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我以形(女尊)》 第1章 碎玉惊澜(一) 寒鸦掠过枯枝,厚重的玉沙覆在西京的官道上,天地沉寂。 唯有车轮碾过积雪,发出阵阵沉闷吱响,裴照野端坐在车辇之上,一袭素麻宽袍被料峭的春风灌满,空荡地垂落在失去知觉的双腿两侧。 拉车的青鬃马匹喷着团团白气,马蹄陷下雪窝,又奋力拔出,雪尘纷飞。 赶车的是位穿着厚实葛布冬衣的健壮妇人,脸颊通红,双手紧攥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从里掀起。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倒灌进去,惹得车内溢出压抑的轻咳。 “娘子,风硬雪大,您仔细身子。”一个清润温和的男声带着担忧响起。说话的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儿郎,名唤青梧。他穿着半旧的青色丝绵,身量修长,眉眼间有着不合年纪的清隽沉静。 儿郎雍容华贵是为昌盛象征,大梁自开国以来,倡以健康壮硕为美,故美男多呈丰腴之姿,大多丰颊秀眉、胸脯饱满,其装扮袒露而大胆。 青梧未及二九,且作为贴身侍从,自是随主人家过清苦日子。 此刻他正跪坐在车内,放轻手脚,将一条厚实的羊毛毯往上拉了拉,盖拢倚靠车厢壁的女郎那双搁在脚踏上的腿。 裴照野没有回应,深潭般的眼眸透过帘缝,望向车外裹在素缟间的荒芜景致。 三年了,整整三年。 她幽闭于京郊皇陵旁的别院为母父守孝。孝期除服,本该拂去尘埃、重见天日,可这身素麻之下,仅剩一具困于木轮的残躯。 三年前母亲裴见秋于江南巡查漕运时意外溺亡,父亲体弱,腹中尚且还有未足三月的胎儿,一夕之间形容枯槁,绝望之下随母亲而去。 偌大的河东裴氏,世代簪缨的顶级门阀,嫡系一脉,只剩下她这一个不良于行的孤女。 木轮兀地碾过深坑,车身一颤。裴照野身体前倾,膝髁重重撞向前侧的矮几边缘。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一阵钝木的撞击感顺着毫无知觉的腿骨传递上来,如同敲击一块朽木。她漠然地收回目光,放下车帘。 车厢内光线暗沉,只有角落一盏的琉璃风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 “还有多久?”她的语调不高,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有如沙砾刮过冰面。 “回娘子,过了前面那片松林,就能望见西京城门了。”青梧低声答道,目光落在她撞到矮几的膝髁上。 车厢内陷入沉默。裴照野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墨玉棋子。 “娘子……”青梧看着她紧闭的眼睫下微微颤动的眼睑,声音放得更轻,“河东本家那边……前日又遣了人来送信。族老们的意思是,您身子不便,不如……不如归宗河东故里荣养,那边气候温润,又有祖田祖产傍身,仆从环绕,定能……” “荣养?”裴照野打断了他,却是连双目都不曾睁开。她冷笑一声,唇舌之间好似失了温度:“青梧,母亲沉冤未雪,裴氏门楣蒙尘,我拖着这双废腿回去,是等着看那些族老们摇头叹息,还是等着他人在背后笑我裴家气数已尽?” 青梧被寒意慑住,深深低头:“是青梧失言。” 裴照野这才望向帘外,投向了那风雪弥漫的西京深处,巍峨冰冷的皇城间。 青梧不敢再问,只默默地将暖炉拨得更旺些。车内重归寂静,唯有风雪呼啸,车轮辘辘,碾过茫茫雪原。 官道绕过一片稀疏的松林,西京的灰色城墙终于在风雪尽头显露出模糊轮廓。城门口车马稀疏,戍卫缩在避风的门洞里,跺起脚哈出白气。 青梧低声吩咐了车妇几句,马车并未驶向正门,而是沿着城墙根,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的积雪小道。车轮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行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停在了一处高墙深院的后角门前。这里位置稍偏,却更显清幽。门楣虽不张扬,但漆色沉厚,门环锃亮,两尊不大的石狮蹲踞两侧,覆着厚雪,透着一股内敛的庄重。 角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一个身量不高、穿着深紫色锦缎丝绵的老妪早已肃立门内等候。她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圆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沉静,带着久经世事的精明与威严,正是裴家留守京中府邸的大管事——福婶。她身后还垂手侍立着几名妇人管事,衣着整洁利落,神态恭谨肃穆。 “大小姐!”福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快步迎出,不顾地上积雪,深深拜了下去,“老奴福安,恭迎大小姐归府!”她身后的管事们也齐身行礼,唯有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在风雪中格外清晰。 青梧将裴照野抱下马车,安置在酸枝木轮椅上。 “福婶,起来吧。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在这位跟随裴家多年、忠心耿耿的老管事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她身后那些熟悉而干练的面孔。 院落深处,主宅的飞檐斗拱在雪幕中矗立,回廊洁净无尘,院中几株老梅的虬枝被精心修剪过,覆盖着松软的雪被。 空气里没有久无人居的衰败气息,反而隐隐飘散着一丝清冷的梅香、干燥的炭火气以及一种特有的、秩序井然的沉静感。几个穿着厚实麻衣、手脚麻利的侍从正悄无声息地在远处扫雪清道。 “府中一应物事,皆按主母正君在时的旧例维持。主院、书房、库房,日日清扫,暖炉不息,账目清晰。大小姐的静思斋更是时刻通风,炭火不断,书案笔墨都是按您旧时习惯备好的。老奴日日点检,不敢懈怠。”福婶引着轮椅向内行去,声音清晰,条理分明。 青梧推着轮椅,沿着清扫出来的回廊前行。积雪覆盖的庭院空旷肃穆,唯有回廊下悬挂的几盏防风琉璃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驱散暮色。廊柱朱漆如新,地面青砖洁净。偶有侍奴远远见到轮椅行来,便立刻停下手中活计,垂首肃立,姿态恭谨,直到轮椅行过才继续动作。而几个穿着管事服饰、神情干练的女子则或立于廊下指挥,或手持簿册匆匆走过,见到裴照野皆停下脚步,恭谨行礼。 裴照野的目光掠过这一切,指尖在冰冷的轮椅扶手上轻轻摩挲着。 轮椅行至内宅深处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前停下。楼前匾额上书“静思斋”三个清雅篆字,此刻,楼内灯火通明,暖意透过窗棂缝隙流淌出来。 隔寒锦帘内陈设清雅,书籍古玩陈列有序。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摆放,雪白宣纸铺展其上,笔架上悬着形制不一的紫毫笔,一方端砚里墨迹半干,旁边是青玉笔洗和白玉镇纸。书案一侧还放置着一个精巧的铜手炉,炭火正旺。 裴照野的目光越过崭新文房,落在书案一角一个狭长、色泽温润的紫檀木匣上。 “福婶,”她开口,“把我爹留下的那套‘冰纹宣’,取出来。” 福安没有丝毫迟疑,立即走到书案后方墙壁前,正正挂着一幅《雪江独钓图》。她在画框边缘几处特定位置或轻或重地按了几下,只听得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一块墙板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臂探入的暗格。她从中捧出一个古朴的乌木盒子。启开盒盖,一股清冽的松烟墨气息透出其中。里面整齐卷着数张宣纸,色泽如雪后初晴天空般的淡淡灰青,其上天然分布着细密如冰裂的纹理,触手冰凉坚韧,正是裴父生前最为珍视、秘不示人的“冰纹宣”。 乌木盒被恭敬地放于书案上。 裴照野示意青梧研墨。墨块是上好的松烟古墨,产自徽州墨家,在端砚里被青梧沉稳地一圈圈研开,墨汁渐浓,色泽乌黑。 她则亲自铺开一张冰纹宣,执起一支中号紫毫,蘸饱浓墨,笔锋落于纸端。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山川轮廓迅速显现,苍劲线条勾勒巍峨山势,蜿蜒河流如银带盘绕。然而这并非寻常山水写意。笔锋所至,精准标注关隘险要,河流曲折处被刻意加深,旁以小字标注“水流湍急,岁修耗银叁万”、“此处河沙淤积,五年未浚”。城池位置、大小、防御等级,屯田分布、官道驿站节点,都清晰无比。 