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有灯》 第1章 第 1 章 2005年的秋天,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冷,早早渗入了江心洲的骨髓。耿家的老屋,低矮地蹲在村尾,墙壁的红砖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得颜色黯淡,墙根处爬满了深绿的青苔,湿漉漉地沉默着。屋内,空气黏稠滞重,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陈旧木头的腐朽气息,还有一种更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郁。 刘浮云躺在里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汗水浸透了额前几绺枯草般的头发,黏在皮肤上。她像一条搁浅在滩涂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目光空洞地越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铅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和她此刻的心境一样,透不进一丝光亮。她的手无意识地搁在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了一个生命,如今只剩下空荡的疼痛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床边矮柜上,放着一个印着褪色红双喜字的搪瓷杯,旁边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那是医生开的止痛药,她数了又数,终究没舍得一次吃完。 堂屋里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和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笑骂,像一道道无形的鞭子,穿透薄薄的木板门,抽打在刘浮云的神经上。她的丈夫耿与平就坐在牌桌的上首位置,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指间的劣质香烟快要燃到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也不弹掉,只是眯着眼,用力盯着自己面前的牌,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他脚边的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烟蒂和灰烬。 “与平!与平!” 奶奶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牌局的喧嚣,“你倒是进来看看啊!像个木头橛子杵在那里做啥子?娃儿饿得哭都没力气了!” 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蓝底碎花旧棉布襁褓里的婴儿,脚步又急又重地冲进堂屋,带起一阵风。她脸上的皱纹刻满了焦躁和不耐烦,看向婴儿的眼神里,没有多少属于新生儿的喜悦,更像是对一件麻烦物品的处置。 牌桌上的喧闹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一瞬。耿与平这才像大梦初醒般,极其缓慢地、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撩起眼皮。他丢下手里的牌,慢吞吞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他走到奶奶跟前,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襁褓,只是微微弓下腰,凑近了看。 襁褓里的婴儿太小了,小得让人心惊。皮肤是皱巴巴的深红色,像一只刚从母体剥离、尚未睁眼的小老鼠。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她安静得过分,连呼吸都显得微弱,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细微的起伏。她似乎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是微微翕动着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小兽般的微弱哼唧。生命的气息在她身上如此稀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屋子里浑浊的空气吹散。 耿与平盯着这个脆弱的小东西,脸上没有任何初为人父的激动或柔情。他的目光是审视的、漠然的,像是在估量一件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品相不佳的年货。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只有婴儿那微不可闻的哼唧声和堂屋角落里座钟单调的滴答声。空气凝滞得如同浑浊的泥浆。 “啧。”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咂舌。直起腰,目光从那小小的襁褓上移开,重新落回烟雾缭绕的牌桌方向,仿佛那里才有他真正的归宿。他下意识地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 “名字呢?娃儿叫啥?” 奶奶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催促着。她颠了颠怀里的襁褓,动作谈不上温柔。 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蹿起,点燃了烟头。耿与平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烟雾从他鼻孔和嘴角缓缓溢出,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透过眼前袅袅的灰白色帘幕,再次瞥了一眼那个襁褓里孱弱的生命。襁褓是旧的,洗得发白,带着不知多少孩子留下的模糊印记,此刻包裹着他刚刚降世的女儿。 “希。”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喑哑,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齿轮在转动,“就叫希吧。耿希。” 烟灰缸不在手边。他习惯性地、极其随意地屈起粗糙的食指,在香烟中部轻轻一弹。一小截长长的、灰白色的烟灰簌簌落下,没有掉进缸里,而是无声地飘坠在脚下坑洼不平的红砖地上。那灰烬落在积年的尘土里,瞬间失去了形状,混入尘埃,就像某种无声的预兆,提前落下了。 “耿希?哪个希?” 奶奶追问了一句,对这个过于单薄的名字似乎有些不满。 “希望的希。” 耿与平的声音没有起伏,说完这句,他像是完成了任务,再没有看那个被命名为“希”的女儿一眼,转身又踱回了牌桌。沉重的木椅子腿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重新坐下,拈起刚才放下的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麻将牌的碰撞声很快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响,盖过了里屋刘浮云压抑的抽气声,也盖过了襁褓里那细弱蚊蚋的哼唧。 奶奶抱着耿希,站在原地,浑浊的老眼看看牌桌方向,又低头看看怀里轻飘飘的婴儿,最终撇了撇嘴,抱着孩子转身往光线更暗的里屋走去,嘴里咕哝着:“希?哼,命硬不硬还两说呢……” 里屋比堂屋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天光。刘浮云依旧无声地躺着,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像。奶奶把襁褓放到她身边,动作谈不上轻柔。“喏,你的丫头片子,叫耿希。与平起的。”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刘浮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身边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她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碰触到婴儿皱巴巴、温热的小脸。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小的青色血管。指尖传来的微弱温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刘浮云麻木的外壳。她枯井般的眼睛里,骤然涌起一片汹涌的水光,无声地漫过眼眶,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迅速洇湿了头下那个散发着陈年汗味和霉味的枕头。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漏风般的气音,像濒死的鸟鸣。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天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响,中间还夹杂着嘹亮的唢呐吹奏的喜庆调子,热闹得刺耳。声音由远及近,震得窗户纸都在嗡嗡作响。 “哟,瞧瞧人家!” 奶奶闻声立刻转身,快步走到窗边,撩起那半截油腻的旧布帘,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脸上瞬间堆满了刘浮云从未见过的热切笑容,与刚才的冷漠不耐烦判若两人,“听听这动静!到底是男娃金贵!隔壁三伯家的小子,这满月酒办得,啧啧,真气派!” 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身后床上那个刚刚生产完、无声流泪的儿媳,和那个气息微弱、名为“希”的新生命。刘浮云的身体在喜庆的喧嚣里蜷缩得更紧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床板的缝隙里。她放在女儿脸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掀开。三伯母裹着一身外面带来的热闹气息和廉价的香粉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满面红光,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夸张热情。 “哎哟喂,浮云啊,躺着呢?辛苦辛苦!” 她几步走到床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刘浮云苍白憔悴的脸,又精准地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襁褓上,“我来看看咱们家新添的小千金!啧啧啧……” 她弯下腰,凑近了看,涂得鲜红的嘴唇撇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刻薄的弧度,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钻进刘浮云的耳朵里,“哎呦喂,这小模样……可真够瘦巴的,哭都没劲儿吧?看着可没我们小宝生下来那会儿精神,我们小宝那会儿,嗓门亮得哟,整个村头都听得见!” 她啧啧有声,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丫头片子嘛,是弱些,也难怪。浮云啊,你可得好好将养,别落下病根,以后还得给我们耿家添男丁呢!” 她说着,象征性地伸手想碰碰耿希的小脸。 就在三伯母涂着廉价红指甲油的手指即将碰到婴儿皮肤的瞬间,襁褓里一直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小生命,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初生婴儿的眼睛,瞳仁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呈现出一种近乎纯黑的墨色,深不见底,像两口冰冷的古井。没有新生儿常见的懵懂或混沌,那黑沉沉的瞳孔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倒映着这屋子里所有的阴暗、冷漠和无声的痛楚。它们直勾勾地、毫无情绪地,迎上了三伯母带着戏谑和轻蔑的目光。 三伯母伸出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像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夸张的热情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冒犯的惊愕和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随即掩饰般地干笑了两声:“呵…呵呵…这小丫头,眼神还挺利……” 声音却没了刚才的洪亮,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看耿希,转而对着刘浮云又敷衍了两句场面话,便有些仓促地转身出去了,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喜庆的唢呐声和鞭炮声还在持续,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刘浮云停止了无声的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女儿。襁褓里的小耿希,在睁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三伯母一眼后,又缓缓地、安静地闭上了。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已经耗尽了这具小身体里仅存的一点力气。她依旧那么安静,那么孱弱。 夜,终于深沉下来。窗外的喧嚣渐渐散去,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江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呜咽般的沙沙声。月光艰难地穿过污浊的小窗玻璃,吝啬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刘浮云在疲惫和疼痛中沉沉睡去,发出不平稳的鼾声。 不知何时,一个小小的、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襁褓,被悄悄地放在了刘浮云的枕边。是奶奶。她做完这件事,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惨淡的月光恰好移动了一点位置,那微弱的光晕的边缘,若有若无地拂过襁褓的一角,温柔地描摹着婴儿露在外面的一点点脸颊轮廓。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小耿希在睡梦中,一只几乎透明的小手,不知何时从襁褓的束缚中挣出了一点点,几根纤细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里,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动了一下。像是在本能地探寻着什么,又像是溺水者无声的抓握。 窗外,长江水在浓稠的夜色下奔流不息,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江心洲孤独的岸线,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那声音辽远而空洞,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天快亮时,灰白色的晨雾弥漫开来,笼罩着低矮的村落和蜿蜒的江岸。耿与平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老屋门口,他背对着屋子,面朝着被雾气模糊的江面方向。他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雾中一明一灭,像一只疲惫而孤独的眼睛。脚下,散落着更多的烟蒂。 一支烟抽完,他随手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厚重的鞋底碾灭。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的老屋,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村头那间彻夜亮灯、人声嘈杂的麻将馆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潮湿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步,又一步,身影很快被灰白的雾气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朝着那永不熄灭的喧嚣之地,沉没下去。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像江心洲滩涂上的淤泥,黏稠、滞重,缓慢地向前挪动。转眼间,耿希三岁了。 她依旧是瘦小的,细伶伶的胳膊腿儿,仿佛一阵江风就能吹折。稀疏的黄毛软软地贴在小小的脑袋上,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大而黑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偶尔掠过一丝惊惶。她的安静是出了名的,不哭不闹,常常独自坐在堂屋门槛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磨得光滑的小石子,或者一片被江水冲刷得褪色的碎瓷片,一看就是大半天。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处灰蒙蒙、日夜奔流不息的长江。江面宽阔,浊浪翻涌,巨大的货轮拖着沉闷悠长的汽笛声缓缓驶过,像一个移动的、沉重的叹息。那声音传过来,带着水汽的凉意,渗进耿希小小的骨头缝里。 家里的空气,比耿希出生时更凝滞了。耿与平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回来,也像一阵裹挟着浓烟和酒气的风,短暂地盘旋,留下更多的沉默和压抑。他通常只和奶奶说几句关于地里收成或牌桌上输赢的话,对刘浮云,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更少言语。偶尔眼神扫过角落里安静得像个小影子的耿希,也只是一瞥,便迅速移开,仿佛那小小的身影会灼伤他的视线。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村头那间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或者跟着村里的男人外出做短工,家,对他而言更像一个短暂落脚、补充睡眠的旅店。 而刘浮云,像一根被长久绷紧、即将断裂的弦。她的身体在耿希出生后就没真正好利索过,常年缠绕着低热和莫名的疼痛。咳嗽成了她生活的主调,从清晨持续到深夜,一声声压抑在胸腔里,闷闷的,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下的青黑深得像晕开的墨迹。耿与平带回来的钱,薄薄几张,总是不够。奶奶掌管着家里的开销,每一分都要掰成两半花。刘浮云的药,成了这个拮据家庭里一项“多余”的负担。 “又咳!咳得人心烦!” 奶奶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破堂屋的寂静。她手里端着半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重重地墩在刘浮云面前的小木凳上,汤汁溅出来几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喝!省着点喝!这药金贵着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花钱!人家三伯家的媳妇,壮得像头牛,一口气生俩小子,也没见这么金贵!”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下下剐着刘浮云本就脆弱的神经。 刘浮云低着头,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粗糙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争辩,只是端起那半碗尚有余温的药,凑到嘴边。浓烈的苦涩气味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闭了闭眼,像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每一次吞咽,喉咙都像被砂纸摩擦过。药汁太苦了,苦得她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门槛边的耿希,不知何时转过了小脑袋,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喝药的动作。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碗黑水的可怕。她放下手里的小石子,扶着粗糙的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着小短腿,悄无声息地走到妈妈身边。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刘浮云的衣角。 刘浮云喝完了药,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味。她放下碗,对上女儿黑漆漆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担忧。刘浮云心头猛地一酸,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耿希小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灰尘。 “希希乖。”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疲惫,“妈妈没事。”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浓烈脂粉气和外面尘土味道的风灌了进来。三伯母那张总是挂着夸张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簇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哟,都在呢!” 三伯母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屋里简陋的陈设、刘浮云蜡黄的脸、地上的药碗,最后精准地落在耿希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蔑。她脸上堆起过分热情的笑,声音洪亮得刺耳,“浮云啊,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啧啧,不是我说你,女人家,可不能太娇气!你看我,生了小宝那会儿,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照样把小子养得白白胖胖!”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进来,把那个布袋子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她的目光又落到耿希身上,夸张地弯下腰:“哎呦,希丫头,都长这么大了?来,让三伯娘瞧瞧!” 她伸出手,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气,朝耿希的脸蛋捏去。 耿希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惧。她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往刘浮云身后缩去,小手紧紧抓住了妈妈的裤腿,小脸埋进布料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三伯母。 三伯母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呵,这小丫头,还认生呢!” 她直起腰,不再看耿希,转而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是几颗廉价的水果硬糖。她拿出一颗,在耿希眼前晃了晃,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俗艳的光:“喏,吃糖不?可甜了!” 耿希只是更紧地缩在妈妈身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黑眼睛里的警惕丝毫不减。 三伯母撇撇嘴,把糖随手丢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像是才注意到地上的药碗,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哟,这药味,可真够冲的!浮云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身子……”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就是个拖油瓶的命!自己身子骨不行,还拖着个丫头片子,这日子……唉!”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眼睛却瞟向桌上的布袋,那里面装着给奶奶捎带的针线和几块颜色俗气的布料。 刘浮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由蜡黄瞬间转为惨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句“拖油瓶”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最痛的地方。她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妈,这是您要的线,还有两块布,您瞅瞅颜色行不?” 三伯母不再理会刘浮云,转向奶奶,声音立刻变得又甜又腻,仿佛刚才刻薄的话语从未出口。 奶奶接过布和线,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满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嗯,挺好,挺好。你有心了。” 三伯母得意地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刘浮云,仿佛在无声地炫耀自己的“能干”和“孝顺”。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村里谁家又生了儿子、谁家盖了新房的闲话,每一句都像裹着蜜糖的软刀子,不着痕迹地刺着刘浮云的心。刘浮云始终低着头,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只有肩膀在难以察觉地微微耸动。 终于,三伯母觉得炫耀够了,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风风火火地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难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桌上那颗廉价的糖果,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奶奶拿起布和线,也转身进了里屋。堂屋里只剩下刘浮云和紧紧贴着她的耿希。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冲破堤坝。刘浮云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也砸在耿希仰起的小脸上。那泪水是滚烫的,带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绝望。 耿希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痛哭吓到了。她小小的身体也跟着抖起来,黑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她伸出小手,慌乱地去擦妈妈脸上汹涌的泪水,小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咿呀声:“妈……妈……不哭……” 稚嫩的声音在压抑的堂屋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 刘浮云一把将女儿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抱住自己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她把脸深深埋进女儿瘦弱的肩膀,滚烫的泪水迅速洇湿了耿希单薄的旧衣衫。她哭得浑身都在痉挛,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闷的抽噎,身体在无声的崩溃中剧烈地起伏。 耿希被妈妈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僵硬地、笨拙地用小手拍打着妈妈颤抖的脊背,嘴里反复地、徒劳地念叨着那仅有的几个词:“妈……不哭……希希乖……” 不知过了多久,刘浮云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松开女儿,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耿希被泪水浸湿的小脸。她看着女儿那双依旧带着惊惶、却努力想安慰她的黑眼睛,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点带着血腥味的暖流。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拿起那颗三伯母留下的水果糖。鲜艳的塑料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俗艳。她剥开糖纸,露出里面一颗橙黄色的、廉价的硬糖,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人工香精味道。她把糖塞进耿希的小手里。 耿希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圆溜溜的东西,又抬头看看妈妈。妈妈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 “吃吧,希希。” 刘浮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甜的。” 耿希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糖放进嘴里。一股强烈到发齁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驱散了空气里残留的药味苦涩。她小小的眉头先是皱了一下,似乎被这过于刺激的甜味惊到,但很快,一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对甜味本能的欢愉在她黑沉沉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她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舔着,不敢用力咬,生怕这份突如其来的甜味太快消失。 刘浮云看着女儿脸上那一点点因为甜味而漾开的、极其细微的满足,心口那尖锐的疼痛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甜暂时麻痹了。她弯下腰,轻轻吻了吻耿希的额头,然后默默拿起桌上那只空药碗,脚步沉重地走向灶间,准备清洗。 日子,就在这浓烈的苦与微弱的甜之间,艰难地、一天天地熬着。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刘浮云的肚子又一天天鼓了起来。这一次,家里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奶奶的脸上多了些期待,话里话外总念叨着“这次可得争气”。耿与平回家的次数似乎也多了一两次,虽然依旧是沉默寡言,但看向刘浮云肚子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漠然。 耿希三岁半了,依旧瘦小,但似乎比之前结实了一点。她不太明白妈妈肚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懂地感觉到家里那根无形的弦似乎绷得更紧了。她依旧安静,大部分时间坐在门槛上看江,或者蹲在墙角潮湿的青苔上,看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行。那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粗糙的砖面上留下一条亮晶晶的、蜿蜒的水痕。 那天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刘浮云挺着沉重的肚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耿与平的旧衣服。她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浮肿而显得有些笨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耿希坐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小手里摊着几张捡来的、颜色各异的糖纸。她把它们对着阳光,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光线下变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安静的乐趣。 突然,院门被猛地推开,三伯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小院。 “妈!快尝尝!刚出锅的!” 三伯母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响亮和献宝般的热情,径直走向坐在堂屋门口的奶奶,“小宝他爹今天在集上割的好肉!特意给您留了一大碗!肥瘦相间,炖得可烂糊了!您老可得好好补补!” 奶奶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满了笑意:“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你孝顺!” 她接过碗,深深嗅了一口那诱人的香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三伯母得意地瞥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刘浮云和她脚边的耿希。刘浮云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难堪的肉香和刻意的炫耀。耿希则抬起小脸,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碗里那油亮喷香的红烧肉,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 “浮云啊,” 三伯母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你也闻着香了吧?想吃吗?可惜啊,你这身子,油腻太重的东西怕克化不动!还是多吃点清淡的,养好身子,给我们耿家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 她故意把“大胖小子”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浮云隆起的腹部,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令人齿冷的笑意。 刘浮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捏着针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手里那件破旧的衣裳,仿佛要将它盯穿。 三伯母见刘浮云不接茬,自觉无趣,又转向奶奶说了几句闲话,便扭着腰肢出去了,留下那碗红烧肉浓郁的香气,像一层无形的、油腻的羞辱,弥漫在小院里,久久不散。 耿希的目光从奶奶碗里的肉,移到了妈妈低垂的脸上。她看到妈妈紧紧抿着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一滴很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妈妈低垂的眼睫下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妈妈正在缝补的、灰扑扑的旧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珠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耿希小小的耳朵里,却像一声惊雷。 耿希小小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看奶奶碗里诱人的肉,又看看妈妈衣襟上那点迅速扩散开的深色水渍。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妈妈无声的眼泪比任何吵闹都让她害怕。她手里那张漂亮的紫色糖纸,不知何时被她攥成了一团。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到妈妈身边。她伸出小手,急切地、笨拙地去擦妈妈衣襟上那片泪痕,小嘴里发出急促的、含混不清的咿呀声,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仿佛在说:“妈妈不哭……希希乖……希希不要肉……” 刘浮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脸深深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耿希单薄的衣衫。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想从女儿小小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微末力量。耿希被勒得生疼,却不敢动,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妈妈的重量和悲伤,小手无措地停在半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紫色糖纸。 