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正南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被虎子抓着一路狂奔,虎子瘦小的胸膛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像只灵活的小兽,带着他跑出屋门,跑出院子,挤进村子那条通往后山的小路。
抱着孩子的妇女,背着粮食的汉子,坐在吱嘎作响的破板车上的老人,不断地从房前屋后涌了出来,“走!”“快走!”所有人心中仿佛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他三叔,咱们该躲到哪里去?”
“咱们去薛村,薛村有民兵。”
“天杀的东洋人!”
此起彼伏的咒骂中,贺正南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整齐划一的、低沉的、缓慢的,像是某种庞然大物低吼着逼近。
原本静谧漆黑的夜幕被骤然斩断,远处的天际齐齐地映出惨白的晨光。
贺正南回头的瞬间,看到远处隐约出现了雪亮的刺刀,和悬挂在刺刀下的明晃晃的膏药旗。
是军靴的声音!
日本兵已经进来了了!
一股寒意陡然蹿上脊背,贺正南打了个哆嗦。
“不行!俺家的牛还没牵走!贺先生,你跟着人群走!
”小虎突然停住脚步,扭头朝反方向跑去。
苏仁来不及拉住他,少年已经灵活地钻进了人群中,隔着慌乱的人群,很快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鬼子摸上来了,让女人孩子先走!”
枪声很快变得密集,水滴溅入油锅般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子弹带着尖啸,狠狠咬入雪地,炸起的泥土碎屑擦过脸颊,让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一只瘦瘦弱弱的鸭子沾满了泥土,艰难地在人脚底下穿梭,
“嘭!”“啪!”
两颗子弹擦着脚边射到了泥土里,一簇簇白色羽毛被打得七零八落,只余下一团模糊的血肉。
贺正南脚步一顿,大脑缓慢地接收着硝烟和血气的味道,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交谈:
“太田君,枪法有些退步了!”
“哈哈哈,急什么,练枪法有的是靶子,我打的就是那只鸭子!”
贺正南抬头观察四周,发现七八个日本兵不知何时爬上了村子最高的那间屋的屋顶,已经架起了轻重机枪。
而枪口对准的,正是人流涌向的方向。
“等等!”贺正南伸手拽住了旁边的人,大声喊道,“别朝那边跑!”
话音刚落,一梭子子弹突突扫射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声倒地,小道两侧的泥土墙轰然倒塌,土黄色的军服像蝗虫般冲进了人群,向村口奔逃的人群被机枪硬生生阻断。
几十个日本兵赶鸭子一样从背后包抄上来,把女人全都抓走,用刺刀驱赶着,把剩下的人赶到了扬场中。
扬场开阔平坦,除了几个草垛,半点遮拦都没有。
贺正南心里一阵阵发紧,这架势绝对不像是要“讲话”。
不远处那个干瘦的军官在对士兵吩咐些什么,贺正南屏住气,凭着极好的听力,听清楚了那军官的命令。
“皇军修筑工事需要劳工,但征用劳工用不到这么多人。我要测试他们对皇军的忠诚。今晚令帝国勇士埋伏在暗处,仔细观察他们的举动。不跑的可以留下,凡是向外跑的格杀勿论。”
那军官警惕性极高,似乎察觉到有人试图窃听,狠戾的目光扫过附近的人群,贺正南连忙低下头,盯着地上扬麦子剩下的草屑和碎石。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
天色大亮的时候,看到红光满面的鬼子不断地从被炮火轰塌的土墙后走出来。
这个怀里抱着一筐鸡蛋,那个刺刀上挑着鸡鸭。
贺正南看到赵大娘几个人被刺刀指着,淘米、洗菜、做饭团。
锅灶烧起来了,村子里炊烟袅袅,然而日本兵脸上张狂的笑和老百姓眼中的恨对比太过明显,无论如何都与他们口口声声宣扬的“亲善”不沾边。
下午的时候鬼子拎来了几只铁皮桶,桶里盛着食物。
说是食物,其实就是他们吃剩下的东西,骨头、鸡蛋壳和饭团、菜叶子、面汤混在一起,变成花花绿绿的糊糊,酸臭味扑面而来。
讲道理,这一桶够丰盛的,蛋白质、淀粉、脂肪、维生素都有了。
就是没有良知。