裴照野画得极快,手腕稳定有力,山川河流、关隘数据早已刻印脑中。唯有额角细密汗珠和唇色愈发苍白,泄露了她耗费的心神。 青梧在一旁看得心惊,却又不敢多言。 当画至标记江南集运段时,裴照野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记忆如冰冷毒蛇噬咬心头——母亲裴见秋,三年前正是在江南巡查漕运时“意外”落水身亡。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了无情绪,笔锋在扬州旁,重重落下朱砂一点,仿若泣血。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风雪更甚,拍打着窗棂呜呜作响。 半幅《山河税赋关隘图》墨迹未干,在琉璃灯下泛着幽冷光泽。山川厚重,注解锐利,透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裴照野放下笔,靠回轮椅,看着案上那半幅图卷,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青梧。”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沙哑,却异常清晰。 “奴在。” “明日一早,”裴照野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你扮作急于脱手祖产的古董商贾,去西市清源斋隔壁的茶楼坐坐。务必‘无意间’透露给那位孙姓账房记室知道——河东裴氏那个瘸腿的败家女郎,孝期刚满,就迫不及待要变卖家中珍藏古画了,连她爹压箱底的宝贝都不放过。”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半幅冰纹宣图卷上,“尤其是……这张残图。” 青梧抿了抿唇,他多少不愿从她本人口中听到如此自轻自贱之词,又很快点头:“是,娘子。” 裴照野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冰纹宣上冰裂纹理,触感冰凉刺骨。她看着那半幅图卷,未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碎玉惊澜(一) 第2章 碎玉惊澜(二) 西京的雪,下了一夜未停。 窗棂外,天地间仍是混沌一片,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压低了庭院里几株老梅的枝干。裴府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积雪从檐角滑落的簌簌轻响。 静思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裴照野早已梳洗完毕,一身月白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端坐在紫檀木轮椅上。她面前的书案上,那半幅墨迹已干的《山河税赋关隘图》静静铺陈,冰裂般的纹理在晨光熹微下流转着幽冷的青灰光泽。青梧侍立一旁,正将温热的药碗捧到她手边。 “娘子,药温好了。”青梧的声音放得极轻。 裴照野的目光并未从图卷上移开,只微微颔首。她端起药碗,这药汤极苦,裴照野皱了皱眉,随即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唇色似乎更苍白了些。 她摆摆手令青梧拿走,指尖沿着图卷上那条朱砂勾勒的漕运水道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个刺目的朱红标记上。 “福婶。”她唤道。 侍立在门边的福婶立刻上前一步:“老奴在。” “日前孝期,”裴照野的声音平静无波,“沿街那侧正门,可有遵照礼制闭门?” “回大小姐,谨遵礼制。”福婶答道,“府中不曾见客,不得有任何一人出入正门。” “很好。”裴照野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轮椅扶手,“这两日府中仍闭门谢客。无论何人拜访,一律挡驾。就说……我旧疾复发,需静心休养,不宜见人。” “老奴明白。”福婶躬身应道,眼中了然。 “青梧,你该动身了。”裴照野顿了顿,又道,“此事交由你做最为妥当,我会命方知白顾你周全。” 此人乃是裴氏豢养的武客,精各类暗器,似乎出身于江湖门派。自裴照野患了腿疾开始,便被当时的主母裴见秋相来暗中护卫女儿。 “是,娘子。”青梧立刻应声,能被主人家托付信任就已然令他欣喜,裴照野甚至会忧心他是否平安,这个年岁的儿郎多少会暗付春心,青梧幼时便被卖来照顾裴家少主母起居,自然也如常人一般,做过娘子会收他为通房的大梦,只是生平自知,裴照野对阴阳鱼水毫无所动,她信他用他,便也只教诲他念书识字。青梧之见,他主人家裴照野,兴许就是书中所言淑人娘子之典范吧。 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绸缎锦袍,头发用一根朴素玉簪束起,脸上刻意带上几分焦灼与市侩气,活脱脱一个急于脱手祖产又怕被人轻贱的小商人模样。“青梧定不负娘子所托。” 裴照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青梧深深一礼,转身快步退了出去。 风雪依旧。裴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青梧身后无声合拢,门楣上新悬的青铜古镜在风雪中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幽光。 天女脚下,皇城西市,即使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也依旧顽强地保留着几分烟火气。雪沫子被行人踩踏成泥泞,又被新的落雪覆盖。各色店铺的幌子在风中徒劳招展。 清源斋是西市有名的老字号古董铺子,门面气派,此刻倒也显得冷清。瞧去隔壁听雨轩茶楼,却因着炉火旺盛、茶香暖人,风雪中仍是客来客往。 二楼临窗,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青梧捧着杯廉价的粗茶,眼神时不时瞟向楼梯口。 他身旁坐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麻袍的妇人,正是清源斋的账房娘子,姓孙。孙记室也捧着一杯茶,慢悠悠地啜饮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茶客们的闲谈。 “……唉,这雪下得没完没了,生意难做啊!”一位布商模样的人叹气。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河东裴家那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另一个茶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接话,“裴家那位大小姐近日回府了吧,都说她腿脚不便,怕是……” 青梧的心猛地一跳,知道时机到了。他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粗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引得旁边几桌都侧目看来。 “唉!”青梧又叹了一声,脸上愁苦之色更浓,对着孙记室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隐约听见,“诸位姐姐说得是啊,孙姐姐,您路子广,有没有什么法子!这……这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孙记室认出了他的身份,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裴家的下人?看你穿着,裴家也没有穷到那个份上嘛。” “穿?”青梧苦笑一声,扯了扯自己半旧的宝蓝色绸缎袍子,“孙姐姐,不瞒您说,这身行头,还是前几年的旧物,如今也就剩这点面子了!家里……唉,您是知道的,我们裴家那位大小姐,守孝三年刚回京城,可这腿……”他欲言又止,摇头叹息,“寒症侵骨,难有起色。您是没见着,那府里如今就靠着几个老仆硬撑着门面,内里……早掏空了!” 周围几桌的茶客似乎被青梧嘴里那些字眼吸去了注意,交谈声都低了下去。 孙记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哦?裴家可是百年望族,家底深厚……” “再厚的家底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啊!”