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江心洲滩涂上的淤泥,黏稠、滞重,缓慢地向前挪动。转眼间,耿希三岁了。
她依旧是瘦小的,细伶伶的胳膊腿儿,仿佛一阵江风就能吹折。稀疏的黄毛软软地贴在小小的脑袋上,衬得那双眼睛越发大而黑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偶尔掠过一丝惊惶。她的安静是出了名的,不哭不闹,常常独自坐在堂屋门槛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磨得光滑的小石子,或者一片被江水冲刷得褪色的碎瓷片,一看就是大半天。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处灰蒙蒙、日夜奔流不息的长江。江面宽阔,浊浪翻涌,巨大的货轮拖着沉闷悠长的汽笛声缓缓驶过,像一个移动的、沉重的叹息。那声音传过来,带着水汽的凉意,渗进耿希小小的骨头缝里。
家里的空气,比耿希出生时更凝滞了。耿与平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回来,也像一阵裹挟着浓烟和酒气的风,短暂地盘旋,留下更多的沉默和压抑。他通常只和奶奶说几句关于地里收成或牌桌上输赢的话,对刘浮云,目光很少在她身上停留,更少言语。偶尔眼神扫过角落里安静得像个小影子的耿希,也只是一瞥,便迅速移开,仿佛那小小的身影会灼伤他的视线。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村头那间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或者跟着村里的男人外出做短工,家,对他而言更像一个短暂落脚、补充睡眠的旅店。
而刘浮云,像一根被长久绷紧、即将断裂的弦。她的身体在耿希出生后就没真正好利索过,常年缠绕着低热和莫名的疼痛。咳嗽成了她生活的主调,从清晨持续到深夜,一声声压抑在胸腔里,闷闷的,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下的青黑深得像晕开的墨迹。耿与平带回来的钱,薄薄几张,总是不够。奶奶掌管着家里的开销,每一分都要掰成两半花。刘浮云的药,成了这个拮据家庭里一项“多余”的负担。
“又咳!咳得人心烦!” 奶奶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破堂屋的寂静。她手里端着半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重重地墩在刘浮云面前的小木凳上,汤汁溅出来几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喝!省着点喝!这药金贵着呢!一天天的,就知道花钱!人家三伯家的媳妇,壮得像头牛,一口气生俩小子,也没见这么金贵!”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下下剐着刘浮云本就脆弱的神经。
刘浮云低着头,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粗糙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争辩,只是端起那半碗尚有余温的药,凑到嘴边。浓烈的苦涩气味直冲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闭了闭眼,像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屏住呼吸,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每一次吞咽,喉咙都像被砂纸摩擦过。药汁太苦了,苦得她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
门槛边的耿希,不知何时转过了小脑袋,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喝药的动作。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碗黑水的可怕。她放下手里的小石子,扶着粗糙的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迈着小短腿,悄无声息地走到妈妈身边。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刘浮云的衣角。
刘浮云喝完了药,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味。她放下碗,对上女儿黑漆漆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担忧。刘浮云心头猛地一酸,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耿希小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灰尘。
“希希乖。”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疲惫,“妈妈没事。”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浓烈脂粉气和外面尘土味道的风灌了进来。三伯母那张总是挂着夸张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一件簇新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子,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哟,都在呢!” 三伯母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扫过屋里简陋的陈设、刘浮云蜡黄的脸、地上的药碗,最后精准地落在耿希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轻蔑。她脸上堆起过分热情的笑,声音洪亮得刺耳,“浮云啊,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啧啧,不是我说你,女人家,可不能太娇气!你看我,生了小宝那会儿,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照样把小子养得白白胖胖!” 她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走进来,把那个布袋子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她的目光又落到耿希身上,夸张地弯下腰:“哎呦,希丫头,都长这么大了?来,让三伯娘瞧瞧!” 她伸出手,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气,朝耿希的脸蛋捏去。
耿希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惧。她像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往刘浮云身后缩去,小手紧紧抓住了妈妈的裤腿,小脸埋进布料里,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三伯母。
三伯母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呵,这小丫头,还认生呢!” 她直起腰,不再看耿希,转而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是几颗廉价的水果硬糖。她拿出一颗,在耿希眼前晃了晃,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俗艳的光:“喏,吃糖不?可甜了!”
