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的秋天,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湿冷,早早渗入了江心洲的骨髓。耿家的老屋,低矮地蹲在村尾,墙壁的红砖被经年的风雨剥蚀得颜色黯淡,墙根处爬满了深绿的青苔,湿漉漉地沉默着。屋内,空气黏稠滞重,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陈旧木头的腐朽气息,还有一种更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郁。
刘浮云躺在里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汗水浸透了额前几绺枯草般的头发,黏在皮肤上。她像一条搁浅在滩涂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目光空洞地越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铅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和她此刻的心境一样,透不进一丝光亮。她的手无意识地搁在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了一个生命,如今只剩下空荡的疼痛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床边矮柜上,放着一个印着褪色红双喜字的搪瓷杯,旁边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那是医生开的止痛药,她数了又数,终究没舍得一次吃完。
堂屋里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和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笑骂,像一道道无形的鞭子,穿透薄薄的木板门,抽打在刘浮云的神经上。她的丈夫耿与平就坐在牌桌的上首位置,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指间的劣质香烟快要燃到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他也不弹掉,只是眯着眼,用力盯着自己面前的牌,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他脚边的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烟蒂和灰烬。
“与平!与平!” 奶奶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牌局的喧嚣,“你倒是进来看看啊!像个木头橛子杵在那里做啥子?娃儿饿得哭都没力气了!” 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蓝底碎花旧棉布襁褓里的婴儿,脚步又急又重地冲进堂屋,带起一阵风。她脸上的皱纹刻满了焦躁和不耐烦,看向婴儿的眼神里,没有多少属于新生儿的喜悦,更像是对一件麻烦物品的处置。
牌桌上的喧闹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打断了一瞬。耿与平这才像大梦初醒般,极其缓慢地、带着被打扰的不悦,撩起眼皮。他丢下手里的牌,慢吞吞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他走到奶奶跟前,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襁褓,只是微微弓下腰,凑近了看。
襁褓里的婴儿太小了,小得让人心惊。皮肤是皱巴巴的深红色,像一只刚从母体剥离、尚未睁眼的小老鼠。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她安静得过分,连呼吸都显得微弱,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细微的起伏。她似乎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是微微翕动着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小兽般的微弱哼唧。生命的气息在她身上如此稀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屋子里浑浊的空气吹散。
耿与平盯着这个脆弱的小东西,脸上没有任何初为人父的激动或柔情。他的目光是审视的、漠然的,像是在估量一件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品相不佳的年货。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只有婴儿那微不可闻的哼唧声和堂屋角落里座钟单调的滴答声。空气凝滞得如同浑浊的泥浆。
“啧。”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咂舌。直起腰,目光从那小小的襁褓上移开,重新落回烟雾缭绕的牌桌方向,仿佛那里才有他真正的归宿。他下意识地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又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
“名字呢?娃儿叫啥?” 奶奶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催促着。她颠了颠怀里的襁褓,动作谈不上温柔。
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蹿起,点燃了烟头。耿与平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涌入肺腑。烟雾从他鼻孔和嘴角缓缓溢出,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透过眼前袅袅的灰白色帘幕,再次瞥了一眼那个襁褓里孱弱的生命。襁褓是旧的,洗得发白,带着不知多少孩子留下的模糊印记,此刻包裹着他刚刚降世的女儿。
“希。”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喑哑,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齿轮在转动,“就叫希吧。耿希。”
烟灰缸不在手边。他习惯性地、极其随意地屈起粗糙的食指,在香烟中部轻轻一弹。一小截长长的、灰白色的烟灰簌簌落下,没有掉进缸里,而是无声地飘坠在脚下坑洼不平的红砖地上。那灰烬落在积年的尘土里,瞬间失去了形状,混入尘埃,就像某种无声的预兆,提前落下了。
“耿希?哪个希?” 奶奶追问了一句,对这个过于单薄的名字似乎有些不满。
“希望的希。” 耿与平的声音没有起伏,说完这句,他像是完成了任务,再没有看那个被命名为“希”的女儿一眼,转身又踱回了牌桌。沉重的木椅子腿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重新坐下,拈起刚才放下的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麻将牌的碰撞声很快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响,盖过了里屋刘浮云压抑的抽气声,也盖过了襁褓里那细弱蚊蚋的哼唧。
奶奶抱着耿希,站在原地,浑浊的老眼看看牌桌方向,又低头看看怀里轻飘飘的婴儿,最终撇了撇嘴,抱着孩子转身往光线更暗的里屋走去,嘴里咕哝着:“希?哼,命硬不硬还两说呢……”
里屋比堂屋更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天光。刘浮云依旧无声地躺着,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像。奶奶把襁褓放到她身边,动作谈不上轻柔。“喏,你的丫头片子,叫耿希。与平起的。”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刘浮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身边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她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碰触到婴儿皱巴巴、温热的小脸。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小的青色血管。指尖传来的微弱温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刘浮云麻木的外壳。她枯井般的眼睛里,骤然涌起一片汹涌的水光,无声地漫过眼眶,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迅速洇湿了头下那个散发着陈年汗味和霉味的枕头。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漏风般的气音,像濒死的鸟鸣。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喧天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响,中间还夹杂着嘹亮的唢呐吹奏的喜庆调子,热闹得刺耳。声音由远及近,震得窗户纸都在嗡嗡作响。
“哟,瞧瞧人家!” 奶奶闻声立刻转身,快步走到窗边,撩起那半截油腻的旧布帘,伸长了脖子往外看,脸上瞬间堆满了刘浮云从未见过的热切笑容,与刚才的冷漠不耐烦判若两人,“听听这动静!到底是男娃金贵!隔壁三伯家的小子,这满月酒办得,啧啧,真气派!”