青梧急切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您是不知道,我们大小姐……她孝期刚满,就……就急着要把府里的老物件都寻摸出来变卖!连……连正君当年压箱底的宝贝都不放过!” 他左右看了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紧张,“您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我亲眼瞧见,大小姐在书房里翻腾,找出来一卷画!那纸,啧啧,灰青灰青的,带着裂纹,一看就不是凡品!听伺候的哥哥说,那是正君生前最宝贝的‘冰纹宣’,秘不示人的!据说是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水浸泡,特制而成!大小姐她……她竟然要把那画给卖了!画还只画了半幅呢!您说这……这不是败家是什么?传出去,裴家祖宗的脸往哪搁啊!我看啊,我也该早早嫁人,寻一门依靠咯!”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忠心又无奈、心疼主家败落的年轻仆从演得惟妙惟肖。尤其“冰纹宣”、“极北苦寒”、“雪水特制”、“半幅画”、“裴氏正君秘藏”这些字眼,有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茶楼里激起无声涟漪。几个看似普通的茶客交换了一下眼色。 孙记室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抬,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慢悠悠的模样:“哦?竟有此事?小弟莫急,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她打着哈哈,不再多问,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楼梯口。 青梧心下了然,鱼饵已经撒下,鱼儿是否咬钩,只待后续。 次日,西京城外,通往西郊皇庄的官道几乎被积雪掩埋。一辆形制普通、却异常厚实沉稳的黑漆平头马车,在几骑劲装护卫的簇拥下,艰难地破开雪幕前行。 车厢内,楚王萧允仪身着绣有莲纹金线的缙云色襦裙,外裹玄狐大氅,额心贴着金箔剪成的梅花钿,云髻之上簪满珠翠,数支金累丝嵌宝的步摇颤巍巍斜插在其间。 她手中握着一柄长约尺余、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圭。玉圭光素无纹,顶端雕琢着纷繁的赤鸾纹饰,这是监国皇女身份的象征。萧允仪以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圭身,眉目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殿下,”车帘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禀报声,“前方五里亭已到,风雪太大,马匹难行,是否稍作歇息?” 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投向车窗外白茫茫的天地。五里亭……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划过。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沉声道:“探。” “是!” 片刻后,护卫回报:“亭中有人,似是一坐轮椅的女郎。” 轮椅?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停驻在赤鸾纹饰上。风雪,孤亭,轮椅……昨夜门客密报中那句“河东裴氏女郎欲变卖其父冰纹宣半幅”骤然浮上心头。 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萧允仪此刻已了然其目的,民间尚且不知内情,但已故的裴氏正君是为弘农杨氏杨青绮。她在年幼时见过其画作真貌,若非受限于男子身份,想必可称丹青绝妙。 极淡的、近乎狩猎般的兴味在萧允仪眼底一闪而逝。 “停车。”她声音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玉圭在她掌心翻转,温润的玉质在昏暗光线下流淌过一道微芒。 马车在离五里亭尚有百余步的地方缓缓停下。风雪呼啸,亭子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萧允仪并未下车,只示意护卫统领上前查看。 护卫统领策马靠近凉亭,只见那破旧的八角亭内,果然停着一架酸枝木轮椅。一位身着天缥色文士袍、外罩墨绿鹤氅的女子背对着她,面朝亭外苍茫风雪。 那女子身形单薄,端坐于轮椅之上,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背影透着天地不入的孤寂与沉静。她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亭檐垂下的冰凌,不知其所想。风卷着雪沫子扑入亭中,拂动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 护卫统领心头微凛,勒住马,朗声道:“亭中何人?楚王殿下车驾在此,速速避让!” 轮椅上的女子似乎这才察觉,摆手吩咐侍从转动轮椅。 风雪迷眼,萧允仪隔着车窗望去,手中玉圭无意识地握紧了几分。 只见那女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即便隔着风雪,也清晰地映了过来。那眼神中没有惊慌,没有谄媚,仅呈一方静色。她膝头覆盖的厚毯上,随意摊放着一卷画纸,纸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蕴藏冰雪的灰青色泽,其上冰裂纹理在亭内黯淡光线下,隐隐似有光华流转。 裴照野的目光掠过那护卫统领,越过风雪,精准地落在了那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上。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传了过来: “河东裴氏含章,风雪阻途,暂避于此。惊扰殿下车驾,万望恕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泉穿石,“此亭虽陋,尚可避雪。殿下若不嫌鄙陋,不妨移步暂歇片刻。” 她的姿态恭谨有礼,言辞得体,却丝毫没有起身或趋前拜见的意思,只是稳稳地端坐于轮椅之上,如亭中礁石。 萧允仪握着那柄象征身份的白玉圭,隔着风雪,隔着车窗,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对视。 鱼饵已现,钓者,亦已就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碎玉惊澜(二) 第3章 碎玉惊澜(三) 永昌二十三年冬,是夜,风雪肆虐。 皇城深处的暖阁,炭火烧得极旺。萧允仪眉宇凝结,羊脂白玉圭在她指间缓缓转动,温润的玉质映着跳动的火光。 昨夜亭中一幕幕在脑中回放:那女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的深眸,那看似恭谨却寸步不让的姿态,以及……那半幅足以撬动朝堂格局、价值连城的图卷。 萧允仪入了思绪,指尖停在玉圭顶端的赤鸾纹饰上。 裴氏。本在裴见秋不意属太女萧容与一党之时,萧允仪便打算接触一番,只是尚未等到时机,裴尚书便意外因公事而殉。 裴家嫡女裴照野,七岁就学时便已显出过人聪慧,却患腿疾不得入仕,河东裴氏曾任相几十载,裴尚书为女起字含章,想必也愿其女仕途顺遂,位极人臣罢。就是萧允仪也免不得生了惜才之感,不得已才弃了裴家这道门路。 然裴照野甫一归京便布局罗网,静待她这条大鱼入彀? 河东裴氏的赏识,她萧允仪自是要承,若是利益相仿,被裴照野设计又如何、成了盘中棋子又如何,她需要的不过是一柄刀,割伤皇姐萧容与的刀。 “来人。”萧允仪的声音打破了暖阁的沉寂。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水的女卫无声地出现在角落阴影中,躬身待命。 “将此物,”萧允仪从袖中取出一块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古朴的楚字,“送至裴府,交予裴氏女郎。知会她,”萧允仪顿了顿,眉目如渊,“风雪过后,永和门角门,持此令入。” “是!”女卫双手接过令牌,身形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 永昌二十四年,西京入春。 