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野收回目光,艰难地垂下,落在膝头包袱上。
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刺骨的寒意依旧在体内翻腾,一呼一吸都撕扯着肺腑。然意志所向,她终究要耗尽终生,去医这块麻木酸楚的心病,心诚所致,当见明月。如此偏执,竟短暂压下了生理病痛。
她的呼吸尚且平稳了一丝。
裴照野启唇,贴在嘴边的汤药滑进唇舌,药汁黏住舌苔,苦涩呛喉,饶是如此,她仍旧吞咽了下去。
萧允贞瞧着她这模样,心中一喜,难以言喻的愉悦翻滚上来,他惯常喜形于色,眯起凤眼,又喂了一勺:“真乖,我在门外听那小郎君又哭又喊的,还以为你有多难对付呢。”
裴照野蹙起眉头,好几次想要开口,又随着汤药咽回肚中,她给高热烧得晕眩,险些控住不住神色,拼命警醒自己不得生厌、不得生厌。
一碗药汁很快喂下。
那只紧握着墨玉棋子的右手,缓缓松开了些许。冰冷的棋子沾满了她掌心的冷汗。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左手,指尖因为高热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探向膝上包裹。
所触丝绢质感轻薄滑腻,还带着一丝室外风雪的寒意。裴照野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那颗赤金镂空香球,馥郁暖香染上指节,她毫无所动,心思尚不在此。
解开包袱上缠绕的轻纱花了点力气,指尖的颤抖让她动作稍显笨拙。起开玉匣,露出其间折册。
裴照野拿起最上方折子,剥开书衣。
其纸如浆,泽莹而滑,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列着详细的物料名目、数量、单价、总价。条目清晰,格式规整。
裴照野匆匆扫过,目光只钉在了其中几行上——
“青石渡东段护堤石笼:需用长六尺、宽三尺、厚一尺条石,计三百方。”
“核准耗银:每方一百二十两,总计三万六千两。”
在这行核准耗银数字的末尾,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私印。批“依准”字样,印文线条粗犷,带着一股跋扈之气——时任工部侍郎崔邺私印。
其下谢子渺做有批注:“实供:以三尺竹片缠裹茅草、外敷薄泥充之,计三百方。”
裴照野指尖划过折册,心下了然。以竹片充作条石,茅草替糯米浆掺土,虚报天价耗银,蛀空国本,与她先前所估计基本吻合。
她长叹一口气,又拿起第二册。
“永昌二十一年秋,青石渡大修,报损失漕船三艘,船上所载部分漕粮及修河建材尽没于水。”
这卷纸上仅标注寥寥几字,携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略显潦草的图画。画中是一仓库内部,堆满了用油布覆盖的物件。绘者显然是在仓促之中,躲藏在某个高处角落向下俯瞰的。
线条虽简,却极为传神地捕捉到了处关键:仓库一角堆积的、尚未拆封的沉重木箱上,印着模糊却仍可辨认的“漕”字标记;仓库中央,一群人正在油布下搬运物件,油布被掀起一角,露出的赫然是打造精良的强弩弩臂。而在仓库入口处,一位着范阳军制皮甲、腰挎弯刀的军官,正与一商人模样之人交谈。
旁谢子渺一行小字标注:“腊月十九,子时,范阳卢龙军械三号仓。”
裴照野捏着纸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响声。
天宝年间,唐朝叛臣安禄山,正是自范阳起兵,南下攻陷洛阳。
景明元年,梁太祖平安史之乱,后设从凰大将尉迟嫣任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将长子嫁与太女萧还清。景明八年冬,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亡故,其长女尉迟盈继位。景明十年,七月初三,子时,秦王萧佑齐借夫家博陵崔氏势力,率宣武节度使崔燕妤在宫城正北门玄武门处设伏兵,诛杀嫡长姐太女萧还清,得立皇太女,继承帝位,改年号永昌。
萧还清一脉已然失势,其女皆遭诛连。尉迟盈手握幽州兵权,其系亦不可留,尉迟氏受重创。尉迟盈受诛,天女萧佑齐派京兆杜氏杜行周任幽州卢龙节度使。
范阳藩镇属幽州管辖之处,果真如此,崔氏贪墨是为结党营私,杜氏乃史学世家,鲜有将才,拉拢杜氏,以控河朔,又能得政治耳目。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攫住了裴照野。
时间凝滞,炭火作响,门外风雪呼啸。
萧允贞倚靠在书案旁的紫檀木屏风上,姿态慵懒,他对这些官场之事漠不关心,甚至厌恶至极,只自顾自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酒壶。
裴照野维持着低头凝视的姿势,唯有右手攥紧墨玉棋子,苍白的手背上,一根根青色的血管虬结,微微轻颤。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喉咙深处泛起铁锈气息,几乎在瞬间充斥了鼻腔,扼住她的呼吸,裴照野身体猛地前倾,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
“咳——!”
