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楚醒来的时候,日头高悬,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他这一觉睡得很深,醒来一下子不知道今夕何夕,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花朝国那间冰冷的宫殿,揉了揉眼,唤道:“阿澜,阿澜。”
叫了两声,顾澜不知所踪,纪楚蹙着眉慢慢坐起身来,手一撑,被榻上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下意识将那样东西拿起来,发现是一幅卷轴。
这样长的卷轴,为何会卷起来放置在榻上?那卷轴的边缘布满了指痕,应当是被多次翻阅,有些陈旧了。
既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纪楚不便打开多看,正想放回原处,忽然听见有人幽幽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纪楚吓了一跳,抬眼朝门口望去,又是那位轻浮公子。
贺翎昭看见纪楚去拿放在榻上的卷轴,汗都下来了,要知道那里头画的可是……
他快走两步上前,把卷轴从纪楚手中顺过来扔到一边,又换上一副笑脸:“醒啦?饿不饿?马上便要启程回皇城了,我给你拿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纪楚抬起头来,望着贺翎昭淡淡道:“不必了。我不和你们回皇城,一会儿就离开了。多谢你替我疗伤,不过我好像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
贺翎昭依然一副笑相,可眼底已经晦暗下来:“你可知,一旦发现你是花朝人,帐外的那些军士贵族定会把你抽筋扒皮,啃噬得骨头渣都不剩?你以为你落到他们手上,还有多少活路?”
纪楚没作声,过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莲鹤人,又为何执意要为我疗伤,还要把我带回皇城?难道你就不恨花朝国,你就与旁的莲鹤人不同?”
花朝国与莲鹤国两国接壤,积怨已久。百年前,花朝国通过巫蛊之术一跃成为大国,对周边国家大肆征伐,其中莲鹤国受害最甚,数以万计的子民沦为奴隶。两国兵戈不息,花朝国用生怀蛊让男人也能受孕,人口大增,实力进一步增强。数十年来,莲鹤国式微,最后对花朝国俯首称臣,多次将皇子送来花朝国做质子。
纪楚恍然间回忆起,当今莲鹤国的圣上是先皇的幺子,数年前就曾在花朝国做质子。想起那人,纪楚忽然心中一阵隐痛,那时候他还是太子伴读,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现在猛然想起,心口像是被人攥着揉了一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贺翎昭没有回答纪楚的问题,只是拿来一件大氅给纪楚披上,又为他戴好兜帽,系上系带,托着腿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纪楚眼尖,看见对方的大氅上绣着莲花与仙鹤的图案。莲鹤国的国徽便是仙鹤嗅花,非皇室血脉不得佩戴。
他在心里有了数,此人定是莲鹤国的皇族,随着当今圣上一道来围猎游玩的。
想到此处,纪楚愈发不愿与这人扯上关系,他抬手去推贺翎昭,挣扎道:“你放我下来!”
贺翎昭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手上颠了颠以示警告,回答了纪楚方才的问题:“我是与旁的莲鹤人没什么区别。可真正不同的,是你。你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
纪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睨了贺翎昭一眼,面露愠色。
这人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满意自己这一副好皮相么?这副皮相谁都喜爱,可这样好的容貌,总给他带来无穷的祸患,让他受人轻薄。
出了帐篷,贺翎昭避开迎来送往的侍从,将纪楚塞进了自己的马车。
两人钻进车里,没承想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双方被彼此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顾澜看见纪楚,先是一愣,随即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纪楚的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公子!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欺负你?”纪楚被贺翎昭劫走之后,顾澜便一直潜伏在营帐间,寻找机会救纪楚出去。
见到顾澜安然无恙,纪楚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顾澜的头发:“我无事。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贺翎昭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自从与纪楚重逢,这人非但没认出他来,还对他没个好脸色,总是冷言冷语。现在对着这小子,倒是关心之至。
他忍了一会儿,顾澜这小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把头埋进纪楚怀里蹭来蹭去,像只重新找到主人的小狗。
贺翎昭忍无可忍,用指尖捏着顾澜的领子,把人从纪楚身上撕下来,阴阳怪气道:“哎,差不多得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在叫唤呢。”
顾澜这才把头抬起来,肯分一点眼神给贺翎昭。他认出这就是劫走他家公子的那个登徒子,瞪眼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狂徒!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劫人,你可知道,我家公子可是花朝国的……”他说到这儿,又忽然刹住了话头,慌乱地看了纪楚一眼。
纪楚垂下眼帘,没作声。
贺翎昭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和我这样说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顾澜还欲再与他争辩,纪楚扯了扯他的衣袖,淡声说:“好了,阿澜,别再说了。你先去前头骑马,我和这位……这位公子单独有些话说。”
顾澜依旧放心不下,可是他看纪楚神色淡淡,每回这般,再多言对方定是要生气了。于是他只好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掀起帘子出去了。
贺翎昭见状,一改方才阴沉的脸色,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原本和纪楚面对面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小的案几,现下贺翎昭直接越过一众障碍物,紧挨着纪楚坐下了。
纪楚还发着低烧,头脑昏沉,他的腿伤得实在太重,箭上的毒虽然被贺翎昭细致地清除了,可噬骨的疼痛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没力气再去同贺翎昭多作纠缠,半阖着眼睛咬牙忍着不适。可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又端出一碗汤药,殷切地递到他的面前。
纪楚盯着那碗汤药片刻,并未去拿勺子,只是用一双淡色的眸子望向贺翎昭。
贺翎昭见状咧嘴一笑,拿起勺子,浅浅抿了一口,装模作样道:“甜的,很好喝的。”
纪楚抿了抿唇,没接贺翎昭递过来的勺子,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一口气干了。
那药又苦又涩,纪楚忍不住微微皱眉,这时候贺翎昭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颗饴糖,放到纪楚的手中。
纪楚犹豫一瞬,最后把那颗糖攥进手心,轻声道:“多谢。”
贺翎昭倚靠着软枕,饶有兴味地望着纪楚,目光灼热。
纪楚本就不自在,被他这么一看更是难耐,他偏过头躲开对方的视线,两人一时无言,过了好半天,纪楚又抬眼望向贺翎昭,斟酌着道:“你……你可知道一个叫纪铃音的人?”
