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敌国皇帝强娶,我怀崽了》 第1章 决意 花朝国,云和宫。 入夜以后,屋外落了好大的雪,丝丝缕缕的寒意随着溜进窗缝的冷风渗入骨髓。 纪楚单手托腮坐在桌前,半阖着眼望向不远处纹丝不动的厚重门帘。他看了一会儿,似是累了,垂下如同小扇子一般的纤长睫羽,抿了抿唇,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从外头将门帘掀起,纪楚在一刹那间抬头望去,看见他的贴身侍从顾澜,顶着满头满脸的风雪踏进门来。 纪楚眼里好不容易聚拢的光一下子又散了。 顾澜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模样,快步走到桌前,望了望一桌早已冰凉的菜,斟酌着开口:“公子,菜都凉了,我拿去热热。这门口坐着太冷,我再给你添个手炉,你到里间去等吧。” 纪楚看起来疲倦极了,他抬头看向顾澜,停顿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平淡道:“不用热了,把这桌子菜都撤掉吧。我乏了,你也早点儿歇下吧。” 顾澜愣了愣,不甘道:“可是公子,今日是你与陛下成婚七周年的大日子,陛下……陛下他一定会过来的!” 纪楚看了他一眼,见这人满头都是雪,一脸可怜样,随手递了块布巾去,无奈道:“那你刚才去请他,他亲口答允你会来了么?” 听了这话,顾澜忽然有些惶惶,他目光躲闪起来,嗫嚅半晌,最后还是坚持道:“反正,反正公子,我陪你等着,我陪着你。” 昏黄的烛火在细风中摇曳了两下,照亮了纪楚昳丽的脸庞。他望着顾澜淡淡笑了笑,只是道:“歇下吧。” 纪楚明白顾澜为何会顾左右而言他,这人心里一向藏不住事,将难过都写在脸上了。 方才顾澜去那一趟,定是又撞见了凌决和那个舞伎苟且。 自纪楚十七岁和当今圣上凌决成婚以来,已经辗转过去了七个年头。 纪楚本是太子伴读,凌决是颇受圣上器重的皇子,两人相识相知,最后相恋,彼此陪伴着度过了年少动荡却也纯粹的时光。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众皇子夺嫡,纪楚费尽心思为凌决谋得皇位,凌决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封他做花朝国独一无二的皇后。 可是无限风光的背后,无人知晓,七年间,凌决其实未曾和他发生亲密关系。其中的秘辛,纪楚不愿多作回想,但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眼撞见凌决与旁人纠缠在床榻上。 再之后,凌决封了那个舞伎为副后,将曾经所有给过纪楚的好,尽数奉与对方。 一开始的时候,纪楚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凌决负了他这个事实。 他在房中枯坐了一天一夜,最后来到凌决的寝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凌决理直气壮地回答,朕是皇帝,喜欢谁便和谁在一起。 纪楚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并不言语。 凌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其实早就厌腻你了。 纪楚红着眼睛点点头,转身拂袖而去。 自那天起,纪楚再也没让凌决碰他分毫。凌决大部分时间都与那舞伎腻在一处,偶尔也会来纪楚的寝宫转一转,纪楚每次都闭门谢客,久而久之,凌决便再也不来了。 今日是两人成婚的七周年,纪楚对此并不想多提,可是顾澜这小子忙忙碌碌张罗了一桌菜,还信誓旦旦地要把凌决请过来。 纪楚望着桌上那道凌决最爱吃的炸蟹,心念微动,终究是没有阻止顾澜。 最后的结果意料之中,纪楚抱着手炉,慢慢地走到里间的榻边坐下了。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屋里生着热热的炭火,可是纪楚却觉得寒意一路冷到心里。 贴身戴的玉佩有些旧了,纪楚把它摘下来放进榻边的柜子里。合上柜门时,一样东西落在了地上。 纪楚俯身将其拾起,等看清是什么,眸光微颤。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信笺,外封上的字迹凌厉,颇具锋芒: 赠吾爱楚楚 纪楚颤着手将早已磨毛了边的纸张展开,昔年的剖白映入眼帘: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他望着这行字,怔愣许久,最后猛地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甚至顾不得披上一件大氅。 纪楚还记得数年前凌决将这封信藏在身后,最后红着脸,别扭地拿出来递给他的模样。 这张纸他曾经摩挲过无数遍,只是这两年感情淡薄了,才将其束之高阁。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纪楚能想起当时的每个细节,可透过时间的迷雾,他再也无法看清凌决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 事已至此,他忽然很想再问一问凌决。 ——你可曾记得,你还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屋外大雪封路,纪楚提着衣摆,艰难前行。他将那张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在幽深的宫墙里几经辗转,最后终于来到凌决的寝殿前。 凌决的宫殿不似纪楚的那般冷清,院落里隐约传来絮絮的笑语,灯火透过窗纸映在雪地里,生出细长的影子。 纪楚盯着那道影子半晌,抬手制止通传的侍卫,深吸一口气,朝着院中的笑声走去。 凌决正陪着他的那位舞伎在雪地里嬉闹。 他今日披了一件绣着盘龙纹的黑色大氅,衬得身姿高大挺拔,眉眼间透出鹰隼般的阴鸷。 对方捧起些碎雪朝他撒去,凌决没有躲闪,反倒将人一把拉进大氅,从背后搂住腰,锁进了怀里。 舞伎名叫白初若,生了张动人心魄的脸蛋,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他半推半就挣了两下,最后软下身子靠进凌决的怀里,笑得眉眼弯弯。 纪楚下意识退到角落里,不愿被两人察觉。 他不想摆出正宫的架子去面对白初若,也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和白初若共侍一夫。从凌决对白初若起了心思的那一刻起,纪楚便在心里认定,他和对方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思忖之间,凌决的手顺着白初若的腰间抚过,白初若面颊微红,一把按住凌决的手,细声道:“闻渊哥哥,今日……今日不行。” 凌决收紧了手臂,不以为意地笑道:“怎么,羞了?” 白初若用纤长如同水葱般的手指勾住凌决的衣摆,踟蹰半晌,轻声道:“哥哥,其实我……我有啦。” 听了这话,凌决猛得瞪大了眼睛,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白初若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咬了咬唇,垂下眼帘道:“医官说,已经两个月了,但胎还不稳,所以暂且不能行那事。不过哥哥要是想的话,小心一点,我也可以的……” 话未说完,凌决已经抄起白初若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他抱着人在原地转了两圈,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喜悦:“初若,你真是朕的珍宝!