夕阳沉甸甸地坠向浑浊的江面,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巨大的货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驶过,呜咽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 深秋,江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耿希缩在堂屋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瘪瘪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那是耿与平某次回来,不知从哪个工友的孩子那里顺来的。这是她唯一的玩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屋传来刘浮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奶奶在灶间烧着热水,脚步匆匆,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强烈的期盼。 耿与平竟然也在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牌馆,而是坐在堂屋唯一的木桌旁,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眉头紧锁,那个“川”字深刻得像是刻在额头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盯着桌上的一道裂缝。烟被他无意识地在指间捻动着,烟丝簌簌落下,散在桌面上。他似乎在听着里屋的动静,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 耿希抱着她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了。里屋妈妈压抑的呻吟声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的爸爸。爸爸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耿希无法理解的紧张。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 终于,一声异常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开阴云的惊雷,猛地从里屋炸响!那哭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健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宣告力量,瞬间刺破了屋子里所有的压抑! 奶奶几乎是冲了出来,脸上是狂喜,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我的大孙子啊!哎呦我的弘毅啊!” 她顾不上别的,立刻又转身冲回了里屋。 “弘毅……” 耿与平猛地站起身,手里那支被捻得不成样子的烟掉在了地上。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那个深刻的“川”字似乎也淡化了。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混合着一种耿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骤然点亮了他整张脸。他甚至无意识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因为长期抽烟而发黄的牙齿。他几步就跨到了里屋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急切地想确认什么。 耿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惊呆了。她抱着冰冷的旧皮球,茫然地看着奶奶的狂喜,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刺眼的笑容。里屋弟弟那嘹亮到几乎刺耳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声宣告着他的到来和存在。 很快,奶奶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裹在崭新红底碎花襁褓里的婴儿出来了。襁褓是簇新的,散发着棉布特有的干净气味。婴儿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还没睁开,但哭声洪亮,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与平!快看!咱儿子!耿弘毅!看看,多壮实!听听这嗓门!” 奶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把襁褓凑到耿与平面前。 耿与平凑近了看,脸上那种狂喜的光芒更盛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碰了碰婴儿红润饱满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弹性,让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咧着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呵呵的笑声,那是耿希从未听过的属于父亲的声音。 “好!好!弘毅!好名字!” 他连声说着,目光像黏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再也移不开。 角落里,耿希抱着她冰冷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旧棉袄里,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石子。她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温暖的笑容,看着奶奶抱着弟弟时那毫不掩饰的疼爱与骄傲,看着簇新的红襁褓……她小小的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弟弟那嘹亮的哭声和爸爸满足的笑声中,无声地碎裂了,又无声地沉淀下去。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映着眼前这“一家团聚”的温暖画面,却像两口深井,倒映不出丝毫光亮。 夜深了。耿弘毅吃饱了奶,在崭新的襁褓里沉沉睡去,发出细小的鼾声。刘浮云疲惫至极地躺在里屋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和茫然的复杂神色。她看着床边摇篮里熟睡的儿子,那红润健康的小脸,让她枯槁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吗? 耿与平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他脸上的喜色已经褪去了一些,恢复了惯常的沉默,但那紧锁的眉头却松开了不少。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目光有些放空。 角落里,耿希蜷缩在一张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铺着薄薄旧棉絮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成人棉袄。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望着糊满旧报纸、黑黢黢的房顶。弟弟响亮的哭声、奶奶狂喜的呼喊、爸爸那陌生的笑容,还有那刺眼的新襁褓……像混乱的碎片,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冲撞。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包裹住她。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耿与平喝完了水,站起身。他高大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他走到门边,似乎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那个烟雾缭绕的避风港。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脚步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角落里的耿希,而是朝着灶间走去。 灶间黑漆漆的。耿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绷紧了。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爸爸在摸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耿与平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径直走到了耿希蜷缩的长凳边。 耿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知道爸爸要做什么。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汗味笼罩下来。耿与平没有弯腰,只是站着。耿希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短暂。 然后,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轻轻地塞进了她紧紧攥着旧皮球的手心里。 塞完东西,耿与平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吱呀的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深秋寒冷的夜色里。 堂屋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一片死寂。 耿希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她感觉到手心里那个硬硬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惨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颗用简陋的、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一颗红色,一颗绿色。玻璃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而廉价的光泽。 耿希看着掌心里的两颗糖,看了很久很久。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小手慢慢合拢,将那两颗带着父亲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浓重烟草味的廉价糖果,连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在寒冷冬夜里,努力守护着一点点微弱暖意的幼兽。 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远处的长江,在无边的黑暗里奔流,浑浊的浪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寂寞的岸,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那声音穿过冰冷的夜风,隐约传来,辽远而空洞,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夜鸟凄厉的短啼,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天快亮时,下起了冰冷的秋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院子里泥泞的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穿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第3章 第 3 章 耿弘毅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耿家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定型。空气里那些无形的凝滞被一种新的秩序取代——一种以那个嘹亮哭声为中心运转的秩序。 崭新的红碎花襁褓取代了耿希当年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奶奶浑浊的眼睛像被点亮了,终日围绕着摇篮打转,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孙子红润饱满的脸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耿希从未听过的摇篮曲,干瘪的嘴唇偶尔会弯起一个真切的弧度。灶间里时常飘出炖蛋羹的香气,或者熬得稠稠的米油味,那是属于耿弘毅的特供。奶奶从箱底翻出几块柔软的细棉布,拆洗干净,仔仔细细地裁成尿片,每一片都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与耿希身下那些粗糙、硬挺、带着陈年污渍的旧布片截然不同。 耿与平回家的频率明显高了。虽然依旧是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不再像一阵风似的刮进门又刮出去,偶尔会坐在堂屋里,笨拙地抱着那个红襁褓。他抱孩子的姿势很僵硬,手臂肌肉绷紧,生怕摔了怀里的宝贝疙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儿子酣睡的小脸上,那紧锁的“川”字眉难得地舒展开,嘴角甚至会牵起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温柔的线条。他会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缓地碰碰弘毅的小拳头,或者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脚丫,动作里带着一种耿希从未体验过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他偶尔会从外面带回一小包婴儿用的爽身粉,或者一块颜色鲜亮的拨浪鼓,东西不多,但每一次都明确地指向那个摇篮的方向。 耿希的存在,则像屋子里一件移动缓慢、无声无息的旧家具。她依旧瘦小,穿着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裤。她学会了更彻底地缩小自己,在弟弟响亮的啼哭、奶奶忙乱的絮叨和爸爸偶尔投向摇篮的柔和目光里,把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那张用两条长凳拼成的“小床”依旧在堂屋的角落,夜里,她蜷在上面,身上盖着那件破旧的成人棉袄。隔壁里屋,弟弟的摇篮就放在大床边,夜里稍有动静,奶奶或妈妈就会立刻起身,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的絮语,与堂屋这边死寂的黑暗形成无声的割裂。 她不再坐在门槛上看江了。更多的时候,她蹲在院子最西头的墙根下,那里有一小片潮湿的阴影,长着厚厚的青苔。她手里攥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或者那两张颜色暗淡的糖纸(糖早已吃完,玻璃纸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目光空洞地盯着青苔里忙碌的蚂蚁,或者一只缓缓爬行的蜗牛。弟弟响亮的哭声穿透薄薄的墙壁传来,像一种持续的、宣告存在感的背景音。偶尔,她会抬起头,越过低矮的院墙,目光投向灰蒙蒙的江面。巨大的货轮拖着沉闷的汽笛驶过,呜咽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辽远而空洞,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刘浮云的身体在耿弘毅出生后,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元气。咳嗽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剧了,常常在深夜里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闷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蜡黄的脸上,那两团病态的青黑愈发深重,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她的全部精力,似乎都被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榨干了。喂奶、换尿布、拍嗝、哄睡……循环往复,像一架疲惫不堪、随时会散架的机器。她的眼神常常是涣散的,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 耿希有时会默默地走到妈妈身边,小小的身影在忙碌的大人脚下显得那么不起眼。她会帮妈妈递一块干净的尿布,或者把弟弟不小心蹬掉的小袜子捡起来。她做得很安静,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刘浮云偶尔会从婴儿身上短暂地移开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目光是复杂的,混杂着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以及更深沉的茫然。她枯瘦的手有时会极其短暂地、象征性地摸一下耿希的头,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单音节:“嗯。” 随即,她的注意力又会被摇篮里的一声哼唧或啼哭迅速拉走。那短暂到近乎虚无的触碰,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耿希心里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耿与平难得地回来得早了些,没有立刻去牌馆。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随意包裹的小东西。耿希正蹲在灶间门口,看着奶奶给弟弟喂米糊糊。弟弟坐在奶奶怀里,小嘴吧嗒吧嗒吃得正香,米糊糊沾得小下巴上都是。奶奶拿着小勺,一边喂一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哄着:“哎哟,咱弘毅真乖,吃得多香!长大个儿!” 耿与平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柔和的。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视线转向灶间门口的耿希。