耿希只是更紧地缩在妈妈身后,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黑眼睛里的警惕丝毫不减。
三伯母撇撇嘴,把糖随手丢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像是才注意到地上的药碗,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哟,这药味,可真够冲的!浮云啊,不是我说你,你这身子……” 她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就是个拖油瓶的命!自己身子骨不行,还拖着个丫头片子,这日子……唉!”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眼睛却瞟向桌上的布袋,那里面装着给奶奶捎带的针线和几块颜色俗气的布料。
刘浮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由蜡黄瞬间转为惨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句“拖油瓶”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最痛的地方。她放在腿上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妈,这是您要的线,还有两块布,您瞅瞅颜色行不?” 三伯母不再理会刘浮云,转向奶奶,声音立刻变得又甜又腻,仿佛刚才刻薄的话语从未出口。
奶奶接过布和线,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满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嗯,挺好,挺好。你有心了。”
三伯母得意地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刘浮云,仿佛在无声地炫耀自己的“能干”和“孝顺”。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村里谁家又生了儿子、谁家盖了新房的闲话,每一句都像裹着蜜糖的软刀子,不着痕迹地刺着刘浮云的心。刘浮云始终低着头,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只有肩膀在难以察觉地微微耸动。
终于,三伯母觉得炫耀够了,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风风火火地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难堪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桌上那颗廉价的糖果,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奶奶拿起布和线,也转身进了里屋。堂屋里只剩下刘浮云和紧紧贴着她的耿希。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冲破堤坝。刘浮云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也砸在耿希仰起的小脸上。那泪水是滚烫的,带着无尽的委屈、愤怒和绝望。
耿希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痛哭吓到了。她小小的身体也跟着抖起来,黑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她伸出小手,慌乱地去擦妈妈脸上汹涌的泪水,小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咿呀声:“妈……妈……不哭……” 稚嫩的声音在压抑的堂屋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
刘浮云一把将女儿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抱住自己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她把脸深深埋进女儿瘦弱的肩膀,滚烫的泪水迅速洇湿了耿希单薄的旧衣衫。她哭得浑身都在痉挛,那撕心裂肺的呜咽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闷的抽噎,身体在无声的崩溃中剧烈地起伏。
耿希被妈妈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小脸憋得通红,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僵硬地、笨拙地用小手拍打着妈妈颤抖的脊背,嘴里反复地、徒劳地念叨着那仅有的几个词:“妈……不哭……希希乖……”
不知过了多久,刘浮云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松开女儿,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耿希被泪水浸湿的小脸。她看着女儿那双依旧带着惊惶、却努力想安慰她的黑眼睛,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点带着血腥味的暖流。
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桌边,拿起那颗三伯母留下的水果糖。鲜艳的塑料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俗艳。她剥开糖纸,露出里面一颗橙黄色的、廉价的硬糖,散发出一股浓烈的人工香精味道。她把糖塞进耿希的小手里。
耿希低头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圆溜溜的东西,又抬头看看妈妈。妈妈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
“吃吧,希希。” 刘浮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甜的。”
耿希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把糖放进嘴里。一股强烈到发齁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驱散了空气里残留的药味苦涩。她小小的眉头先是皱了一下,似乎被这过于刺激的甜味惊到,但很快,一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对甜味本能的欢愉在她黑沉沉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她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一小块,小心翼翼地舔着,不敢用力咬,生怕这份突如其来的甜味太快消失。
刘浮云看着女儿脸上那一点点因为甜味而漾开的、极其细微的满足,心口那尖锐的疼痛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甜暂时麻痹了。她弯下腰,轻轻吻了吻耿希的额头,然后默默拿起桌上那只空药碗,脚步沉重地走向灶间,准备清洗。
日子,就在这浓烈的苦与微弱的甜之间,艰难地、一天天地熬着。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刘浮云的肚子又一天天鼓了起来。这一次,家里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奶奶的脸上多了些期待,话里话外总念叨着“这次可得争气”。耿与平回家的次数似乎也多了一两次,虽然依旧是沉默寡言,但看向刘浮云肚子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漠然。
耿希三岁半了,依旧瘦小,但似乎比之前结实了一点。她不太明白妈妈肚子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懂地感觉到家里那根无形的弦似乎绷得更紧了。她依旧安静,大部分时间坐在门槛上看江,或者蹲在墙角潮湿的青苔上,看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行。那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在粗糙的砖面上留下一条亮晶晶的、蜿蜒的水痕。