朕有孩子了,朕终于有了亲生骨血!你不知道朕盼这一天,究竟盼了多少年!” 白初若抬起双臂搂住凌决的脖颈,柔情蜜意地笑起来:“是呀,我们有了亲生骨肉呢。往后余生,谁也别想将我们分开。”他轻声呢喃着,抬起一双含情目,似有若无地睨了一眼暗处的纪楚,挑衅般微微勾了勾唇角。 凌决并未注意到白初若的小动作,他担心对方受凉,把人护在怀里,抱起来大步走回了寝殿。 直到两人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纪楚都没回过神来。 白初若的话如同彻骨寒冰,让他自心底涌起一阵无边的冷意,连呼吸都变得疼痛,像是被冰锥刺破了心肺。 花朝国盛行男风,男子嫁人生子并非罕事。但男子若想生儿育女,过程却极其艰辛。 原因无他,男子并非先天就能受孕,而要通过外物干预。数百年前,花朝国有医者研制出一种能让男子受孕的蛊,此蛊分为母蛊和子蛊,只要将母蛊种在生养之人的体内,再将子蛊种在伴侣身上,两人依照医嘱行/房,便可正常受孕。 此蛊名为“生怀蛊”,是一种极为猛烈的蛊,往往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受蛊者时常头晕目眩,呕吐不止,更有甚者会损伤内脏。 凌决想要孩子,且想要最优秀的继承人,纪楚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受了许多苦楚。 在处子体内种蛊,获得的血脉最为优质纯正,他们新婚之夜甚至都未曾行房,直接请来巫医种蛊。可是纪楚的反应极其剧烈,母蛊刚一入体,便觉心口剧痛,腹部绞痛,过了半晌,竟生生咳出一口血来。他实在难受得厉害,可又不愿放弃,强撑了几日,险些去了半条命,最终只得解了蛊。 凌决为此异常恼怒,他将所有诊治过纪楚的医官尽数处死,又四处求医问药,只为让纪楚怀上孩子。可是纪楚每回种蛊依旧痛苦非常,种下之后连正常行/房也无法做到,更别提受孕。 凌决始终不愿接受江山后继无人,便请来南疆的巫医给纪楚诊治。巫医诊脉半晌,竟摇了摇头道,纪楚和凌决两人命格相克,绝无可能孕育生命,就算万分之一的几率怀上了,也只会生出邪祟孽障,先将自己的生父克死,再去为祸世间。 凌决又惊又惧,将那名巫医处以极刑,却再也没提孩子的事。从那时起,凌决望向纪楚眼中的光,便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孩子,孩子。 风雪之中,纪楚低垂着眼眸望向雪地中凌决与白初若交错相缠的脚印,轻轻嗤笑。 他与凌决相识于少年时,从感情的伊始,便决意与对方同生共死。两人只要在一处,就算化为飞灰,也能终日环绕在彼此左右,他们最后纠缠着跌落到尘埃里,再随着风一同飞扬而去,有凌决在的地方,便是纪楚的归处。 可是他爱了这许多年的人,他原本以为能相伴共度一生的人,现在却将别人视若珍宝,和别人有了孩子。凌决将所有曾经给过他的情爱都尽数收回,转身对着他人双手奉上,他的眼眸里再也没有纪楚,他的那双手再也不会与纪楚交握,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将那句誓言变为现实。 纪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寝宫,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澜满脸焦急,正抓着他的手臂大声叫嚷着什么。 尖锐漫长的耳鸣声终于退去,纪楚堪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颤着手,将屋里的东西翻得一团乱。 顾澜拽着他的衣袖,急得满头大汗:“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究竟在找什么?你刚才是不是去陛下的寝宫了?外面的雪那么大,你去干嘛呀?” 他见纪楚脸色灰败,只是怔怔地望着一室狼藉,急得不得了:“公子,你到底什么找不见了?算我求你了,让我帮你找,好不好?” 纪楚这才抬起眼眸,他盯着顾澜的面庞半晌,怔忡道:“阿澜,我的心上人,我的孩子,好像都不见了。” “我找不到他们,我好像,把他们弄丢了。” 开文啦,宝贝们好久不见,专栏球收养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决意 第2章 岔路 顾澜见纪楚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听见“孩子”两字,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打小就陪在纪楚身边,见证了纪楚和凌决从相识到相恋的全部过程,自然也知道纪楚受过的所有苦与痛。 纪楚将整颗心都剖出来,捧在手里献给了凌决,凌决却弃之如敝履,让纪楚蜷缩在冰冷的宫殿里,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兽一般,独自舔舐伤口。 顾澜越想越不能想,登时取了匕首收进袖口,转身便往屋外冲:“公子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等着我。我现在就去杀了白初若那个贱人,了结这一切。” 纪楚赶忙拉住顾澜的手腕,只是摇了摇头:“不要,阿澜,不要。”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提不起任何力气多说一句话,虽然强打起精神,勉力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早已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顾澜哪里见得了纪楚受这样的委屈,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咬着牙站在原地不语。 又过了半晌,纪楚忽然转身走到柜子前,取出收在內匣深处的盒子,将其放在了前厅桌子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 那是属于花朝国皇后的宝印和宝册,如今他已不再需要,便将其原样归还。 纪楚抬手在冰凉冷硬的宝玺上抚了一下,最后缩回手,满眼厌倦:“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不愿再待在这儿,再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后了。阿澜,陪我去莲鹤国,去找我哥哥,好不好?” 不多时,纪楚和顾澜简单收拾了些细软,取了养在马场的骏马,乘着夜色闯出了宫门。 他们在皇城里策马疾驰,纪楚抬眼打量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池,暗暗心惊。 自他嫁与凌决做皇后,对方便不再让他参与政事,更不许他随意踏出宫门半步。 纪楚满腹才华,本该在朝堂上大放光彩,可凌决认为后宫与前朝有别,纪楚既然已经嫁为他妻,便该在内院里恪守本分,不该在前朝抛头露脸。 几年未出宫门,纪楚竟不知道,凌决大兴土木,驱赶着数以万计的奴隶,在皇宫旁建造了一座通天塔。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可是数不尽的奴隶背着石块,踉跄着往塔顶运输。长鞭落在他们的背上,血肉模糊,有些人跌倒了,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暗色的血迹从塔底沿着栈道一路往上延伸,刺伤了纪楚的眼睛,他望着眼前的人间炼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凌决的皇位是纪楚当年费尽心思为他筹谋来的,对方在登基时还远没有现在这般暴戾。