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榴弹爆炸的巨响震得耳朵剧痛,他被人扑倒在地上,而后强烈的气浪裹着惊人的热度将他们掀飞出去,弹雨呼啸着扑面而来,如铁桶一般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潮水般的枪栓拉动的“哗啦”声、沙土和碎石被重重踏过的“沙沙”声渐渐平息了。
趴在他身上的人一动不动,贺正南有种不祥的预感。
温热的、带着金属锈味的液体从他头顶的胸膛处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耳根和脖颈不断滴落在地面上。
贺正南惶急地挣扎着爬出来,是于老伯。
原本壮硕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衣襟早已被染透,一片刺目的血红。贺正南惊恐地用手去堵,根本无济于事,他想喊医生,可是哪有医生呢?
只有哈哈大笑的日本兵,抱着枪远远地站在扬场外,看笑话一样地看着充斥着哭嚎的人群。
“这群愚蠢的村民!竟然还妄想反抗皇军!”
“这些敢逃跑的人,一定藏着抵抗分子,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拷问!”
泪水模糊的视中,贺正南看到两个从仓库走出来的日本兵正把一具尸体扔到路边。
尸体袖子上的那块补丁很眼熟。
赵大娘曾笑眯眯地念叨,秀兰手巧,给家人补衣服,补丁打得像花一样漂亮。
鲜血从手掌捂不住的伤口里不断涌出来,又渐渐变得干涸。
于老伯黝黑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眼中写满了恨和不甘,费力地抓着贺正南的袖子,染血的字一个一个从喉咙里挤出来,“秀、兰……虎子……”
那些血和泪落在手上,贺正南感觉四肢百骸都被一种浓稠、滚烫如岩浆的东西灼烧着,他紧紧握住于老伯的手,一字一顿地,缓缓地说道:“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会救他们。”
鬼子的枪口仍旧阴森森地对准了扬场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十人,他们在呻吟着,挪动着,挣扎着向远离枪口的位置爬去,而扬场内侧的人,壮着胆子想要将亲人的尸体抢回来,却被突突几梭子子弹打了回去。
内侧与外侧相距不过几米,犹自带着温度的红流淌中间,竟成了生与死的楚河。
斜挎着军刀的军官大踏步地走过来,指挥着日本兵把那些受伤但还有气的人一个一个拖了起来。
翻译跟在后面,机械生硬地重复着:“你,交待,是不是抵抗分子?”
回答他的是不屑的嘲讽。
“去你妈的小鬼子……啊!”
“你,想活?交待,红党的位置。”
回答他的是愤怒的辱骂。
“狗娘养的畜生!”
惨叫声不断地响起,气急败坏的日本兵又一次拿起了刺刀,贺正南清楚地听见锐器穿透皮肉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凡是不交代的,格杀勿论,让这群中国人看清楚,这就是对抗大日本帝国的代价。”
“嗨伊!”
不远处,另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人突然开口,冷漠却又带着奇怪咏叹调:“看这些中国人,就像满地高粱大豆,如此轻而易举地便被收割了。”
贺正南蓦地抬头,看到那人背着手站在高处,尽管没有直接对视,贺正南仍能感受到他像打量牲口一样扫过扬场上的人。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道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后移开。
手无寸铁的百姓,荷枪实弹的敌人,在他们眼中,杀死这群中国人,比屠宰一群牛羊、收割一片稻草都容易。
贺正南低头看着手上
……是这样吗?
不反抗会被杀,反抗会死得更快?
贺正南的视线出现了土黄色的身影,刺刀在逐渐逼近。
求生的本能令他浑身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但仍旧止不住地发抖。
两道人影将他笼罩,贺正南闻到了他们身上,混杂着血腥、尘土与金属的不祥的气息。
冰冷的锐物抵在喉咙最脆弱的位置,贺正南几乎能看到刀身上锐利的倒三角形,在泛着幽幽的冷光。
那一刻贺正南竟不由得苦笑,下次老贺和他的军迷同事再讨论明治三十年式刺刀——俗称三八大盖——的威力时,他可以提供一手素材了。
突然间,远处的高粱地滑入眼帘。
眼下是高粱丰收的时节,浓烈的红沉甸甸的压在秫秸上。
哪怕密集的子弹和炮火昨晚曾疯狂扫射过那片高粱地,可天亮了,依旧能看到那一团团红,像被高高地举起的火把,风一吹,依旧是红霞奔涌、烈焰燎原。
他突然觉得平静。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年轻的声音:“少佐阁下,属下推断此人有审讯的价值。”
“近藤君,此话怎讲?”
