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风雪未歇。
西京城裴府西侧跨院,为宋氏母子所备的厢房中,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夜风穿过窗棂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宋其琛端坐灯下,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的《神农本草经注疏》。他低垂着头,墨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灯火在他温润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墨色深沉,记载着各种药材的性味归经、主治功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一行行字迹上划过,日夜过目,早已熟稔,但他还是不能安心,容不得有一点差错。
“当归,味甘辛,性温。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然其气浓烈,味辛而窜,体虚血热、阴虚内燥者慎用,恐引动虚火,耗伤阴血……”
宋其琛指尖停在这几行字上,久久不动。
白日里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含章姐姐胸前染血,面色苍白,从娘亲吩咐的药方来看,许是病情又加重了。她高烧未退,娘亲与青梧仍守在榻前,唯恐生出纰漏。另外……那位郎君,想来便是她们所谈及的安阳郡君吧。
宋其琛合上了厚重的书册,长长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靠墙的药柜前。柜屉齐整,附着药名。他拉开标注着“当归”的抽屉,浓烈而独特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辛窜的气息。喝药时,含章姐姐向来不言一语,但她紧蹙的眉头已然表露抗拒。
她体虚至极,寒毒深种,本就阴阳两虚。这当归虽能活血,但其辛温燥烈之性,对她此刻内热炽盛、虚火上浮的体质,又无异于火上浇油,那浓烈的气味和苦涩的口感,更是雪上加霜。
宋其琛心中疼痛至极。
他转身,毫不犹豫拉开了一旁的抽屉——忍冬藤。干枯的藤蔓带着清苦的草木气息。
忍冬味甘性寒,清热解毒,疏散风热,其性平和而不伤正气,其味虽苦,却带着一丝回甘的清冽。
宋其琛仔细地取出些干燥的忍冬藤。他坐回灯下,取过一只青瓷药钵,将细切当归尽数倒入,只留下那包忍冬藤。他拿起药杵,开始细细捣碾钵中的药材。药杵与瓷钵碰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声,雪夜时分,格外清晰。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宋其琛的侧影,他捣得极慢,极细,情不能免,乐而不淫,仅仅研入药香,总是合乎礼制的。
捣好的药末被仔细地倒入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宋其琛又从箱笼深处取出一块簇新的素青锦缎,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质地柔软,清雅柔和。这是他前些年随母亲行医时,一位感激他救命的富户所赠,他一直没舍得用。
他将锦缎铺平在膝上,拿起针线笸箩里最小号的绣花针,穿上一根颜色相当的葭色丝线。灯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只是指尖处,布满了细密的针眼——那是他常年处理药材、缝合伤口留下的印记。
他低下头,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制。
针尖刺破柔软的锦缎,发出细微嗤声。他缝得极为专注,针脚细密。锦缎在他手中渐渐成形,制成一个精致、唯有掌心大小的锦囊。锦囊的开口处,缝上一条同色的丝绳,用以收紧。
缝好锦囊的主体,宋其琛的动作顿了顿。他拿起那包忍冬药末,小心地倒入锦囊中,拉紧丝绳,将囊口系好。
他总见裴照野着素雅衣衫,想来也是相配的。
看着手中素净的锦囊,他迟疑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缎表面,挣扎许久,仍是决定放荡些许,他拿起针线,穿了一根颜色稍深些的青线。
他低下头,凑近灯下,屏住呼吸,在素囊最不起眼的底部角落,落下了针。针尖在柔滑的锦缎上游走,勾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篆体字——
琛。
最后一针落下,他轻轻咬断线头,再无颜面去看。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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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清晨,雪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
室内药香未散,混着清冽的墨气,炭火温温地燃着,驱散初春的料峭。
裴照野端坐于轮椅中,膝上覆着绒毯,高烧虽退,面色却依旧苍白如纸,眼下青影毕现,唯有墨玉似的眼眸,在褪去高热带来的血丝后,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正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宋慈坐在对面,执黑子,落子声轻脆。
琴棋书画乃儒士基本修养,大梁开国以来,好棋嗜棋之风更甚,况且弈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裴照野自是好博弈之人。至于宋慈,师承儒医,而通晓医理,注解经典,乃习医必由之术,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合乎棋局之中善弈者谋势之理,也便善弈,她二人便时常手谈一局,梳理要事。
宋慈目光扫过裴照野,心中稍安,仍叨念了几句,道:“寒气虽退,心脉耗损却非一日之功。这两日切莫再劳神伤思,这棋,下完这盘便罢了。”