寒意渗骨,融化的雪水在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一辆半旧的青篷小车碾过湿冷的道路,停在皇城西侧永和门前。 车帘掀起,一位清瘦的侍从先探了出来,青梧吩咐其余下人备好轮椅、踏凳。待完备,这才抱着主人家下马车。 裴照野着庭芜绿衫裙大袖,鹤纹披肩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在料峭春风里更显伶仃。双腿在湿冷天气里钻心地疼,但她始终不曾皱眉。 为母父守孝以来,她严拒穿红戴绿,更是不曾配钗。而今日面见楚王表诚,裴照野由着青梧折腾了番。娘子难得装扮,青梧便对镜为她梳了云髻,前饰珠翠,配以金镶玉步摇,还大着胆子点了朱赤口脂。 守门的卫兵验过那块玄铁令牌,无声地躬身,让开了狭窄的通道。楚字令牌当前,无需盘问。 门后是一条被高墙夹着的狭长甬道,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石壁的潮湿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炭火味。道路尽头,一扇看似朽败、毫不起眼的木门紧闭着。 推开木门,暖意扑面。室内陈设极简,一张紫檀木长案,几张锦垫,炭盆烧得正旺。楚王萧允仪端坐主位,背脊挺如青松,眉目沉静。她今日也未着官服,只着一身朱柿色的襦裙长衫,目光落在面前一份摊开的密报上,面上平静无波。 而下首锦垫上,景象生异。饶是大梁民风开放,裴照野也不曾见过如此放浪形骸之姿。 其上男子几乎半卧着,一身孔雀蓝织金锦的宽袖大氅,华彩流转,大氅并未系紧,其间法翠云纹直裰,锦服领口尚且松垮开敞,露出一段细如冷玉的脖颈和小片饱满的凝脂胸膛。墨黑的长发用一根通体莹润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大半,几缕青丝拂在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颊上,虚掩住左颔一颗青痣。那人又生得极白,在服饰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此刻,修长的手指捏着剔透的琉璃酒盏,琥珀色的液体在其中摇晃。他眼神迷蒙,仿佛沉醉在酒香与炭火的温度里,唇角挂着近乎轻佻的笑容,正对着炭盆火光,欣赏自己指甲上沾染的胭脂。 裴照野被青梧推入室内。炭火的温度稍稍驱散了腿骨的刺痛。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允仪,颔首致意,姿态恭谨却无谄媚。她的视线落在了那男子身上,眼眸之中既无惊讶,也无鄙夷,只若所见一件陈设。 她一早便知道会与其打交道,此人是当朝七殿下萧允贞,与楚王萧允仪同出一父,为已故贵君柳漱玉所育儿郎,封安阳郡君。 是世人眼中离经叛道、行事癫狂的疯子。 楚王位三,郡君位七,传言萧允仪溺爱其弟,自贵君亡故后,更是纵容无比。当下所见,果不其然。 裴照野没有多言,只略微冲他颔首。不论萧允贞是如何形象,她断不能流露恶色,若要扶持楚王上位登基,娶其胞弟为夫尤为关键。 现任凤君崔江宁出身博陵崔氏,是当朝宣武节度使衔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崔燕妤崔相之弟,今圣上便是靠着夫家势力坐上皇位。 然如今皇位已稳,外戚显赫易动摇根基,凤君所育的太女萧容与同清河崔氏崔虹雨联姻,娶其做府中正君,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同出一脉,天女唯恐门阀士族一家独大,势必会采制衡之措。萧允仪正君王攸然出自太原王氏,亦为名门望族。 现吐蕃进犯,圣上率兵亲征陇右,又派行军司马兼招讨使卫长缨辅太女萧容与平定河西,故命楚王监国,以试其有无治国理政之相。 唐隆元年,临淄郡君李隆基发兵诛其姑姑镇国太平太女李令月称帝,弑亲不仁,牝朝牡代,如此有悖纲常,本不得民心,好在其即位后,拨乱反正,任用贤臣,中兴唐室,创开元盛举,故后世称玄宗。 然天宝年间,玄宗骄奢淫逸,怠慢朝政,昏庸无道,引安史之乱,致天下动荡。 兰陵萧氏趁势而起,收复西东二京、河北诸郡,平安史之乱,废帝自立,称南朝梁萧氏后裔,改国号梁。 虽延续隋唐科举,庙堂之上崇尚出身,朝代更迭对高门权贵影响甚微,河东裴氏仍属国之望族,今虽嫡系式微,亦能抑其崔氏势力。 若楚王能倚靠裴、王两族,继位的几率便又大了几分。 世家之女多不愿与皇室联姻,裴照野因腿疾不得入仕,但若迎娶皇嗣,做了帝媳,也能得一驸马都尉的虚衔,进了这朝堂门槛,她才有往上爬的可能。 说来可笑,各大世家本就不愿娶皇室,这安阳郡君放浪的名声在外,就更是找不出门当户对的人选来。萧允贞曾下嫁过一户落魄士族,谁知完婚不足三日,那皇驸便病死家中,萧允贞又多了条克妻的污名,至今无人敢再娶。 天女尚且宠溺其子,只认那妻主没有福分,不得贞儿喜爱,无论如何不会再轻易将他下嫁。 得母亲、胞姐如此娇纵,才将萧允贞养成这副荒唐德行。 她者不屑、乃至避之不及的皇驸之位,她裴照野甚至要布一局棋,讨得安阳郡君欢心,引他去求圣上赐婚。 裴照野心下解嘲,面上丝毫不显,摆手令青梧退下。 楚王自然通晓其意,她先前便遣走了侍从,开门见山问道:“子衿不才,不知河东裴氏此番照拂,是为何意?” 女子本名之外,大多有字,平辈之间互称其字,是为尊敬亲昵。 那日西京城外五里亭,裴照野自报其字,萧允仪今日也礼尚往来。 不过君为臣纲,萧允仪乃凤凰天女后裔,为君,裴照野身为人臣,不能失了礼数,仍是道:“殿下未鄙弃照野残废之躯,便得见殿下求贤若渴之心;欲知晓关隘要道,便有为天地立心的鸿鹄远志。我大梁复两京,平战乱,受天命永昌,择一日月坤泽凤储,才是为天下谋福祉。” “哦?含章娘子此言差矣,太女仁德清明,正是凤储人选。” 裴照野却极轻地摇了摇头,道:“家母秉性刚直,一心记挂民生,其生前既未择太女……于情,照野不可违母志;于理,家母不过兼任漕运之职,因公而殉?呵,这朝中胆敢谋害我裴氏主母的又有几人,崔氏只手遮天,祸乱朝纲,断不能容。” “好一个断不能容。”楚王甚为满意,不想裴氏女郎看似瘦削病弱,竟有如此风骨,倘若其确有谋士之能,不加以任用,岂非过错。她思虑一番,指腹摩挲案上密保,紧接着道:“崔氏的确权倾朝野,无人抗衡,还请含章娘子助我。” “姐姐,莫要发愁了——”萧允贞拖长调子,语气慵懒,眉目却似滑腻的蛇,不经意掠过裴照野,在她腿脚边略顿,显得醉意更深、笑意更浓,带着浮于表面的轻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那位光风霁月、泽被苍生的好皇姐顶着。”短短八字,却是用咏叹调那般的语气念出,裹挟浓得化不开的刻骨讽刺。 他晃了晃酒盏,语气嗔怪,“轮得到你我操心?若是积劳生了白发,姐夫可是要怪我没看好你了。” 萧允仪不可置否,只抬眼冲他笑笑,对着裴照野方向平稳无波道:“含章娘子,请看。” 她将密报轻推至裴照野身前,指尖点在密报其上“河清渠下游三里,旧龙王庙遗址”几字,再道:“刚截获的消息,太女一党,三日后要在京畿道河清渠动手脚。今春多雨,河清渠关乎京畿三州粮田漕运。一旦出事,民怨起,母亲御驾亲征平定陇右,我奉命监国,难辞其咎。工部侍郎张谦督造河渠,六部本就空置,使职趋上,崔相拢权。太女党一石二鸟。” “了不起,我们那位大姐呀,”萧允贞咂了下嘴,酒盏随手搁案几上,发出清脆碰撞。他换了个更为妥帖的姿势,手肘支起锦垫,那双迷离醉眼看向萧允仪:“这出淹田毁渠的仁政玩得是越来越顺手了。也不怕那些淹死的冤魂半夜爬上她的鸾榻?”看似醉话,眼底却似淬毒,目光滑向裴照野,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的玩味。 裴照野一言不发,只接过密报,快速扫过。炭火光在她沉静脸上跳跃,映得深潭般的眸子更显幽邃,苍白指腹轻轻抚过“旧龙王庙遗址”一行字。 太女党之举远不如屋内景象令她诧异,她虽知晓楚王萧允仪溺爱其弟,却没料想连政事都由着他参知。 她曾闻赵郡李氏告外孙书中言:儿郎亦要读书解文字,知古今情状、事母父姑舅,然可无咎。裴照野在弘文馆就学时,也曾有男子同窗,那时她精研儒学,不明其意,夫德,谓贞顺,自然相妻教女才是正当之道。直到患了腿疾,沦为废人,恩荫断绝,不得科举,她方才明白,自己同那些夫孺白丁好像也并无两样,不过都是天地造化的残品。 萧允贞那几番话可谓粗鄙不文、大逆不道,但或许道法自然,本该如此。 “消息可靠。”裴照野收了心绪,简单作答:“但太女一党的目标,不是旧龙王庙。” 萧允仪抬起眼,目光平静:“含章娘子何解?” “因为那处,”裴照野视线一转,迎向萧允贞,那双桃花眼中的迷醉凝成薄冰。她不疾不徐,又道:“三日前已被安阳郡君以火药夷为废墟泥潭。无从下手,亦无法栽赃。” 屋内炭火滋啪作响。 萧允贞脸上的醉态尽消,他缓缓坐直身子,轻佻笑意消失无踪,审视裴照野的双眸如刮骨钢刀。炸毁龙王庙,是他临时起意、连姐姐都未及告知的绝密,这位裴氏女郎,又是如何得知? 楚王目光转向下首,神色了然,几乎在瞬间明晰了胞弟所为。