耿希正看着弟弟,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耿与平走过去,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那个小纸包,随意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塞到耿希怀里。动作快得耿希都没反应过来。 纸包掉在地上。耿希愣了一下,低头去看。旧报纸散开了,露出里面一个崭新的、硬塑料做的、色彩鲜艳的拨浪鼓。红黄相间的鼓身,两个小鼓槌用红绳系着。这显然和他上次给弘毅买的是同一种。 耿希没有立刻去捡。她抬起头,黑沉沉的大眼睛看向爸爸。耿与平的目光却已经移开了,正看着奶奶怀里的弟弟。他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又看了儿子一眼,便转身,像往常一样,朝着村头麻将馆的方向,迈开了步子。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灶间门口,奶奶喂完了最后一口米糊,正用毛巾仔细地给弘毅擦嘴,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夸着孙子。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刚才那一幕。 耿希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小手,捡起那个崭新的拨浪鼓。塑料的鼓身冰凉,鲜艳的颜色在昏暗的灶间门口显得有些刺眼。她用手指碰了碰那小小的鼓槌,鼓槌轻轻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里面的小珠子似乎卡住了。 她拿着拨浪鼓,默默地走回堂屋角落,爬上她的“小床”。她把那个崭新的拨浪鼓放在瘪瘪的旧皮球旁边。两个玩具并排躺着,一个色彩鲜亮却哑然无声,一个陈旧暗淡、布满岁月的痕迹。耿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黑漆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它们。 夜,深了。江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里屋传来弟弟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奶奶偶尔压低嗓门的哼唱。堂屋角落,冰冷的长凳上,耿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暖意的东西。那个崭新的、哑巴似的拨浪鼓,被她遗弃在冰冷的床板边缘,鲜艳的色彩在黑暗中失去了光泽。 刘浮云压抑的咳嗽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咳了一阵,她似乎喘不过气,发出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角落里的耿希,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望向里屋紧闭的门板方向。那里面,有妈妈痛苦的喘息,有弟弟安稳的睡颜,有奶奶低沉的哼唱,唯独没有属于她的声音。 她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怀里那个瘪瘪的、带着陈旧橡胶味的旧皮球里。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安慰。窗外的江风呜咽着掠过芦苇丛,声音凄清而悠长,像一首无人倾听、早已尘封的摇篮曲,在无边的夜色里,寂寞地回荡。 第4章 第 4 章 日子像江心洲滩涂上的水,退去一层浑浊,又漫上一层更深的昏黄。耿希五岁了,依旧瘦得像根江边的芦苇,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耿弘毅则像吸饱了水分的秧苗,壮实了不少,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咚咚作响,嗓门洪亮,是这沉寂老屋里唯一活跃的声源。 空气却凝固得更厉害了,仿佛一块沉重的、吸饱了水汽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刘浮云的咳嗽成了日夜不休的背景音,那声音不再仅仅是闷响,常常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要撕裂什么的破音。她的脸色不再只是蜡黄,而是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里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棉被,露出来的手腕细得惊人,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喂奶和照顾弘毅的任务,几乎全落在了奶奶日渐佝偻的肩上。奶奶对孙子的疼爱依旧炽热,但絮叨里也开始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抱怨和疲惫。 耿与平回家的次数又变得稀少起来。即使回来,也像一块沉默的、移动的礁石,带着浓重的烟味和酒气。他很少看刘浮云,目光偶尔扫过,也像掠过一件碍眼的旧家具,迅速移开。他和奶奶的对话也只剩下最简短的关于米缸、柴火或者牌桌上的输赢。对弘毅,他也失了最初的新鲜劲,偶尔抱一抱,动作依旧僵硬,眼神却多了几分不耐烦,尤其是在弘毅哭闹的时候。他更多的时间是把自己关在堂屋,或者直接去牌馆,仿佛只有在那里,在烟雾和喧嚣里,他才能喘口气。 耿希像一只习惯了黑暗角落的小兽,本能地规避着所有可能的风暴中心。她不再靠近灶间,不再去院子西头的墙根,更多时候,她把自己藏在外屋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光线最暗,堆着破旧的农具、蒙尘的箩筐和一些辨不出用途的破烂。她就蜷缩在一个倒扣着的旧箩筐后面,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她抵御一切的盔甲。她黑沉沉的眼睛在阴影里睁着,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屋子里每一点声响的异动——奶奶哄弘毅时陡然拔高的声调,刘浮云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还有爸爸沉重的、带着烦躁的脚步声。 风暴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酝酿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一丝风也没有。远处江面上传来的汽笛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奶奶抱着因为长痱子而哭闹不休的弘毅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刘浮云蜷在里屋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那声音穿透薄薄的木板门,像钝刀子刮着堂屋里耿与平的神经。 他坐在堂屋唯一那把还算完好的竹椅上,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劣质酒精的气味混浊地弥漫在空气里。他眉头锁得死紧,那个“川”字深得像刀刻,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每一次咳嗽声传来,他敲击桌面的力道就加重一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耿希缩在杂物堆的阴影里,怀里抱着冰冷的旧皮球。她能感觉到空气里绷紧的弦,那弦上浸满了酒精、汗味和一种无声的暴戾。每一次妈妈的咳嗽,都像在用力拨动那根弦,发出危险的震颤。 终于,在刘浮云又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带着破音的猛烈咳嗽后,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咳!咳!咳!一天到晚咳!烦不烦!” 耿与平猛地从竹椅上站起来,椅子腿在红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几步就冲到了里屋门口,一把掀开了那挂破旧的门帘,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里屋瞬间暗了下来。刘浮云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惊恐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恐惧,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散发着浓烈酒气和怒气的黑影。 “你他妈……” 耿与平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暴怒而嘶哑变形,像砂纸摩擦,“……装给谁看?啊?想咳死是不是?想死就滚远点!别他妈在这儿碍眼!” 他吼叫着,唾沫星子飞溅。 刘浮云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她挣扎着想往后缩,但虚弱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哑巴了?说话啊!” 耿与平往前逼近一步,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床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他猛地扬起粗糙的大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朝着刘浮云挥了过去!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像惊雷一样炸开在闷热的黄昏里,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暴力,穿透了杂物堆的阴影,狠狠地扎进耿希的耳朵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小小的身体骤然僵硬得像块石头,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她抱着旧皮球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那早已失去弹性的橡胶里。那声脆响在她脑子里反复回荡、放大,变成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盖过了屋外弘毅的哭闹,盖过了江风的呜咽,甚至盖过了她自己瞬间停滞的心跳。 她黑沉沉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剧烈地收缩。透过杂物堆的缝隙,她看到里屋门口那个高大、扭曲、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背影。她看不到妈妈的脸,但她能想象到那一巴掌的力量。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凿开了她小小世界里最后一点懵懂的屏障,让她第一次如此**地、惊惧地直面成人世界的暴戾与狰狞。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身体本能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院子里,弘毅的哭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嚎啕。奶奶抱着他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平!你疯了?!你打她做什么?!她病成这样……” 耿与平似乎被自己那一巴掌和儿子的哭声震了一下,动作僵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冲进来的奶奶和哭嚎的儿子。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捂着脸无声抽泣的身影,眼神里翻涌着暴怒、厌恶、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更深沉的东西。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奶奶,巨大的力道让老太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也没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更没有看一眼杂物堆的角落。他径直冲出了堂屋,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咚咚咚地砸在红砖地上,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奶奶抱着哭嚎的弘毅,看着床上捂着脸、身体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刘浮云,又惊又怒又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徒劳地拍打着孙子的背,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造孽啊……真是造孽……” 里屋只剩下刘浮云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耿弘毅响亮的哭声。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那声清脆的耳光还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余音震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怀里的旧皮球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凹痕,冰凉的橡胶触感也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点因为弟弟出生、因为两颗糖果而短暂亮起过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恐惧。那黑暗如此浓重,仿佛要将她小小的灵魂都吞噬进去。 屋外的天彻底黑透了。浓重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泼洒下来,淹没了低矮的村落和呜咽的江岸。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远处长江沉闷的涛声,一下,又一下,像沉重的鼓槌,敲打着这片被暴力撕裂的土地,也敲打着杂物堆角落里,那个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彻底冻结的小小心脏。 夜风呜咽着穿过门缝窗隙,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初秋的寒意,吹进堂屋,吹过冰冷的长凳,吹进杂物堆的阴影里。耿希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感觉自己正沉向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渊,而那声清脆的耳光,是深渊上方唯一碎裂的回声。 第5章 第 5 章 那声脆响的耳光,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永久地刻在了耿家的空气里。裂痕之后,是更深的死寂,一种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沉默。刘浮云脸上的淤青过了很久才褪去,留下一种更深沉的灰败,嵌在眼窝和颧骨之间。她的咳嗽变得断断续续,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爆发,更像一种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沉闷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她仅存的生命力。她几乎不再下床,终日蜷缩在里屋的阴影里,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 耿与平彻底消失了。连续几个日夜,牌馆里不见他的踪影,家里更寻不到一丝气息。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江心洲闷热粘稠的空气里。奶奶的抱怨从最初的惊怒,渐渐转为一种麻木的絮叨,她抱着日渐活泼的耿弘毅,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这个孙子的全神贯注,仿佛其他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弘毅成了这个破碎家庭里唯一活泛的光源,他摇摇晃晃地学着走路,嘴里咿咿呀呀,用胖乎乎的小手拍打着一切能触及的东西,制造出属于他自己的、懵懂而响亮的热闹。 耿希则彻底缩回了她的“壳”里。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成了她唯一的堡垒。她抱着那个被掐出深深凹痕的旧皮球,整日整日地蜷缩在倒扣的旧箩筐后面,像一只受了致命惊吓、再也不敢探头的小龟。她不再去院子,不再看江,甚至连目光都很少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里空茫一片,映不出任何光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结了的恐惧。她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得几乎不存在。只有当里屋传来刘浮云压抑的抽气声,或者奶奶因为弘毅的哭闹而陡然拔高的嗓门时,她小小的身体才会在阴影里几不可察地瑟缩一下,抱紧怀里的皮球。 家里开始弥漫一种异样的气息。奶奶抱着弘毅,看向里屋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疲惫,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厌烦,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刘浮云有时会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土墙,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上。那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耿希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水浸泡过的悲伤和茫然。她枯瘦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又颓然地靠回去,闭上眼睛,任由更深的疲惫将她吞没。 耿希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石头压在她背上。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一切的屏障。 日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异样的张力中,滑向了深秋。江风变得凛冽,吹得院墙外光秃秃的芦苇杆呜呜作响,如同哀泣。