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遍野黄红:食安生敌营卧底指南》 第1章 穿越 “这都几天了,娃子怎么还没醒?” “不吃东西可不行,兰她爹,你去把家里鸡蛋拿来,” 男人的声音明显带了为难:“她娘,鸡蛋就那几个,东洋人要打过来了,咱们还得准备着逃难的……”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夫妻俩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土砌的房屋,房顶的木头已经被油烟和岁月熏得发黑,只用油纸糊了窗户,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 土炕上铺着稻草,盖在身上的被子不算厚实,一点棉絮从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补丁缝里钻了出来。 靠墙摆着一个炕柜,炕柜上放着两个已经泛黑的红漆木箱,脚边的柳条筐里放着两个鸡蛋和几个干瘪玉米。 “醒了!醒了!” 高烧后的酸痛令他发出几声含糊地呻吟,纷乱的记忆像潮水般涌进大脑,贺正南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啊”“嗬”的声音。 “别说话,别说话,你嗓子被烟燎过,先喝点水。” 贺正南昏睡了很久,眼下确实渴得厉害,接过粗陶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刚才说话的中年妇女一边念叨着“慢点喝”,一边心疼地轻轻拍打着后背。 贺正南想说谢谢,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单词却是日语。 “娃子,看你不像俺们这儿的人,你家是哪里哦?” 贺正南开始庆幸他现在说不出来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穿越大神没把他当日本人整。 穿越大神把他整成了日本人。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鹤田正男,日本东京人,东京大学——现在是东京帝国大学——大学院学生。 原主是个一心向学的好学生,因为研究方向是汉唐文学,所以趁着假期偷偷搭船到了中国,计划到陕省实地考察,甚至做了详细的计划,要沿着汉唐诗人的足迹游历一番。 可惜虽然他对汉唐文学造诣很深,却低估了广袤的华夏大地上千年间桑海苍天的变化,搜集来的古地图派不上用场,很快偏离了方向,走到锦省莫安山一带彻底迷了路,被困在山里十余天。 这人本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种饥寒,加上又惊又怕,最后不知魂归何处。反正三天前被上山打猎的村里人捡到的时候,躯壳里已经换了魂。 这是贺正南第一次醒过来时,靠着身上仅存的证件和接收的零星记忆推断出来的信息。 理论上来讲,学历还不错,毕竟那是东京大学。但,这年代太不对了——学生证上的落款是昭和十二年,也就是1937年。 谁家好人会在这个时候穿成日本人啊? 他贴身衣物上缝的口袋里还藏着一封书信,是原主母亲寄来的,大意是希望原主早点结束考察,尽快回国。因为他父亲已经给他办了帝大的休学手续,准备送他去陆军士官学校就读。 二战,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战犯的摇篮,刽子手的温床。 贺正南之所以又昏迷了几天,就是因为这封书信。 好不容易接受了穿越的事实,又发现自己马上要成为鬼子预备役。本来就身体虚弱,这下直接气得昏了过去。 这会儿听到问话,贺正南心如死灰,胡乱地比划指了指南边,“啊”“啊”了几声。 “南方的男娃,难怪长得这么白净。你姓啥,家里几口人啊?” 用手肘撞了一下,“娃他爹,你话真多,他还说不出话呢。” 男人嘿嘿憨笑了几声,搓着手:“俺这不是头一次见大学生,稀罕得紧。” 原主研究汉唐文学,说得一口流利汉语,而且遣词造句文绉绉的,所以村里的人从山里救下他时就以为他是大城市逃难来的大学生,哪怕有点奇怪这人咋动不动就鞠躬,也丝毫没往日本人的方向上去想,只道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就是有礼貌。 他打死也不能回日本,按原主家族的意思去读军校。 他想去延安——就算死在半路上,死在战火里,也比有一天调转枪口对准心理上的同胞要好。 见贺正南低着头,看上去很虚弱,妇人也不再多问,起身从外面端来个陶碗。 缺了小口的大陶碗放在炕沿,里面是打散了的蛋花,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贺正南昏迷了几天,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本来没觉得饿,但看到鸡蛋,眼睛就有点挪不开。 饥饿的灼烧感一层层地在胃里回荡开来,贺正南想起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话,哪好意思接过来。 那大娘——应该姓赵,贺正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年轻人喊她赵大娘,噗嗤一声笑了,把碗强行塞到他手里。 “一碗鸡蛋水,家里多的是,快喝吧!” 她上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不烫了才放心。 她利索给他掖好被子,嘱咐道:“你先吃,俺们得去收拾进山吃的粮食被褥,问人借个驴车。吃完了就好好睡觉,过两天拉驴车带你进山里。”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 贺正南还是坐起来喝了鸡蛋水, 空荡荡的胃里蓦得升起一股暖意。 他虽然很饿,但不敢一下子吃太多东西,怕撑得难受。 碗放在床头的炕柜上,一只手撑着炕席慢慢地坐直了,躺了好几天,他想下床走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钻了进来:“俺娘让俺过来看看你,你要是想下地,俺扶你。” 