她没有追问萧允贞,只是将视线投向裴照野,以待后文。 裴照野置若罔闻,只低声念诵判词:“真正的险处,在上游五里,青石渡。河堤数年前大修,太女门下远亲贪墨工款,埋下蚁穴。春雨将至,稍加之引导,溃堤便在顷刻。”指尖精准移向密报上一个不起眼名字,“传递此消息者,恐已被反间。其家小,应在太女别院妥善安置。” 萧允贞胸膛之中破开千万种思绪,若此人真有如此才智,或许真能成为姐姐扳倒萧容与的那枚棋。他萧允贞一介男儿,天下终究归谁,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干系,父亲故后,唯有姐姐待他始终如一,倘若有得选,他必然倾尽所有为萧允仪夺来皇位。他敬叹裴照野罗网细密,将他粗糙的伎俩洞穿了干净。那双眼睛看向姐姐、看向他、看向万事万物,好似都了无悲喜,他顿感指尖发麻,许久不曾体会这般难以自持的欣喜,他望向裴照野,目光灼热,心如擂鼓。 楚王速度略快半分,她一并看了过去,声色平稳,却带千钧之重:“敢问娘子,可有破局之道。” 裴照野目光再次落回萧允贞身上,评估起一件蒙尘却锋芒毕露的凶器之价。 “破局之钥,亦为安阳郡君。” 她嗓音清冷,有如巨石入水,激荡暗流。 萧允贞勾起唇角,微微前倾上身:“哦?我一个只会饮酒作乐、眠花宿柳的废物,能做什么?” 裴照野不作回应,只看向他腰间那枚看似随意悬挂、实则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佩上,道:“殿下腰间的玉佩,右下角缺了一小块米粒大的玉屑。” 萧允贞下意识抚上玉佩那细微缺口,轻轻摩挲。 “那玉屑,”裴照野语调毫无起伏,字字清晰,“殿下三日前曾醉后踏青,此刻应混在青石渡河堤东侧第三块松动条石的缝隙泥土里。” 萧允贞未驳一字,歪了歪头,食指朝炭火之处轻点几下。 “而殿下袖中,”裴照野目光移向他宽大的、金丝织边的袖口,“应藏有半张青石渡地形草图,用胡商墨标注了几处可疑痕迹,此墨遇热方可显。” 她微微停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微不可察、近乎教导的意味:“下次传递,不妨用火折烘烤,字迹立现。” 暖阁内,兀地震出一声粘稠的轻笑。 “呵、呵呵……”萧允贞肩膀颤抖,几近痉挛,他撑起下颚,直勾勾地盯向裴照野,神色近乎痴迷,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看似空白的纸笺,只夹在指缝间摇晃,颇为随意。 裴照野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下,她莫名感觉喉咙发紧,似苦涩的药汁回灌上唇舌,自古色思温,貌思恭,一贯而之,她难以适应萧允贞这般露骨的视线,故而直接面向楚王。 萧允仪颔首,无声催促,示意她继续。 “釜底抽薪,反客为主。”她极快稳住情绪,一字一顿道:“请殿下即刻封锁青石渡,以‘郡君醉后踏青,不慎遗失御赐玉佩’为由,即日一早,寻玉、查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碎玉惊澜(三) 第4章 碎玉惊澜(四) 天光乍破,铁蹄踏碎青石渡的晨雾,神策军甲胄寒光毕现。 河堤高处,萧允仪端坐如礁,玄氅下的素青骑装凝着霜色。白玉圭在她指间无声轮转,沉静目光俯瞰堤上忙碌的工部吏员与脚下奔涌的浑浊河水,晨风弥漫。 打破这铁幕般肃杀的,是一阵由远及近、带着奇异韵律的马蹄声和毫不收敛的肆意笑谈。 “让开,让开,胆敢挡路者,格杀勿论。”萧允贞浸透了酒意与慵懒的沙哑嗓音响起。 他单人独骑而来,通体乌黑神骏配镶满绿玉髓的鞍鞯。萧允贞斜歪在马鞍上,一条长腿随意蜷曲踩着马镫,另一条漫不经心晃荡着。墨色长发用金边丝绸松松系住几缕,着靛袍广袖,衣襟恣意敞开,露出玉色饱满胸膛与深邃锁骨。腰间勾一条十三銙金镶玉带,鞓以皮革为底,覆群青色暗花锦,其上镶嵌的十三枚方形玉銙温润莹白,以纯金包边,錾刻云龙纹,好不华贵。右腰侧悬一花鸟纹金香囊,内盛龙涎香屑,随着马匹的颠簸晃荡,一步一芳。 萧允贞两指勾着玲珑剔透的白玉酒壶,不时仰头灌上一口,酒液滑落没入衣领。 神策军卫瞠目结舌,却无人敢拦。萧允贞策马如闲庭信步,穿过森严阵列,直抵楚王所在堤下的河滩。 “姐姐也来得如此早。”萧允贞对着堤上楚王扬了扬酒壶,笑容灿烂,他惬意抿了口酒,随性道:“昨夜星河倒悬,楼顶独酌,无不感慨,见那玉魄沉浮于浊浪,皎然如月,竟似母亲御赐那块羊脂佩。待酒醒神清,便想着,莫不是这河里的老龙王也钟爱美玉?今儿个特来与它讨要一番。” 楚王捻动玉圭的指尖纹丝未乱,抬起眼帘,平静看向堤下:“御赐之物,不容有失。工部听令,以郡君殿下所指之处为中心,仔细翻查堤岸,寻回玉佩。都虞侯元婕率军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得干扰寻玉!” 工部侍郎张谦立刻带人涌上萧允贞所指堤岸,铁锹翻飞,尘土扬起。 远处高坡背风处,青篷小车无声滑至。车帘掀开,两名家仆小心将一架特制木轮椅抬下。轮椅上,裴照野未多加钗佩,简单梳了垂髻,着影青色细麻直裾,膝上覆绒毯,寒风拂面,卷起几缕鬓发,更显病弱单薄。她拒绝了青梧推扶,缓慢稳定地转动木轮,停于坡缘视野最开阔处。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毯上,深潭般的眼眸穿透尘雾,牢牢锁定堤下。 堤岸尘土弥漫,萧允贞翻身下马,动作带着醉后潇洒踉跄。他提着酒壶,在神策军围成的人形圈内信步游走。撩拨冰冷河水,水珠顺胸膛滚落,缀以宝石的马靴尖踢开碍眼溪石,仰头灌酒,对着河面吟哦歪诗,姿态始终松弛,颇为漫不经心。 裴照野的目如绞丝,紧紧缠绕萧允贞身影。倏然间,她交叠在毯上的双手,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堤岸上,一个精瘦河工好似被灰尘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目光飞快扫过高坡上静默轮椅,随即低头。那人手中铁锹落点悄然改变,专注挖掘东侧一块巨大条石底部泥土。 几乎同时,堤下正弯腰查看一块石头的萧允贞,身体忽然打了一个酒力上涌般的趔趄。 “哎——”萧允贞轻呼一声,就着倾倒之势旋身,手掌稳稳按在那块正被挖掘的条石旁边的湿泥地上,靛青袖口瞬间沾染泥污。 他蹙起眉峰,带着骄矜不悦甩了甩长袖,遥遥点着那块条石,蛮横无理抱怨道:“真是晦气!一块破石头也敢脏了我的手!张谦,命人撬开瞧瞧,陛下亲赐的玉佩莫不是让它这歪心烂肺的东西给吞了?” 张谦立刻应道:“是,殿下!来人啊,撬开看看!” 撬棍应声插入条石缝隙,沉重金属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住手——!” 一声尖锐惶急喝令响起,如同破锣般撕裂空气。 远处河堤拐角,一队人马旋风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身着官袍,头戴乌纱,面容精明中透着刻薄,正是太女的心腹,工部水部郎中——朱焕。 她面色铁青,人未至,那尖锐的嗓音已携着滔天怒意席卷而来:“奉太女殿下口谕!河堤重地,关系京畿安危!擅动堤石者,视同谋逆!” 朱焕姿态强硬,神策军士的动作本能地一滞,工部吏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与恐惧。那根悬而未动的撬棍,硬生横在那里。张谦脸色煞白,求助的目光猛地投向堤下的萧允贞,更投向堤岸高处端坐如山的楚王。 楚王捻动白玉圭的手指骤然停住,沉静如水的目光瞬间凝成淬毒的冰刀,带着千钧寒意,狠狠刺向疾驰而来的朱焕。 萧允贞从咽喉挤出一声冷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冒犯了雅兴,他甚至并未回头,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带着被搅扰的骄纵怒意,低声道: “真是聒噪。” 话音未落,萧允贞猛地将手中还剩小半壶琼浆的白玉酒壶,朝着那块条石和撬棍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那白玉酒壶携浓郁醇香,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的弧线。它并未直接砸向条石,呼啸而过,狠狠撞向那根悬而未动的撬棍末端。 “当啷——咔嚓!” 白玉脆裂,金属炸响!酒壶应声而碎,琼浆四溅。 撬棍让精准的撞击向下砸去,下方早已被暗中掏空、仅靠朽烂木料和泥土勉强支撑的根基,再无法承受这骤然施加的力道—— “轰隆——!!!” 惊雷震响,堤岸颤抖,几近骤然爆发。 那块条石轰然脱离原位,裹挟着漫天飞扬的尘土、碎石和浑浊的泥浆,砸落堤岸。 巨石入水,泥浪滔天,登时溃坝。 