殷红的血点泼上被褥,浓重的血腥气霎时盖过弥留在唇舌间的药汁。
屏风外传来青梧压抑的惊呼和宋慈焦急的低喝。
萧允贞捻动酒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裴照野惨白如纸的脸,他那双眉眼蹙起细褶,喉结滚动,倒也染上几分疼惜。他正了正神色,短促抽气,放轻了嗓音:“宋大夫叫你莫要再劳心伤神,我看你就是不会听的。”
温热的血顺着裴照野的唇角淌下,滴落在衣襟和绒毯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气力支撑,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瘫软下去。
萧允贞垂下睫毛,自锦服腰侧抽出缭绫手帕,抬手替她拭去唇角渗出的血迹,吐息绵长,颇为慎重。
裴照野霎时一惊,几乎可以观见萧允贞翕动的细密眼睫,绫纱之上的辛甜暖香混着萧允贞身上的浓香一并扫来,香气久久不散,闻者心竦。她一向对阴阳二事无感,待人处事止乎礼节,除却儿时与父亲相亲,她从未同其他男子贴得如此之近。萧允贞不拘礼法,我行我素,又曾嫁做人夫,恐不知她心中滋味。
她不好推拒,只得偏开视线,朝着屏风方向嘶哑开口:“咳…咳咳……元心老师。”
守在屏风外的两人立即迈了进来。青梧看到裴照野胸前衣襟上刺目的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色,眼泪直涌。宋慈则面色铁青,二话不说,再次捻起金针。
“不必,”裴照野喘息着抬手制止,她的目光落在宋慈身上,“老师,我记得,还有一味药需服用。”
宋慈眸光闪烁,眼看那安阳郡君握着丝帕,替裴丫头一点点拭去血污,半点授受不亲的模样都没有,唇瓣几度开合,还是犹豫着开口:“不必挂心,我已让琛儿……”
“娘亲,药煎好了,含章姐姐好些了吗?”一个清润温和、带着些许迟疑的男声在暖阁门口响起。
宋其琛端着另一味刚煎好的汤药,踱过屏风而来。他眉梢微弯,容颜雅致,笑靥如化雨春风,如墨的长发由丝带绾起,垂落身后,让风雪拂起几缕,甚是乌黑清亮。
他步入屋内,登时一怔,双眸微微撑开。宋其琛的目光落向裴照野身前的血迹,眼眶微红,拼命克制也免不去下唇被咬出深痕,薄唇未破,却尝到舌尖裹进的铁锈滋味,屏息时胸腔紧绷如满弓。
他为医者,自然比任何人都明了病患之苦痛。
宋其琛这才视线下移,那位锦袍郎君对他人到来漠不关心,正低垂着眼睑,慢条斯理地抚过裴照野染血的衣襟。灯火跳跃的光线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描摹,左颔那颗青痣如同点睛之笔。他侧着身形,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虚掩半分,唯得见天人之姿,却透着迷离与怜惜的神色。
萧允贞那只染着蔻丹的手仍拭着血迹。
那只手,指骨匀亭,肌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蔻丹殷红若血,妖艳夺目。
离含章姐姐是那样近。
他端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蒲草扇摇,文火慢煨,为裴照野煎药是令他期许的要事。阳邪外火,灼津成毒,含章姐姐怕苦,喝药时每每皱眉,总听不得三吹一饮那些嚼舌根的话,宋其琛便算好时间,待热灼散去才肯端来,此时温好的汤药透过瓷壁传来,他却只觉霜粒落在掌心,金针大小的触点刺进他掌纹中,一着余温便消融去了。
萧允贞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他一顿,眼皮掀起。
那双带着迷离醉意的凤眸,如同蒙着薄雾的深潭,随意地扫了过来。视线掠过宋其琛那对温柔缱绻的眉眼,掠过他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落在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的茶色长衫上。
何等难堪。
宋其琛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他真真咬破了下唇,端着药碗的手微颤,却是决然对上萧允贞的双眸,玉立不转。
“阿琛,药。”裴照野察觉到氛围有异,开口打断,嗓音嘶哑,她虽精于抽丝剥茧,推演布局,唯独不懂如何应对情。
“好。”宋其琛对她回以一笑,端着药碗上前。他颇为谨饬地避开地上溅落的血污和药渍,行至卧榻边。浓重的药味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裴照野苍白憔悴脸近在咫尺。宋其琛呼吸一窒。他将药碗捧到裴照野跟前,满心满眼只装下她:“含章姐姐,慢些喝。”
萧允贞眯起双眸,并未多言,反倒站起身给宋其琛腾出位置,随手将那空了的白玉酒壶往腰间一挂,玉鸣清脆,玄狐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寒风。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靴底踩过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药渍,发出粘腻声响,径直走向屋外。
华贵身影裹挟住酒气与暖蜜浓香,吞没进长安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