那天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刘浮云挺着沉重的肚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耿与平的旧衣服。她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浮肿而显得有些笨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耿希坐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小手里摊着几张捡来的、颜色各异的糖纸。她把它们对着阳光,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光线下变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安静的乐趣。
突然,院门被猛地推开,三伯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小院。
“妈!快尝尝!刚出锅的!” 三伯母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响亮和献宝般的热情,径直走向坐在堂屋门口的奶奶,“小宝他爹今天在集上割的好肉!特意给您留了一大碗!肥瘦相间,炖得可烂糊了!您老可得好好补补!”
奶奶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满了笑意:“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你孝顺!” 她接过碗,深深嗅了一口那诱人的香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三伯母得意地瞥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刘浮云和她脚边的耿希。刘浮云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难堪的肉香和刻意的炫耀。耿希则抬起小脸,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碗里那油亮喷香的红烧肉,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
“浮云啊,” 三伯母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你也闻着香了吧?想吃吗?可惜啊,你这身子,油腻太重的东西怕克化不动!还是多吃点清淡的,养好身子,给我们耿家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 她故意把“大胖小子”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浮云隆起的腹部,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令人齿冷的笑意。
刘浮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捏着针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手里那件破旧的衣裳,仿佛要将它盯穿。
三伯母见刘浮云不接茬,自觉无趣,又转向奶奶说了几句闲话,便扭着腰肢出去了,留下那碗红烧肉浓郁的香气,像一层无形的、油腻的羞辱,弥漫在小院里,久久不散。
耿希的目光从奶奶碗里的肉,移到了妈妈低垂的脸上。她看到妈妈紧紧抿着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一滴很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妈妈低垂的眼睫下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妈妈正在缝补的、灰扑扑的旧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珠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耿希小小的耳朵里,却像一声惊雷。
耿希小小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看奶奶碗里诱人的肉,又看看妈妈衣襟上那点迅速扩散开的深色水渍。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妈妈无声的眼泪比任何吵闹都让她害怕。她手里那张漂亮的紫色糖纸,不知何时被她攥成了一团。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到妈妈身边。她伸出小手,急切地、笨拙地去擦妈妈衣襟上那片泪痕,小嘴里发出急促的、含混不清的咿呀声,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仿佛在说:“妈妈不哭……希希乖……希希不要肉……”
刘浮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脸深深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耿希单薄的衣衫。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想从女儿小小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微末力量。耿希被勒得生疼,却不敢动,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妈妈的重量和悲伤,小手无措地停在半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紫色糖纸。
夕阳沉甸甸地坠向浑浊的江面,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巨大的货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驶过,呜咽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
深秋,江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耿希缩在堂屋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瘪瘪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那是耿与平某次回来,不知从哪个工友的孩子那里顺来的。这是她唯一的玩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屋传来刘浮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奶奶在灶间烧着热水,脚步匆匆,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强烈的期盼。
耿与平竟然也在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牌馆,而是坐在堂屋唯一的木桌旁,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眉头紧锁,那个“川”字深刻得像是刻在额头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盯着桌上的一道裂缝。烟被他无意识地在指间捻动着,烟丝簌簌落下,散在桌面上。他似乎在听着里屋的动静,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
耿希抱着她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了。里屋妈妈压抑的呻吟声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的爸爸。爸爸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耿希无法理解的紧张。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
终于,一声异常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开阴云的惊雷,猛地从里屋炸响!那哭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健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宣告力量,瞬间刺破了屋子里所有的压抑!
