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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希西03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声脆响的耳光,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永久地刻在了耿家的空气里。裂痕之后,是更深的死寂,一种带着腥甜铁锈味的沉默。刘浮云脸上的淤青过了很久才褪去,留下一种更深沉的灰败,嵌在眼窝和颧骨之间。她的咳嗽变得断断续续,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爆发,更像一种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沉闷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她仅存的生命力。她几乎不再下床,终日蜷缩在里屋的阴影里,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


    耿与平彻底消失了。连续几个日夜,牌馆里不见他的踪影,家里更寻不到一丝气息。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江心洲闷热粘稠的空气里。奶奶的抱怨从最初的惊怒,渐渐转为一种麻木的絮叨,她抱着日渐活泼的耿弘毅,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这个孙子的全神贯注,仿佛其他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弘毅成了这个破碎家庭里唯一活泛的光源,他摇摇晃晃地学着走路,嘴里咿咿呀呀,用胖乎乎的小手拍打着一切能触及的东西,制造出属于他自己的、懵懂而响亮的热闹。


    耿希则彻底缩回了她的“壳”里。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成了她唯一的堡垒。她抱着那个被掐出深深凹痕的旧皮球,整日整日地蜷缩在倒扣的旧箩筐后面,像一只受了致命惊吓、再也不敢探头的小龟。她不再去院子,不再看江,甚至连目光都很少抬起。黑沉沉的眼睛里空茫一片,映不出任何光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结了的恐惧。她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得几乎不存在。只有当里屋传来刘浮云压抑的抽气声,或者奶奶因为弘毅的哭闹而陡然拔高的嗓门时,她小小的身体才会在阴影里几不可察地瑟缩一下,抱紧怀里的皮球。


    家里开始弥漫一种异样的气息。奶奶抱着弘毅,看向里屋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疲惫,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厌烦,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刘浮云有时会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土墙,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上。那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耿希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水浸泡过的悲伤和茫然。她枯瘦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气音,又颓然地靠回去,闭上眼睛,任由更深的疲惫将她吞没。


    耿希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冰冷的石头压在她背上。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一切的屏障。


    日子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异样的张力中,滑向了深秋。江风变得凛冽,吹得院墙外光秃秃的芦苇杆呜呜作响,如同哀泣。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奶奶抱着弘毅去了隔壁串门,屋子里只剩下刘浮云压抑的呼吸声和杂物堆角落里死一般的沉寂。


    院门忽然被推开了。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又无比熟悉的烟草味和尘土气息。


    耿希抱着皮球的手猛地一紧。她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身体瞬间绷直,僵在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耳朵却像受惊的兔子,高高竖起,捕捉着那脚步声的每一个细微响动——它穿过堂屋,在里屋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耿希。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里屋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害怕听到妈妈的咳嗽声,更害怕听到那种暴怒的嘶吼和……那可怕的脆响。她把脸死死埋在皮球上,冰凉的橡胶味钻进鼻孔,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恐惧。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里屋异常地安静。没有争吵,没有怒骂,甚至连刘浮云那标志性的压抑咳嗽声都消失了。只有一种极其压抑的、令人心慌的沉默,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耿希在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诡异的好奇驱使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箩筐后面探出一点点脑袋。她的目光穿过杂物的缝隙,投向里屋门口那挂破旧的门帘。


    门帘只掀开了一条窄缝。她能看到里面一点点昏暗的光景。妈妈刘浮云靠墙坐着,身上裹着那条薄薄的旧棉被,头垂得很低,凌乱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爸爸耿与平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暴躁地走动,也没有坐下,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截沉默的、生了根的木桩。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肩膀微微塌着,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和……一种耿希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沉重。


    没有声音。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发酵。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耿与平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耿希吓得立刻缩回了脑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挪动的声音,不是走向门口,而是走向妈妈那边。然后是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迟滞的沙沙声。接着,是一种硬物摩擦木头的、极其轻微的刮擦声——像是笔尖划过纸面。


    那声音很轻,但在耿希屏息凝神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朝着门口的方向。门帘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耿与平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朝杂物堆的方向看一眼,径直穿过堂屋,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吱呀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耿希依旧蜷缩在角落里,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恐惧而微微发麻。她不敢动,耳朵捕捉着里屋的动静。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绝望。那声音不大,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是妈妈。


    耿希抱着皮球,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抖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妈妈那绝望的哭泣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傍晚,奶奶抱着睡着的弘毅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察觉到了异样。堂屋里的空气冰冷而滞重,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她放下弘毅,狐疑地掀开里屋的门帘。


    刘浮云依旧维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头垂得更低了,身体蜷缩在棉被里,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躯壳。她的肩膀在极其轻微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已经停止,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地上,靠近床脚的地方,散落着几张印着字的纸。其中一张,被揉成了一团,又被展开,皱巴巴地摊开在那里。纸页的底部,有两个歪歪扭扭、带着一种沉重钝感的签名——一个是“耿与平”,另一个是“刘浮云”。签名旁边,盖着一个暗红色的、模糊不清的圆形印记。


    奶奶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那个仿佛已经死去的儿媳,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几张刺眼的纸,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哀鸣:“离……离了?你们……你们就这么……离了?!”


    最后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尖利而绝望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猛地抱紧了怀里的旧皮球,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她听到了奶奶那声绝望的哀鸣,也听到了那个陌生的词——“离了”。她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刚才,在这个昏暗的黄昏里,被那几张纸和那两个沉重的签名,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斩断了。


    像一条奔涌的河,突然在旱季断流。留下干涸龟裂的河床,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无声地昭示着某种庞大存在的消逝。断流处,只有风卷起的尘沙,打着旋儿,发出空洞的呜咽。


    刘浮云的哭声彻底消失了。她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无声无息。只有奶奶抱着睡梦中的弘毅,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望着外面越来越浓的暮色,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过满脸深刻的沟壑,嘴里反复地、茫然地念叨着:“离了……怎么就离了……”


    耿希在角落里蜷缩得更紧了,小小的身体缩成一个冰冷的硬块。怀里的旧皮球散发着陈年的橡胶味,像一块失去温度的石头。断流的河床在她懵懂的意识里裂开巨大的、黑暗的缝隙,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得她灵魂都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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