贺翎昭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铃音……纪铃音,是这个名字么?”
纪楚解释道:“此人是……是我的故交,我听闻他在莲鹤的皇城。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投奔他。”
纪铃音其实并不是纪楚的什么故交,而是他的哥哥。两人一母同胞,只相差两岁,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是亲密。只是纪楚九岁那年,父亲将他的爹爹休弃,爹爹带着十一岁的哥哥回到故乡莲鹤国,从此再无音讯。
纪楚的爹爹出身莲鹤国的世家大族,所以纪楚猜想莲鹤国的皇族定然知晓纪铃音,这才来询问贺翎昭。不过贺翎昭的表情实在有些微妙,让纪楚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车身轻微晃了晃,慢慢停了下来。纪楚抬手掀开帘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蔚蓝水面,清凉氤氲的水汽随着荡漾的碧波映入眼帘。
莲鹤国是水之国。
整座王城坐落在辽阔的海边,道路和楼宇横跨水面之上,错落有致,极为新奇。
而他们此刻身处王城的最高点,莲鹤国的皇宫。
皇宫面向大海,连绵不绝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应和着城中鼎沸的人声,热闹非凡。
贺翎昭率先下车,朝纪楚伸出手来,面上似笑非笑。
纪楚并未应他,只是轻声道:“你果然是皇族。”
贺翎昭盯着他:“那你觉得我该是哪位皇族?”
纪楚这回没怎么犹豫:“定是某位闲散的亲王。”
贺翎昭看了纪楚一眼,没多说,直接扯过他的手,将人一把拉进怀中,覆在耳畔悄声道:“猜错了。我要罚你。”
纪楚一愣,转头望向贺翎昭,正对上对方饶有兴味的眼眸。那眼神就像狐狸注视着心仪已久的猎物,漆黑明亮的眼眸中闪着兴奋的光,看得纪楚十分局促。他垂下眼眸避开贺翎昭的视线,在对方怀里挣动两下没能挣开,只好轻声道:“不是亲王,那是什么?你先放开我。”
贺翎昭稍微放松了手臂,却没给纪楚正确答案:“你确定?我再放手,你可要摔下去了。”
纪楚腿上伤重,根本无法自己走路。贺翎昭环着他的腰,他光着的两只脚分别踩在贺翎昭的脚背上,此刻对方轻轻一松手,纪楚条件反射一般抬手,紧紧地勾住了贺翎昭的脖子。
贺翎昭满意地笑起来,他托着纪楚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甚至在手上颠了一颠,快步向内宫中走去。
这次纪楚终于没再让贺翎昭放他下来,抬起头颇为好奇地打量四周。
莲鹤国的建筑以浅色为主,碧蓝的水池与湖泊随处可见,相较花朝国的富丽堂皇,要清新淡雅得多。
片刻后,纪楚被贺翎昭带进了殿内,还没等他看清屋中陈设,周围的仆役婢女已经乌泱泱跪倒了一片,齐声恭敬道:“拜见陛下!”
贺翎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懊恼,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揭露了身份,一转头,正对上纪楚惊愕的目光。
见纪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翎昭好像又重新高兴起来。他快走两步,来到大殿中的御座前,将纪楚抱到座椅上坐好,又单膝蹲下来与对方平视,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千浔哥哥,你怎么能一点儿都没想起来我是谁啊。我好伤心啊,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好呢?”
小贺:掉马掉得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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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