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几天了,娃子怎么还没醒?”
“不吃东西可不行,兰她爹,你去把家里鸡蛋拿来,”
男人的声音明显带了为难:“她娘,鸡蛋就那几个,东洋人要打过来了,咱们还得准备着逃难的……”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夫妻俩的声音也逐渐清楚。
土砌的房屋,房顶的木头已经被油烟和岁月熏得发黑,只用油纸糊了窗户,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
土炕上铺着稻草,盖在身上的被子不算厚实,一点棉絮从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补丁缝里钻了出来。
靠墙摆着一个炕柜,炕柜上放着两个已经泛黑的红漆木箱,脚边的柳条筐里放着两个鸡蛋和几个干瘪玉米。
“醒了!醒了!”
高烧后的酸痛令他发出几声含糊地呻吟,纷乱的记忆像潮水般涌进大脑,贺正南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像被火烧过一样,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啊”“嗬”的声音。
“别说话,别说话,你嗓子被烟燎过,先喝点水。”
贺正南昏睡了很久,眼下确实渴得厉害,接过粗陶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刚才说话的中年妇女一边念叨着“慢点喝”,一边心疼地轻轻拍打着后背。
贺正南想说谢谢,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单词却是日语。
“娃子,看你不像俺们这儿的人,你家是哪里哦?”
贺正南开始庆幸他现在说不出来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穿越大神没把他当日本人整。
穿越大神把他整成了日本人。
这具身体的主人叫鹤田正男,日本东京人,东京大学——现在是东京帝国大学——大学院学生。
原主是个一心向学的好学生,因为研究方向是汉唐文学,所以趁着假期偷偷搭船到了中国,计划到陕省实地考察,甚至做了详细的计划,要沿着汉唐诗人的足迹游历一番。
可惜虽然他对汉唐文学造诣很深,却低估了广袤的华夏大地上千年间桑海苍天的变化,搜集来的古地图派不上用场,很快偏离了方向,走到锦省莫安山一带彻底迷了路,被困在山里十余天。
这人本来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哪里受过这种饥寒,加上又惊又怕,最后不知魂归何处。反正三天前被上山打猎的村里人捡到的时候,躯壳里已经换了魂。
这是贺正南第一次醒过来时,靠着身上仅存的证件和接收的零星记忆推断出来的信息。
理论上来讲,学历还不错,毕竟那是东京大学。但,这年代太不对了——学生证上的落款是昭和十二年,也就是1937年。
谁家好人会在这个时候穿成日本人啊?
他贴身衣物上缝的口袋里还藏着一封书信,是原主母亲寄来的,大意是希望原主早点结束考察,尽快回国。因为他父亲已经给他办了帝大的休学手续,准备送他去陆军士官学校就读。
二战,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战犯的摇篮,刽子手的温床。
贺正南之所以又昏迷了几天,就是因为这封书信。
好不容易接受了穿越的事实,又发现自己马上要成为鬼子预备役。本来就身体虚弱,这下直接气得昏了过去。
这会儿听到问话,贺正南心如死灰,胡乱地比划指了指南边,“啊”“啊”了几声。
“南方的男娃,难怪长得这么白净。你姓啥,家里几口人啊?”
用手肘撞了一下,“娃他爹,你话真多,他还说不出话呢。”
男人嘿嘿憨笑了几声,搓着手:“俺这不是头一次见大学生,稀罕得紧。”
原主研究汉唐文学,说得一口流利汉语,而且遣词造句文绉绉的,所以村里的人从山里救下他时就以为他是大城市逃难来的大学生,哪怕有点奇怪这人咋动不动就鞠躬,也丝毫没往日本人的方向上去想,只道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就是有礼貌。
他打死也不能回日本,按原主家族的意思去读军校。
他想去延安——就算死在半路上,死在战火里,也比有一天调转枪口对准心理上的同胞要好。
见贺正南低着头,看上去很虚弱,妇人也不再多问,起身从外面端来个陶碗。
缺了小口的大陶碗放在炕沿,里面是打散了的蛋花,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贺正南昏迷了几天,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本来没觉得饿,但看到鸡蛋,眼睛就有点挪不开。
饥饿的灼烧感一层层地在胃里回荡开来,贺正南想起半睡半醒间听到的话,哪好意思接过来。
那大娘——应该姓赵,贺正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年轻人喊她赵大娘,噗嗤一声笑了,把碗强行塞到他手里。
“一碗鸡蛋水,家里多的是,快喝吧!”
她上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不烫了才放心。
她利索给他掖好被子,嘱咐道:“你先吃,俺们得去收拾进山吃的粮食被褥,问人借个驴车。吃完了就好好睡觉,过两天拉驴车带你进山里。”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
贺正南还是坐起来喝了鸡蛋水,
空荡荡的胃里蓦得升起一股暖意。
他虽然很饿,但不敢一下子吃太多东西,怕撑得难受。
碗放在床头的炕柜上,一只手撑着炕席慢慢地坐直了,躺了好几天,他想下床走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钻了进来:“俺娘让俺过来看看你,你要是想下地,俺扶你。”
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皮猴一样“嗖”地一声蹿上了炕,贺正南比划着他的脑袋和自己身下的炕:“你还没有这炕高,怎么扶着我走?”