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皮猴一样“嗖”地一声蹿上了炕,贺正南比划着他的脑袋和自己身下的炕:“你还没有这炕高,怎么扶着我走?” “俺怎么不行?有本事你下来。” 他正不服气地嚷嚷着,突然间看到了放在炕柜上的的碗,眼睛一下子移不开了,盯着碗里的蛋花舔了舔嘴唇。 贺正南的脸“腾”地一声红了起来。 贺正南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生产力有基本的概念。但是,知道鸡蛋这年头是稀罕玩意儿是一回事,作为被收留的客人吃了鸡蛋,却发现主人家自己的孩子只能看着咽口水,又是另一回事。 把碗推给他,那不是让主人家孩子吃剩的东西吗?太没礼貌了。 自己拿过来喝掉?又显得像护食,故意不给小孩吃一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贺正南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直到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被人轻轻掀开,梳着油亮辫子的少女拿着两个饼子走进来。 她大概十七八岁,生得柳眉杏眼,和这个年代所有人一样,穿得灰扑扑的,灰黑色的裤子虽然短了一截,但浆洗得很干净。 见到生人也并不怕羞,自然地把碗收了过去:“凉了吧,俺拿给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贺正南如蒙大赦,“我已经吃饱了。” 少女响亮地笑了一声:“这么高的个子,吃半碗汤水就饱了?还想给你拿点饼子吃呢。” 仔细打量一遍,又说道:“看上去就不是能做农活的。” 就这样水灵灵地被嫌弃了。 “姐!姐!你别看了!”虎子小朋友气鼓鼓地瞪着他,“俺娘让俺姐扶着你,但是俺不想让她来。” 贺正南哦了一句,强忍着喉咙里的疼痛,慢吞吞地逗他:“为什么?” 他一笑,虎子就更警惕了:“村里的先生说了,男,男女有别!” “虎子!你瞎说什么呢!”少女甩着辫子,用手背抽了弟弟一下,一边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一边问道,“还没问你姓啥呢?我叫秋兰。” “……我姓贺。” “贺先生。你们城里人是这样称呼吧?” 她说着,伸手去床头的箩筐里拿玉米,晚上煮饭要用。 把装玉米的篮子放在炕边上,又看到皱皱巴巴的枕头,心道这么怎能枕得舒服,于是顺手拿起来,想把里面的麦穰拍打松散。 于是原本压在枕头下的学生证,连同那封东京鹤田家寄来的书信明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虎子好奇地拿起来翻开看,贺正南想也没想,一把抢了过来。 那上面可是日文!! 他反应太激烈,连秋兰都被吓了一跳。 “我虽然不识字,但这东西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吧?” 面对两张疑惑的脸,贺正南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证,就是学校发给我的证明。这个如果弄丢了,我就没办法,呃,没办法回去上学了。” 秋兰恍然大悟:“那你可要收好了,以后回去回去了好好上课。” 虎子小脑袋点个不停:“难怪那上面还有你的照片嘞。以前小戴姐来,她也有这个本……唔唔唔。” 秋兰伸手捂住虎子的嘴,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她捋着袖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这照片还挺好看的。” 贺正南没留意她的紧张,听虎子说照片他才想起来:“请问这里有镜子吗?” 秋兰心想,这人可真好玩,说话这么斯文,这是不是村里夫子说的“文气”? 她想了想,说道:“翠莲嫂子嫁过来的时候带着梳妆镜,可亮堂了,你要用我去她家借。她宝贝得很,一般不给别人用呢,但我们好得跟亲的一样,有啥好东西都一起用。” 贺正南哪好意思问人借嫁妆里的镜子,连忙说道:“不用了,我刚才摸了摸,反正没缺鼻子少眼。” 秋兰瞅着他,咯咯笑了两声:“那没有,好得很呢。” 她看着贺正南脸颊瘦得凹陷,精神也不太好,拍了拍虎子的脑袋,对着贺正南说道:“你好好睡觉吧,俺娘说,睡饱了好得快。” 她拽着虎子走,虎子不服气地嚷嚷,“他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都能吃饭了,还不能下地干点活了。” 接着是几声“哎呦哎呦”的叫唤,大概是又被姐姐拧了耳朵;“”你看这贺先生的样子像是干过体力活的吗?让他搬粮食我还担心他把粮食弄洒了。 再次被鄙夷了的贺正南:…… 想起那碗被他喝掉的鸡蛋汤,心里更愧疚,从口袋里翻出来几块银元塞到了枕头下面。 他这副身体还很虚弱,吃饱喝足之后很快涌上来一股睡意。 贺正南知道要想不拖累别人,就必须快点好起来,所以强迫自己放松,尽快通过睡觉恢复身体。 只是一闭上眼,又回忆起了穿越前的场景。 他被室友骗去演他师妹筹备的短剧,好死不死演了个抽女主耳光的鬼子。 被师妹夸了“听话好用下次演大佐还找你”,人还没出剧组,就眼前一黑,穿越了。 穿越倒没什么稀奇,穿越到民国这在男频女频也是屡见不鲜,但谁家好人真的穿成小本子啊? 倘若此刻穿越者们开大会,说说自己都在做什么,这个开金手指激荡风云,那个种田基建实业救国,实在不行爱恨情仇虐恋情深,只有他,朝着被穿越者们集体暗杀的方向去了。他不明白穿越的意义何在。 如果可以贺正南挺想当一名卧底的,可他学的是食安,又不是国安。 知识储备为零,身手为零,身份可信度负一万。 ……真担心还没能和红党联系上,就被一枪崩了啊。 他又累又困,很快便沉入梦境。 梦境中响起“鬼子来了!快跑!”的声音。 上一秒,贺正南还在惊叹,这红色旅游基地的群演真够卖力的。接下来就是跟着团长攻打城门楼、收复小吃街了。 下一秒他便被人晃醒,眼前是于老伯红得发黑但此刻却隐隐发白的脸。 “娃子,快跟虎子跑!” 第2章 一搏 贺正南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被虎子抓着一路狂奔,虎子瘦小的胸膛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像只灵活的小兽,带着他跑出屋门,跑出院子,挤进村子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 抱着孩子的妇女,背着粮食的汉子,坐在吱嘎作响的破板车上的老人,不断地从房前屋后涌了出来,“走!”