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香家的灶间,像一个永不熄灭的、闷热油腻的炼狱。低矮的屋顶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漆黑发亮,墙壁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粘手的油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煎炸鱼虾的浓烈腥气、以及剩饭菜混合发酵的酸馊味道。一口巨大的铁锅蹲在泥砌的灶台上,锅沿沾满了厚厚的黑垢,锅底的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翻滚着,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耿希成了这炼狱里一道沉默的影子。她穿着王小香扔给她的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围裙,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几乎拖到她的脚踝。她必须站在一张破旧的小板凳上,才能够到那口巨大铁锅的边沿。冰冷油腻的洗碗水没过了她的小臂,水里漂浮着饭粒、菜叶和细小的鱼鳞。她的手指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泡得发白、起皱、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每一次触碰那些沾满凝固油脂的碗碟,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王小香的声音像鞭子,在她耳边不停地抽响:
“死丫头!发什么呆?手脚麻利点!”
“水凉了不会换?柴火不要钱啊?”
“这碗边上的油没刷干净!眼瞎了?重洗!”
“把地扫了!灶台擦了!没看见都是灰?”
耿希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刷洗、冲洗、码放。冰冷的水刺痛着裂口,煤烟熏得她眼泪直流,浓烈的腥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敢停,不敢慢,只是默默地加快手上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让那尖锐的声音和黏腻的目光远离自己。
她的沉默和顺从,似乎更加助长了王小香的理所当然。除了洗碗扫地这些杂活,耿希还要负责照看院子里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清理散发着恶臭的鸡窝。有时候,王小香会从外面拎回一桶还在挣扎的小鱼小虾,往耿希脚边一扔:“喏,收拾干净!肠子掏干净!鳞刮干净!” 那些滑腻冰冷、还在微微抽搐的生命,带着浓重的腥气,让耿希每一次处理都忍不住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王小香对此只是鄙夷地撇撇嘴:“矫情!”
王强是王小香的儿子,是这个小院里另一个令人窒息的存在。他像一头精力过剩、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兽,整日在院子里晃荡,或者窝在堂屋那张油腻的桌子旁,摆弄他那把简陋的弹弓,或者用石子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他对耿希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佻的探究。
耿希在院子里扫地,扫把刮过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强会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猛地推她一把,或者伸脚绊她一下。耿希猝不及防,踉跄着摔倒,沾一身泥灰。王强便爆发出一阵得意而刺耳的怪笑,指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笨蛋!路都不会走!”
耿希默默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继续扫地,头垂得更低。她从不反抗,甚至不看他一眼。她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盔甲,也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王强似乎觉得这种身体上的小恶作剧不够刺激。他开始用语言撩拨。
耿希在灶间费力地踮着脚刷锅,锅底厚厚的焦垢需要用铁铲用力刮。王强晃悠进来,斜倚在油腻的门框上,目光黏腻地在她身上打转,从她沾着煤灰的小脸,扫到她被围裙带子勒出一点轮廓的、刚刚开始发育的胸口。他吹了声口哨,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浮:
“喂,小媳妇儿,刷锅呢?累不累啊?叫声‘强哥’,我帮你啊?” 他故意把“小媳妇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带着**裸的戏谑。
耿希握着锅铲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锅铲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她依旧低着头,用力地刮着锅底,仿佛要把那厚厚的焦垢连同这令人窒息的声音一起刮掉。
王强见她不回应,也不恼,反而更来劲了。他往前凑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汗味和鱼腥的少年体味扑面而来。“哟,还害羞了?脸皮真薄!” 他嬉皮笑脸地,突然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恶意的试探,在耿希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
那一下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狎昵。
耿希的身体瞬间僵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被捏的地方瞬间窜遍全身!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感让她头皮发麻!她猛地一缩胳膊,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灶台上,震得铁锅嗡嗡作响。她终于抬起了头,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强,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怒和恐惧!
“你干什么?!” 王小香粗嘎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拎着一把还滴着水的芹菜,胖脸上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耿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向王小香,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王强却抢先一步,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无辜又委屈的表情,指着耿希:“妈!她撞我!还瞪我!吓死人了!” 他倒打一耙,声音理直气壮。
王小香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两人。耿希惊怒未消、脸色惨白地靠着灶台,王强则是一脸“受害者”的委屈。王小香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那点不耐烦迅速转化为对耿希的厌恶和不满。
“撞你?” 王小香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矛头直指耿希,“你长眼睛是出气的?!不好好干活,瞎撞什么?!吓着强子你担待得起?!” 她根本不给耿希任何辩解的机会,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
耿希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王小香那张写满偏袒和厌烦的脸,又看看王强脸上那抹得意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惊怒,瞬间被更巨大的冰冷和绝望扑灭。
王小香不再看她,只是对王强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儿碍事!” 然后又转向耿希,声音更加尖利刻薄,“还杵着干什么?!锅刷完了?!地扫了?!想偷懒是不是?!再磨蹭中午别吃饭了!”
王强得意地瞥了耿希一眼,哼着小曲,晃悠着出去了。
耿希慢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口巨大的、沾满油垢的铁锅。冰冷油腻的洗碗水刺痛着她手上的裂口。她拿起锅铲,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刮着锅底厚厚的焦垢。煤烟熏得她眼泪直流,浓烈的鱼腥味钻进鼻腔。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住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和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委屈和恐惧。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用力地刮着锅底,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对抗这个油腻、窒息、充满恶意世界的武器。每一次刮擦,都发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的噪音。那声音在闷热的灶间里回荡,盖过了外面王强隐约的口哨声,也盖过了她自己心底那无声的、绝望的哀鸣。
中午吃饭的时候,气氛沉闷而压抑。油腻的方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炒得发黑的青菜,另一盘是王小香从鱼市收摊时捡回来的、最小的、炸得干瘪的小鱼仔。饭是稀薄的糙米粥,几乎能照见人影。
王小香和王强坐在桌边。王强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专挑那些稍微有点肉的鱼仔,吃得吧唧作响。王小香也埋头吃着,偶尔给王强夹一筷子菜。
耿希没有上桌。她默默地端着一碗更稀的、几乎全是汤水的粥,蹲在灶膛前冰冷的灰烬旁。这是王小香给她的“午饭”。碗是豁了口的粗瓷碗,边缘沾着洗不掉的油污。粥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糊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冷的粥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很快又被灶膛的寒气驱散。手上的裂口在粥水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碗里漂浮的几粒米,听着桌边那对母子吃饭的声响。
王强的目光,像两道黏腻的阴影,时不时地扫过来,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味,在她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脖颈上逡巡。即使不抬头,耿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蛇爬过皮肤,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胃里一阵阵紧缩。
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她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喝着那碗冰冷的稀粥,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做的、无声的抵抗。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手上裂口的刺痛和王强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灶膛里的灰烬早已冷却,只有残余的一点微弱余温,透过冰冷的碗壁,传递到她的掌心,聊胜于无。
屋外,初春的江风吹过光秃秃的院墙,卷起地上的尘土。浑浊的长江在不远处奔流,沉闷的涛声隐约传来,像大地深处一声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