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凌决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他大肆征伐,滥杀无辜,而如今修建通天塔,意在“问天”。 纪楚闭了闭眼,他与凌决相处七年之久,凌决的脾气秉性,他最是清楚。过往他对凌决无限包容,事至如今造成这样的局面,他难辞其咎。可他实在不愿再去迁就凌决,更不愿再用自己的血肉真心,去融化对方的冰冷狠戾。 胡思乱想间,两人出了城门,刚想喘一口气,追兵已经赶在了他们的身后。 纪楚并不会武,顾澜寡不敌众,两人在官道上疾行片刻,和身后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时候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直取纪楚面门。 顾澜挥手挡了那支箭,可更多的箭像急雨一样落下来。 眼见就要被赶上,顾澜只得拔出匕首,在纪楚所骑的马背上狠狠扎了一刀,那马吃痛,径直向前冲去。 一阵剧痛自小腿传来,纪楚低头一看,一支毒箭射进了他膝盖内侧。他咬着牙冷汗津津,可内心的痛楚却远胜皮肉。 他认得追兵队伍里的人。他们都是皇家暗卫,若非凌决亲自授意,绝不敢贸然出城,更不敢放毒箭伤他。凌决最是顾及颜面,此番定是不择手段也要将他带回去。 箭头上的药有麻痹的效用,不多时纪楚便觉得四肢百骸发沉,头脑晕眩得厉害。他们为了躲避追兵,绕行了一条不熟悉的小路,此时晨光微曦,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一整夜。 身后的追兵不知所踪,忽然之前,树林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起满林的飞鸟。 两人对视一眼,纪楚收住缰绳,轻抚着马鬃,抬手示意顾澜噤声。 一只野兔疾跑而过,“咻”地一声,箭羽从树丛中飞来,准头却不怎么好,没射中野兔,却落在了纪楚所骑白马的马蹄旁。 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向着前方冲去,纪楚管不了那么多,用力挥动缰绳,策马奔逃。 在树林里行进片刻,前方视野骤然开阔,耀眼夺目的天光倾洒而下,纪楚恍然间发现面前居然是一片辽阔的草原。 纪楚的马疾驰了一夜,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不多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名骑兵,将纪楚和顾澜团团包围。 这些人着装统一,与花朝国的样式并不相同,看着也脸生,和凌决的追兵不是同一队人。 这时候,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语调微扬,似乎饶有兴味:“躲在树丛中偷看,还惊扰了我的兔子,你要拿什么赔我?” 那道声音并不浑厚,透着青年人的清朗。说话间一众侍从向后退开,只见一名年轻男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单手收着缰绳,御马朝着纪楚不紧不慢地走来。 此人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束腰劲装,袖口滚了金色的边,前襟上绣着繁复的花纹,再配上高高束起的马尾和镶着宝石的玉冠,丰神俊朗,张扬无匹,一看便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 他生得眉眼俊俏,一双笑眼神采奕奕,好似晨曦光辉,此刻漫不经心地朝纪楚打量过来,明朗得有些灼眼。 可是待到他看清纪楚的面容,却是瞳孔微缩,目光震颤。 “你,你是……”那人不知忽然之间怎么了,一改先前的游刃有余,看着纪楚的眼神变得莫名炙热起来。 纪楚生了一副好容貌,只当此人是看清他的长相,起了花花肠子。他微微蹙眉,正想调转马头离开,没承想一下子牵扯了腿上的伤口,疼得脸色骤崩。 对方也注意到他腿上的伤,翻身下马走到近前,急切道:“怎么回事?这箭并不是我这边的,是谁伤你至此?” 纪楚向来不喜欢轻浮之人,更对眼前这人莫名其妙的亲近感到诧异,只是冷淡道:“与阁下无关。不知阁下在此围猎,多有惊扰,实在抱歉。” 他转身欲走,谁知那人竟然跃上他的马,自身后将纪楚整个圈在怀里,一拽缰绳,径直往前走了。 “你!” 对方身上带着清晨的露水寒气,还有淡淡的青草味儿,闻起来有点儿像晒过被单上太阳的味道,谈不上讨厌,却无端惹人心烦。 纪楚惊诧于此人居然这般不讲礼数,微微侧过头,瞪着他谴责道:“你这人……这是我的马,请你下去!” 对方并没有抬头看路,反倒用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纪楚。 纪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人神色古怪,倒像是在勉力克制着什么。过了好半天,他又朝纪楚绽出一个有点儿蔫坏的笑:“既然是你的马,那我把缰绳还你,你想去哪儿,去便是了,我不拦着你。” 纪楚将信将疑地接过缰绳,正想调转方向,这时候对方突然将手附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猛一勒缰绳,马又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纪楚被那双手狠狠烫了一下,他这回是真的有点儿恼了,用力甩开对方的手,恨声道:“别碰我!”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没再闹他,很规矩地保持距离,不多时在一间宽敞的帐篷前停了下来。 对方翻身下了马,朝纪楚伸出手来,想了一想又缩回了手,笑道:“不让我碰你,那你自己跳到我身上来?” 纪楚没理那人,紧抿着唇,微微挪动那条中了箭的腿,可还没等他逞强,对方直接拽着他的手把他拉下马来,再张开双臂把人稳稳地接住了。 纪楚惊呼一声,下意识抬手勾住了对方的脖颈,又像被烫着了一样,慌忙放下来。 那人大步走进围帐,一众仆从正忙着收拾打扫,看见他,忙不迭地行礼。 他将纪楚轻轻抱到自己的榻上,挥了挥手让侍从们赶紧退下,又转身来到柜子前,一通翻找,拿出纱布,药酒还有旁的工具,在榻边坐下来。 纪楚总觉得这人没安好心,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执意道:“不劳烦你了,我有贴身侍从,让他来做这些事就好。” 对方没应他,用匕首割开纪楚膝盖周围的衣物,血和布料黏在一起,纪楚没了说话的余裕,疼得倒吸一口气。 那人望着纪楚的伤口,脸色阴沉,他从袖口拿出一根细细的弦,勾住陷进皮肉里的箭头,轻声道:“我要把箭头拿出来,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纪楚把脸别过去,没作声。 那人忽然道:“你的母国是不是花朝国?” 纪楚一愣,转头看向那人,却又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只得再次转过头去,轻声道:“你怎知?” 那人笑了一声:“口音。” 纪楚愣了愣:“有么?可我说的是标准的官话。” 那人语气好奇:“是么?可我不会说官话,教我两句?” 纪楚越发诧异:“你若不会说官话,那你现在同我说的是什么话?……唔!” 闲扯之间,那人猛一用力,将箭头直接从损坏的皮肉上拔除,又迅速倒了药粉上去,熟练地清创包扎。 纪楚疼得低吟一声,嘴唇都险些咬出血来。他一下子明白对方没头没尾的闲扯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便没有那么疼了。 