溃口堤段裸露毕现,夯土间冲出大量沙土茅草,朽烂断裂的竹片杂乱刺向上空,空洞底部,散落着几片边缘焦黑的、厚实的油布残片,散落的泥土和朽木间,清晰地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散发着刺鼻火硝气息的粉末。 时间仿若凝滞,唯有河水奔流呜咽,泥水中翻滚下沉的沉闷余响,在场之人,无一不倒吸冷气。 朱焕同她带来的人马僵在堤上,面无人色。 堤岸旁,萧允贞极其嫌弃地甩了甩沾满泥污的宽大袖口,靛色锦缎早已失去了原有华彩,变得污浊不堪。他低头看看沾满泥污的华贵马靴和湿漉袖口,眉头紧蹙,极不雅致地“啧”了一声。他甚至抬起一只脚,试图在草地上蹭掉泥土,动作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孩童般的任性。 “真是惹人生厌——”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还未散尽的酒意,一通抱怨道:“好好的玉佩没寻着,倒惹了一身腥臊!贪墨工款,欲引**,诸位大人的手笔真是了不得啊。” 朱焕如梦初醒,原本雍容华贵的面庞上青一阵紫一阵,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向萧允贞,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安阳郡君!你……你胆大包天!竟敢公然毁坏河堤重地!此乃动摇国本、祸乱京畿之重罪!来人!给我拿下……” 她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并非萧允贞,而是自朱焕身后一名试图上前执行命令的亲卫。 一道乌光闪过,那名亲卫握刀的手臂齐肘而断,鲜血狂涌,断臂连同腰刀一齐砸在泥地上。出手的是萧允仪身后一名毫不起眼的灰衣侍卫,她手中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正滴着血珠。 “朱大人,”萧允仪的声音响起,威严尽显,“诬陷皇嗣,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堤岸高处,萧允仪缓缓从圈椅上站起,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捻动白玉圭的手在身侧,指节泛出青白,沉声道:“工部侍郎张谦。” “臣在。” “马上命人查探河堤夯土。” “是!”张谦不敢有半分马虎,立即点了河工头目,“黄兰芳,你最为经验老到,还不速速查探!” 这工妇瞧着已过而立,她举起夯杵,在堤岸土料上来回夯击,又抬脚踏上几步,细细探听,如是余次,自信答道:“报!夯声不对,打夯时回音虚浮,定是土层并未压实!” 张谦心下了然,正了正神色,向楚王行礼道:“殿下,《水部式》之中尚有规定,河堤修筑,需‘层土层夯,以杵击之如桐声’,只怕前些年大修时,便已……” 萧允仪摆手示意张谦止声,她的目光并未在堤段溃口上过多停留,只缓缓扫过身后肃立的几名心腹。御史台立于六部之外,职权特殊,且直属皇权,是为皇室耳目,奉旨调阅档案文书最为合适。 她的目光终是落在了人群边缘,一位身着官袍、面容沉静的年轻女子身上,那女子未表一言,却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微不可察地颔首。 “谢子渺。” “臣在。” 萧允仪握举白玉圭,对众朗声道:“赤鸾玉圭在此,本王奉命监国。敕监察御史谢子渺:着即查取青石渡工程案牍,凡六部经手官员,一概不漏,限三日后酉时前送呈王府,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谢子渺再次垂首,身形退去,如融水墨滴。 “至于朱大人,”楚王转过身,甚至没有给朱焕辩解的机会,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转向神策军都虞侯元婕,斩钉截铁:“神策军听令,堤岸一应物证,悉数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水部郎中朱焕及其随从,假传太女口谕,诬陷皇嗣,押送大理寺候审。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元婕腰刀铿然出鞘,率神策军士压制朱焕亲卫,朱焕本人更是被两名魁梧军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冰冷泥地上。 堤岸旁,萧允贞嫌恶地退开几步,用沾泥手背随意擦了擦溅到俊美侧脸的泥点。朝阳金光落在他敞开的凝脂胸膛上,那张面庞间没有半分惊惶,唯有被打扰游兴的浓浓不悦。 随后,他眼神漫无目的扫过混乱人群,越过无数张呆滞的蠢脸,直直望向远处高坡上那架酸枝木轮椅。 纵隔喧嚣尘土,裴照野依旧清晰得见,萧允贞那双迷离凤眸倏地弯起,唇角勾起极淡、极快、却带着得逞般酣畅淋漓快意的弧度,晨光落在他沾着污泥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笑容张扬肆意,唇下青痣更显妖邪。 高坡之上,寒风凛冽。 裴照野端坐轮椅,素裾下双腿僵硬冰冷。她无意识攥紧轮椅扶手,指节泛白,脊梁却仍是挺直如松,不任由自己受情绪所控摆出生厌神色来。 她平静若水的墨色眼眸间,倒映着堤岸溃口,倒映着朱焕惨白面庞。 倒映着萧允贞。 第5章 不夜天(一) 永昌二十四年春,是日大雪。 铅灰色的云层压向西京城,将白日里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裴府静思斋内,暖炉烧得极旺,炭火在精铜炉膛里发出轻微响声。 裴照野仰靠紫檀木床榻上,裹着银鼠皮褥子,膝上还覆着一条青梧白日里新换上的绒毯。蚀骨的冰寒正沿着她早已失去知觉的腿骨,啃噬着腰腹,甚至盘踞在胸腔和头颅深处,攀在这具躯壳的每一寸。 青石渡那场博弈,耗费了她积攒许久的心力,孝期清苦,她又对病情无睹,早就形同废人。 寒毒,便在这心神俱疲的当口,骤然发难。 裴照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空气中变得温润黏腻,双颊反常地腾起两团病态的潮红,肺腑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刺痛。她紧紧闭着眼,试图凝聚涣散的神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深掐进丝绸被褥里。 “呵……”一声冷笑从她紧咬的齿关逸出,裴照野厌恶这般不中用的残废之躯,更厌恶身体不受自己所控之感。 “娘子!”一直守在角落的青梧立刻扑到轮椅边,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却丝毫压不住裴照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气息。“宋医生,求您快看看娘子!” 宋慈坐在一旁的小几前,正凝神将几枚细长的金针在灯焰上仔细炙烤。她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沉静,此刻眉头紧锁,唇线抿得生紧。她没理会青梧的惶急,只沉声道:“扶稳她。” 青梧连忙放下药碗,伸手扶稳裴照野瘦削的后背,用肩膀轻轻抵住她因病痛而颤的上身。 宋慈拈起一枚金针,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裴照野头顶百会穴旁的开窍要穴。针尖入肉极浅,却带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 裴照野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抖动起来。 宋慈手下不停,又是数枚金针接连落下,分别刺入她颈后风池、双手内关、足三里几处要穴,是以驱上部风邪,温下部阳气,引气血下行,升清降浊,通阴维脉。每一针落下,裴照野身体的颤抖便加剧一分,额头的冷汗更是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散落的几缕乌发。 “呃……呼……”裴照野喘息着,音色嘶哑,唇舌干裂。意识在极度的寒热煎熬中浮沉,五脏六腑都像从滚烫的砂砾上磨过,辗转沸腾干涸。眼前光影晃动,时而漆黑一片,时而又闪过刺目雪光。 混乱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掌心传来一点坚硬冰冷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圆润的弧度。 那是一枚墨玉棋子。 寻常棋子大小,却通体墨黑,触手温润如古玉。这是父亲杨青绮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此刻,这枚冰冷的棋子被她死死攥在手心,指关节因用力而绷紧、发白,如若溺水浮木。