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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面粉爆炸(上)

作者:小舰长与瓦肯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贺正南被人押到了那个看上去军衔最大的军官面前。


    一米六多点,脑门上稀疏的头发。


    松垮的衬衣遮不住大腹便便的丑态,配枪歪七扭八地挂在身侧,腰带还没有系好。


    应该是带领这支中队的少佐。


    刚才控制他的的年轻军官,也是昨天大放厥词说人命贱如高粱大豆的那个人,这次贺正南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是个中尉,军装笔挺熨帖,领口扣得严密,一丝褶皱都无。


    与眼神中时刻充斥着狂热与麻木、恐惧与贪婪的日本兵不同,他有一双幽深的、如渊如潭的眼睛。


    贺正南生死关头间匆匆一瞥,心头忽然闪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人或许比那个少佐更难对付。


    那个少佐示意宪兵把他松开:“我是步兵第9旅团步兵第11联队第3大队指挥官池田茂。”


    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日本兵立刻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贴身携带的地图资料被搜了出来:“报告少佐阁下,他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目前就就读大学院,这里有当时的毕业照。”


    池田茂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


    学生证可以伪造,但毕业合照是无法作假的,合照中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青年学生,与眼前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原本是一句质问,但随即他恼怒地发现由于对方比他至少高了十五公分,他不得不抬头仰视。


    为了掩饰尴尬,他严厉地大声斥责道:“你是被帝国的勇士吓破了胆吗?和那群愚昧的村民有什么区别?废物!”


    狂风暴雨般的咆哮撞得耳膜生疼,全身的血“嗡”地一声直冲天灵,贺正南脱口而出:“一群该下地狱的刽子手也配称作勇士吗?”


    正翻阅被搜出来的地图的近藤闻言挑了挑眉。


    在这种可以被定义为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会出现非常标准甚至称得上是优美的东京腔。


    有趣。


    一个为了痴迷汉唐文学痴迷到不远千万跑来中国朝圣的学生。


    更有趣。


    他扬了扬手中的地图:“少佐阁下,是为了学术研究。”


    池田茂把学生证还给贺正南,第一反应是懊恼。


    一个知识分子,在这种形势下就是块烫手山芋。


    他骂道:“你是蠢货吗?与一群中国人为伍,险些害得大日本帝国皇军误伤本国公民!”


    愤怒在胸腔里翻涌,贺正南拔高了声音,反问道:“你们并没有给我申诉的机会,就像没有给那些被屠杀的人一个申诉的机会那样。”


    池田茂接连被顶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们屠杀百姓是一回事,但被本国公民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还是擅长高谈阔论、以文字为武器的大学生。


    是日本人又怎么样,这是在千里之外的中国,他的家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就算他是大学生,平白无故跑到战区,被“仇恨帝国的中国人”打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也许还能给军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提供一个绝佳的理由。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确认这个学生对他们有没有其他价值,或是潜在的威胁。


    毕竟,能读完顶级名校的学生,出身一定非富即贵。即便要人为地制造一桩“事件”,也要确定他具体身份之后再决定。


    这个军官在想什么,贺正南不知道。


    但从那不善的眼神里也能看出来,肯定不会是好主意。


    直视一个杀人犯、刽子手是什么体验?


    这样的问题在他来的那个年代,可以写一篇万字博文,引来无数惊叹。


    但在此时此地,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在这片被炮火肆意蹂躏的土地上,太过稀松平常。


    因为每一个拿着枪的侵略者,都是杀人犯与刽子手。


    贺正南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最初的狼狈和恐惧消散后,扬场上的每一具尸体,土墙上的每一个弹孔,地里倒伏的每一株高粱,此刻都化作无比具象的愤怒,慢慢地填满心里每一处角落。


    贺正南死死地盯着那张脑满肠肥的脸,每一个冒着油花的褶子都记清楚,恨意在无声的对峙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变得灼热、滚烫、沸腾。


    他的神情令自认为两人是同胞的池田茂困惑。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怎么会对本国的军队有这么直白的仇恨,仅仅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一场甚至称不上屠杀的扫射?