那人手上一面动作,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纪楚不愿与这人多有交集,低着头道:“你不必记住我是谁。” 对方将清创的匕首在手上转了一圈,抬起一双笑眼望向纪楚,眼里却没多少笑意:“好无情啊这位哥哥,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可你的腿这副样子,你走得了吗?” 纪楚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对方起身给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的手里,试探着道:“哥哥,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纪楚垂着眼帘:“我先前从未来过莲鹤国,自然没与你见过。” 那人奇道:“既然从未来过,你怎知这里是莲鹤?” 纪楚没应他,也没喝那杯茶,只是把杯子放在了榻边的小桌上。 他的父亲是花朝人,爹爹是莲鹤人,在小时候爹爹曾和他讲过,莲鹤国有辽阔丰茂的大草原,也有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是与花朝国截然不同的国度。但这些他自然不会说与眼前这个人。 那人见状笑了笑,也不勉强:“你流了很多血,别强撑着了,睡会儿吧。”他抬起手,似乎想抚一抚纪楚的额发,却又将手缩了回去,转身出了帐篷。 纪楚见对方出去,不用再与他周旋,暗暗松了口气。那药粉里有安神的效用,不多时,纪楚便沉沉地睡着了。 贺翎昭刚一走出帐篷,便急喘两口气,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他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汗早就把衣衫浸湿了。 就算在最狂野的梦里,贺翎昭也从不敢想,时隔七年,他日思夜念的那个人,会这样从天而降,回到他的身边。 小贺心里:我直接自信嗨老婆 小贺实际:躲在柱子后大喘气:天啊我命运中的老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岔路 第3章 不识 纪楚醒来的时候,日头高悬,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他这一觉睡得很深,醒来一下子不知道今夕何夕,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花朝国那间冰冷的宫殿,揉了揉眼,唤道:“阿澜,阿澜。” 叫了两声,顾澜不知所踪,纪楚蹙着眉慢慢坐起身来,手一撑,被榻上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下意识将那样东西拿起来,发现是一幅卷轴。 这样长的卷轴,为何会卷起来放置在榻上?那卷轴的边缘布满了指痕,应当是被多次翻阅,有些陈旧了。 既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纪楚不便打开多看,正想放回原处,忽然听见有人幽幽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纪楚吓了一跳,抬眼朝门口望去,又是那位轻浮公子。 贺翎昭看见纪楚去拿放在榻上的卷轴,汗都下来了,要知道那里头画的可是…… 他快走两步上前,把卷轴从纪楚手中顺过来扔到一边,又换上一副笑脸:“醒啦?饿不饿?马上便要启程回皇城了,我给你拿了些吃食,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纪楚抬起头来,望着贺翎昭淡淡道:“不必了。我不和你们回皇城,一会儿就离开了。多谢你替我疗伤,不过我好像也没什么能回报你的。” 贺翎昭依然一副笑相,可眼底已经晦暗下来:“你可知,一旦发现你是花朝人,帐外的那些军士贵族定会把你抽筋扒皮,啃噬得骨头渣都不剩?你以为你落到他们手上,还有多少活路?” 纪楚没作声,过了半晌,才道:“你也是莲鹤人,又为何执意要为我疗伤,还要把我带回皇城?难道你就不恨花朝国,你就与旁的莲鹤人不同?” 花朝国与莲鹤国两国接壤,积怨已久。百年前,花朝国通过巫蛊之术一跃成为大国,对周边国家大肆征伐,其中莲鹤国受害最甚,数以万计的子民沦为奴隶。两国兵戈不息,花朝国用生怀蛊让男人也能受孕,人口大增,实力进一步增强。数十年来,莲鹤国式微,最后对花朝国俯首称臣,多次将皇子送来花朝国做质子。 纪楚恍然间回忆起,当今莲鹤国的圣上是先皇的幺子,数年前就曾在花朝国做质子。想起那人,纪楚忽然心中一阵隐痛,那时候他还是太子伴读,许多事都由不得自己,现在猛然想起,心口像是被人攥着揉了一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贺翎昭没有回答纪楚的问题,只是拿来一件大氅给纪楚披上,又为他戴好兜帽,系上系带,托着腿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纪楚眼尖,看见对方的大氅上绣着莲花与仙鹤的图案。莲鹤国的国徽便是仙鹤嗅花,非皇室血脉不得佩戴。 他在心里有了数,此人定是莲鹤国的皇族,随着当今圣上一道来围猎游玩的。 想到此处,纪楚愈发不愿与这人扯上关系,他抬手去推贺翎昭,挣扎道:“你放我下来!” 贺翎昭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手上颠了颠以示警告,回答了纪楚方才的问题:“我是与旁的莲鹤人没什么区别。可真正不同的,是你。你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 纪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睨了贺翎昭一眼,面露愠色。 这人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满意自己这一副好皮相么?这副皮相谁都喜爱,可这样好的容貌,总给他带来无穷的祸患,让他受人轻薄。 出了帐篷,贺翎昭避开迎来送往的侍从,将纪楚塞进了自己的马车。 两人钻进车里,没承想马车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双方被彼此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顾澜看见纪楚,先是一愣,随即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纪楚的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公子!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欺负你?”纪楚被贺翎昭劫走之后,顾澜便一直潜伏在营帐间,寻找机会救纪楚出去。 见到顾澜安然无恙,纪楚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顾澜的头发:“我无事。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贺翎昭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自从与纪楚重逢,这人非但没认出他来,还对他没个好脸色,总是冷言冷语。现在对着这小子,倒是关心之至。 他忍了一会儿,顾澜这小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把头埋进纪楚怀里蹭来蹭去,像只重新找到主人的小狗。 