棋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竟让她混乱灼热的脑海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父亲……母亲…… 裴照野神识之中景象变换,仿若回到那日,她身着素缟,跪在母亲棺椁前,父亲那张从不曾因岁月衰败的容颜上满是泪痕,不过朝夕之间,徒生白发,面如枯槁。 “爹……”她无意识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宋慈的针终于落下最后一处关窍。她指尖在几处针尾快速拂过,留下细微的震颤。裴照野急促的喘息似乎略微平复了一瞬,但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体温并未明显消退。 “寒气郁结,邪热内炽,髓海受损,药石罔效。”宋慈脸色凝重,语速极快,“唉,傻姑娘,非要忠什么孝道,何必硬吃那苦呢,近日劳心耗神,又是雪上加霜。青梧,扶住她,药必须灌下去,吊住这一口气。” 青梧慌忙端起药碗,浓墨似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他稳稳托住裴照野的后颈,颇为小心地将汤匙凑近她唇边。 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娘子,喝药,喝了药定会好起来的……” 银匙边缘轻碰裴照野的唇缝,她却紧闭牙关纹丝不动,一股强烈的反胃感骤然涌上喉头,她猛地侧过头,呛出带有血丝的酸水,飞溅上青梧的衣袖。 “娘子……”青梧急忙搁下药碗,双膝一软便跪坐在裴照野身前,吓得鼻尖发红,清秀的面庞上淌下几滴泪来。 然就在此时—— “裴照野!” 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倒灌进来,书案上,琉璃风灯内,烛火摇曳不定。刺骨的寒气席卷而入,炭盆里跳跃的红光发出微响。 一道裹挟着凛冽风雪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来人披着一件极其华贵的玄狐大氅,墨黑的皮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领口一圈玄狐毛尖上还凝着未化的雪粒。大氅下露出一角张扬得刺目的孔雀蓝锦袍,金线织就的繁复云纹在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几乎灼伤人眼。风雪吹散了他随意束起的长发,几缕墨黑的发丝拂过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颊,左颔那颗青痣在光影下格外清晰。 正是安阳郡君,萧允贞。 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腰间香囊的蜜柑醇柔,香气钻透浓郁。那双惯常带着迷离醉意的凤眸,此刻却亮得惊人,挟了一份灼人的痴狂。 萧允贞一步踏入室内,华贵的马靴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风雪在他身后呼啸,卷起他玄狐大氅的下摆。 “我听说,她病了。”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酒后特有的沙哑慵懒,直直劈向守在裴照野身侧的青梧和宋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青梧被他骤然闯入的气势骇得浑身一僵,倏然回想起什么,这才扭头扫向屋外。 两名豆蔻年岁的侍从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见青梧望过来,这才敢连连磕头,边哭边打着哆嗦谢罪:“求主母饶命、求主母饶命!青梧哥哥,侍卫娘子说这位是郡君殿下,我们、我们真的不敢拦!” “……是啊、是啊!郡君殿下丢下停在门口的马车,非要闯进来不可,婶婶们也不敢不放行,求主母息怒!” “你们连这点事情都……!”青梧本想责骂几句,还是长叹一声,“罢了,赶紧起来吧,风雪大,染了风寒更是做不好事。等事后听候主母发落吧。” “谢、谢谢青梧哥哥!”那两位年幼侍从挂在面颊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赶快推搡着跑开了。 宋慈回过神来,眉头紧锁,先一步挡在裴照野卧床前,沉声道:“郡君殿下!裴娘子病势沉重,此刻不宜劳神。况且女男有别……” “想必您就是十多年前那位名噪洛阳的江湖人士宋元心罢。呵,女男之别?宋医生是要拿礼教来压我,那您可知尊卑有序?天为君而覆露之,我母亲贵为天女,如今这天下,可是姓萧的。”萧允贞打断她,歪了歪头,眼神死死钉向床榻上那个因痛苦而蜷缩的身影,他抬脚又向前逼近一步,靴底沾满的泥雪在洁净的青砖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污痕,“施针不易,您也劳累了,这碗药,我定然叫她喝下去。” 宋慈脸色铁青,还想说些什么。青梧却猛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自幼待在内院,又替裴照野处理情报,听过不少这位郡君的疯名,据说安阳郡君那位亡故的妻主,就是让他亲手毒死的,若是惹急了他……青梧实在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冒险,便道:“宋大夫,走,我们先走……” 宋慈看了一眼卧床上气息奄奄的裴照野,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身煞气的安阳郡君,最终狠狠一咬牙,拉着青梧,快速退到了外间暖阁,却没有离开,只是焦灼地守在屏风外。 内室的门并未关上,风雪灌入其中。 萧允贞似乎完全不在意这刺骨的寒冷。他一步步走向床榻,长靴踏在青砖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停在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照野。 炭火的红光跳跃着,勾勒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轮廓,额角鬓发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伏着。她双眼紧闭,睫毛翕动,如工笔画就的五官泛着潮红,薄唇抿起,直似尺规。在摇曳的烛光下,弱若薄冰。唯有紧握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分明,透着濒死般的执拗。 萧允贞的目光在她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嗤笑一声,风雪呼啸却格外清晰,带着浓重的酒意和说不出的嘲弄。 “裴含章。”他微微俯身,垂落下来的青丝拂到裴照野衣襟上,浓香馥郁,“这就撑不住了?你可真有意思,青石渡那点小风小浪,也值得你搭上半条命去玩?” 萧允贞伸出手,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昏暗光线下红得扎眼,他方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又在屋外站了许久,掌心携着寒意贴上裴照野滚烫的脸颊。 裴照野颤抖着睁开了眼。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被高热烧得通红,却仍然深邃如夜色。 萧允贞的动作一顿,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撞进这双眉眼里,让裴照野禁锢了感官,连带着那点醉意都消散了大半。 裴照野没有看他,反倒穿透萧允贞的身体,望向门口那片风雪。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鸣。 “殿下……”她艰难地挤出音节,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嘶哑如砂砾摩擦,“……卷宗。” 萧允贞蜷起手指,他站直身体,脸上那点凝固的嘲弄迅速褪去,并不作回答,只笑了笑。 “呵。”他又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猛地一甩玄狐大氅的宽袖,将一个雅致的包袱掷向裴照野膝头,落在厚绒毯上。一匹榴红绛地轻容纱包裹住玉匣,匣边缀一枚赤金缕空香球,轻折置于其中,未展书卷,已得襟袖生芳。 萧允贞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他抬手,用染着蔻丹的指尖随意拂去沾在袖口的雪沫,道:“东西在这了,你是真不要命,病成这副模样,还只惦记朝堂那些腌臜事,值得吗?” 