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奶奶抱着弘毅去了隔壁串门,屋子里只剩下刘浮云压抑的呼吸声和杂物堆角落里死一般的沉寂。 院门忽然被推开了。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又无比熟悉的烟草味和尘土气息。 耿希抱着皮球的手猛地一紧。她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直,僵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却像受惊的兔子,高高竖起,捕捉着那脚步声的每一个细微响动——它穿过堂屋,在里屋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耿希。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里屋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害怕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更害怕听到那种暴怒的嘶吼和……那可怕的脆响。她把脸死死埋在皮球上,冰凉的橡胶味钻进鼻孔,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恐惧。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里屋异常地安静。没有争吵,没有怒骂,甚至连刘浮云那标志性的压抑咳嗽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令人心慌的沉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耿希在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好奇驱使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箩筐后面探出一点点脑袋。她的目光穿过杂物的缝隙,投向里屋门口那挂破旧的门帘。 门帘只掀开了一条窄缝。她能看到里面一点点昏暗的光景。妈妈刘浮云靠墙坐着,身上裹着那条薄薄的旧棉被,头垂得很低,凌乱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爸爸耿与平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躁地走动,也没有坐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截沉默的、生了根的木桩。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肩膀微微塌着,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一种耿希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沉重。 没有声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耿与平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耿希吓得立刻缩回了脑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挪动的声音,不是走向门口,而是走向妈妈那边。然后是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迟滞的沙沙声。接着,是一种硬物摩擦木头的、极其轻微的刮擦声——像是笔尖划过纸面。 那声音很轻,但在耿希屏息凝神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耿与平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朝杂物堆的方向看一眼,径直穿过堂屋,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吱呀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耿希依旧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微微发麻。她不敢动,耳朵捕捉着里屋的动静。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那声音不大,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是妈妈。 耿希抱着皮球,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抖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妈妈那绝望的哭泣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傍晚,奶奶抱着睡着的弘毅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异样。堂屋里的空气冰冷而滞重,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她放下弘毅,狐疑地掀开里屋的门帘。 刘浮云依旧维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头垂得更低了,身体蜷缩在棉被里,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躯壳。她的肩膀在极其轻微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已经停止,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地上,靠近床脚的地方,散落着几张印着字的纸。其中一张,被揉成了一团,又被展开,皱巴巴地摊开在那里。纸页的底部,有两个歪歪扭扭、带着一种沉重钝感的签名——一个是“耿与平”,另一个是“刘浮云”。签名旁边,盖着一个暗红色的、模糊不清的圆形印记。 奶奶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那个仿佛已经死去的儿媳,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几张刺眼的纸,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哀鸣:“离……离了?你们……你们就这么……离了?!” 最后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尖利而绝望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猛地抱紧了怀里的旧皮球,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她听到了奶奶那声绝望的哀鸣,也听到了那个陌生的词——“离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在这个昏暗的黄昏里,被那几张纸和那两个沉重的签名,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斩断了。 像一条奔涌的河,突然在旱季断流。留下干涸龟裂的河床,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庞大存在的消逝。断流处,只有风卷起的尘沙,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呜咽。 刘浮云的哭声彻底消失了。她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无声无息。只有奶奶抱着睡梦中的弘毅,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外面越来越浓的暮色,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满脸深刻的沟壑,嘴里反复地、茫然地念叨着:“离了……怎么就离了……” 耿希在角落里蜷缩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缩成一个冰冷的硬块。怀里的旧皮球散发着陈年的橡胶味,像一块失去温度的石头。断流的河床在她懵懂的意识里裂开巨大的、黑暗的缝隙,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得她灵魂都在打颤。 第6章 第 6 章 刘浮云走的那天,天气反常地好。深秋的阳光难得地慷慨,金灿灿地泼洒下来,将江心洲低矮的房舍、光秃秃的芦苇荡和浑浊的江面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尘土的味道。 动静不大。刘浮云只收拾了一个很小的、灰扑扑的包袱,瘪瘪的,仿佛装不下她在这里度过的所有年月。她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那衣服穿在她枯槁的身体上,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她抱着耿弘毅,动作僵硬而吃力。两岁的弘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像往常那样活泼,小脸绷着,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懵懂的不安。 奶奶站在堂屋门口,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刘浮云怀里的弘毅,那目光像生了根,拔不出来。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抽噎声,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节泛白。她没有看刘浮云,更没有看角落里那个无声的影子。 耿希没有躲进杂物堆。她像被钉在了堂屋靠近里屋门边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土墙,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她穿着那件明显过大、打着补丁的旧棉袄,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皮球上那个深深的凹痕。她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盯着妈妈怀里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弟弟。 刘浮云抱着弘毅,脚步虚浮地往外走。经过堂屋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转过头。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了阴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耿希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到令人窒息的东西——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刻骨的悲伤,有茫然,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歉疚?刘浮云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像两口枯竭的井,倒映着阴影里女儿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得很长。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刘浮云眼中那一点微弱的水光。她枯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一个音节,想叫一声“希希”,或者只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那点水光迅速隐没在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死寂。 她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目光在耿希身上停留的时间,短得如同幻觉。然后,她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视线,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弘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虚浮的脚步,抱着儿子,跨出了那道低矮的门槛。 金灿灿的阳光瞬间吞噬了她的背影,连同她怀里那个小小的、不安的耿弘毅。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几片枯叶被风卷着,在泥地上打着旋儿。 奶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弘毅啊——!” 她踉跄着追到门口,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那被阳光吞噬的方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她哭得像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声音凄厉绝望,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耿希依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她看着门口那片刺眼的阳光,看着奶奶绝望哭嚎的背影。妈妈抱着弟弟消失在那片光里了。没有回头。没有再看她一眼。 怀里的旧皮球冰冷坚硬。指甲抠着那个凹痕,传来细微的痛感。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门口那片空茫的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下再多的光线,也泛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泪,没有哭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只有一种冰冷的、巨大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空洞感,从那片消失的光亮里弥漫开来,瞬间将她小小的身体彻底淹没。 奶奶的哭声还在持续,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拉扯着黄昏的神经。耿希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那片阴影里挪了出来。她没有走向门口,没有去看哭得瘫软的奶奶。她像梦游一般,迈着僵硬的小短腿,一步一步,走向了里屋。 里屋的光线很暗。刘浮云躺过的那张木床上,只剩下一条揉皱的、带着汗味和药味的薄棉被,凌乱地堆在那里。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病人的、衰败的气息。 耿希的目光,却直直地投向了床边那个小小的、用竹片编成的摇篮。 摇篮空了。 那簇新的、红底碎花的襁褓不见了。那些散发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细软尿布也不见了。摇篮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用旧布缝制的、瘪瘪的小枕头。枕头旁边,散落着几粒干涸的米糊糊残渣。 耿希走到摇篮边,停了下来。她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她低下头,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摇篮。摇篮的竹片边缘,还残留着弟弟弘毅胖乎乎小手拍打过的模糊痕迹。 她看得很专注,仿佛那空无一物的摇篮里,还盛放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她伸出那只没有抱着皮球的小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摇篮里那个孤零零的小枕头。枕头上还带着一点点弟弟身上特有的奶味,极其微弱,几乎被尘埃的味道掩盖。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柔软的,带着布料的纹理。 突然,她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不再看摇篮,也不再碰任何东西。她只是抱着那个冰冷的旧皮球,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里屋,走出了堂屋,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奶奶已经哭得脱了力,瘫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无声地淌着泪,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浑浊的江水。夕阳正在下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映在奶奶浑浊的泪眼里。 耿希没有看奶奶。她抱着皮球,走到院子西头那片熟悉的墙根下。墙根下长着厚厚的青苔,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墨绿色。她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蹲了下去,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蜷在冰冷的青苔上。 她低下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怀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皮球上那个深深的指甲掐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丑陋的伤疤。她伸出小小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专注地摩挲着那个凹痕。冰凉的橡胶触感从指尖传来。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长江沉闷的涛声,一下,又一下,像永不停歇的、沉重的鼓点,敲打着这片被抽走了生气的土地。风吹过光秃秃的芦苇丛,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耿希就那么蹲在墙根下,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颗被遗落在冰冷角落里的、蒙尘的石子。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皮球上那个凹痕,仿佛那是她与世界唯一的联系。夕阳的血色彻底褪去,浓重的暮色如同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淹没了低矮的院落,也淹没了墙角下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小的身影。 