贺翎昭忍无可忍,用指尖捏着顾澜的领子,把人从纪楚身上撕下来,阴阳怪气道:“哎,差不多得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在叫唤呢。” 顾澜这才把头抬起来,肯分一点眼神给贺翎昭。他认出这就是劫走他家公子的那个登徒子,瞪眼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狂徒!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劫人,你可知道,我家公子可是花朝国的……”他说到这儿,又忽然刹住了话头,慌乱地看了纪楚一眼。 纪楚垂下眼帘,没作声。 贺翎昭嗤笑一声:“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和我这样说话的人是什么下场?” 顾澜还欲再与他争辩,纪楚扯了扯他的衣袖,淡声说:“好了,阿澜,别再说了。你先去前头骑马,我和这位……这位公子单独有些话说。” 顾澜依旧放心不下,可是他看纪楚神色淡淡,每回这般,再多言对方定是要生气了。于是他只好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掀起帘子出去了。 贺翎昭见状,一改方才阴沉的脸色,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原本和纪楚面对面坐着,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小的案几,现下贺翎昭直接越过一众障碍物,紧挨着纪楚坐下了。 纪楚还发着低烧,头脑昏沉,他的腿伤得实在太重,箭上的毒虽然被贺翎昭细致地清除了,可噬骨的疼痛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他没力气再去同贺翎昭多作纠缠,半阖着眼睛咬牙忍着不适。可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又端出一碗汤药,殷切地递到他的面前。 纪楚盯着那碗汤药片刻,并未去拿勺子,只是用一双淡色的眸子望向贺翎昭。 贺翎昭见状咧嘴一笑,拿起勺子,浅浅抿了一口,装模作样道:“甜的,很好喝的。” 纪楚抿了抿唇,没接贺翎昭递过来的勺子,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一口气干了。 那药又苦又涩,纪楚忍不住微微皱眉,这时候贺翎昭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颗饴糖,放到纪楚的手中。 纪楚犹豫一瞬,最后把那颗糖攥进手心,轻声道:“多谢。” 贺翎昭倚靠着软枕,饶有兴味地望着纪楚,目光灼热。 纪楚本就不自在,被他这么一看更是难耐,他偏过头躲开对方的视线,两人一时无言,过了好半天,纪楚又抬眼望向贺翎昭,斟酌着道:“你……你可知道一个叫纪铃音的人?” 贺翎昭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铃音……纪铃音,是这个名字么?” 纪楚解释道:“此人是……是我的故交,我听闻他在莲鹤的皇城。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投奔他。” 纪铃音其实并不是纪楚的什么故交,而是他的哥哥。两人一母同胞,只相差两岁,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是亲密。只是纪楚九岁那年,父亲将他的爹爹休弃,爹爹带着十一岁的哥哥回到故乡莲鹤国,从此再无音讯。 纪楚的爹爹出身莲鹤国的世家大族,所以纪楚猜想莲鹤国的皇族定然知晓纪铃音,这才来询问贺翎昭。不过贺翎昭的表情实在有些微妙,让纪楚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车身轻微晃了晃,慢慢停了下来。纪楚抬手掀开帘子,微微睁大了眼睛。 面前是无边无际的蔚蓝水面,清凉氤氲的水汽随着荡漾的碧波映入眼帘。 莲鹤国是水之国。 整座王城坐落在辽阔的海边,道路和楼宇横跨水面之上,错落有致,极为新奇。 而他们此刻身处王城的最高点,莲鹤国的皇宫。 皇宫面向大海,连绵不绝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应和着城中鼎沸的人声,热闹非凡。 贺翎昭率先下车,朝纪楚伸出手来,面上似笑非笑。 纪楚并未应他,只是轻声道:“你果然是皇族。” 贺翎昭盯着他:“那你觉得我该是哪位皇族?” 纪楚这回没怎么犹豫:“定是某位闲散的亲王。” 贺翎昭看了纪楚一眼,没多说,直接扯过他的手,将人一把拉进怀中,覆在耳畔悄声道:“猜错了。我要罚你。” 纪楚一愣,转头望向贺翎昭,正对上对方饶有兴味的眼眸。那眼神就像狐狸注视着心仪已久的猎物,漆黑明亮的眼眸中闪着兴奋的光,看得纪楚十分局促。他垂下眼眸避开贺翎昭的视线,在对方怀里挣动两下没能挣开,只好轻声道:“不是亲王,那是什么?你先放开我。” 贺翎昭稍微放松了手臂,却没给纪楚正确答案:“你确定?我再放手,你可要摔下去了。” 纪楚腿上伤重,根本无法自己走路。贺翎昭环着他的腰,他光着的两只脚分别踩在贺翎昭的脚背上,此刻对方轻轻一松手,纪楚条件反射一般抬手,紧紧地勾住了贺翎昭的脖子。 贺翎昭满意地笑起来,他托着纪楚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甚至在手上颠了一颠,快步向内宫中走去。 这次纪楚终于没再让贺翎昭放他下来,抬起头颇为好奇地打量四周。 莲鹤国的建筑以浅色为主,碧蓝的水池与湖泊随处可见,相较花朝国的富丽堂皇,要清新淡雅得多。 片刻后,纪楚被贺翎昭带进了殿内,还没等他看清屋中陈设,周围的仆役婢女已经乌泱泱跪倒了一片,齐声恭敬道:“拜见陛下!” 贺翎昭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满脸懊恼,似乎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揭露了身份,一转头,正对上纪楚惊愕的目光。 见纪楚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翎昭好像又重新高兴起来。他快走两步,来到大殿中的御座前,将纪楚抱到座椅上坐好,又单膝蹲下来与对方平视,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里全是笑意:“千浔哥哥,你怎么能一点儿都没想起来我是谁啊。我好伤心啊,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好呢?” 小贺:掉马掉得猝不及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不识 第4章 重逢 纪楚望着贺翎昭,久久没能回神。 眼前这个笑容狡黠的陌生青年,竟然就是当年在花朝国受尽欺凌的质子。 贺翎昭见纪楚半晌没有反应,眼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他拉住纪楚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当真不记得我了?你可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贺翎昭这会儿不知道发什么疯,纪楚的手被捏得很痛,他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谁知贺翎昭好像生怕他逃跑似的,愈发用力。 纪楚垂下眼帘,轻声道:“……贺羡予。” 