“快走!”所有人心中仿佛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他三叔,咱们该躲到哪里去?” “咱们去薛村,薛村有民兵。” “天杀的东洋人!” 此起彼伏的咒骂中,贺正南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整齐划一的、低沉的、缓慢的,像是某种庞然大物低吼着逼近。 原本静谧漆黑的夜幕被骤然斩断,远处的天际齐齐地映出惨白的晨光。 贺正南回头的瞬间,看到远处隐约出现了雪亮的刺刀,和悬挂在刺刀下的明晃晃的膏药旗。 是军靴的声音! 日本兵已经进来了了! 一股寒意陡然蹿上脊背,贺正南打了个哆嗦。 “不行!俺家的牛还没牵走!贺先生,你跟着人群走! ”小虎突然停住脚步,扭头朝反方向跑去。 苏仁来不及拉住他,少年已经灵活地钻进了人群中,隔着慌乱的人群,很快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鬼子摸上来了,让女人孩子先走!” 枪声很快变得密集,水滴溅入油锅般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子弹带着尖啸,狠狠咬入雪地,炸起的泥土碎屑擦过脸颊,让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一只瘦瘦弱弱的鸭子沾满了泥土,艰难地在人脚底下穿梭, “嘭!”“啪!” 两颗子弹擦着脚边射到了泥土里,一簇簇白色羽毛被打得七零八落,只余下一团模糊的血肉。 贺正南脚步一顿,大脑缓慢地接收着硝烟和血气的味道,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交谈: “太田君,枪法有些退步了!” “哈哈哈,急什么,练枪法有的是靶子,我打的就是那只鸭子!” 贺正南抬头观察四周,发现七八个日本兵不知何时爬上了村子最高的那间屋的屋顶,已经架起了轻重机枪。 而枪口对准的,正是人流涌向的方向。 “等等!”贺正南伸手拽住了旁边的人,大声喊道,“别朝那边跑!” 话音刚落,一梭子子弹突突扫射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小道两侧的泥土墙轰然倒塌,土黄色的军服像蝗虫般冲进了人群,向村口奔逃的人群被机枪硬生生阻断。 几十个日本兵赶鸭子一样从背后包抄上来,把女人全都抓走,用刺刀驱赶着,把剩下的人赶到了扬场中。 扬场开阔平坦,除了几个草垛,半点遮拦都没有。 贺正南心里一阵阵发紧,这架势绝对不像是要“讲话”。 不远处那个干瘦的军官在对士兵吩咐些什么,贺正南屏住气,凭着极好的听力,听清楚了那军官的命令。 “皇军修筑工事需要劳工,但征用劳工用不到这么多人。我要测试他们对皇军的忠诚。今晚令帝国勇士埋伏在暗处,仔细观察他们的举动。不跑的可以留下,凡是向外跑的格杀勿论。” 那军官警惕性极高,似乎察觉到有人试图窃听,狠戾的目光扫过附近的人群,贺正南连忙低下头,盯着地上扬麦子剩下的草屑和碎石。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天色大亮的时候,看到红光满面的鬼子不断地从被炮火轰塌的土墙后走出来。 这个怀里抱着一筐鸡蛋,那个刺刀上挑着鸡鸭。 贺正南看到赵大娘几个人被刺刀指着,淘米、洗菜、做饭团。 锅灶烧起来了,村子里炊烟袅袅,然而日本兵脸上张狂的笑和老百姓眼中的恨对比太过明显,无论如何都与他们口口声声宣扬的“亲善”不沾边。 下午的时候鬼子拎来了几只铁皮桶,桶里盛着食物。 说是食物,其实就是他们吃剩下的东西,骨头、鸡蛋壳和饭团、菜叶子、面汤混在一起,变成花花绿绿的糊糊,酸臭味扑面而来。 讲道理,这一桶够丰盛的,蛋白质、淀粉、脂肪、维生素都有了。 就是没有良知。 贺正南以为,上早八时一边飞奔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已经是很不讲究的吃法了,老贺教授不止一次吐槽他,不修边幅,小心将来找不到女朋友。 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坐在地上、顶着殴打和辱骂,从桶里抓东西吃的机会。 于老伯靠了过来,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张饼:“你吃这个。”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饼,再看着那些本该坐在家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着晚饭的乡亲,胸腔里涌起一股沉重的、难以言喻的痛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夜晚漆黑深沉,没有灯光,只有火把的光亮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缓慢地流淌。 贺正南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最利于观察的位置——扬场靠近祠堂的方向。 扬场紧挨着村里的祠堂,而祠堂现在被征用作了临时指挥部,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往外闯。 艰难地回想着老贺在饭桌上的高谈阔论。 虽说贺教授主要做中美关系史研究,但谈到中美关系总绕不开日本,连带着贺正南听过不少战时日本的情况。 关于日军的人员编制和武器装备情况,贺正南听贺教授讲过,但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白天布置在东边屋顶的就两个机枪组,可见这支队伍里有两架以上的轻机枪。那么这支队伍规模已经超过了小队,可能是一个中队。 一个中队大概二百多人。 只靠手无寸铁的村民,恐怕没办法硬碰硬。 黑暗中,他前面的两个人影动了动。很快,四周抱头蹲着的、两两靠坐的寂静人群像被吵醒一般,泛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三爷,鬼子睡下了,咱们跑不跑?” “嘘,小点声!” “狗娃他爹刚才骗鬼子说要拉屎,趁机打探了一下周围,一共就五六个鬼子看守,还都在打盹。