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弘毅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耿家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定型。空气里那些无形的凝滞被一种新的秩序取代——一种以那个嘹亮哭声为中心运转的秩序。
崭新的红碎花襁褓取代了耿希当年那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奶奶浑浊的眼睛像被点亮了,终日围绕着摇篮打转,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孙子红润饱满的脸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耿希从未听过的摇篮曲,干瘪的嘴唇偶尔会弯起一个真切的弧度。灶间里时常飘出炖蛋羹的香气,或者熬得稠稠的米油味,那是属于耿弘毅的特供。奶奶从箱底翻出几块柔软的细棉布,拆洗干净,仔仔细细地裁成尿片,每一片都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与耿希身下那些粗糙、硬挺、带着陈年污渍的旧布片截然不同。
耿与平回家的频率明显高了。虽然依旧是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他不再像一阵风似的刮进门又刮出去,偶尔会坐在堂屋里,笨拙地抱着那个红襁褓。他抱孩子的姿势很僵硬,手臂肌肉绷紧,生怕摔了怀里的宝贝疙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儿子酣睡的小脸上,那紧锁的“川”字眉难得地舒展开,嘴角甚至会牵起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温柔的线条。他会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缓地碰碰弘毅的小拳头,或者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脚丫,动作里带着一种耿希从未体验过的、小心翼翼的珍视。他偶尔会从外面带回一小包婴儿用的爽身粉,或者一块颜色鲜亮的拨浪鼓,东西不多,但每一次都明确地指向那个摇篮的方向。
耿希的存在,则像屋子里一件移动缓慢、无声无息的旧家具。她依旧瘦小,穿着明显不合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裤。她学会了更彻底地缩小自己,在弟弟响亮的啼哭、奶奶忙乱的絮叨和爸爸偶尔投向摇篮的柔和目光里,把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那张用两条长凳拼成的“小床”依旧在堂屋的角落,夜里,她蜷在上面,身上盖着那件破旧的成人棉袄。隔壁里屋,弟弟的摇篮就放在大床边,夜里稍有动静,奶奶或妈妈就会立刻起身,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的絮语,与堂屋这边死寂的黑暗形成无声的割裂。
她不再坐在门槛上看江了。更多的时候,她蹲在院子最西头的墙根下,那里有一小片潮湿的阴影,长着厚厚的青苔。她手里攥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或者那两张颜色暗淡的糖纸(糖早已吃完,玻璃纸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目光空洞地盯着青苔里忙碌的蚂蚁,或者一只缓缓爬行的蜗牛。弟弟响亮的哭声穿透薄薄的墙壁传来,像一种持续的、宣告存在感的背景音。偶尔,她会抬起头,越过低矮的院墙,目光投向灰蒙蒙的江面。巨大的货轮拖着沉闷的汽笛驶过,呜咽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辽远而空洞,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刘浮云的身体在耿弘毅出生后,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元气。咳嗽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剧了,常常在深夜里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闷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蜡黄的脸上,那两团病态的青黑愈发深重,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她的全部精力,似乎都被那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榨干了。喂奶、换尿布、拍嗝、哄睡……循环往复,像一架疲惫不堪、随时会散架的机器。她的眼神常常是涣散的,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和疲惫。
耿希有时会默默地走到妈妈身边,小小的身影在忙碌的大人脚下显得那么不起眼。她会帮妈妈递一块干净的尿布,或者把弟弟不小心蹬掉的小袜子捡起来。她做得很安静,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刘浮云偶尔会从婴儿身上短暂地移开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目光是复杂的,混杂着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以及更深沉的茫然。她枯瘦的手有时会极其短暂地、象征性地摸一下耿希的头,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单音节:“嗯。” 随即,她的注意力又会被摇篮里的一声哼唧或啼哭迅速拉走。那短暂到近乎虚无的触碰,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耿希心里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耿与平难得地回来得早了些,没有立刻去牌馆。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随意包裹的小东西。耿希正蹲在灶间门口,看着奶奶给弟弟喂米糊糊。弟弟坐在奶奶怀里,小嘴吧嗒吧嗒吃得正香,米糊糊沾得小下巴上都是。奶奶拿着小勺,一边喂一边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哄着:“哎哟,咱弘毅真乖,吃得多香!长大个儿!”
耿与平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柔和的。他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视线转向灶间门口的耿希。耿希正看着弟弟,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耿与平走过去,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那个小纸包,随意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塞到耿希怀里。动作快得耿希都没反应过来。
纸包掉在地上。耿希愣了一下,低头去看。旧报纸散开了,露出里面一个崭新的、硬塑料做的、色彩鲜艳的拨浪鼓。红黄相间的鼓身,两个小鼓槌用红绳系着。这显然和他上次给弘毅买的是同一种。
耿希没有立刻去捡。她抬起头,黑沉沉的大眼睛看向爸爸。耿与平的目光却已经移开了,正看着奶奶怀里的弟弟。他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又看了儿子一眼,便转身,像往常一样,朝着村头麻将馆的方向,迈开了步子。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灶间门口,奶奶喂完了最后一口米糊,正用毛巾仔细地给弘毅擦嘴,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夸着孙子。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刚才那一幕。
耿希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小手,捡起那个崭新的拨浪鼓。塑料的鼓身冰凉,鲜艳的颜色在昏暗的灶间门口显得有些刺眼。她用手指碰了碰那小小的鼓槌,鼓槌轻轻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里面的小珠子似乎卡住了。
她拿着拨浪鼓,默默地走回堂屋角落,爬上她的“小床”。她把那个崭新的拨浪鼓放在瘪瘪的旧皮球旁边。两个玩具并排躺着,一个色彩鲜亮却哑然无声,一个陈旧暗淡、布满岁月的痕迹。耿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黑漆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它们。
夜,深了。江风带着初冬的寒意,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里屋传来弟弟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奶奶偶尔压低嗓门的哼唱。堂屋角落,冰冷的长凳上,耿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暖意的东西。那个崭新的、哑巴似的拨浪鼓,被她遗弃在冰冷的床板边缘,鲜艳的色彩在黑暗中失去了光泽。
刘浮云压抑的咳嗽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咳了一阵,她似乎喘不过气,发出艰难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角落里的耿希,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望向里屋紧闭的门板方向。那里面,有妈妈痛苦的喘息,有弟弟安稳的睡颜,有奶奶低沉的哼唱,唯独没有属于她的声音。
她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怀里那个瘪瘪的、带着陈旧橡胶味的旧皮球里。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安慰。窗外的江风呜咽着掠过芦苇丛,声音凄清而悠长,像一首无人倾听、早已尘封的摇篮曲,在无边的夜色里,寂寞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