贺翎昭微怔,他没想到纪楚叫的不是他的名,而是更为郑重的字。他原本没指望纪楚会记得他,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一众质子中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而纪楚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伴读,身边又有凌决这个最得宠的九皇子相伴,绝无可能和贺翎昭产生任何交集。 可是后来,确实发生了一件事,让纪楚和贺翎昭原本平行的两条生命线无可避免地相交在了一处。 那件事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好像一朵在午夜墙角悄悄绽放的无名野花,还没来得及盛开,便已经被人拦腰掐断,落在地上化为一捧泥土,再也无人问津。 纪楚见贺翎昭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以为是自己记错了,谁知贺翎昭一下子把纪楚抱了个满怀,哑声说:“千浔哥哥,你再唤一次,好不好,我想听你再这么叫我一次。” 贺翎昭激动非常,就好像盼着被纪楚这样唤一唤已经盼了很多年,甚至有点儿像可怜巴巴的无辜犬类,让人很想摸一摸他的脑袋。 纪楚被突然抱住,微微一僵,立刻轻轻地推开贺翎昭,过了好半晌,涩声道:“没想到七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令人完全认不出来。”他自然是记得贺翎昭这个人的,只是方才实在没能将当年那个孱弱又眼泪汪汪的少年,和眼前这个笑得蔫坏的俊美青年联想到一处。 这时候贺翎昭已经稍微平复了些心绪,他拉着纪楚进了里间,在一旁的小榻上坐了下来:“你和凌决之间还好么?为何你会满身是伤跑来这里,还说要投奔……纪铃音?” 他虽然面上问得云淡风轻,实则声音颤抖,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纷乱的情绪。纪楚和凌决当年在一处的模样,他是亲眼见过的,现下回想起来,依然心中刺痛,快要喘不上气来。 纪楚并未察觉贺翎昭异样的情绪,只是垂下眼,望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过了半晌,才轻声说:“我和凌决之间,已经恩断义绝。以后不必再和我提他。” 贺翎昭猜测了许多种可能,唯独没猜到这一种,一阵狂喜夹杂着诧异涌上心头,贺翎昭心如擂鼓,盯着纪楚道:“那,千浔哥哥现在可算是独身?” 贺翎昭的声音实在颤得有些厉害,纪楚抬眼望去,被对方满脸通红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又愣了愣神,茫然道:“……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贺翎昭只觉得脑内一片浩大轰然,他猛得站起身来,满心的情感忽然不知如何宣泄,在原地转了一圈,想要笑,却又觉得自己好像要落下泪来。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就算在最肆无忌惮的梦里,他也从来不敢肖想纪楚可以离开凌决,来到自己的身边。他原本想抱着那点儿可怜的念想永眠,可命运似乎对他还不算太差,又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想到这儿,贺翎昭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他站起身来,用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望向纪楚:“好哦。千浔哥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纪楚微微蹙眉,贺翎昭的反应有些怪异,藏在言语间的情绪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对方似乎有什么打算,纪楚思量着要怎么开口询问,可是贺翎昭显然没有再叙旧的意思了。他扬声唤了一句,顷刻间一众侍从鱼贯而入,拥着纪楚去寝殿后方的池子沐浴更衣。 贺翎昭的寝宫极尽奢华,专门辟了一处宫室修建汤池。舟车劳顿,纪楚想起贺翎昭同样风尘仆仆,猜测对方是否会想和自己同浴,又不自在起来。 但是贺翎昭并没有多逗留,只是隔着屏风交代了一声,让纪楚注意伤腿不要沾水,便转身出去了。 过了片刻,纪楚听见侍从们齐声道“恭送陛下”,确认对方走远了,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纪楚坐在水汽氤氲的池边,将墨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用宽大的木勺舀了水清洗。 池水温热,泡得纪楚昏昏欲睡。他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恍惚间又想起了七年前那段早已被束之高阁的往事。 -厉帝十七年,花朝国皇城,颖都。 纪楚被顾澜从榻上唤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三刻。 正是春日柳絮纷飞之时,纪楚近来时常感到疲累困顿,可他是太子伴读,天塌下来了也得卯时晨起,先去太子的寝宫,再与对方一同前往学宫读书。 今日委实有些晚了,顾澜抱着书箱,急匆匆地跑到府门口叫人去套车。纪楚没用早膳,他快步走过廊下,却还是和从主屋出来的主母打了个照面。 纪楚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好躬身行礼。 纪家的主母并非纪楚的生身母亲,而是纪家主君纪云海的续弦。原先纪云海的正妻是一名男子,名唤顾轻尘,生养了纪楚和纪铃音两个孩子。纪楚自幼唤顾轻尘“爹爹”,唤纪云海父亲。 纪楚九岁那年,纪云海忽然将顾轻尘休弃,又大张旗鼓地迎娶现今的主母金巧絮进门。 顾轻尘带着十一岁的纪铃音远走莲鹤国,纪楚自此再也没与两人见过。 被迫与爹爹和哥哥分离,父亲也不闻不问,后来继母怀孕,再加上府中姨娘众多,庶子争宠,纪楚明里暗里受尽了磋磨。 好在纪楚自七岁起就陪着太子读书,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两人之间情谊甚笃,尽管有老臣多次上奏要求换掉纪楚,太子还是力排众议,将纪楚留在了身边。 纪楚得体地行了礼,可是金巧絮显然没想轻易放过他。她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下台阶,翻了翻那双三白眼,声音顿挫起落,颇为做作:“为何起得迟了?你是太子伴读,行为如此不端,旁人看了该作何感想?你将纪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纪楚对这样的阵仗早已习以为常,他用余光瞄见顾澜在门口焦急地朝他招手,面不改色道:“若我此刻再不去学宫,耽误了太子殿下听学,纪家的脸面可能更没地方放了。” 可是金巧絮今日显然有备而来,她抬手一挥,从纪楚的屋子里竟然跑出一个衣裙凌乱,花容失色的少女。那人披散着头发,肌肤裸露在外,跑了没几步便跌倒在众人面前,哀哀哭泣。 纪楚心道不好,果不其然,那女子哭了几声,迅速跪倒在金巧絮的脚边,求她为自己做主。 两人你来我往演了一出大戏,女子指控纪楚昨夜用药将她迷晕,拖回房中百般施虐,害她清白不保。 近来纪连海身体每况愈下,却迟迟未提该由谁来袭承爵位,金巧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才下了这样一盘大棋,欲将纪楚除之而后快。但令纪楚有些吃惊的是,这姑娘竟是康远侯家的嫡女,身份颇为尊贵。