你说咱们百十号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们!” “他们有枪。” “有枪怕啥?他们打枪、换子弹不需要时间?离得这么近,咱们一起往外冲,总有人能冲出去。要是能夺了他们的刺刀,还能杀几个鬼子呢。” “等死也是死,咱不能当洗干净脖子等着人砍的孬种。” 摸到了衣服口袋里的学生证。 其实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在名校就读的日本学生。 换言之,一个身世清白、甚至家境相当优渥的日本公民,无论如何都能在这场屠杀中活下来的。 他不想死,活下去也很容易。 只需要站起来,走到围栏边上,用日语告诉看守的士兵:“我是大日本帝国公民。” 甚至算不上汉奸。 求生的本能和强烈的羞耻来回拉扯着,他开始浑身发抖,但他说不出口。 他不可能说出口,甚至仅仅有过这个想法,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在他所经历的年代,谁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一句我就是看日漫长大的死宅,我的梦想就是去日本,有看不完的本子。 但不是现在。 那些刽子手的枪口对准的是谁的祖辈、谁的亲人? 祠堂的血还没有干透,但凡有一点良知的人,又怎么能恬不知耻地说出那句我是日本公民? 蹲着凑过来,揽了揽他的肩膀。 是于老伯。 贺正南一下子回神。 “我和虎子走散了,大娘和秀兰呢?” 于老伯沉默了一瞬,“俺还得活着出去,就是因为还得救她娘俩。没事,到时候你猫着腰跟在俺们后面。” “现在天太黑了,咱们完全不清楚鬼子机枪的位置,万一机枪手就埋伏在附近,那咱们谁都跑不了。”贺正南分析道,“鬼子白天说的是要征收劳工,我觉得,等到了明天,鬼子让咱们做工的时候,咱们先把他们的兵力布置摸清楚,然后再计划逃跑。” 旁边粗噶嗓子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要俺们给他做事,而不是到了天亮就要杀俺们?” “你是咋个知道的?” 情急之下,贺正南脱口而出:“我说的是真的!我听得懂日语。” 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 原本在他身旁挡住他的汉子躲瘟疫一样躲得远了点:“于老叔不是说,你是学那啥,文学的么?咋个还会说日语?” 贺正南随口编了个借口:“我在上海念的大学,上海事变之后,很多学校都教日文了。” 他们不识字,也没去过上海,但知道上海前几年打过仗,之后鬼子就有驻军,就跟东北似的。 小鬼子狼子野心,占了上海这么好的地方,能不想着让中国人亡国灭种吗? 亡国那就是制造一场又一场屠杀,灭种,那就是把文化从根上给你断绝了。 年长的几个族老重重地叹气,一时间沉默了。 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从前是东北,后来是北平,以后又会是哪里? 小鬼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惨案。 刚才躲开贺正南的汉子又靠过来,碗口大的拳头捶打着遮身的草垛,咬牙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俺妹子被他们带走了,你叫俺怎么等?” 这句话像突然砸进水面的石头,所有人顿时变得激奋不已。 “是啊!我们也知道鬼子不好对付,但更担心家里人啊!” 一片杂乱中,不知是谁低声叹了口气:“要是小戴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么打鬼子!” 苏仁猛不丁又听到这个名字,正要问,却被打断了,有人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天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俺不管啥鸡枪鸭枪,俺只知道俺的亲娘媳妇被鬼子抓走啊,俺不去救她们,那就不是男人。” “学生娃,你的意思俺们明白,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不能再等了。” 被关在扬场上的人虽然生死难料,但被抓走的女人处境更危险。 贺正南想起以前看过的纪录片里的种种惨状,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鬼子搞屠杀搞得还算少么?”跟着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再说了,俺给他做完工,他就会好心放过俺们这些人?” “大家也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与其给这群狗娘养的当长工,还不如和他们拼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负责观察情况的汉子压低声音,说道:“看守的日本兵拉屎去了,咱们趁这个机会,冲出去!” “趁着天黑跑,总比白天给人当活靶子强。” “傻娃子,这天黑成这样,俺不信小岛上来的小鬼子比俺眼睛好使。” 贺正南被他说得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是啊,上世纪三十年代,城市里都不可能处处拉着电线,北方农村哪来的供电? 鬼子就算设了埋伏,黑灯瞎火的,也未必能看到多少。 他也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所以不如奋起一搏。 “大家分散开、慢慢地靠近。” 于老伯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上,贺正南紧张地大口喘息,但还是跟了上去。 这不是躺床上玩吃鸡,也不是在游乐园里玩真人CS,是真真正正的生死博弈。 心脏疯狂跳动着,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湿透了袄子里面的衬衣,冷腻腻地黏在身上。 贺正南眼睛比不上山里的猎户,看不清手势,便猫着腰跟于老伯往外走。 