过斑驳的墙面,照亮几张残缺的考卷和用粉笔画的小人。爬到五楼时,程砚初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钥匙。
"校工值班室的备用钥匙。"他晃了晃钥匙串,"借来用用。"
顶楼铁门发出年迈的呻吟。推开门的一瞬,夜风裹着暮色涌来,远处城市的灯火像坠落的星群。天文台圆顶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中沉默如巨兽。
程砚初熟门熟路地拨开圆顶侧面的小门。室内比上次更整洁,望远镜上的防尘布不见了,镜筒在暮色中泛着冷光。角落里多了个睡袋和野餐垫,课桌上摆着两台单反相机和几包零食。
"你...经常在这里过夜?"我碰了碰睡袋,布料冰凉。
"偶尔。"程砚初正调试相机参数,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我爸出差时。"
他没说父亲出差多久,也没提母亲。我注意到睡袋旁放着几本《天体物理学刊》,封面都卷了边。
程砚初突然抬头:"吃晚饭了吗?"
我摇头。他扔过来一个饭团,海苔还是脆的。
"便利店买的。微波炉转三十秒更好吃,不过这里只有这个。"他又掏出两盒柠檬茶,插好吸管推过来,"将就一下。"
塑料吸管上有细小的齿痕。我小口啜饮着过甜的茶饮,看程砚初组装三脚架。他的手指灵活地旋紧螺丝,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某种精巧的机械部件。卫衣袖子滑落时,露出手臂内侧几道平行的疤痕——比天文台那次的新伤旧得多,颜色已经发白。
"看这个。"程砚初突然举起相机。我下意识抬头,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眼前一片雪白。
"你..."我抬手遮眼,却听见快门声接连响起。
"抱歉,忍不住。"他放下相机,显示屏上是我不及躲闪的侧脸,睫毛在强光下几乎透明,"你刚才的表情很像..."
"像什么?"
"像第一次看见流星的小孩。"程砚初把相机递给我,"要试试吗?"
金属机身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我笨拙地调整焦距,镜头里的程砚初正在拆一包新的柠檬糖。对焦框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我按下快门。
"拍得怎么样?"
我慌忙把相机还给他:"没对好焦。"
程砚初查看照片时嘴角微扬。那张照片其实很清晰,甚至拍到了他领口滑出的银色项链——挂坠是个小小的望远镜模型。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圆顶的裂缝间开始漏进星光。程砚初打开一台老式收音机,调频到某个古典音乐频道。沙沙的杂音中,巴赫的大提琴组曲流淌而出。
"《G弦上的咏叹调》。"他调整望远镜仰角,"像不像星星坠落的声音?"
我仰头看向圆顶开口。夏末的银河横贯天际,天鹅座的翅膀几乎要扫到我的睫毛。
"躺下看更壮观。"程砚初铺开野餐垫,"英仙座流星雨的母体是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尘埃颗粒进入大气层的速度能达到每秒59公里——"
"你真的很喜欢星星。"我学着他的样子平躺在垫子上,后脑勺贴着略有霉味的海绵垫。
程砚初沉默了一会儿。收音机换了首曲子,德彪西的《月光》。
"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去天文台。"他的声音混在钢琴声里,"后来他忙了,我就自己看星图。"一颗流星恰在此时划过,他轻轻"啊"了一声,"快许愿。"
我闭上眼,却想不出愿望。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程砚初似乎转了个身。
"知秋。"他突然叫我名字,声音很近,"你手腕上的伤..."
我猛地蜷起手指。美术课那天,圆规尖划出的伤痕已经结痂,但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明显。
"不是自杀。"我听见自己生硬的解释,"是..."
"我知道。"程砚初的手臂横在我眼前,那些旧伤在星光下泛着珍珠光泽,"你看,这些是十二岁被天文台抽屉夹的,这些是十四岁修望远镜时划的。"他的指尖轻轻点过每道疤痕,"伤痕会变成新的星座。"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手臂。那些错落的疤痕确实像某种神秘的星图,记录着不为人知的疼痛与成长。
"要听听流星预报吗?"程砚初突然坐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收音机,"我改装过天线,能接收到电离层反射的无线电波。"
杂音中传来机械的女声:"...ZHR预计可达110...最佳观测时段..."
"现在!"程砚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抬头看见三颗流星接连划过天鹅座,拖尾的蓝光像眼泪。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袖口传来。我数着自己急促的心跳,直到他松开手去调整望远镜。
"来。"程砚初让出观测位,"英仙座辐射点在东北方。"
目镜里的星空比肉眼所见更为璀璨。我转动调焦旋钮,看见一团模糊的星云。
"那是M31仙女座星系。"他的呼吸拂过我耳际,"离银河系最近的旋涡星系,正在以每秒300公里的速度向我们靠近。"
"会相撞吗?"
"四十亿年后。"程砚初的声音带着笑意,"到时候我们早变成星尘了。"
我继续搜索视野,突然发现一颗移动的光点:"这是..."
"国际空间站。"他凑过来,下巴几乎蹭到我肩膀,"每92分钟绕地球一圈。"
那颗人造星辰平稳滑过视场。我想起程砚初抽屉里的照片,那个站在天文台巨大望远镜旁的小男孩,眼里盛着同样的星光。
"我爸拍的。"他突然说,仿佛读到我心思,"那台望远镜现在报废了。"
音乐声突然中断,程砚初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父亲"二字。他皱眉挂断,对方立刻又打来。
"我去接一下。"他快步走到门外,声音压得很低,"...在学校...不,不是天文社..."
争吵声隐约传来。我盯着望远镜里的星云,胃部像被那只天蝎座的毒钩刺中般绞痛。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父亲发来短信:【钱柜说没有林晓薇的预订】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我关掉手机,却看见程砚初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我得回去一趟。"他抓起外套,"我爸提前回来了。"
"我也..."我慌乱地收拾素描本,"我家人也在找。"
程砚初停下动作:"你怎么来的?"
"说去同学生日..."
"我送你。"他把钥匙塞给我,"你可以再待会儿。走的时候锁门就行。"
我摇头,跟着他冲下楼梯。在四楼转角处,程砚初突然转身将一个东西塞进我手心。
“下周的糖。”是一包柠檬糖,糖纸上印着天琴座,“周三下午,器材室见?”
我攥紧糖袋点点头。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后,我才发现糖纸背面还写着字:【你的手比织女星还凉】
夜风吹散云层,更多流星划过天际,我站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尝到舌尖残留的柠檬酸味与一丝陌生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