    他起初有些心惊,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不屑地想,空有热血却没经历过风雨的学生,不过是一头稚嫩的羔羊。


    那些浅薄的愤怒,对他又有什么威胁呢?


    等战争继续推进,他见识过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愚昧、懦弱之后,自然就变得深沉、变得勇敢,像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他随意地叫来两个日本兵,示意把贺正南带走:“先带走。”


    两个日本兵依言而行,只有那个近藤提出了异议:“这样对待我国公民是否有失妥当?”


    池田茂余怒未消,冷笑道:“近藤桑,仅凭一张学生证,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万一此人并非我国公民,而是中国人派来的间谍呢?”


    关押他的地方是强征充作营房的一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扬麦子的工具,屋里除了一张木桌和土炕别无他物。


    到了晚上,有人送来了热水和食物。没有多余的话,放下东西就走。


    食物包括精米饭和罐头,甚至还有一瓶清酒。这些食物可以提供给一个非战斗人员,可见战争初期,日军的后勤供给能力确实很强。


    但和米饭罐头一起出现的新鲜蔬菜和肉类,显然不可能是运输线上运来的。


    反正他是不信这是鬼子跟老百姓买来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试着吃了一口水煮的新鲜牛肉。


    诡异的是,白天对着那一桶潲水,他还能苦中作乐从专业角度分析里面有几种细菌,但此时此刻,对着一盆牛肉,他第一反应是想吐。


    放了香料,闻着很香,但入口的那一瞬间,于老伯和村民们中枪倒地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哪怕他已经饿了一天,哪怕胃里的饥饿感有如火烧,但把肉吞下去的那一刻,他还是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


    他无法不联想,这盆里的牛肉,是东家的老黄牛,还是西家的小牛犊?


    是不是这头牛和最朴实、最勤劳、最无辜的百姓一样,本该出现在丰收的田地里,而不是成为侵略者的盘中餐、刀下鬼。


    贺正南不敢咀嚼,闭着眼睛往下吞。


    他现在似乎不会被杀,但既然他能活下来,他就不能坐视那么多人死于侵略者屠刀之下。


    他必须得吃饱,才有力气去救人。


    他努力克制着反胃的感觉,才慢慢吃完了那盘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才放下筷子,门被推开了。


    近藤从外面走进来。


    虽然已经是三更半夜,但他还是军装整齐、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绕着贺正南走了一圈,视线扫过桌上的残羹剩饭,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盘牛肉不合阁下的口味?”


    贺正南顿时反应过来,刚才被窥视的不适不是他的错觉,是近藤在观察他。


    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眼中。


    池田茂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身份,这群鬼子也许是想通过观察他的日常习惯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学生证上的那个人。


    苏回忆了一遍刚才的举动,其他的应该没什么纰漏——刚才虽然没在吃饭前说那句经典的“我开动了”,但也不是所有的日本人独自吃饭时都要来这么一句。


    唯一令人疑惑的可能就是,处在战争时期、饥饿状态下的人面对一盘新鲜的肉食却吃得很痛苦,这是非常反常的行为。


    贺正南解释道:“军中炊事兵的料理水平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其实他没指望近藤会相信,因为这这个理由过于浮夸了,比谍战剧里还夸张,他之所以能淡定地应对,是因为他知道即使日本人不相信也没办法。


    毕竟,和谍战剧里假扮日本人然后潜伏进鬼子阵营的男主角相比,贺正南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怕他们验货。


    哪怕把他押回东京去,请鹤田正男的父亲鉴定,他也是货真价实的鹤田正男。


    但近藤似乎相信了,他露出了了然地神色,甚至微微点头以示歉意:“卑贱愚昧的村民,确实做不出牛锅和寿喜烧的美味。”