挪动了几米之后,鬼子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军靴走动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贺正南心中稍安,直着身子向上看了一眼。 冷冽月光照在扬场上,勾勒出几个圆形的金属物。 贺正南心中一紧。 几乎同时,扬场外架起来的探照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扬场上方亮如白昼,如巨大的白色獠牙张口咬上手无寸铁的人群,机枪枪口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只张开的恶鬼的眼睛,牢牢锁定了扬场的出口。 贺正南终于反应过来。 是,他们的确没拉电线,但是这个时代,鬼子有柴油发电机,可以使用探照灯! 雪亮的光令一切都无可遁形,一道灼热的火线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剧烈的灼伤感令他一个激灵,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趴下!” 第3章 身份错位 手榴弹爆炸的巨响震得耳朵剧痛,他被人扑倒在地上,而后强烈的气浪裹着惊人的热度将他们掀飞出去,弹雨呼啸着扑面而来,如铁桶一般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潮水般的枪栓拉动的“哗啦”声、沙土和碎石被重重踏过的“沙沙”声渐渐平息了。 趴在他身上的人一动不动,贺正南有种不祥的预感。 温热的、带着金属锈味的液体从他头顶的胸膛处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耳根和脖颈不断滴落在地面上。 贺正南惶急地挣扎着爬出来,是于老伯。 原本壮硕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衣襟早已被染透,一片刺目的血红。贺正南惊恐地用手去堵,根本无济于事,他想喊医生,可是哪有医生呢? 只有哈哈大笑的日本兵,抱着枪远远地站在扬场外,看笑话一样地看着充斥着哭嚎的人群。 “这群愚蠢的村民!竟然还妄想反抗皇军!” “这些敢逃跑的人,一定藏着抵抗分子,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拷问!” 泪水模糊的视中,贺正南看到两个从仓库走出来的日本兵正把一具尸体扔到路边。 尸体袖子上的那块补丁很眼熟。 赵大娘曾笑眯眯地念叨,秀兰手巧,给家人补衣服,补丁打得像花一样漂亮。 鲜血从手掌捂不住的伤口里不断涌出来,又渐渐变得干涸。 于老伯黝黑的脸变得毫无血色,他眼中写满了恨和不甘,费力地抓着贺正南的袖子,染血的字一个一个从喉咙里挤出来,“秀、兰……虎子……” 那些血和泪落在手上,贺正南感觉四肢百骸都被一种浓稠、滚烫如岩浆的东西灼烧着,他紧紧握住于老伯的手,一字一顿地,缓缓地说道:“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会救他们。” 鬼子的枪口仍旧阴森森地对准了扬场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十人,他们在呻吟着,挪动着,挣扎着向远离枪口的位置爬去,而扬场内侧的人,壮着胆子想要将亲人的尸体抢回来,却被突突几梭子子弹打了回去。 内侧与外侧相距不过几米,犹自带着温度的红流淌中间,竟成了生与死的楚河。 斜挎着军刀的军官大踏步地走过来,指挥着日本兵把那些受伤但还有气的人一个一个拖了起来。 翻译跟在后面,机械生硬地重复着:“你,交待,是不是抵抗分子?” 回答他的是不屑的嘲讽。 “去你妈的小鬼子……啊!” “你,想活?交待,红党的位置。” 回答他的是愤怒的辱骂。 “狗娘养的畜生!” 惨叫声不断地响起,气急败坏的日本兵又一次拿起了刺刀,贺正南清楚地听见锐器穿透皮肉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凡是不交代的,格杀勿论,让这群中国人看清楚,这就是对抗大日本帝国的代价。” “嗨伊!” 不远处,另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人突然开口,冷漠却又带着奇怪咏叹调:“看这些中国人,就像满地高粱大豆,如此轻而易举地便被收割了。” 贺正南蓦地抬头,看到那人背着手站在高处,尽管没有直接对视,贺正南仍能感受到他像打量牲口一样扫过扬场上的人。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道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后移开。 手无寸铁的百姓,荷枪实弹的敌人,在他们眼中,杀死这群中国人,比屠宰一群牛羊、收割一片稻草都容易。 贺正南低头看着手上 ……是这样吗? 不反抗会被杀,反抗会死得更快? 贺正南的视线出现了土黄色的身影,刺刀在逐渐逼近。 求生的本能令他浑身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但仍旧止不住地发抖。 两道人影将他笼罩,贺正南闻到了他们身上,混杂着血腥、尘土与金属的不祥的气息。 冰冷的锐物抵在喉咙最脆弱的位置,贺正南几乎能看到刀身上锐利的倒三角形,在泛着幽幽的冷光。 那一刻贺正南竟不由得苦笑,下次老贺和他的军迷同事再讨论明治三十年式刺刀——俗称三八大盖——的威力时,他可以提供一手素材了。 突然间,远处的高粱地滑入眼帘。 眼下是高粱丰收的时节,浓烈的红沉甸甸的压在秫秸上。 哪怕密集的子弹和炮火昨晚曾疯狂扫射过那片高粱地,可天亮了,依旧能看到那一团团红,像被高高地举起的火把,风一吹,依旧是红霞奔涌、烈焰燎原。 他突然觉得平静。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年轻的声音:“少佐阁下,属下推断此人有审讯的价值。” “近藤君,此话怎讲?” 平静的戏谑:“他皮肤很白,手心上都没有茧子。少佐阁下,穷得穿不起裤子的农民,怎么会有没干过农活的儿子?” 有两个日本兵走上来,用刺刀拨他的衣领 “报告少佐阁下,他身上穿的是衬衣。” “哦?