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浮云和耿弘毅的离开,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最初的巨大波澜过后,留下的却是更加粘稠、更加死寂的浑浊。耿家的老屋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迅速衰败下去,散发出一种陈年木头混合着灰尘和淡淡药味的腐朽气息。日子变得极其缓慢,像江心洲滩涂上凝固的淤泥,沉重地向前拖行。
耿希的世界缩得更小了。除了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她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藏身之地——堂屋角落那张冰冷长凳下狭小的空间。那里更暗,更隐蔽,头顶就是硬邦邦的木板,只要蜷缩起来,就能被彻底的阴影吞没。她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这两个地方,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对光线充满恐惧的小兽。她抱着那个瘪瘪的、带着指甲掐痕的旧皮球,整日整日地沉默。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身前巴掌大的地面,或者杂物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移动的光斑。她不哭,不闹,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吃饭时,奶奶把一碗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或者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放在她藏身之处附近的地上,她就默默地爬出来,像一只被投喂的小动物,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吃完,然后又无声地缩回她的阴影里。
奶奶的变化是巨大的。她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原本佝偻的背塌得更厉害了,走路时脚步拖沓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她的眼睛像两口彻底干涸的枯井,浑浊无光,失去了所有焦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地抱怨,连絮叨都变得极其稀少。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沉默地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院外灰蒙蒙的江面,或者远处光秃秃的芦苇荡。怀里空了,没有了那个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身体。她的双手常常无意识地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抠着,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污垢。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某处,有时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淌下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也浑然不觉,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在灰败的脸上风干。
偶尔,她会突然惊醒一般,猛地站起身,脚步又急又重地冲向里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弘毅?弘毅是不是饿了?奶奶这就……” 声音冲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掀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木床和床边那个同样空荡荡、落满灰尘的摇篮,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失落和悲伤淹没。她像一截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慢慢地佝偻下去,靠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那叹息声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重量。
耿希在角落里,听着奶奶那声沉重的叹息,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缩紧。她抱紧了怀里的旧皮球。
奶奶对耿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程式化的责任。她记得给耿希弄点吃的,记得天气冷了给她扔一件更破旧的棉袄。但仅此而已。她的目光很少真正落在耿希身上,即使扫过,也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蒙尘的旧家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不再呵斥耿希,但也绝不会像对弘毅那样,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或关注。耿希的存在,对她而言,更像一个无法摆脱、却又引不起任何波澜的模糊背景。
耿与平偶尔会回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上的烟味和酒气越来越重,人也显得更加沉默阴郁。他回来,通常只是为了睡觉,或者把几张皱巴巴、带着汗渍的钞票扔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便倒在属于他的那张吱嘎作响的破竹床上,用沾满泥污的鞋底对着屋子,鼾声如雷。他对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一团空气。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回来,脚步踉跄地穿过堂屋,被耿希放在角落的、那个瘪瘪的旧皮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脏话,看也没看,抬脚就把那个皮球狠狠地踢飞了出去。皮球撞在堆放的杂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然后滚落到更深的阴影里,不动了。
耿希蜷缩在长凳下的阴影里,听着那声沉闷的撞击,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看着那个陪伴了她很久很久的旧皮球,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滚落在灰尘里。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爸爸沉重的鼾声响起,她才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极其缓慢地从凳子下爬出来,悄无声息地挪到皮球旁边,把它重新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默默地爬回了她的藏身之处。冰凉的橡胶贴着皮肤,上面沾满了灰尘。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它。
冬天终于来了。江心洲的冬天,湿冷刺骨,寒气无孔不入,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长江的水位降了下去,露出大片大片灰黑色的、布满龟裂纹路的滩涂。强劲的北风卷起江滩上的沙尘和枯草屑,呜呜地吹过光秃秃的芦苇丛,发出凄厉的呼号,像无数怨魂在哀泣。
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了。灶膛里烧的柴火总是湿漉漉的,冒着呛人的浓烟,却烧不旺火苗。堂屋里冰冷得像地窖,寒气从红砖地的缝隙里、从单薄的木板门缝里、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奶奶更加沉默了,终日裹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厚棉袄,蜷缩在灶膛前那点微弱的余烬旁,昏昏欲睡。给耿希的食物也变得更少了,通常是半碗冰冷稀薄的糊糊,或者一个冻得硬邦邦、几乎咬不动的馒头。