她的世界里,那个曾经响彻嘹亮哭声的摇篮,空了。像一口枯井,张着黑洞洞的口,倒映着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空。空得只剩下风穿过的呜咽,和指腹下,那一道冰冷的、沉默的凹痕。 第7章 第 7 章 刘浮云和耿弘毅的离开,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最初的巨大波澜过后,留下的却是更加粘稠、更加死寂的浑浊。耿家的老屋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迅速衰败下去,散发出一种陈年木头混合着灰尘和淡淡药味的腐朽气息。日子变得极其缓慢,像江心洲滩涂上凝固的淤泥,沉重地向前拖行。 耿希的世界缩得更小了。除了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她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藏身之地——堂屋角落那张冰冷长凳下狭小的空间。那里更暗,更隐蔽,头顶就是硬邦邦的木板,只要蜷缩起来,就能被彻底的阴影吞没。她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这两个地方,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对光线充满恐惧的小兽。她抱着那个瘪瘪的、带着指甲掐痕的旧皮球,整日整日地沉默。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身前巴掌大的地面,或者杂物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移动的光斑。她不哭,不闹,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吃饭时,奶奶把一碗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粥或者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放在她藏身之处附近的地上,她就默默地爬出来,像一只被投喂的小动物,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吃完,然后又无声地缩回她的阴影里。 奶奶的变化是巨大的。她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原本佝偻的背塌得更厉害了,走路时脚步拖沓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她的眼睛像两口彻底干涸的枯井,浑浊无光,失去了所有焦点。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地抱怨,连絮叨都变得极其稀少。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沉默地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院外灰蒙蒙的江面,或者远处光秃秃的芦苇荡。怀里空了,没有了那个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身体。她的双手常常无意识地交叠着,放在膝盖上,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抠着,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污垢。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某处,有时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淌下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也浑然不觉,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在灰败的脸上风干。 偶尔,她会突然惊醒一般,猛地站起身,脚步又急又重地冲向里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弘毅?弘毅是不是饿了?奶奶这就……” 声音冲到一半,戛然而止。她掀开门帘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木床和床边那个同样空荡荡、落满灰尘的摇篮,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失落和悲伤淹没。她像一截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慢慢地佝偻下去,靠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那叹息声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重量。 耿希在角落里,听着奶奶那声沉重的叹息,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缩紧。她抱紧了怀里的旧皮球。 奶奶对耿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程式化的责任。她记得给耿希弄点吃的,记得天气冷了给她扔一件更破旧的棉袄。但仅此而已。她的目光很少真正落在耿希身上,即使扫过,也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蒙尘的旧家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不再呵斥耿希,但也绝不会像对弘毅那样,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情或关注。耿希的存在,对她而言,更像一个无法摆脱、却又引不起任何波澜的模糊背景。 耿与平偶尔会回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上的烟味和酒气越来越重,人也显得更加沉默阴郁。他回来,通常只是为了睡觉,或者把几张皱巴巴、带着汗渍的钞票扔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便倒在属于他的那张吱嘎作响的破竹床上,用沾满泥污的鞋底对着屋子,鼾声如雷。他对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一团空气。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回来,脚步踉跄地穿过堂屋,被耿希放在角落的、那个瘪瘪的旧皮球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脏话,看也没看,抬脚就把那个皮球狠狠地踢飞了出去。皮球撞在堆放的杂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然后滚落到更深的阴影里,不动了。 耿希蜷缩在长凳下的阴影里,听着那声沉闷的撞击,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她看着那个陪伴了她很久很久的旧皮球,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滚落在灰尘里。她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爸爸沉重的鼾声响起,她才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极其缓慢地从凳子下爬出来,悄无声息地挪到皮球旁边,把它重新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默默地爬回了她的藏身之处。冰凉的橡胶贴着皮肤,上面沾满了灰尘。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它。 冬天终于来了。江心洲的冬天,湿冷刺骨,寒气无孔不入,像是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长江的水位降了下去,露出大片大片灰黑色的、布满龟裂纹路的滩涂。强劲的北风卷起江滩上的沙尘和枯草屑,呜呜地吹过光秃秃的芦苇丛,发出凄厉的呼号,像无数怨魂在哀泣。 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了。灶膛里烧的柴火总是湿漉漉的,冒着呛人的浓烟,却烧不旺火苗。堂屋里冰冷得像地窖,寒气从红砖地的缝隙里、从单薄的木板门缝里、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奶奶更加沉默了,终日裹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厚棉袄,蜷缩在灶膛前那点微弱的余烬旁,昏昏欲睡。给耿希的食物也变得更少了,通常是半碗冰冷稀薄的糊糊,或者一个冻得硬邦邦、几乎咬不动的馒头。 耿希缩在长凳下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衣物,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青白,嘴唇失去了血色,干裂起皮。怀里的旧皮球冰冷坚硬,早已无法提供任何暖意,却依旧是她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饥饿和寒冷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小小的身体,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折磨。 那天,寒流来袭,风刮得尤其猛烈,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灰色抹布,低低地压着江面。耿与平意外地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寒气。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那个“川”字眉锁得死紧。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睡觉,而是在冰冷的堂屋里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奶奶蜷在灶膛前,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耿希缩在长凳下的阴影里,被冻得意识都有些模糊。饥饿感像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她看到爸爸扔在桌子上的、那个装着干粮的旧布袋口没有系紧,露出半个黄褐色的、看起来还算松软的玉米面饼子。那饼子的颜色和气味,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一种强烈的、源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一切。耿希像一只被饥饿驱使的小兽,从长凳下极其缓慢地爬了出来。她屏住呼吸,心跳如鼓,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玉米饼子,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烦躁踱步的爸爸和打盹的奶奶。她蹑手蹑脚,一点一点地挪向桌子,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移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伸向了那个布袋口,伸向了那半个诱人的饼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饼子粗糙表面的刹那—— “你在干什么?!”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猛地响起!耿与平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戾气的眼睛,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钉在了耿希那只伸向饼子的、冻得通红的小手上! 耿希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缩回手,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恐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她的角落,但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耿与平几步就跨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骇人的压迫感,像一座山一样笼罩下来。他粗糙的大手猛地伸出,一把抓住了耿希纤细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暴怒,像铁钳一样狠狠收紧! “啊!” 耿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被捕时发出的哀鸣,剧痛瞬间从手腕传遍全身!她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巨大的恐惧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偷了?!” 耿与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扭曲,唾沫星子喷溅在耿希惨白的小脸上。他用力将耿希往前一拽,耿希小小的身体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的红砖地上,膝盖重重地磕了一下,钻心的疼。 奶奶被惊醒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浑浊的眼睛里一片空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耿希趴在地上,手腕和膝盖传来的剧痛让她浑身都在痉挛。她想哭,想尖叫,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疯狂地打颤,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爸爸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只能把脸死死地埋进冰冷的地面,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等待被碾碎的虫子。 “没出息的东西!饿死鬼投胎?!” 耿与平继续咆哮着,抬脚似乎想踹过去,但最终只是烦躁地狠狠一跺脚,震得地面嗡嗡作响。他不再看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一把抓起桌上那个装着饼子的布袋,胡乱地塞进怀里,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转身冲出了堂屋。沉重的木门被他摔得山响,整个屋子都跟着震动了一下。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灰烬发出微弱的噼啪声,还有耿希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奶奶终于慢半拍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地上蜷缩成一团的耿希,又看看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木门。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般的吐气。她慢慢地挪到灶膛前,重新坐下,把自己蜷缩进那点微弱的余温里,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冰冷的地面上,耿希小小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手腕上被爸爸捏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清晰地印着几道深红的指痕。膝盖磕在坚硬砖地上的疼痛也尖锐地传来。但更深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坠入冰窟般的绝望和羞耻感,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 她趴在那里,脸贴着冰冷的地面,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滚烫的泪水,瞬间洇湿了身下冰冷的红砖。那泪水是滚烫的,却丝毫无法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和灵魂。她像一块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石头,被巨大的寒冷和耻辱彻底封冻。 窗外,凛冽的寒风在光秃秃的芦苇丛中疯狂地呼啸、撕扯,发出尖厉的哨音。远处浑浊的江面上,寒风掠过,卷起灰黑色的浊浪,浪花拍打着冰冷的滩涂,瞬间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霜。整条长江,像一条被冻僵的、僵死的巨蟒,凝固在灰暗的天穹之下,失去了所有奔涌的生命力。 耿希的眼泪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迅速地凝结,变成一小片一小片冰凉的湿痕。她的世界,如同窗外那凝固的江面,彻底冰封。寒冷,深入骨髓。 第8章 第 8 章 江风带着初春特有的、湿冷的腥气,吹过王小香家低矮的院墙。院墙上爬着枯死的丝瓜藤,在风里瑟瑟发抖。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鱼腥、劣质煤烟和某种陈旧油腻的味道,与耿家老屋那种陈腐的霉味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耿与平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钳着耿希细瘦的手腕。他走得又急又快,步子迈得极大,耿希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她穿着那件最破旧、勉强还算厚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裳和那个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手腕被爸爸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裂开,但她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快要磨破鞋尖的旧布鞋,看着它们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一次次仓促地磕绊、扬起细小的尘土。 王小香家的院门虚掩着。耿与平连门都懒得敲,直接用肩膀粗暴地顶开。木头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动了院子里啄食的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 “小香!” 