竟被近藤君说中了。” 一个看上去稍显斯文的日本兵——应该是随军翻译走过来,腔调很奇怪:“回答问题,答完后可以放你离开。” 那一刻贺正南不合时宜地感到可笑,原来电视剧里的大佐音不是恶搞,是还原。 “你是红党那边的干部,还是吕城的学生?” 贺正南不回答。 翻译又问道:“吕城的,有多少,驻军?” 贺正南冷笑一声,嘲讽地挑了挑眉。 极具挑衅意味的动作中外通用,押着他的日本兵暴喝一声:“混蛋!” 贺正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响起尖利的嗡鸣声,牙根都在泛酸。 直到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他才后知后觉,这孙子抽了他一耳光。 贺正南没有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打懵了。 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对他讲过,何况是动手。就算是鹤田正男,记忆里都没有被打耳光的经历。 但这一巴掌也把他打清醒了。 尊严被踩在地上践踏的感觉令人崩溃,而崩溃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剥离了时代所赋予的和平与富足之后,他跟路边的野草没有区别, 他没办法跟站着的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讲道理。 除非有一天,有能力把他们都杀了。 日本兵看他没反应,还想再打他,贺正南哪能让他再得手,当即用肩膀去撞按着他的那个人,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人敢反抗,贺正南又使了全力,愣是被抽得弹出去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有意思的人!” 鬼子被激怒了,反而不打算立刻杀他,他们几个人围上来,饶有兴趣地拿刺刀作势往他身上戳。 还沾着血迹的刺刀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贺正南手忙角落地四处躲闪,耳边是充满戏弄意味的哈哈大笑。 贺正南想过,也许山穷水尽时,他就会像神剧里演的那样突然爆发,有如神助大杀四方。然而现实是,什么金手指都没有。 四、五把刺刀从几个方向一起刺过来的时候,他只能狼狈地往后退,被什么东西绊倒后,被人在腿弯里狠踹了一脚。 贺正南吃痛,腿上的剧痛让他维持不住站姿,向前摔去,又被拎着衣领拽了起来。 拳头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贺正南疼得差点昏过去,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已经退到了死角,退无可退,手边摸到温热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是尸体。 鬼子还没被杀的百姓收尸。 他恨恨地咬牙,把剩下的痛呼吞了下去。 睁着眼死死地盯着眼前每一张狰狞的脸,看得那两个日本兵勃然大怒,刺刀猛地朝着他的心口戳去。 身体的本能让他拼命地向一侧躲去,刺刀戳了个空,只有刀尖堪堪划过外面穿的破袄,胳膊到腰侧“哗啦”一声划出个口子。 那日本兵见贺正南躲开了,更是恼羞成怒,黑着脸咒骂着,退后了两步,举起步枪对准他。 比起继续被羞辱,但求速死也不失为一种好结局,最起码他可以穿回去,买机票飞东京把靖国神厕烧了。 但是就义前怎么着也得骂两句吧! 贺正南挣了挣肩膀,清着嗓子,一句国骂还没说出口,就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有一股带着硝烟和血气的力量狠狠地撞向他的肩膀,他几乎被钉在地面上,随即手腕被拉起,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拧在了身后。 “少佐阁下要亲自审问。” 肩胛骨疼得像是要裂开,脸颊重重地砸在散落着草屑的地面上,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涩味一股脑钻进鼻腔。他奋力挣扎,试图扭身,但后背被一只穿着锃亮军靴的膝盖死死顶住,沉重如山。 拉扯间,一个东西“啪嗒”一声掉了出来。 贺正南疼得冷汗直冒,咬着牙没有出声。 低垂的视线里,看到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就着半跪的姿势,慢条斯理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学生证。 紧接着,贺正南被松开了,刚才动手控制住他的人声音里充满了错愕:“你是日本人?” 第4章 面粉爆炸(上) 贺正南被人押到了那个看上去军衔最大的军官面前。 一米六多点,脑门上稀疏的头发。 松垮的衬衣遮不住大腹便便的丑态,配枪歪七扭八地挂在身侧,腰带还没有系好。 应该是带领这支中队的少佐。 刚才控制他的的年轻军官,也是昨天大放厥词说人命贱如高粱大豆的那个人,这次贺正南终于看清楚他的脸。 是个中尉,军装笔挺熨帖,领口扣得严密,一丝褶皱都无。 与眼神中时刻充斥着狂热与麻木、恐惧与贪婪的日本兵不同,他有一双幽深的、如渊如潭的眼睛。 贺正南生死关头间匆匆一瞥,心头忽然闪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人或许比那个少佐更难对付。 那个少佐示意宪兵把他松开:“我是步兵第9旅团步兵第11联队第3大队指挥官池田茂。” 他使了个眼色,两个日本兵立刻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贴身携带的地图资料被搜了出来:“报告少佐阁下,他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目前就就读大学院,这里有当时的毕业照。” 池田茂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好几遍。 