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初春特有的、湿冷的腥气,吹过王小香家低矮的院墙。院墙上爬着枯死的丝瓜藤,在风里瑟瑟发抖。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鱼腥、劣质煤烟和某种陈旧油腻的味道,与耿家老屋那种陈腐的霉味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耿与平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钳着耿希细瘦的手腕。他走得又急又快,步子迈得极大,耿希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她穿着那件最破旧、勉强还算厚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裳和那个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手腕被爸爸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裂开,但她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快要磨破鞋尖的旧布鞋,看着它们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一次次仓促地磕绊、扬起细小的尘土。
王小香家的院门虚掩着。耿与平连门都懒得敲,直接用肩膀粗暴地顶开。木头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动了院子里啄食的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
“小香!” 耿与平粗嘎的嗓门在院子里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人给你送来了!”
话音刚落,堂屋的门帘被一只胖乎乎、沾着油污的手掀开。王小香那张圆盘似的脸露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花哨的旧毛衣,外面罩着脏兮兮的围裙,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看到耿与平和被他拽着的耿希,她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耿希熟悉的、带着精明算计的夸张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
“哎哟!与平大哥!来啦来啦!” 王小香扭着粗壮的腰肢迎了出来,声音又高又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耿与平阴沉的脸,然后精准地落在耿希身上,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那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耿希单薄的身体和破旧的衣衫,让她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
“喏,就她了。” 耿与平像卸货一样,把耿希往前猛地一搡。耿希猝不及防,小小的身体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她慌忙站稳,抱着包袱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小香那黏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让她浑身发冷的探究。
“哎哟,瞧这丫头,瘦得跟小鸡崽似的!” 王小香啧啧有声,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她伸出那只油腻的手,不由分说地捏了捏耿希的脸颊。那手指冰凉滑腻,带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让耿希胃里一阵翻搅,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像被毒蛇舔过,猛地一缩脖子,躲开了那只手。
王小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嗬,还认生呢!没事没事,以后就熟了!跟着王阿姨,饿不着你!” 她说着,又转向耿与平,脸上堆满了谄媚,“与平大哥,你放心!我王小香做事,最是靠谱!保管给你看得好好的!”
耿与平没接她的话茬,只是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几张卷了边、带着汗渍的钞票,也没数,就那么胡乱地塞到王小香手里:“这是这个月的。人交给你了,该干的活让她干,别惯着。” 他的语气冰冷,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交代一件物品的保管事项。
“哎哟!您看您,太客气了!” 王小香嘴上推辞着,胖手却极其利索地把钞票攥紧,塞进了围裙口袋深处,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放心放心!我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肯定不让她吃白饭!”
耿与平似乎完成了任务,连看都没再看耿希一眼,仿佛地上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迈开步子就朝院门外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耿希猛地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惊惶!爸爸要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油腻鱼腥味和陌生目光的地方!她想喊,喉咙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冰冷的旧皮球硌着她的胸口。
耿与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很快穿过低矮的院门,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土路上,如同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耿希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王小香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烦人的苍蝇,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消失在门外的、决绝的背影。那背影抽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抽走了她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不切实际的依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刺骨的江风,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小小的身体彻底穿透。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血液停止了流动。怀里的包袱和旧皮球冰冷坚硬,像两块沉重的石头。
“哎,傻站着干啥?” 王小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像一根鞭子抽在耿希僵硬的神经上。她粗糙油腻的手再次伸过来,这次是用力推搡了一下耿希瘦弱的肩膀,“进来!杵在这儿当门神啊?先把你这身破烂放放!”
耿希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踉跄着站稳,茫然地抬起头。王小香已经掀开了堂屋那挂油腻发黑的门帘,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剩饭菜的馊味、劣质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陈年的油腻气息。
堂屋光线昏暗,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比耿家的红砖地更显肮脏凌乱。墙角堆着破渔网、生锈的农具和一些辨不出用途的杂物。正中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上面还残留着没收拾干净的饭粒和菜汤。几张条凳歪歪扭扭地放着。整个屋子拥挤、杂乱,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底层生活的粗粝和混沌。
“喏,你睡那屋。” 王小香用下巴指了指堂屋侧面一个更小的、没有门的门洞。里面黑洞洞的,隐约能看到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胡乱堆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东西放那儿!放好就出来!灶间一堆活儿呢!”
王小香说完,不再理会耿希,扭身进了堂屋后面的灶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立刻响了起来,伴随着她粗声大气的吆喝:“强子!强子!死哪去了?还不滚出来看看!”
耿希抱着包袱,像一截被丢弃的木桩,杵在昏暗、陌生、充满异味的堂屋中央。她环顾着四周,目光所及,全是陌生的、肮脏的、令人不安的景象。这里没有她熟悉的角落,没有冰冷的长凳,更没有那个能让她蜷缩的杂物堆。空气里浓重的鱼腥味让她阵阵作呕。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向那个黑洞洞的门洞。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门洞里的光线更暗,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那张所谓的床,就是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搭在几摞红砖上,上面那床棉絮又硬又薄,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不适的陈腐气息。
耿希站在床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棉絮,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是她仅有的、带着自己家灰尘和冰冷气息的旧衣服,还有那个瘪瘪的旧皮球。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没有把包袱放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而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它塞进了床铺底下最靠墙的、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角落满是灰尘和蛛网,但她觉得那里更安全,更隐蔽。仿佛这样,她最后一点与“家”有关的微末气息,就不会被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油腻和霉味彻底吞噬。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依旧抱着那个旧皮球,仿佛它是她唯一的护身符。她慢慢地转过身,准备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小黑屋。
就在这时,堂屋通往另一个方向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差点撞到站在门洞口的耿希。
那是个半大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个子比耿希高出一头多。他穿着一条膝盖磨破的脏兮兮的裤子,上身是一件不合身的旧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秋衣。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脸上带着一种野性的、不耐烦的神情。他手里拿着一把简陋的弹弓,正低头摆弄着。
这就是王强。
王强察觉到门口有人,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站在阴影里的耿希。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好奇或友善,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打量。他像看一件突然出现在自家地盘上的、碍眼的物品。
他上下扫视着耿希——她那身破旧不合身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瘪瘪的、可笑的旧皮球,还有她脸上那种惊惶茫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表情。
王强的嘴角撇了撇,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带着嘲弄的弧度。他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轻佻:
“哟?这谁啊?新来的小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