“元心老师挂心,照野明白。”裴照野声音微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指尖却稳稳地捻起一枚白子,落在天元附近一处位置,封住黑棋去路。动作间,宽大的月白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伶仃的骨节。
宋其琛跪坐在一旁煎新茶,见状顿了顿,将炉火调得小些,茶香氤氲,有碍其视。
宋慈看着那步棋,眉头微挑,没立即应招,反将视线投向书案一角。那处,唯一个榴红绛地轻容纱包裹的玉匣,正是前夜萧允贞带来的卷宗。
“那位郡君殿下,”宋慈呷了口阳羡茶,语气带着一丝探究,“送来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裴照野的目光也从棋盘上移开,投向那抹刺目的榴红。她示意青梧将玉匣取来,置于膝上绒毯。指尖拂过轻容纱滑腻的质感,解开包裹,露出其里几折卷宗。
“眉目已清。”裴照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笃定,“工部侍郎崔邺贪墨工款,以次充好,私吞建材,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青石渡堤岸溃口处暴露的朽木、茅草、火药末,与卷宗所载物料名目、数量、核准耗银,两相对照,铁证如山。太女一党想借河清渠生事,反被我们借青石渡以制之。”
她拿起另一份卷宗,纸张微黄,绘着范阳卢龙军械仓之景,她指尖精准地点在那行小字上。
“老师,请看此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青石渡损失建材,却贩以幽州杜氏,与你我先前推断吻合。”
青梧闻言,适时从旁递上一本泛黄的卷边账簿,是西市一家门面颇大的老字号药行济安坊的药材入库账册。
时永昌十八年,宋慈携男儿入长安,她本是江湖人士,拜师求艺习得一身医毒之术,正逢裴氏嫡女所患寒症,此症极其阴邪,西京当中竟无一人可医。
彼时方知白已在裴府当差,她在洛阳时曾执行要务受重伤,得宋医生施救,如今听得宋慈至西京,自然引荐她入裴府。宋慈一生清贫,自其夫郎因故过世后,她便隐退江湖,再不问世,可洛阳西行,已耗尽盘缠,更要提前为宋其琛打算一份嫁妆,便拜访裴府,替裴氏女郎医病。病情果真有所好转,裴氏主母裴见秋大喜,为防配药不便,耽误病情,干脆将西市一家药商专营的药行购了下来,文书契连同千金一齐礼赠宋慈。
不过为防意外,宋慈鲜少亲去药坊,除去经手的相关人员,不曾有人知晓这间铺面易了主家。
宋慈心下了然,那本账簿是经她亲手查阅批注,再交予裴照野的。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翻过,发出沙沙轻响,裴照野的手指在一页账簿上停了下来。
账簿上清晰列着:
“永昌二十一年,九月初三,入波斯血竭,出于大食国,上品,计一百八十斤整。货商:江南宝丰源商行。经手核准:杜文晦。”
其上印文古朴清隽,盖有一清晰朱红私印。
血竭,又名麒麟竭,乃棕榈科植物麒麟竭果实渗出的树脂经加工而成,色如干血,性味甘咸平,入心肝经,能活血定痛,化瘀止血,是治疗外伤瘀血、心腹卒痛的良药。此物乃金疮圣药,价比黄金,市价每两确值十匹绢有余,如此巨量购入,总计耗银折合绢帛逾万匹。
“杜文晦继我母亲之后上任户部尚书,”裴照野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原是挡了京兆杜氏的路。”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老师将这份账簿交予我之后,我便托母亲的旧部去查了近三年间漕运、盐铁、水利之异状,朝中胆敢加害裴氏的党羽寥寥可数,崔氏为首,京畿青石渡大修由崔氏远亲崔邺主事,又距杜文晦购入血竭时节相近,学生便赌了一次。”
宋其琛在一旁听得心惊,投茶调盐的手也慢了几分。
只听裴照野长叹一口气,又道:“我欲寻机谋事,太女岂不寻?楚王焉得不寻?萧容与虽称清正,彼或未察,然崔氏岂无惧乎?若楚王狼子野心得逞,萧允仪践祚,恐崔氏之下场,尚不及尉迟一族。三方并立——不,陛下命楚王监国,亦在待此良机,此乃人和;自楚王监国伊始,我即命方知白遣人日夜窥伺河清渠动静。安阳郡君助其姊毁旧龙王庙,仅余一处可作文章,此谓地利;今春霖雨连绵,稍加疏导,事便可成,此即天时。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手,天命亦相佑,学生安能不搏?”
宋其琛气息为之一屏,方抬眸望她,只觉彼姝立于明光之中,从容挥洒,青丝素衣,似有光华流转,如昆山玉振,寒潭映月,攫住他神魂。
裴照野将此账簿与那几份批文并排放在膝上。
“杜文晦,崔邺,皆系崔氏门下。”裴照野声如淬冰,沉声道:“崔氏只手遮天,贪墨工款,蛀空国本,早已是意料中事。青石渡大修,工程浩大,油水丰厚,正是他们上下其手的好时机。工部虚报物料,以竹片茅草充作条石糯米浆;户部则巧立名目,挪用本该拨付工部的款项,中饱私囊。这巨额购入的波斯血竭,大抵便是他们分赃洗钱的一环,将国库银钱,充作了崔氏党羽囊中打点上下、结党营私的本钱。”
宋慈紧闭双目,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国之蠹虫,吸食民脂民膏至此,她深深一叹:“我此前身处江湖,不知庙堂之事,了了,你早该告知我,同我商量,我也好替你多打算些,为你分忧,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是为医者心。况且医病数年,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早已将你视如己出,你若还叫我一声老师,就合该珍重身体。”
小儿时期,各家母父总会为儿男取一乳名,世间法理,了了分明,便是裴照野之乳名。
“咳、咳咳……”裴照野忽然低咳了两声,眉心微蹙,一丝疲惫终究还是爬上了眉梢。青梧立刻上前,将温热的阳羡递到她唇边。
裴照野就着他的手抿了小口,她听得动容,态度也软了几分:“我明白,今后自然会寻老师相助。至于青石渡一案,楚王查堤,证据确凿,朱焕下狱,张谦戴罪立功,工部清洗在即,萧允仪便是要顺着户部这条线深挖下去。”
她将卷宗轻轻合上,重新用那榴红轻容纱包裹好,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母亲沉冤,裴氏门楣蒙尘,皆源于此辈。学生性烈,睚眦之怨必报,断是要崔氏付出代价的。”
宋其琛将分好的茶盏置于棋枰旁的小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个新缝制的、装着忍冬藤的素青锦囊,终究还是没有在此时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