耿希缩在长凳下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衣物,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青白,嘴唇失去了血色,干裂起皮。怀里的旧皮球冰冷坚硬,早已无法提供任何暖意,却依旧是她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饥饿和寒冷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小小的身体,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折磨。
那天,寒流来袭,风刮得尤其猛烈,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抹布,低低地压着江面。耿与平意外地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寒气。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那个“川”字眉锁得死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睡觉,而是在冰冷的堂屋里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奶奶蜷在灶膛前,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耿希缩在长凳下的阴影里,被冻得意识都有些模糊。饥饿感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她看到爸爸扔在桌子上的、那个装着干粮的旧布袋口没有系紧,露出半个黄褐色的、看起来还算松软的玉米面饼子。那饼子的颜色和气味,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一种强烈的、源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一切。耿希像一只被饥饿驱使的小兽,从长凳下极其缓慢地爬了出来。她屏住呼吸,心跳如鼓,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玉米饼子,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烦躁踱步的爸爸和打盹的奶奶。她蹑手蹑脚,一点一点地挪向桌子,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移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个布袋口,伸向了那半个诱人的饼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饼子粗糙表面的刹那——
“你在干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猛地响起!耿与平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戾气的眼睛,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钉在了耿希那只伸向饼子的、冻得通红的小手上!
耿希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缩回手,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恐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她的角落,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耿与平几步就跨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骇人的压迫感,像一座山一样笼罩下来。他粗糙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把抓住了耿希纤细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暴怒,像铁钳一样狠狠收紧!
“啊!” 耿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被捕时发出的哀鸣,剧痛瞬间从手腕传遍全身!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偷了?!” 耿与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扭曲,唾沫星子喷溅在耿希惨白的小脸上。他用力将耿希往前一拽,耿希小小的身体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的红砖地上,膝盖重重地磕了一下,钻心的疼。
奶奶被惊醒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浑浊的眼睛里一片空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耿希趴在地上,手腕和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浑身都在痉挛。她想哭,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爸爸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只能把脸死死地埋进冰冷的地面,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等待被碾碎的虫子。
“没出息的东西!饿死鬼投胎?!” 耿与平继续咆哮着,抬脚似乎想踹过去,但最终只是烦躁地狠狠一跺脚,震得地面嗡嗡作响。他不再看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装着饼子的布袋,胡乱地塞进怀里,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转身冲出了堂屋。沉重的木门被他摔得山响,整个屋子都跟着震动了一下。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灰烬发出微弱的噼啪声,还有耿希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奶奶终于慢半拍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耿希,又看看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木门。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吐气。她慢慢地挪到灶膛前,重新坐下,把自己蜷缩进那点微弱的余温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冰冷的地面上,耿希小小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手腕上被爸爸捏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红的指痕。膝盖磕在坚硬砖地上的疼痛也尖锐地传来。但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坠入冰窟般的绝望和羞耻感,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
她趴在那里,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滚烫的泪水,瞬间洇湿了身下冰冷的红砖。那泪水是滚烫的,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和灵魂。她像一块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石头,被巨大的寒冷和耻辱彻底封冻。
窗外,凛冽的寒风在光秃秃的芦苇丛中疯狂地呼啸、撕扯,发出尖厉的哨音。远处浑浊的江面上,寒风掠过,卷起灰黑色的浊浪,浪花拍打着冰冷的滩涂,瞬间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整条长江,像一条被冻僵的、僵死的巨蟒,凝固在灰暗的天穹之下,失去了所有奔涌的生命力。
耿希的眼泪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迅速地凝结,变成一小片一小片冰凉的湿痕。她的世界,如同窗外那凝固的江面,彻底冰封。寒冷,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