“俺怎么不行?有本事你下来。”
他正不服气地嚷嚷着,突然间看到了放在炕柜上的的碗,眼睛一下子移不开了,盯着碗里的蛋花舔了舔嘴唇。
贺正南的脸“腾”地一声红了起来。
贺正南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生产力有基本的概念。但是,知道鸡蛋这年头是稀罕玩意儿是一回事,作为被收留的客人吃了鸡蛋,却发现主人家自己的孩子只能看着咽口水,又是另一回事。
把碗推给他,那不是让主人家孩子吃剩的东西吗?太没礼貌了。
自己拿过来喝掉?又显得像护食,故意不给小孩吃一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贺正南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直到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被人轻轻掀开,梳着油亮辫子的少女拿着两个饼子走进来。
她大概十七八岁,生得柳眉杏眼,和这个年代所有人一样,穿得灰扑扑的,灰黑色的裤子虽然短了一截,但浆洗得很干净。
见到生人也并不怕羞,自然地把碗收了过去:“凉了吧,俺拿给去给你热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贺正南如蒙大赦,“我已经吃饱了。”
少女响亮地笑了一声:“这么高的个子,吃半碗汤水就饱了?还想给你拿点饼子吃呢。”
仔细打量一遍,又说道:“看上去就不是能做农活的。”
就这样水灵灵地被嫌弃了。
“姐!姐!你别看了!”虎子小朋友气鼓鼓地瞪着他,“俺娘让俺姐扶着你,但是俺不想让她来。”
贺正南哦了一句,强忍着喉咙里的疼痛,慢吞吞地逗他:“为什么?”
他一笑,虎子就更警惕了:“村里的先生说了,男,男女有别!”
“虎子!你瞎说什么呢!”少女甩着辫子,用手背抽了弟弟一下,一边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一边问道,“还没问你姓啥呢?我叫秋兰。”
“……我姓贺。”
“贺先生。你们城里人是这样称呼吧?”
她说着,伸手去床头的箩筐里拿玉米,晚上煮饭要用。
把装玉米的篮子放在炕边上,又看到皱皱巴巴的枕头,心道这么怎能枕得舒服,于是顺手拿起来,想把里面的麦穰拍打松散。
于是原本压在枕头下的学生证,连同那封东京鹤田家寄来的书信明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虎子好奇地拿起来翻开看,贺正南想也没想,一把抢了过来。
那上面可是日文!!
他反应太激烈,连秋兰都被吓了一跳。
“我虽然不识字,但这东西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吧?”
面对两张疑惑的脸,贺正南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证,就是学校发给我的证明。这个如果弄丢了,我就没办法,呃,没办法回去上学了。”
秋兰恍然大悟:“那你可要收好了,以后回去回去了好好上课。”
虎子小脑袋点个不停:“难怪那上面还有你的照片嘞。以前小戴姐来,她也有这个本……唔唔唔。”
秋兰伸手捂住虎子的嘴,面上闪过一丝紧张。她捋着袖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这照片还挺好看的。”
贺正南没留意她的紧张,听虎子说照片他才想起来:“请问这里有镜子吗?”
秋兰心想,这人可真好玩,说话这么斯文,这是不是村里夫子说的“文气”?
她想了想,说道:“翠莲嫂子嫁过来的时候带着梳妆镜,可亮堂了,你要用我去她家借。她宝贝得很,一般不给别人用呢,但我们好得跟亲的一样,有啥好东西都一起用。”
贺正南哪好意思问人借嫁妆里的镜子,连忙说道:“不用了,我刚才摸了摸,反正没缺鼻子少眼。”
秋兰瞅着他,咯咯笑了两声:“那没有,好得很呢。”
她看着贺正南脸颊瘦得凹陷,精神也不太好,拍了拍虎子的脑袋,对着贺正南说道:“你好好睡觉吧,俺娘说,睡饱了好得快。”
她拽着虎子走,虎子不服气地嚷嚷,“他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都能吃饭了,还不能下地干点活了。”
接着是几声“哎呦哎呦”的叫唤,大概是又被姐姐拧了耳朵;“”你看这贺先生的样子像是干过体力活的吗?让他搬粮食我还担心他把粮食弄洒了。
再次被鄙夷了的贺正南:……
想起那碗被他喝掉的鸡蛋汤,心里更愧疚,从口袋里翻出来几块银元塞到了枕头下面。
他这副身体还很虚弱,吃饱喝足之后很快涌上来一股睡意。
贺正南知道要想不拖累别人,就必须快点好起来,所以强迫自己放松,尽快通过睡觉恢复身体。
只是一闭上眼,又回忆起了穿越前的场景。
他被室友骗去演他师妹筹备的短剧,好死不死演了个抽女主耳光的鬼子。
被师妹夸了“听话好用下次演大佐还找你”,人还没出剧组,就眼前一黑,穿越了。
穿越倒没什么稀奇,穿越到民国这在男频女频也是屡见不鲜,但谁家好人真的穿成小本子啊?
倘若此刻穿越者们开大会,说说自己都在做什么,这个开金手指激荡风云,那个种田基建实业救国,实在不行爱恨情仇虐恋情深,只有他,朝着被穿越者们集体暗杀的方向去了。他不明白穿越的意义何在。
如果可以贺正南挺想当一名卧底的,可他学的是食安,又不是国安。
知识储备为零,身手为零,身份可信度负一万。
……真担心还没能和红党联系上,就被一枪崩了啊。
他又累又困,很快便沉入梦境。
梦境中响起“鬼子来了!快跑!”的声音。
上一秒,贺正南还在惊叹,这红色旅游基地的群演真够卖力的。接下来就是跟着团长攻打城门楼、收复小吃街了。
下一秒他便被人晃醒,眼前是于老伯红得发黑但此刻却隐隐发白的脸。
“娃子,快跟虎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