奶奶几乎是冲了出来,脸上是狂喜,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我的大孙子啊!哎呦我的弘毅啊!” 她顾不上别的,立刻又转身冲回了里屋。
“弘毅……” 耿与平猛地站起身,手里那支被捻得不成样子的烟掉在了地上。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那个深刻的“川”字似乎也淡化了。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混合着一种耿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骤然点亮了他整张脸。他甚至无意识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因为长期抽烟而发黄的牙齿。他几步就跨到了里屋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急切地想确认什么。
耿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惊呆了。她抱着冰冷的旧皮球,茫然地看着奶奶的狂喜,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刺眼的笑容。里屋弟弟那嘹亮到几乎刺耳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声宣告着他的到来和存在。
很快,奶奶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裹在崭新红底碎花襁褓里的婴儿出来了。襁褓是簇新的,散发着棉布特有的干净气味。婴儿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还没睁开,但哭声洪亮,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与平!快看!咱儿子!耿弘毅!看看,多壮实!听听这嗓门!” 奶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把襁褓凑到耿与平面前。
耿与平凑近了看,脸上那种狂喜的光芒更盛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碰了碰婴儿红润饱满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弹性,让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咧着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呵呵的笑声,那是耿希从未听过的属于父亲的声音。
“好!好!弘毅!好名字!” 他连声说着,目光像黏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再也移不开。
角落里,耿希抱着她冰冷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旧棉袄里,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石子。她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温暖的笑容,看着奶奶抱着弟弟时那毫不掩饰的疼爱与骄傲,看着簇新的红襁褓……她小小的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弟弟那嘹亮的哭声和爸爸满足的笑声中,无声地碎裂了,又无声地沉淀下去。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映着眼前这“一家团聚”的温暖画面,却像两口深井,倒映不出丝毫光亮。
夜深了。耿弘毅吃饱了奶,在崭新的襁褓里沉沉睡去,发出细小的鼾声。刘浮云疲惫至极地躺在里屋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和茫然的复杂神色。她看着床边摇篮里熟睡的儿子,那红润健康的小脸,让她枯槁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吗?
耿与平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他脸上的喜色已经褪去了一些,恢复了惯常的沉默,但那紧锁的眉头却松开了不少。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目光有些放空。
角落里,耿希蜷缩在一张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铺着薄薄旧棉絮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成人棉袄。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望着糊满旧报纸、黑黢黢的房顶。弟弟响亮的哭声、奶奶狂喜的呼喊、爸爸那陌生的笑容,还有那刺眼的新襁褓……像混乱的碎片,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冲撞。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包裹住她。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耿与平喝完了水,站起身。他高大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他走到门边,似乎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那个烟雾缭绕的避风港。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脚步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角落里的耿希,而是朝着灶间走去。
灶间黑漆漆的。耿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绷紧了。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爸爸在摸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耿与平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径直走到了耿希蜷缩的长凳边。
耿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知道爸爸要做什么。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汗味笼罩下来。耿与平没有弯腰,只是站着。耿希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短暂。
然后,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轻轻地塞进了她紧紧攥着旧皮球的手心里。
塞完东西,耿与平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吱呀的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深秋寒冷的夜色里。
堂屋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一片死寂。
耿希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她感觉到手心里那个硬硬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惨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颗用简陋的、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一颗红色,一颗绿色。玻璃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而廉价的光泽。
耿希看着掌心里的两颗糖,看了很久很久。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小手慢慢合拢,将那两颗带着父亲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浓重烟草味的廉价糖果,连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在寒冷冬夜里,努力守护着一点点微弱暖意的幼兽。
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远处的长江,在无边的黑暗里奔流,浑浊的浪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寂寞的岸,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那声音穿过冰冷的夜风,隐约传来,辽远而空洞,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夜鸟凄厉的短啼,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天快亮时,下起了冰冷的秋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院子里泥泞的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穿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