    贺正南觉得不可思议。那一瞬间他甚至疑惑,难道穿越大神给他的金手指是可以轻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但对这个时代日本社会精英而言,区分对方属于哪个阶层其实很简单。近藤之所以相信,是因为看到鹤田正男的第一眼就得出了答案。


    大日本帝国努力供养她的子民,却因资源贫瘠而无法让每个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她的国民普遍瘦弱、矮小、被海风吹得皮肤粗糙面色发黄,眼神带着疲惫。所以一个修长高挑,肤白发黑,眼睛明亮的年轻人,一定有相当优渥的家境。


    同样的,生活上的细节也可以证明。


    在战斗中,农村家庭出身的士兵或许和中产或是武士家庭出身的士兵一样勇猛,但在餐桌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区别。


    眼前的这位鹤田君,他食用精米饭,但没有流露出惊喜的神情,说明对于许多人而言非常珍贵的精米对他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对于大部分人感到狂热的牛肉、清酒,他表现得兴趣缺缺,近藤推测是因为这些食物的品相比于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简直难以下咽。


    唯独对普通的罐头,他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在校学生没有接触过这种供给一线的食物。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贺正南前世看多了单兵口粮测评视频,看到二战时期的军用罐头就犯职业病,下意识评估密封技术和营养成分罢了。


    他骨子里透出来的优越感简直令人锋芒在背,贺正南冷声道:“那本来就是耕地用的牛,不是培育来食用的品种。”


    “确实。”近藤极为赞同,竟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粗糙干瘦的黄牛自然无法和日式牛肉的风味相比,在下也认为此物简直难以下咽。”


    烧伤抢掠后赶尽杀绝,甚至连耕地用的牛都要杀了吃肉,再反过来大肆嘲讽,堪称无耻至极!


    贺正南被他这番言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只箩筐,不看那张脸,才忍住没直接一拳挥他脸上。


    箩筐里放着一堆红色的东西,约莫是炮竹。


    贺正南想起赵大娘热情地邀请他留在村里过年,“学生娃,你要是和家里人走散了,那就不急着走,留下来教秋兰、虎子和村里的娃们识字,再过两三个月,就该宰年猪啦!”


    是啊,如果没有这群强盗,村子里的人收完庄稼,拿去城里换了钱之后,要高高兴兴地准备年货了。


    近藤不知愤怒来源于何处,自然也不会察觉。


    谈到这只老牛,他想起一桩趣事,大方地同自他踏上中国战场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感兴趣的人分享。


    “中国人虽然和这牛一样粗鄙蠢笨,但也和它一样卖力老实。”


    “他们竟然会为了一个罐头,为皇军磨一晚上面粉。”


    贺正南紧咬牙关,咬得嘴巴里满是血腥味,才堪堪忍住没有说话。


    冷静下来之后,他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面粉?”


    “是的,面粉。”近藤面露苦色,“我军深入华北,后勤供应精米有限,军部命令现地征调粮食以补充军需,我国民虽不喜食面食,但此地无法种植水稻,也只能征收面粉了。”


    他说得无奈,好似强盗没抢到心爱的东西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贺正南忽略掉那些冠冕堂皇的无耻言论,顺着近藤的话,想到了村里的粮仓。


    当时被困在扬场上时,他听到后来被抓过来的乡亲说,日本人进村之后,把村里藏粮食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大米、小米、酒,都被洗劫一空,但对面粉兴趣不大不大。当然,鬼子即便自己不太愿意吃,也不会把能吃的食物留给老百姓。


    所以他们抓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两天正逼着他们用仓库旁边的石磨磨面,磨好的面粉正堆在那间仓库。


    等等!


    贺正南的视线从箩筐上移到了近藤脸上。


    鞭炮,面粉。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贺正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专业课上,老师耳提面命过的某个知识点。


    粉尘爆炸。


    一间多年不曾清理、没有通风系统、堆满未密封面粉的仓库,简直就是一颗没被点燃的大炸弹。


    几十袋面粉引发的粉尘爆炸的威力……足够让制造一场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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