如此看来,金家似乎早已和侯府勾结,这张网织得很密,他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金巧絮斜眼看向纪楚,用帕子掩住口鼻作嫌恶状,直接唤了身边的小厮,要将他捆了,押去纪家主君面前认罪。纪楚年方十七,未曾通晓人事,更别提什么夺人清白的污糟事。他心中憋闷至极,握紧了拳,正欲抵抗,忽然一道声音像惊雷一般在空旷的庭院里响起: “谁敢?!” 纪楚惊诧地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袍的高挑少年站在院中,那人用金冠束发,衣摆上绣了金乌神鸟,此刻抬起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眼神像一把出鞘的利剑,直视进纪楚的眼里。 纪楚认得此人,对方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九皇子,凌决。凌决与纪楚同岁,两人先前并无交集,仅仅是在学宫和宴会上打过照面。 可是今日凌决却如同天降神兵,忽然出现在纪府,为纪楚解了围。 金巧絮看见凌决,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不知九皇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妾身正在处理家务事,现下不方便迎驾。” 金巧絮是将军独女,高门显赫,金家又在夺嫡之争中站太子一党,自然与凌决无话可说。 凌决并未分给金巧絮一个眼神,只是对身边的两名侍从言简意赅道:“让她行礼。” 那两名侍从似乎很畏惧凌决,忙不迭地冲上前去,按着金巧絮跪倒在地,压着人结结实实地嗑了两个响头。 凌决居高临下地望向跪了一地的人:“纪府里似乎有难以查清的案子啊。”他说着,朝一旁的康远侯嫡女扬了扬下巴:“将她送去诏狱里,晚些时候我亲自审。若是嘴里吐不出什么,便将康远侯一家全都请进去,一起好好叙叙旧。” 侍从将那姑娘拖了下去,金巧絮瑟缩在一旁不敢作声,凌决对旁人不以为意,抬眼望向纪楚,露出一个有点儿痞气的笑:“坐我的车吧,虽然已经迟到了,但多少还是能快一些。” 不多时,纪楚便坐进了凌决的车驾。和尊贵的皇子同处一车,他感到分外不自在,却还是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凌决摆摆手:“每日路过纪府都能看见你家的车,今天没遇上,我便来看看所为何事。没想到,我来的正是时候。” 纪楚抿了抿唇,并不直视凌决,低着头再次道谢。他没有注意到凌决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只是局促地垂眸注视着衣摆。过了半晌,纪楚迟疑地开口:“九殿下,您不……不怀疑我么?我与那女子……”他抿了抿唇,没再说下去。 这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凌决并未回答纪楚,只是又坐近了些,眼底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楚楚,我以后这样叫你可好?” 纪楚一怔,脱口问道:“为何?” 凌决笑了笑,移开了视线:“因为你楚楚可怜,让人看了很想要庇护。” 纪楚又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一下子满脸通红。他心跳得厉害,慌乱地转头看向窗外,不知道该作何应答。 他早已经忘记被人庇护是什么滋味儿了。 辰时已过,太子那边差人告知纪楚,不必去寝宫了,直接前往学宫即可。 学宫位于皇宫深处,东面是习武的操练场,南面是课室。今晨的课是策论,众人跪坐在案几后,听先生讲解。 纪楚跟在凌决身后走进门,周遭立刻一片窃窃私语。太子凌闻羽端坐在最前排,看见纪楚出现,原本百无聊赖的眼中立即聚拢了光亮。只是等他看清纪楚与凌决同在一处,春风和煦的面容又颓唐下来。 纪楚朝先生行了礼,先向太子请了罪,才落座。凌闻羽为人谦和,并未对他的晚到多作责备。 课室里似乎多了许多生面孔,纪楚恍然间想起,近日圣上下旨,让所有质子与本国皇子一起听学,以示大国风范。 他来得委实晚了些,先生已经布置了辩题,正随机点人作答。 今日的辩题是这样的:有一城之主,遭遇敌军入侵,拼尽全力抵抗无果,父母亲族和城中百姓流离失所,成为阶下囚。 但敌军将领中意城主,想要迎娶城主。如若城主照办,敌军可以放过城中的其他人。 可城主本有挚爱,两人感情甚笃。面临此种情况,该当如何? 纪楚看见这个辩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他鬼使神差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凌决,可就如同无形中命运驱使那般,坐在凌决斜后方的少年闯入了他的视野。 少年面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亮得出奇。他正不错眼的盯着纪楚,眼中的炙热与仰慕几乎要满溢而出,可当他对上纪楚的目光,又像受了惊的小兽,慌忙移开了视线。 纪楚望着那个少年的方向恍神,忽然听见先生敲了敲案几,抬高声音道:“贺羡予,对于此题,你有何见地?” 名叫贺羡予的少年慌忙站起来身来,却因为起身太急,撞翻了桌上的书卷。 周围一阵窃笑,可动作一来二去之间,他桌上的一张纸被风托起来,在空中转了道弯,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纪楚的脚边。 纪楚拾起来一看,纸上画了一名男子,他惊异地发觉,那赫然是自己的画像。 彼时纪楚还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便是从这一天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重逢 第5章 旧梦 那张纸上画了一个跪坐在案几前写字的男子,一袭白衣,未束发冠,神情专注。这幅画的技法娴熟,眉眼勾勒相当传神,让人一看便知是谁。可最令纪楚在意的是,那画中人的鬓边,还别了一朵淡紫色的花。整幅画用工笔细线完成,只有花朵上了颜色。 纪楚盯着画看了片刻,转头望向那个名叫贺羡予的少年,发现对方也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眸色深深,辨认不出神情。 纪楚抿了抿唇,将那幅画默默收进了自己的书卷里。宫墙内的是非多,这张纸绝不能给第三个人知晓,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无尽的祸患。 虽然那张纸上画的是自己,可拿了别人的东西,纪楚还是感到万分不自在。他没好意思再去看贺羡予的方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书卷。纪楚向来善作文章,可今日不知怎的,他始终无法表达清晰的词句,稍一停顿,脑中便是那幅让人心烦意乱的画。 好不容易熬到下学,纪楚将太子送回寝宫,正准备穿过长廊去乘坐回府的车驾,一转头竟又碰到了贺羡予。 贺羡予站在他的面前,还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纪楚被对方看得有些不安,躬身行了一礼,斟酌着道:“不知道殿下有何吩咐?”贺羡予虽为质子,可到底是莲鹤国的皇子,礼数上得周全。 又过了好半晌,贺羡予伸出手,轻声道:“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纪楚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面上立即泛起了红。 拿走他人之物,确实非君子所为,可是…… 纪楚移开视线,垂眸道:“抱歉,请恕我不能给你。”