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江心洲滩涂上的水,退去一层浑浊,又漫上一层更深的昏黄。耿希五岁了,依旧瘦得像根江边的芦苇,风一吹就要倒似的。耿弘毅则像吸饱了水分的秧苗,壮实了不少,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咚咚作响,嗓门洪亮,是这沉寂老屋里唯一活跃的声源。
空气却凝固得更厉害了,仿佛一块沉重的、吸饱了水汽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刘浮云的咳嗽成了日夜不休的背景音,那声音不再仅仅是闷响,常常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仿佛要撕裂什么的破音。她的脸色不再只是蜡黄,而是蒙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窝深陷得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里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棉被,露出来的手腕细得惊人,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喂奶和照顾弘毅的任务,几乎全落在了奶奶日渐佝偻的肩上。奶奶对孙子的疼爱依旧炽热,但絮叨里也开始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抱怨和疲惫。
耿与平回家的次数又变得稀少起来。即使回来,也像一块沉默的、移动的礁石,带着浓重的烟味和酒气。他很少看刘浮云,目光偶尔扫过,也像掠过一件碍眼的旧家具,迅速移开。他和奶奶的对话也只剩下最简短的关于米缸、柴火或者牌桌上的输赢。对弘毅,他也失了最初的新鲜劲,偶尔抱一抱,动作依旧僵硬,眼神却多了几分不耐烦,尤其是在弘毅哭闹的时候。他更多的时间是把自己关在堂屋,或者直接去牌馆,仿佛只有在那里,在烟雾和喧嚣里,他才能喘口气。
耿希像一只习惯了黑暗角落的小兽,本能地规避着所有可能的风暴中心。她不再靠近灶间,不再去院子西头的墙根,更多时候,她把自己藏在外屋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光线最暗,堆着破旧的农具、蒙尘的箩筐和一些辨不出用途的破烂。她就蜷缩在一个倒扣着的旧箩筐后面,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她抵御一切的盔甲。她黑沉沉的眼睛在阴影里睁着,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屋子里每一点声响的异动——奶奶哄弘毅时陡然拔高的声调,刘浮云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还有爸爸沉重的、带着烦躁的脚步声。
风暴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酝酿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一丝风也没有。远处江面上传来的汽笛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奶奶抱着因为长痱子而哭闹不休的弘毅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刘浮云蜷在里屋床上,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那声音穿透薄薄的木板门,像钝刀子刮着堂屋里耿与平的神经。
他坐在堂屋唯一那把还算完好的竹椅上,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劣质酒精的气味混浊地弥漫在空气里。他眉头锁得死紧,那个“川”字深得像刀刻,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每一次咳嗽声传来,他敲击桌面的力道就加重一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耿希缩在杂物堆的阴影里,怀里抱着冰冷的旧皮球。她能感觉到空气里绷紧的弦,那弦上浸满了酒精、汗味和一种无声的暴戾。每一次妈妈的咳嗽,都像在用力拨动那根弦,发出危险的震颤。
终于,在刘浮云又一阵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带着破音的猛烈咳嗽后,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咳!咳!咳!一天到晚咳!烦不烦!” 耿与平猛地从竹椅上站起来,椅子腿在红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几步就冲到了里屋门口,一把掀开了那挂破旧的门帘,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里屋瞬间暗了下来。刘浮云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惊恐地抬起头,灰败的脸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恐惧,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散发着浓烈酒气和怒气的黑影。
“你他妈……” 耿与平的声音因为酒精和暴怒而嘶哑变形,像砂纸摩擦,“……装给谁看?啊?想咳死是不是?想死就滚远点!别他妈在这儿碍眼!” 他吼叫着,唾沫星子飞溅。
刘浮云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她挣扎着想往后缩,但虚弱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哑巴了?说话啊!” 耿与平往前逼近一步,浓重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床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他猛地扬起粗糙的大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朝着刘浮云挥了过去!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像惊雷一样炸开在闷热的黄昏里,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作响。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暴力,穿透了杂物堆的阴影,狠狠地扎进耿希的耳朵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小小的身体骤然僵硬得像块石头,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她抱着旧皮球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那早已失去弹性的橡胶里。那声脆响在她脑子里反复回荡、放大,变成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盖过了屋外弘毅的哭闹,盖过了江风的呜咽,甚至盖过了她自己瞬间停滞的心跳。
她黑沉沉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剧烈地收缩。透过杂物堆的缝隙,她看到里屋门口那个高大、扭曲、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背影。她看不到妈妈的脸,但她能想象到那一巴掌的力量。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凿开了她小小世界里最后一点懵懂的屏障,让她第一次如此**地、惊惧地直面成人世界的暴戾与狰狞。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身体本能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院子里,弘毅的哭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停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尖锐刺耳的嚎啕。奶奶抱着他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平!你疯了?!你打她做什么?!她病成这样……”
耿与平似乎被自己那一巴掌和儿子的哭声震了一下,动作僵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冲进来的奶奶和哭嚎的儿子。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捂着脸无声抽泣的身影,眼神里翻涌着暴怒、厌恶、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更深沉的东西。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奶奶,巨大的力道让老太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看也没看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更没有看一眼杂物堆的角落。他径直冲出了堂屋,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咚咚咚地砸在红砖地上,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奶奶抱着哭嚎的弘毅,看着床上捂着脸、身体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刘浮云,又惊又怒又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徒劳地拍打着孙子的背,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造孽啊……真是造孽……”
里屋只剩下刘浮云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和耿弘毅响亮的哭声。
杂物堆的角落里,耿希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那声清脆的耳光还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余音震得她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她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怀里的旧皮球被她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凹痕,冰凉的橡胶触感也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她黑沉沉的眼睛里,那点因为弟弟出生、因为两颗糖果而短暂亮起过的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恐惧。那黑暗如此浓重,仿佛要将她小小的灵魂都吞噬进去。
屋外的天彻底黑透了。浓重的夜色像墨汁一样泼洒下来,淹没了低矮的村落和呜咽的江岸。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远处长江沉闷的涛声,一下,又一下,像沉重的鼓槌,敲打着这片被暴力撕裂的土地,也敲打着杂物堆角落里,那个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彻底冻结的小小心脏。
夜风呜咽着穿过门缝窗隙,带着江水的腥气和初秋的寒意,吹进堂屋,吹过冰冷的长凳,吹进杂物堆的阴影里。耿希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感觉自己正沉向一个冰冷刺骨的深渊,而那声清脆的耳光,是深渊上方唯一碎裂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