耿与平粗嘎的嗓门在院子里炸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人给你送来了!” 话音刚落,堂屋的门帘被一只胖乎乎、沾着油污的手掀开。王小香那张圆盘似的脸露了出来。她穿着一件花哨的旧毛衣,外面罩着脏兮兮的围裙,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看到耿与平和被他拽着的耿希,她脸上立刻堆起那种耿希熟悉的、带着精明算计的夸张笑容,眼睛眯成两条缝。 “哎哟!与平大哥!来啦来啦!” 王小香扭着粗壮的腰肢迎了出来,声音又高又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耿与平阴沉的脸,然后精准地落在耿希身上,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那目光像粗糙的砂纸,刮过耿希单薄的身体和破旧的衣衫,让她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 “喏,就她了。” 耿与平像卸货一样,把耿希往前猛地一搡。耿希猝不及防,小小的身体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她慌忙站稳,抱着包袱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小香那黏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让她浑身发冷的探究。 “哎哟,瞧这丫头,瘦得跟小鸡崽似的!” 王小香啧啧有声,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她伸出那只油腻的手,不由分说地捏了捏耿希的脸颊。那手指冰凉滑腻,带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让耿希胃里一阵翻搅,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像被毒蛇舔过,猛地一缩脖子,躲开了那只手。 王小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嗬,还认生呢!没事没事,以后就熟了!跟着王阿姨,饿不着你!” 她说着,又转向耿与平,脸上堆满了谄媚,“与平大哥,你放心!我王小香做事,最是靠谱!保管给你看得好好的!” 耿与平没接她的话茬,只是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几张卷了边、带着汗渍的钞票,也没数,就那么胡乱地塞到王小香手里:“这是这个月的。人交给你了,该干的活让她干,别惯着。” 他的语气冰冷,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交代一件物品的保管事项。 “哎哟!您看您,太客气了!” 王小香嘴上推辞着,胖手却极其利索地把钞票攥紧,塞进了围裙口袋深处,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放心放心!我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肯定不让她吃白饭!” 耿与平似乎完成了任务,连看都没再看耿希一眼,仿佛地上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他转身,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迈开步子就朝院门外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耿希猛地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惊惶!爸爸要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油腻鱼腥味和陌生目光的地方!她想喊,喉咙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向前挪动了一小步,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冰冷的旧皮球硌着她的胸口。 耿与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很快穿过低矮的院门,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土路上,如同被浑浊的江水吞没。 耿希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王小香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烦人的苍蝇,但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消失在门外的、决绝的背影。那背影抽走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抽走了她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不切实际的依恋。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刺骨的江风,瞬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小小的身体彻底穿透。她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血液停止了流动。怀里的包袱和旧皮球冰冷坚硬,像两块沉重的石头。 “哎,傻站着干啥?” 王小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像一根鞭子抽在耿希僵硬的神经上。她粗糙油腻的手再次伸过来,这次是用力推搡了一下耿希瘦弱的肩膀,“进来!杵在这儿当门神啊?先把你这身破烂放放!” 耿希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踉跄着站稳,茫然地抬起头。王小香已经掀开了堂屋那挂油腻发黑的门帘,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剩饭菜的馊味、劣质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陈年的油腻气息。 堂屋光线昏暗,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比耿家的红砖地更显肮脏凌乱。墙角堆着破渔网、生锈的农具和一些辨不出用途的杂物。正中一张油腻腻的方桌,上面还残留着没收拾干净的饭粒和菜汤。几张条凳歪歪扭扭地放着。整个屋子拥挤、杂乱,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底层生活的粗粝和混沌。 “喏,你睡那屋。” 王小香用下巴指了指堂屋侧面一个更小的、没有门的门洞。里面黑洞洞的,隐约能看到一张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上面胡乱堆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东西放那儿!放好就出来!灶间一堆活儿呢!” 王小香说完,不再理会耿希,扭身进了堂屋后面的灶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立刻响了起来,伴随着她粗声大气的吆喝:“强子!强子!死哪去了?还不滚出来看看!” 耿希抱着包袱,像一截被丢弃的木桩,杵在昏暗、陌生、充满异味的堂屋中央。她环顾着四周,目光所及,全是陌生的、肮脏的、令人不安的景象。这里没有她熟悉的角落,没有冰冷的长凳,更没有那个能让她蜷缩的杂物堆。空气里浓重的鱼腥味让她阵阵作呕。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向那个黑洞洞的门洞。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门洞里的光线更暗,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那张所谓的床,就是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搭在几摞红砖上,上面那床棉絮又硬又薄,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不适的陈腐气息。 耿希站在床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床散发着霉味的棉絮,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是她仅有的、带着自己家灰尘和冰冷气息的旧衣服,还有那个瘪瘪的旧皮球。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她没有把包袱放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床上,而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把它塞进了床铺底下最靠墙的、黑暗的角落里。那个角落满是灰尘和蛛网,但她觉得那里更安全,更隐蔽。仿佛这样,她最后一点与“家”有关的微末气息,就不会被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油腻和霉味彻底吞噬。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依旧抱着那个旧皮球,仿佛它是她唯一的护身符。她慢慢地转过身,准备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小黑屋。 就在这时,堂屋通往另一个方向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差点撞到站在门洞口的耿希。 那是个半大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个子比耿希高出一头多。他穿着一条膝盖磨破的脏兮兮的裤子,上身是一件不合身的旧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脏污的秋衣。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脸上带着一种野性的、不耐烦的神情。他手里拿着一把简陋的弹弓,正低头摆弄着。 这就是王强。 王强察觉到门口有人,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站在阴影里的耿希。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好奇或友善,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审视和轻蔑的打量。他像看一件突然出现在自家地盘上的、碍眼的物品。 他上下扫视着耿希——她那身破旧不合身的棉袄,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瘪瘪的、可笑的旧皮球,还有她脸上那种惊惶茫然、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表情。 王强的嘴角撇了撇,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带着嘲弄的弧度。他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轻佻: “哟?这谁啊?新来的小媳妇?” 第9章 第 9 章 王小香家的灶间,像一个永不熄灭的、闷热油腻的炼狱。低矮的屋顶被经年的油烟熏得漆黑发亮,墙壁上糊着一层厚厚的、粘手的油垢。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呛人的煤烟味、煎炸鱼虾的浓烈腥气、以及剩饭菜混合发酵的酸馊味道。一口巨大的铁锅蹲在泥砌的灶台上,锅沿沾满了厚厚的黑垢,锅底的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翻滚着,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耿希成了这炼狱里一道沉默的影子。她穿着王小香扔给她的一件过于宽大的旧围裙,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几乎拖到她的脚踝。她必须站在一张破旧的小板凳上,才能够到那口巨大铁锅的边沿。冰冷油腻的洗碗水没过了她的小臂,水里漂浮着饭粒、菜叶和细小的鱼鳞。她的手指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泡得发白、起皱、甚至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每一次触碰那些沾满凝固油脂的碗碟,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王小香的声音像鞭子,在她耳边不停地抽响: “死丫头!发什么呆?手脚麻利点!” “水凉了不会换?柴火不要钱啊?” “这碗边上的油没刷干净!眼瞎了?重洗!” “把地扫了!灶台擦了!没看见都是灰?” 耿希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刷洗、冲洗、码放。冰冷的水刺痛着裂口,煤烟熏得她眼泪直流,浓烈的腥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敢停,不敢慢,只是默默地加快手上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让那尖锐的声音和黏腻的目光远离自己。 她的沉默和顺从,似乎更加助长了王小香的理所当然。除了洗碗扫地这些杂活,耿希还要负责照看院子里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清理散发着恶臭的鸡窝。有时候,王小香会从外面拎回一桶还在挣扎的小鱼小虾,往耿希脚边一扔:“喏,收拾干净!肠子掏干净!鳞刮干净!” 那些滑腻冰冷、还在微微抽搐的生命,带着浓重的腥气,让耿希每一次处理都忍不住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涩的胆汁。王小香对此只是鄙夷地撇撇嘴:“矫情!” 王强是王小香的儿子,是这个小院里另一个令人窒息的存在。他像一头精力过剩、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兽,整日在院子里晃荡,或者窝在堂屋那张油腻的桌子旁,摆弄他那把简陋的弹弓,或者用石子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他对耿希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佻的探究。 耿希在院子里扫地,扫把刮过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强会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猛地推她一把,或者伸脚绊她一下。耿希猝不及防,踉跄着摔倒,沾一身泥灰。王强便爆发出一阵得意而刺耳的怪笑,指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笨蛋!路都不会走!” 耿希默默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继续扫地,头垂得更低。她从不反抗,甚至不看他一眼。她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盔甲,也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王强似乎觉得这种身体上的小恶作剧不够刺激。他开始用语言撩拨。 耿希在灶间费力地踮着脚刷锅,锅底厚厚的焦垢需要用铁铲用力刮。王强晃悠进来,斜倚在油腻的门框上,目光黏腻地在她身上打转,从她沾着煤灰的小脸,扫到她被围裙带子勒出一点轮廓的、刚刚开始发育的胸口。他吹了声口哨,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浮: “喂,小媳妇儿,刷锅呢?累不累啊?叫声‘强哥’,我帮你啊?” 他故意把“小媳妇儿”三个字咬得又重又慢,带着**裸的戏谑。 耿希握着锅铲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锅铲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她依旧低着头,用力地刮着锅底,仿佛要把那厚厚的焦垢连同这令人窒息的声音一起刮掉。 王强见她不回应,也不恼,反而更来劲了。他往前凑近一步,那股混合着汗味和鱼腥的少年体味扑面而来。“哟,还害羞了?脸皮真薄!” 他嬉皮笑脸地,突然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恶意的试探,在耿希的胳膊上用力捏了一把! 那一下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狎昵。 耿希的身体瞬间僵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被捏的地方瞬间窜遍全身!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感让她头皮发麻!她猛地一缩胳膊,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向后退了一大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灶台上,震得铁锅嗡嗡作响。她终于抬起了头,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强,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怒和恐惧! “你干什么?!” 王小香粗嘎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门口响起。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拎着一把还滴着水的芹菜,胖脸上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耿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看向王小香,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王强却抢先一步,脸上瞬间换上一副无辜又委屈的表情,指着耿希:“妈!她撞我!还瞪我!吓死人了!” 他倒打一耙,声音理直气壮。 王小香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两人。耿希惊怒未消、脸色惨白地靠着灶台,王强则是一脸“受害者”的委屈。王小香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那点不耐烦迅速转化为对耿希的厌恶和不满。 “撞你?” 王小香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偏袒,矛头直指耿希,“你长眼睛是出气的?!不好好干活,瞎撞什么?!吓着强子你担待得起?!” 她根本不给耿希任何辩解的机会,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 耿希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王小香那张写满偏袒和厌烦的脸,又看看王强脸上那抹得意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惊怒,瞬间被更巨大的冰冷和绝望扑灭。 