他很想问一问对方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描画自己,又为何要加上一朵紫花,就好像将他视作了女子一般。可是话到嘴边,纪楚又觉得不妥,难以开口。 贺羡予听见纪楚这样回答,并未作声,眼眶竟然慢慢地红了。 纪楚意识到有些不对,不出半刻,豆大的泪珠从贺羡予的脸颊上滑落下来。他不作声,只是望着纪楚无声地流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纪楚着实被惊着了,他一下子有些慌乱,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贺羡予:“你,你别哭啊。” 可是贺羡予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落泪。纪楚没有办法,从衣袖里拿出自己的帕子,迟疑着递过去:“别哭了。我将画还给你,好不好?” 贺羡予不答,手上接过帕子,却没有用。那条帕子是淡紫色的,角落里绣了一朵白色的玉兰花,隐约有纪楚身上的气息。贺羡予盯着帕子看了半晌,忽然抬头道:“画我不要了,赠与你。作为交换,你得将这条帕子赠与我。” 动作之间,纪楚惊诧地发现,贺羡予的手指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手臂上也都是淤青和血痕,十分骇人。 可是眼前的少年却不以为意,好像这些伤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纪楚心中郁郁,花朝国向来不苛待质子,可是来自周边小国的质子众多,总会争个高下,纷争与欺凌其实从未停止。 盯着对方伤痕累累的指尖,纪楚胸口发闷,隐隐地透不过气来。在这座压抑的王城,他和眼前的少年都像飘零无依的羽毛,寻找不到庇护之所。 两人一时无言,片刻之后,纪楚抿唇,轻声道:“你随我来吧。……手上的伤,疼不疼?” 他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关怀旁人的余裕,可是犹豫再三,他还是无法抑制地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这一句话,好像用尽了他毕生中所剩无几的肆意,直到很多年后,纪楚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最一开始他将那幅画还给了贺翎昭,一切的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 …… 纪楚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 他还沉浸在那场旧梦里,梦里他带着贺翎昭回了纪府,后来…… “千浔,千浔!” 纪楚还没来得及看见梦的后来,便被那道声音硬生生扯回了现实。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贺翎昭拧眉注视着自己,似乎很是焦急。 昔年那个脆弱爱哭的少年,竟然长成了如今这副高大英俊的模样。 半梦半醒之间,纪楚没作多想,抬手用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七年前他也曾经这般触摸过贺翎昭,可那时的感觉,似乎和现在不尽相同。 纪楚昏昏沉沉地出神,却见贺翎昭望着他的眼神陡然变了,对方一把抓住那只在脸上作乱的手,倾身压了上来。 纪楚这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而贺翎昭正伏在他的身上。 贺翎昭将纪楚的手握住,很用力地按在榻上,眼神晦暗,像是一汪深潭,要将人吸入其中:“你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纪楚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嗓音竟全然沙哑了:“贺羡予?” 贺翎昭听见纪楚唤的是自己的名字,愣了愣,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 纪楚被弄得有些莫名:“你以为我将你认作了谁?” 贺翎昭不答,抿了抿唇,直起身来坐到一旁,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方才触碰我,我……我以为你把我认成了凌决。” 听见这个名字,纪楚眸光微颤,移开视线不作声了。 贺翎昭见纪楚这副反应,对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愈发疑惑,可看见对方黯然神伤,又心中怜惜,便故意逗人道:“千浔哥哥,方才你在浴池里睡着了。我进浴池的时候,你醒了过来,半梦半醒间对我做了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纪楚发着热,神思昏沉,可听了这话,立刻慌乱起来:“为何,为何你也会进到浴池里来?” 贺翎昭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就寝前,我自然是要沐浴的。可惜我的寝宫只修了一个汤池,所以只好和你共享一个浴池了呀。” 纪楚脸上发红,可还是坚持问道:“那……那你方才说,我对你,对你做了什么?” 贺翎昭高深莫测地注视着他,在纪楚不安又紧张的目光中缓缓靠近,最后伸出手,将他的额发撩开,探了探额头。 “怎么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啊?别真是烧傻了。千浔哥哥,你发烧了,方才在浴池里昏倒,我便将你抱了出来。别再瞪着眼睛看我了,快睡吧。睡一觉起来,我再给你换药。” 这人嘴里真是没有一句真话! 纪楚有点儿恼,又恍然想起贺翎昭已经是一国之君,他就这么占着君主的床榻,影响实在不好。他也有些顾虑贺翎昭会上榻和他共寝,刚想开口,贺翎昭已经吹灭了蜡烛,将帘帐放下来,转身出去了。 一阵细碎的响动,贺翎昭似乎去了外间的小榻。纪楚仰面躺着,盯着头顶层层叠叠的帘帐,陈年旧事和这几天发生的事交织着掺杂在一起,搅得他头痛欲裂。 许是方才睡了一会儿,现下纪楚困意全无。贺翎昭去了外间之后便没了动静,也让纪楚颇为在意。故人重逢,他不相信只有自己一人心绪难平。 于是纪楚悄悄从榻上坐了起来,拖着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外间。 可当他站在贺翎昭的小榻前,却惊得下一子愣在了原地,甚至险些栽倒下去。 贺翎昭侧身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了,可和他一起待在榻上的,还有一幅巨大的等身卷轴。 卷轴完全展开,一头一尾被好好地固定在榻上,而那纸上画着的,是一名穿着素色寝衣的男子。男子形貌昳丽,一头墨发披散着,浅色的眼眸透过纸张,悠悠地望向画外的人。 画中人栩栩如生,贺翎昭将手臂搭在画像上,就好像和画中的男子交颈而卧一般。 纪楚定了定神,可不论他如何看,都无法否认,那画上的男子,赫然就是自己。 似乎梦到了什么,贺翎昭蹙眉翻了个身,纪楚看见对方的怀中似乎还抱着一个卷轴。不光是怀中,纪楚发觉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卷轴,他拾起散落在软毯上的一幅,惊诧地看见,这幅画上的自己竟然穿着艳红色的嫁衣。 纪楚盯着那幅画恍神半晌,忽然余光瞥见,贺翎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惊叫,却被贺翎昭一把捂了嘴,拽到了小榻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