贺正南以为,上早八时一边飞奔一边往嘴里塞东西已经是很不讲究的吃法了,老贺教授不止一次吐槽他,不修边幅,小心将来找不到女朋友。
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坐在地上、顶着殴打和辱骂,从桶里抓东西吃的机会。
于老伯靠了过来,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张饼:“你吃这个。”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饼,再看着那些本该坐在家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着晚饭的乡亲,胸腔里涌起一股沉重的、难以言喻的痛苦,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夜晚漆黑深沉,没有灯光,只有火把的光亮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缓慢地流淌。
贺正南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最利于观察的位置——扬场靠近祠堂的方向。
扬场紧挨着村里的祠堂,而祠堂现在被征用作了临时指挥部,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往外闯。
艰难地回想着老贺在饭桌上的高谈阔论。
虽说贺教授主要做中美关系史研究,但谈到中美关系总绕不开日本,连带着贺正南听过不少战时日本的情况。
关于日军的人员编制和武器装备情况,贺正南听贺教授讲过,但只有个模糊的印象。
白天布置在东边屋顶的就两个机枪组,可见这支队伍里有两架以上的轻机枪。那么这支队伍规模已经超过了小队,可能是一个中队。
一个中队大概二百多人。
只靠手无寸铁的村民,恐怕没办法硬碰硬。
黑暗中,他前面的两个人影动了动。很快,四周抱头蹲着的、两两靠坐的寂静人群像被吵醒一般,泛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三爷,鬼子睡下了,咱们跑不跑?”
“嘘,小点声!”
“狗娃他爹刚才骗鬼子说要拉屎,趁机打探了一下周围,一共就五六个鬼子看守,还都在打盹。你说咱们百十号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们!”
“他们有枪。”
“有枪怕啥?他们打枪、换子弹不需要时间?离得这么近,咱们一起往外冲,总有人能冲出去。要是能夺了他们的刺刀,还能杀几个鬼子呢。”
“等死也是死,咱不能当洗干净脖子等着人砍的孬种。”
摸到了衣服口袋里的学生证。
其实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在名校就读的日本学生。
换言之,一个身世清白、甚至家境相当优渥的日本公民,无论如何都能在这场屠杀中活下来的。
他不想死,活下去也很容易。
只需要站起来,走到围栏边上,用日语告诉看守的士兵:“我是大日本帝国公民。”
甚至算不上汉奸。
求生的本能和强烈的羞耻来回拉扯着,他开始浑身发抖,但他说不出口。
他不可能说出口,甚至仅仅有过这个想法,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在他所经历的年代,谁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一句我就是看日漫长大的死宅,我的梦想就是去日本,有看不完的本子。
但不是现在。
那些刽子手的枪口对准的是谁的祖辈、谁的亲人?
祠堂的血还没有干透,但凡有一点良知的人,又怎么能恬不知耻地说出那句我是日本公民?
蹲着凑过来,揽了揽他的肩膀。
是于老伯。
贺正南一下子回神。
“我和虎子走散了,大娘和秀兰呢?”
于老伯沉默了一瞬,“俺还得活着出去,就是因为还得救她娘俩。没事,到时候你猫着腰跟在俺们后面。”
“现在天太黑了,咱们完全不清楚鬼子机枪的位置,万一机枪手就埋伏在附近,那咱们谁都跑不了。”贺正南分析道,“鬼子白天说的是要征收劳工,我觉得,等到了明天,鬼子让咱们做工的时候,咱们先把他们的兵力布置摸清楚,然后再计划逃跑。”
旁边粗噶嗓子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要俺们给他做事,而不是到了天亮就要杀俺们?”