王小香不再看她,只是对王强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儿碍事!” 然后又转向耿希,声音更加尖利刻薄,“还杵着干什么?!锅刷完了?!地扫了?!想偷懒是不是?!再磨蹭中午别吃饭了!” 王强得意地瞥了耿希一眼,哼着小曲,晃悠着出去了。 耿希慢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对那口巨大的、沾满油垢的铁锅。冰冷油腻的洗碗水刺痛着她手上的裂口。她拿起锅铲,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刮着锅底厚厚的焦垢。煤烟熏得她眼泪直流,浓烈的鱼腥味钻进鼻腔。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住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和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委屈和恐惧。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更用力地刮着锅底,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对抗这个油腻、窒息、充满恶意世界的武器。每一次刮擦,都发出刺耳的、如同指甲刮过玻璃般的噪音。那声音在闷热的灶间里回荡,盖过了外面王强隐约的口哨声,也盖过了她自己心底那无声的、绝望的哀鸣。 中午吃饭的时候,气氛沉闷而压抑。油腻的方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炒得发黑的青菜,另一盘是王小香从鱼市收摊时捡回来的、最小的、炸得干瘪的小鱼仔。饭是稀薄的糙米粥,几乎能照见人影。 王小香和王强坐在桌边。王强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专挑那些稍微有点肉的鱼仔,吃得吧唧作响。王小香也埋头吃着,偶尔给王强夹一筷子菜。 耿希没有上桌。她默默地端着一碗更稀的、几乎全是汤水的粥,蹲在灶膛前冰冷的灰烬旁。这是王小香给她的“午饭”。碗是豁了口的粗瓷碗,边缘沾着洗不掉的油污。粥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糊味。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冷的粥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很快又被灶膛的寒气驱散。手上的裂口在粥水的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碗里漂浮的几粒米,听着桌边那对母子吃饭的声响。 王强的目光,像两道黏腻的阴影,时不时地扫过来,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味,在她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脖颈上逡巡。即使不抬头,耿希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蛇爬过皮肤,让她浑身汗毛倒竖,胃里一阵阵紧缩。 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她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喝着那碗冰冷的稀粥,仿佛那是她唯一能做的、无声的抵抗。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手上裂口的刺痛和王强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灶膛里的灰烬早已冷却,只有残余的一点微弱余温,透过冰冷的碗壁,传递到她的掌心,聊胜于无。 屋外,初春的江风吹过光秃秃的院墙,卷起地上的尘土。浑浊的长江在不远处奔流,沉闷的涛声隐约传来,像大地深处一声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第10章 第 10 章 王小香家的日子,像一锅永远在文火上煎熬的、浑浊油腻的鱼汤。气味刺鼻,温度粘稠,煎熬无休无止。耿希成了这锅汤里一粒沉默的砂砾,在滚烫与冰冷之间反复沉浮。 王强的恶意,如同灶膛里烧不尽的湿柴,在浓烟的掩护下不断升级。最初只是推搡绊脚,后来是言语的黏腻试探,现在,他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弹弓。 那把简陋的弹弓成了他随身携带的“权杖”。他不再满足于从背后推搡耿希,而是喜欢在她干活时,躲在某个角落,用弹弓瞄准她。 第一颗小石子打在她瘦削的脊背上时,耿希正蹲在院子里清理鸡窝。刺鼻的恶臭熏得她头晕眼花,她用小铲子费力地刮着板结的鸡粪。突然,后心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力道不大,却猝不及防,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恶意。 她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铲子差点掉落。她下意识地回头。王强正斜倚在堂屋的门框上,手里晃悠着那把弹弓,脸上挂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而快意的笑容。看到她回头,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嘴里无声地做了个“啪”的口型。 耿希迅速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被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咬紧牙关,握紧铲子,更用力地刮着坚硬的鸡粪,指甲深深掐进木柄里。她不能停,不能示弱。她知道,任何一点反应,都会成为王强继续这场“游戏”的燃料。 然而,她的沉默非但没有让王强失去兴趣,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小石子的袭击变得频繁而精准。有时打在胳膊上,有时擦过小腿,有时甚至险险地掠过她的耳际,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风声。每一次袭击都伴随着王强压低却充满恶意的嗤笑。 耿希成了惊弓之鸟。无论她在做什么——洗碗、扫地、收拾鱼虾,甚至只是默默地从院子里走过——她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空气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后背、肩膀、手臂,那些曾经被击中的地方,仿佛留下了无形的印记,时刻提醒着她危险的临近。她走路时身体下意识地微微蜷缩,像一只随时准备缩进壳里的蜗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除了惯常的空洞麻木,更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惊惶,如同林间被猎枪惊扰的小鹿。 这天下午,王小香去江边鱼市收摊了,家里只剩下耿希和王强。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只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耿希刚刷完那口巨大油腻的铁锅,手上冻裂的口子被碱水和油污刺激得钻心地疼。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灶台边,想喘口气。 就在这时,王强晃悠进了灶间。他手里照例拿着那把弹弓,脸上带着一种百无聊赖却又隐隐透着兴奋的神情。他的目光在狭小油腻的灶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耿希脚边——那个瘪瘪的、沾满灰尘和污渍的旧皮球。 那是耿希唯一的“私有物”。她把它放在灶膛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那是她与过去那个冰冷但至少还有一隅藏身之地的“家”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王强的目光在那个破旧的皮球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他像是发现了新玩具。 “喂,”他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残忍,“你那宝贝疙瘩,还抱着呢?” 耿希的身体瞬间绷紧!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弯腰,想把那个皮球抓起来护在怀里。 但王强的动作更快!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粗暴地推开耿希!耿希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痛得她闷哼一声。 王强已经弯腰,一把抄起了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他像得胜的将军炫耀战利品一样,将皮球高高地抛起,又稳稳接住。皮球上那个深深的指甲掐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啧啧,什么破烂玩意儿!” 王强鄙夷地掂量着,手指用力捏了捏那失去弹性的橡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还当个宝?丢垃圾堆都没人要!” 他故意把皮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夸张地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一股子霉味!跟你一样!” 耿希顾不上后背的疼痛,她靠在灶台上,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强手里的皮球。那里面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冰冷的火焰——惊惶、愤怒、屈辱,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那是她的!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 “还给我!”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幼兽被逼急时发出的低吼。这是她住进这个院子后,第一次主动对王强开口说话。 王强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声音惊了一下,但随即,一种被挑战的兴奋感迅速取代了惊讶。他脸上的恶意笑容更加扭曲了。 “哟?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汗味和鱼腥的少年体味扑面而来,将耿希笼罩。“想要?求我啊!叫声‘强哥’,再磕个头,我就还给你!怎么样?” 他晃悠着手里的皮球,语气轻佻又残忍,像在逗弄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耿希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王强那张充满恶意的脸,看着他手里那个被随意把玩的旧皮球。求他?给他磕头?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决绝。她猛地直起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抢回她的皮球! 王强早有防备,敏捷地向后一闪,耿希扑了个空。他爆发出一阵得意而刺耳的大笑:“哈哈!还想抢?不自量力!” 他举着皮球,像是找到了最有趣的游戏。 就在耿希绝望地看着他,准备再次扑上去时,王强的笑容突然变得极其阴冷。他不再逗弄,而是迅速后退几步,退到了灶间门口光线稍亮的地方。他举起了手中的弹弓! 这一次,弹弓的皮兜里没有放石子。他直接将那个瘪瘪的旧皮球,塞进了皮兜里! 他拉开皮筋,粗糙的弓架对准了灶间里那个单薄颤抖的身影。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残忍的兴奋和一种扭曲的掌控欲。他的目标不再是耿希的身体,而是她死死护着的、象征着她最后一点可怜的依恋和尊严的东西! “不……!” 耿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她看着那个被塞进皮兜、被拉长的皮筋死死勒住的旧皮球,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颗被反复践踏、即将被彻底粉碎的心!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想要阻止! “别过来!” 王强厉声喝道,拉紧皮筋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皮球在皮兜里被勒得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瞄准着耿希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恶毒的笑容,“再过来,我就让它——啪!碎成渣!” 他故意用口型模仿着皮球爆裂的声音。 耿希猛地刹住脚步!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她离王强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她看着那个在弹弓皮兜里变形的皮球,看着王强脸上那志在必得的残忍笑容。冰冷的绝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王强那张扭曲的脸,以及那张脸上**裸的、令人作呕的恶意和……一种更深沉的、她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带着占有欲的威胁。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间里只剩下耿希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和王强因兴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冰冷的灶台,油腻的空气,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就在王强的手指即将松开皮筋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一颗小小的、圆溜溜的、折射着门口微弱光线的玻璃珠子,从耿希过于宽大、沾满油污的旧围裙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冰冷坚硬的红砖地上。 那颗玻璃珠子,是耿希某次在院子角落扫地时无意中捡到的。它并不起眼,蒙着灰尘,颜色暗淡,只是比普通石子光滑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它留在了口袋里。或许只是因为它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泽,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掌心里那两颗廉价糖果的玻璃纸。 此刻,这颗小小的、蒙尘的玻璃珠,如同一个被命运偶然掷出的骰子,在冰冷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不偏不倚地,骨碌碌地滚向了王强的脚边。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细小的动静惊得下意识低头看去。 就在他目光垂落、注意力被那颗滚动的玻璃珠分散的千分之一秒—— 耿希动了! 不是扑向王强,也不是去抢弹弓。那是她身体里沉睡已久的、属于求生本能的爆发!她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羚羊,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转身,一头撞开了灶间通往堂屋的那扇破旧门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哐当”声响!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耿希的爆发惊得浑身一哆嗦!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紧绷的皮筋—— “嗖——噗!” 一声闷响! 那个瘪瘪的旧皮球,在失去束缚的皮筋巨大弹力的作用下,如同一颗出膛的、失去灵魂的炮弹,并没有射向耿希消失的方向,而是带着一股决绝的、毁灭般的力量,狠狠地、笔直地砸向了灶间那扇被油烟熏得漆黑的、糊着厚厚油垢的土墙!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那个陪伴了耿希无数个冰冷长夜的旧皮球,像一个被彻底抽干了生命力的躯壳,软绵绵地、毫无生气地,从肮脏油腻的墙壁上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同样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沾满了灰尘和油污。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瘪瘪的,一动不动,像一个被遗弃的、无声的祭品。 王强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弹弓。他低头看看脚边那颗蒙尘的玻璃珠,又看看墙上那个新鲜的、油腻的撞击痕迹,再看看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旧皮球。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失算和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 “妈的!” 他低吼一声,一脚狠狠地将脚边那颗碍眼的玻璃珠踢飞!珠子撞在墙角的杂物堆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耿希消失的堂屋方向,那张少年的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轻佻和戏谑,只剩下一种**裸的、被激怒的、如同野兽般的凶狠和……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不安的执念。 他丢开弹弓,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狼崽,带着一身戾气,朝着耿希逃跑的方向,大步追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砸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追捕意味。 灶间里,只剩下那颗被遗弃的、沾满油污的旧皮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墙壁上那个新鲜的撞击痕迹,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暴力。空气中,浓烈的鱼腥味、煤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