学生证可以伪造,但毕业合照是无法作假的,合照中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青年学生,与眼前这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原本是一句质问,但随即他恼怒地发现由于对方比他至少高了十五公分,他不得不抬头仰视。 为了掩饰尴尬,他严厉地大声斥责道:“你是被帝国的勇士吓破了胆吗?和那群愚昧的村民有什么区别?废物!” 狂风暴雨般的咆哮撞得耳膜生疼,全身的血“嗡”地一声直冲天灵,贺正南脱口而出:“一群该下地狱的刽子手也配称作勇士吗?” 正翻阅被搜出来的地图的近藤闻言挑了挑眉。 在这种可以被定义为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会出现非常标准甚至称得上是优美的东京腔。 有趣。 一个为了痴迷汉唐文学痴迷到不远千万跑来中国朝圣的学生。 更有趣。 他扬了扬手中的地图:“少佐阁下,是为了学术研究。” 池田茂把学生证还给贺正南,第一反应是懊恼。 一个知识分子,在这种形势下就是块烫手山芋。 他骂道:“你是蠢货吗?与一群中国人为伍,险些害得大日本帝国皇军误伤本国公民!” 愤怒在胸腔里翻涌,贺正南拔高了声音,反问道:“你们并没有给我申诉的机会,就像没有给那些被屠杀的人一个申诉的机会那样。” 池田茂接连被顶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他们屠杀百姓是一回事,但被本国公民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还是擅长高谈阔论、以文字为武器的大学生。 是日本人又怎么样,这是在千里之外的中国,他的家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就算他是大学生,平白无故跑到战区,被“仇恨帝国的中国人”打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也许还能给军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提供一个绝佳的理由。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确认这个学生对他们有没有其他价值,或是潜在的威胁。 毕竟,能读完顶级名校的学生,出身一定非富即贵。即便要人为地制造一桩“事件”,也要确定他具体身份之后再决定。 这个军官在想什么,贺正南不知道。 但从那不善的眼神里也能看出来,肯定不会是好主意。 直视一个杀人犯、刽子手是什么体验? 这样的问题在他来的那个年代,可以写一篇万字博文,引来无数惊叹。 但在此时此地,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在这片被炮火肆意蹂躏的土地上,太过稀松平常。 因为每一个拿着枪的侵略者,都是杀人犯与刽子手。 贺正南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最初的狼狈和恐惧消散后,扬场上的每一具尸体,土墙上的每一个弹孔,地里倒伏的每一株高粱,此刻都化作无比具象的愤怒,慢慢地填满心里每一处角落。 贺正南死死地盯着那张脑满肠肥的脸,每一个冒着油花的褶子都记清楚,恨意在无声的对峙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变得灼热、滚烫、沸腾。 他的神情令自认为两人是同胞的池田茂困惑。一个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怎么会对本国的军队有这么直白的仇恨,仅仅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一场甚至称不上屠杀的扫射? 他起初有些心惊,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不屑地想,空有热血却没经历过风雨的学生,不过是一头稚嫩的羔羊。 那些浅薄的愤怒,对他又有什么威胁呢? 等战争继续推进,他见识过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愚昧、懦弱之后,自然就变得深沉、变得勇敢,像一个真正的勇士了。 他随意地叫来两个日本兵,示意把贺正南带走:“先带走。” 两个日本兵依言而行,只有那个近藤提出了异议:“这样对待我国公民是否有失妥当?” 池田茂余怒未消,冷笑道:“近藤桑,仅凭一张学生证,无法证明他的身份,万一此人并非我国公民,而是中国人派来的间谍呢?” 关押他的地方是强征充作营房的一处院子,院子里堆放着扬麦子的工具,屋里除了一张木桌和土炕别无他物。 到了晚上,有人送来了热水和食物。没有多余的话,放下东西就走。 食物包括精米饭和罐头,甚至还有一瓶清酒。这些食物可以提供给一个非战斗人员,可见战争初期,日军的后勤供给能力确实很强。 但和米饭罐头一起出现的新鲜蔬菜和肉类,显然不可能是运输线上运来的。 反正他是不信这是鬼子跟老百姓买来的。 他深深吸一口气,试着吃了一口水煮的新鲜牛肉。 诡异的是,白天对着那一桶潲水,他还能苦中作乐从专业角度分析里面有几种细菌,但此时此刻,对着一盆牛肉,他第一反应是想吐。 放了香料,闻着很香,但入口的那一瞬间,于老伯和村民们中枪倒地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哪怕他已经饿了一天,哪怕胃里的饥饿感有如火烧,但把肉吞下去的那一刻,他还是不可自抑地干呕起来。 他无法不联想,这盆里的牛肉,是东家的老黄牛,还是西家的小牛犊? 是不是这头牛和最朴实、最勤劳、最无辜的百姓一样,本该出现在丰收的田地里,而不是成为侵略者的盘中餐、刀下鬼。 贺正南不敢咀嚼,闭着眼睛往下吞。 他现在似乎不会被杀,但既然他能活下来,他就不能坐视那么多人死于侵略者屠刀之下。 他必须得吃饱,才有力气去救人。 他努力克制着反胃的感觉,才慢慢吃完了那盘肉。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才放下筷子,门被推开了。 近藤从外面走进来。 虽然已经是三更半夜,但他还是军装整齐、一丝不苟的样子,他绕着贺正南走了一圈,视线扫过桌上的残羹剩饭,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盘牛肉不合阁下的口味?” 