平静的戏谑:“他皮肤很白,手心上都没有茧子。少佐阁下,穷得穿不起裤子的农民,怎么会有没干过农活的儿子?”
有两个日本兵走上来,用刺刀拨他的衣领
“报告少佐阁下,他身上穿的是衬衣。”
“哦?竟被近藤君说中了。”
一个看上去稍显斯文的日本兵——应该是随军翻译走过来,腔调很奇怪:“回答问题,答完后可以放你离开。”
那一刻贺正南不合时宜地感到可笑,原来电视剧里的大佐音不是恶搞,是还原。
“你是红党那边的干部,还是吕城的学生?”
贺正南不回答。
翻译又问道:“吕城的,有多少,驻军?”
贺正南冷笑一声,嘲讽地挑了挑眉。
极具挑衅意味的动作中外通用,押着他的日本兵暴喝一声:“混蛋!”
贺正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响起尖利的嗡鸣声,牙根都在泛酸。
直到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他才后知后觉,这孙子抽了他一耳光。
贺正南没有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打懵了。
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对他讲过,何况是动手。就算是鹤田正男,记忆里都没有被打耳光的经历。
但这一巴掌也把他打清醒了。
尊严被踩在地上践踏的感觉令人崩溃,而崩溃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剥离了时代所赋予的和平与富足之后,他跟路边的野草没有区别,
他没办法跟站着的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讲道理。
除非有一天,有能力把他们都杀了。
日本兵看他没反应,还想再打他,贺正南哪能让他再得手,当即用肩膀去撞按着他的那个人,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人敢反抗,贺正南又使了全力,愣是被抽得弹出去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有意思的人!”
鬼子被激怒了,反而不打算立刻杀他,他们几个人围上来,饶有兴趣地拿刺刀作势往他身上戳。
还沾着血迹的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贺正南手忙角落地四处躲闪,耳边是充满戏弄意味的哈哈大笑。
贺正南想过,也许山穷水尽时,他就会像神剧里演的那样突然爆发,有如神助大杀四方。然而现实是,什么金手指都没有。
四、五把刺刀从几个方向一起刺过来的时候,他只能狼狈地往后退,被什么东西绊倒后,被人在腿弯里狠踹了一脚。
贺正南吃痛,腿上的剧痛让他维持不住站姿,向前摔去,又被拎着衣领拽了起来。
拳头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贺正南疼得差点昏过去,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已经退到了死角,退无可退,手边摸到温热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是尸体。
鬼子还没被杀的百姓收尸。
他恨恨地咬牙,把剩下的痛呼吞了下去。
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眼前每一张狰狞的脸,看得那两个日本兵勃然大怒,刺刀猛地朝着他的心口戳去。
身体的本能让他拼命地向一侧躲去,刺刀戳了个空,只有刀尖堪堪划过外面穿的破袄,胳膊到腰侧“哗啦”一声划出个口子。
那日本兵见贺正南躲开了,更是恼羞成怒,黑着脸咒骂着,退后了两步,举起步枪对准他。
比起继续被羞辱,但求速死也不失为一种好结局,最起码他可以穿回去,买机票飞东京把靖国神厕烧了。
但是就义前怎么着也得骂两句吧!
贺正南挣了挣肩膀,清着嗓子,一句国骂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有一股带着硝烟和血气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他的肩膀,他几乎被钉在地面上,随即手腕被拉起,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拧在了身后。
“少佐阁下要亲自审问。”
肩胛骨疼得像是要裂开,脸颊重重地砸在散落着草屑的地面上,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涩味一股脑钻进鼻腔。他奋力挣扎,试图扭身,但后背被一只穿着锃亮军靴的膝盖死死顶住,沉重如山。
拉扯间,一个东西“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贺正南疼得冷汗直冒,咬着牙没有出声。
低垂的视线里,看到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就着半跪的姿势,慢条斯理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学生证。
紧接着,贺正南被松开了,刚才动手控制住他的人声音里充满了错愕:“你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