她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记了身后床上那个刚刚生产完、无声流泪的儿媳,和那个气息微弱、名为“希”的新生命。刘浮云的身体在喜庆的喧嚣里蜷缩得更紧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床板的缝隙里。她放在女儿脸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掀开。三伯母裹着一身外面带来的热闹气息和廉价的香粉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满面红光,嗓门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夸张热情。
“哎哟喂,浮云啊,躺着呢?辛苦辛苦!” 她几步走到床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刘浮云苍白憔悴的脸,又精准地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襁褓上,“我来看看咱们家新添的小千金!啧啧啧……” 她弯下腰,凑近了看,涂得鲜红的嘴唇撇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刻薄的弧度,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晰地钻进刘浮云的耳朵里,“哎呦喂,这小模样……可真够瘦巴的,哭都没劲儿吧?看着可没我们小宝生下来那会儿精神,我们小宝那会儿,嗓门亮得哟,整个村头都听得见!” 她啧啧有声,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丫头片子嘛,是弱些,也难怪。浮云啊,你可得好好将养,别落下病根,以后还得给我们耿家添男丁呢!” 她说着,象征性地伸手想碰碰耿希的小脸。
就在三伯母涂着廉价红指甲油的手指即将碰到婴儿皮肤的瞬间,襁褓里一直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小生命,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初生婴儿的眼睛,瞳仁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呈现出一种近乎纯黑的墨色,深不见底,像两口冰冷的古井。没有新生儿常见的懵懂或混沌,那黑沉沉的瞳孔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倒映着这屋子里所有的阴暗、冷漠和无声的痛楚。它们直勾勾地、毫无情绪地,迎上了三伯母带着戏谑和轻蔑的目光。
三伯母伸出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像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夸张的热情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被冒犯的惊愕和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随即掩饰般地干笑了两声:“呵…呵呵…这小丫头,眼神还挺利……” 声音却没了刚才的洪亮,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看耿希,转而对着刘浮云又敷衍了两句场面话,便有些仓促地转身出去了,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喜庆的唢呐声和鞭炮声还在持续,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刘浮云停止了无声的哭泣,只是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女儿。襁褓里的小耿希,在睁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三伯母一眼后,又缓缓地、安静地闭上了。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已经耗尽了这具小身体里仅存的一点力气。她依旧那么安静,那么孱弱。
夜,终于深沉下来。窗外的喧嚣渐渐散去,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江风吹过芦苇丛发出的呜咽般的沙沙声。月光艰难地穿过污浊的小窗玻璃,吝啬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惨白的光斑。刘浮云在疲惫和疼痛中沉沉睡去,发出不平稳的鼾声。
不知何时,一个小小的、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襁褓,被悄悄地放在了刘浮云的枕边。是奶奶。她做完这件事,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惨淡的月光恰好移动了一点位置,那微弱的光晕的边缘,若有若无地拂过襁褓的一角,温柔地描摹着婴儿露在外面的一点点脸颊轮廓。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小耿希在睡梦中,一只几乎透明的小手,不知何时从襁褓的束缚中挣出了一点点,几根纤细得不可思议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里,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动了一下。像是在本能地探寻着什么,又像是溺水者无声的抓握。
窗外,长江水在浓稠的夜色下奔流不息,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江心洲孤独的岸线,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那声音辽远而空洞,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
天快亮时,灰白色的晨雾弥漫开来,笼罩着低矮的村落和蜿蜒的江岸。耿与平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老屋门口,他背对着屋子,面朝着被雾气模糊的江面方向。他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雾中一明一灭,像一只疲惫而孤独的眼睛。脚下,散落着更多的烟蒂。
一支烟抽完,他随手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厚重的鞋底碾灭。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的老屋,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村头那间彻夜亮灯、人声嘈杂的麻将馆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潮湿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步,又一步,身影很快被灰白的雾气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朝着那永不熄灭的喧嚣之地,沉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