贺正南顿时反应过来,刚才被窥视的不适不是他的错觉,是近藤在观察他。 他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眼中。 池田茂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身份,这群鬼子也许是想通过观察他的日常习惯来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学生证上的那个人。 苏回忆了一遍刚才的举动,其他的应该没什么纰漏——刚才虽然没在吃饭前说那句经典的“我开动了”,但也不是所有的日本人独自吃饭时都要来这么一句。 唯一令人疑惑的可能就是,处在战争时期、饥饿状态下的人面对一盘新鲜的肉食却吃得很痛苦,这是非常反常的行为。 贺正南解释道:“军中炊事兵的料理水平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其实他没指望近藤会相信,因为这这个理由过于浮夸了,比谍战剧里还夸张,他之所以能淡定地应对,是因为他知道即使日本人不相信也没办法。 毕竟,和谍战剧里假扮日本人然后潜伏进鬼子阵营的男主角相比,贺正南最大的优势就是不怕他们验货。 哪怕把他押回东京去,请鹤田正男的父亲鉴定,他也是货真价实的鹤田正男。 但近藤似乎相信了,他露出了了然地神色,甚至微微点头以示歉意:“卑贱愚昧的村民,确实做不出牛锅和寿喜烧的美味。” 贺正南觉得不可思议。那一瞬间他甚至疑惑,难道穿越大神给他的金手指是可以轻易取得别人的信任? 但对这个时代日本社会精英而言,区分对方属于哪个阶层其实很简单。近藤之所以相信,是因为看到鹤田正男的第一眼就得出了答案。 大日本帝国努力供养她的子民,却因资源贫瘠而无法让每个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她的国民普遍瘦弱、矮小、被海风吹得皮肤粗糙面色发黄,眼神带着疲惫。所以一个修长高挑,肤白发黑,眼睛明亮的年轻人,一定有相当优渥的家境。 同样的,生活上的细节也可以证明。 在战斗中,农村家庭出身的士兵或许和中产或是武士家庭出身的士兵一样勇猛,但在餐桌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区别。 眼前的这位鹤田君,他食用精米饭,但没有流露出惊喜的神情,说明对于许多人而言非常珍贵的精米对他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对于大部分人感到狂热的牛肉、清酒,他表现得兴趣缺缺,近藤推测是因为这些食物的品相比于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简直难以下咽。 唯独对普通的罐头,他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在校学生没有接触过这种供给一线的食物。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贺正南前世看多了单兵口粮测评视频,看到二战时期的军用罐头就犯职业病,下意识评估密封技术和营养成分罢了。 他骨子里透出来的优越感简直令人锋芒在背,贺正南冷声道:“那本来就是耕地用的牛,不是培育来食用的品种。” “确实。”近藤极为赞同,竟好似他乡遇故知一般,“粗糙干瘦的黄牛自然无法和日式牛肉的风味相比,在下也认为此物简直难以下咽。” 烧伤抢掠后赶尽杀绝,甚至连耕地用的牛都要杀了吃肉,再反过来大肆嘲讽,堪称无耻至极! 贺正南被他这番言论气得眼前一阵发黑,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只箩筐,不看那张脸,才忍住没直接一拳挥他脸上。 箩筐里放着一堆红色的东西,约莫是炮竹。 贺正南想起赵大娘热情地邀请他留在村里过年,“学生娃,你要是和家里人走散了,那就不急着走,留下来教秋兰、虎子和村里的娃们识字,再过两三个月,就该宰年猪啦!” 是啊,如果没有这群强盗,村子里的人收完庄稼,拿去城里换了钱之后,要高高兴兴地准备年货了。 近藤不知愤怒来源于何处,自然也不会察觉。 谈到这只老牛,他想起一桩趣事,大方地同自他踏上中国战场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感兴趣的人分享。 “中国人虽然和这牛一样粗鄙蠢笨,但也和它一样卖力老实。” “他们竟然会为了一个罐头,为皇军磨一晚上面粉。” 贺正南紧咬牙关,咬得嘴巴里满是血腥味,才堪堪忍住没有说话。 冷静下来之后,他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面粉?” “是的,面粉。”近藤面露苦色,“我军深入华北,后勤供应精米有限,军部命令现地征调粮食以补充军需,我国民虽不喜食面食,但此地无法种植水稻,也只能征收面粉了。” 他说得无奈,好似强盗没抢到心爱的东西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贺正南忽略掉那些冠冕堂皇的无耻言论,顺着近藤的话,想到了村里的粮仓。 当时被困在扬场上时,他听到后来被抓过来的乡亲说,日本人进村之后,把村里藏粮食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大米、小米、酒,都被洗劫一空,但对面粉兴趣不大不大。当然,鬼子即便自己不太愿意吃,也不会把能吃的食物留给老百姓。 所以他们抓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两天正逼着他们用仓库旁边的石磨磨面,磨好的面粉正堆在那间仓库。 等等! 贺正南的视线从箩筐上移到了近藤脸上。 鞭炮,面粉。 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贺正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专业课上,老师耳提面命过的某个知识点。 粉尘爆炸。 一间多年不曾清理、没有通风系统、堆满未密封面粉的仓库,简直就是一颗没被点燃的大炸弹。 几十袋面粉引发的粉尘爆炸的威力……足够让制造一场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