“你是咋个知道的?”
情急之下,贺正南脱口而出:“我说的是真的!我听得懂日语。”
声音稍微大了点,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
原本在他身旁挡住他的汉子躲瘟疫一样躲得远了点:“于老叔不是说,你是学那啥,文学的么?咋个还会说日语?”
贺正南随口编了个借口:“我在上海念的大学,上海事变之后,很多学校都教日文了。”
他们不识字,也没去过上海,但知道上海前几年打过仗,之后鬼子就有驻军,就跟东北似的。
小鬼子狼子野心,占了上海这么好的地方,能不想着让中国人亡国灭种吗?
亡国那就是制造一场又一场屠杀,灭种,那就是把文化从根上给你断绝了。
年长的几个族老重重地叹气,一时间沉默了。
亡国奴的滋味不好受,从前是东北,后来是北平,以后又会是哪里?
小鬼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惨案。
刚才躲开贺正南的汉子又靠过来,碗口大的拳头捶打着遮身的草垛,咬牙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俺妹子被他们带走了,你叫俺怎么等?”
这句话像突然砸进水面的石头,所有人顿时变得激奋不已。
“是啊!我们也知道鬼子不好对付,但更担心家里人啊!”
一片杂乱中,不知是谁低声叹了口气:“要是小戴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么打鬼子!”
苏仁猛不丁又听到这个名字,正要问,却被打断了,有人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向地面。天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俺不管啥鸡枪鸭枪,俺只知道俺的亲娘媳妇被鬼子抓走啊,俺不去救她们,那就不是男人。”
“学生娃,你的意思俺们明白,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不能再等了。”
被关在扬场上的人虽然生死难料,但被抓走的女人处境更危险。
贺正南想起以前看过的纪录片里的种种惨状,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鬼子搞屠杀搞得还算少么?”跟着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再说了,俺给他做完工,他就会好心放过俺们这些人?”
“大家也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与其给这群狗娘养的当长工,还不如和他们拼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负责观察情况的汉子压低声音,说道:“看守的日本兵拉屎去了,咱们趁这个机会,冲出去!”
“趁着天黑跑,总比白天给人当活靶子强。”
“傻娃子,这天黑成这样,俺不信小岛上来的小鬼子比俺眼睛好使。”
贺正南被他说得愣住了,没反应过来。
是啊,上世纪三十年代,城市里都不可能处处拉着电线,北方农村哪来的供电?
鬼子就算设了埋伏,黑灯瞎火的,也未必能看到多少。
他也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
所以不如奋起一搏。
“大家分散开、慢慢地靠近。”
于老伯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上,贺正南紧张地大口喘息,但还是跟了上去。
这不是躺床上玩吃鸡,也不是在游乐园里玩真人CS,是真真正正的生死博弈。
心脏疯狂跳动着,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湿透了袄子里面的衬衣,冷腻腻地黏在身上。
贺正南眼睛比不上山里的猎户,看不清手势,便猫着腰跟于老伯往外走。
挪动了几米之后,鬼子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静悄悄的,也没有军靴走动和衣物摩擦的声音。
贺正南心中稍安,直着身子向上看了一眼。
冷冽月光照在扬场上,勾勒出几个圆形的金属物。
贺正南心中一紧。
几乎同时,扬场外架起来的探照灯齐刷刷地亮起来,扬场上方亮如白昼,如巨大的白色獠牙张口咬上手无寸铁的人群,机枪枪口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只张开的恶鬼的眼睛,牢牢锁定了扬场的出口。
贺正南终于反应过来。
是,他们的确没拉电线,但是这个时代,鬼子有柴油发电机,可以使用探照灯!
雪亮的光令一切都无可遁形,一道灼热的火线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剧烈的灼伤感令他一个激灵,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