他微微侧身,玄狐大氅的阴影笼罩在裴照野身上,炭火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仿若天地精心雕琢过的线条。萧允贞顿了顿,拾起那碗药汤,手心贴着莲瓣银碗测了温度。 萧允贞自幼锦衣玉食,向来都是七八个宫侍围着他转,这照料她人的机遇,倒令他颇感新鲜。 他捻起汤匙,递到裴照野唇边,学起记忆中幼时柳贵君哄他的语调,言甘如醴,香气四溢:“来,含章娘子,若是不乖乖喝下去,那份卷宗,我便不许你看了。” 第6章 不夜天(二) 裴照野收回目光,艰难地垂下,落在膝头包袱上。 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刺骨的寒意依旧在体内翻腾,一呼一吸都撕扯着肺腑。然意志所向,她终究要耗尽终生,去医这块麻木酸楚的心病,心诚所致,当见明月。如此偏执,竟短暂压下了生理病痛。 她的呼吸尚且平稳了一丝。 裴照野启唇,贴在嘴边的汤药滑进唇舌,药汁黏住舌苔,苦涩呛喉,饶是如此,她仍旧吞咽了下去。 萧允贞瞧着她这模样,心中一喜,难以言喻的愉悦翻滚上来,他惯常喜形于色,眯起凤眼,又喂了一勺:“真乖,我在门外听那小郎君又哭又喊的,还以为你有多难对付呢。” 裴照野蹙起眉头,好几次想要开口,又随着汤药咽回肚中,她给高热烧得晕眩,险些控住不住神色,拼命警醒自己不得生厌、不得生厌。 一碗药汁很快喂下。 那只紧握着墨玉棋子的右手,缓缓松开了些许。冰冷的棋子沾满了她掌心的冷汗。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左手,指尖因为高热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探向膝上包裹。 所触丝绢质感轻薄滑腻,还带着一丝室外风雪的寒意。裴照野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那颗赤金镂空香球,馥郁暖香染上指节,她毫无所动,心思尚不在此。 解开包袱上缠绕的轻纱花了点力气,指尖的颤抖让她动作稍显笨拙。起开玉匣,露出其间折册。 裴照野拿起最上方折子,剥开书衣。 其纸如浆,泽莹而滑,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列着详细的物料名目、数量、单价、总价。条目清晰,格式规整。 裴照野匆匆扫过,目光只钉在了其中几行上—— “青石渡东段护堤石笼:需用长六尺、宽三尺、厚一尺条石,计三百方。” “核准耗银:每方一百二十两,总计三万六千两。” 在这行核准耗银数字的末尾,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私印。批“依准”字样,印文线条粗犷,带着一股跋扈之气——时任工部侍郎崔邺私印。 其下谢子渺做有批注:“实供:以三尺竹片缠裹茅草、外敷薄泥充之,计三百方。” 裴照野指尖划过折册,心下了然。以竹片充作条石,茅草替糯米浆掺土,虚报天价耗银,蛀空国本,与她先前所估计基本吻合。 她长叹一口气,又拿起第二册。 “永昌二十一年秋,青石渡大修,报损失漕船三艘,船上所载部分漕粮及修河建材尽没于水。” 这卷纸上仅标注寥寥几字,携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略显潦草的图画。画中是一仓库内部,堆满了用油布覆盖的物件。绘者显然是在仓促之中,躲藏在某个高处角落向下俯瞰的。 线条虽简,却极为传神地捕捉到了处关键:仓库一角堆积的、尚未拆封的沉重木箱上,印着模糊却仍可辨认的“漕”字标记;仓库中央,一群人正在油布下搬运物件,油布被掀起一角,露出的赫然是打造精良的强弩弩臂。而在仓库入口处,一位着范阳军制皮甲、腰挎弯刀的军官,正与一商人模样之人交谈。 旁谢子渺一行小字标注:“腊月十九,子时,范阳卢龙军械三号仓。” 裴照野捏着纸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响声。 天宝年间,唐朝叛臣安禄山,正是自范阳起兵,南下攻陷洛阳。 景明元年,梁太祖平安史之乱,后设从凰大将尉迟嫣任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将长子嫁与太女萧还清。景明八年冬,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亡故,其长女尉迟盈继位。景明十年,七月初三,子时,秦王萧佑齐借夫家博陵崔氏势力,率宣武节度使崔燕妤在宫城正北门玄武门处设伏兵,诛杀嫡长姐太女萧还清,得立皇太女,继承帝位,改年号永昌。 萧还清一脉已然失势,其女皆遭诛连。尉迟盈手握幽州兵权,其系亦不可留,尉迟氏受重创。尉迟盈受诛,天女萧佑齐派京兆杜氏杜行周任幽州卢龙节度使。 范阳藩镇属幽州管辖之处,果真如此,崔氏贪墨是为结党营私,杜氏乃史学世家,鲜有将才,拉拢杜氏,以控河朔,又能得政治耳目。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攫住了裴照野。 时间凝滞,炭火作响,门外风雪呼啸。 萧允贞倚靠在书案旁的紫檀木屏风上,姿态慵懒,他对这些官场之事漠不关心,甚至厌恶至极,只自顾自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酒壶。 裴照野维持着低头凝视的姿势,唯有右手攥紧墨玉棋子,苍白的手背上,一根根青色的血管虬结,微微轻颤。 她的呼吸彻底停滞,喉咙深处泛起铁锈气息,几乎在瞬间充斥了鼻腔,扼住她的呼吸,裴照野身体猛地前倾,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 “咳——!” 殷红的血点泼上被褥,浓重的血腥气霎时盖过弥留在唇舌间的药汁。 屏风外传来青梧压抑的惊呼和宋慈焦急的低喝。 萧允贞捻动酒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裴照野惨白如纸的脸,他那双眉眼蹙起细褶,喉结滚动,倒也染上几分疼惜。他正了正神色,短促抽气,放轻了嗓音:“宋大夫叫你莫要再劳心伤神,我看你就是不会听的。” 温热的血顺着裴照野的唇角淌下,滴落在衣襟和绒毯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气力支撑,好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瘫软下去。 萧允贞垂下睫毛,自锦服腰侧抽出缭绫手帕,抬手替她拭去唇角渗出的血迹,吐息绵长,颇为慎重。 裴照野霎时一惊,几乎可以观见萧允贞翕动的细密眼睫,绫纱之上的辛甜暖香混着萧允贞身上的浓香一并扫来,香气久久不散,闻者心竦。她一向对阴阳二事无感,待人处事止乎礼节,除却儿时与父亲相亲,她从未同其他男子贴得如此之近。萧允贞不拘礼法,我行我素,又曾嫁做人夫,恐不知她心中滋味。 她不好推拒,只得偏开视线,朝着屏风方向嘶哑开口:“咳…咳咳……元心老师。” 守在屏风外的两人立即迈了进来。青梧看到裴照野胸前衣襟上刺目的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色,眼泪直涌。宋慈则面色铁青,二话不说,再次捻起金针。 “不必,”裴照野喘息着抬手制止,她的目光落在宋慈身上,“老师,我记得,还有一味药需服用。” 宋慈眸光闪烁,眼看那安阳郡君握着丝帕,替裴丫头一点点拭去血污,半点授受不亲的模样都没有,唇瓣几度开合,还是犹豫着开口:“不必挂心,我已让琛儿……” “娘亲,药煎好了,含章姐姐好些了吗?”一个清润温和、带着些许迟疑的男声在暖阁门口响起。 宋其琛端着另一味刚煎好的汤药,踱过屏风而来。他眉梢微弯,容颜雅致,笑靥如化雨春风,如墨的长发由丝带绾起,垂落身后,让风雪拂起几缕,甚是乌黑清亮。 他步入屋内,登时一怔,双眸微微撑开。宋其琛的目光落向裴照野身前的血迹,眼眶微红,拼命克制也免不去下唇被咬出深痕,薄唇未破,却尝到舌尖裹进的铁锈滋味,屏息时胸腔紧绷如满弓。 他为医者,自然比任何人都明了病患之苦痛。 宋其琛这才视线下移,那位锦袍郎君对他人到来漠不关心,正低垂着眼睑,慢条斯理地抚过裴照野染血的衣襟。灯火跳跃的光线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描摹,左颔那颗青痣如同点睛之笔。他侧着身形,几缕青丝垂落颊边,虚掩半分,唯得见天人之姿,却透着迷离与怜惜的神色。 萧允贞那只染着蔻丹的手仍拭着血迹。 那只手,指骨匀亭,肌肤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蔻丹殷红若血,妖艳夺目。 离含章姐姐是那样近。 他端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蒲草扇摇,文火慢煨,为裴照野煎药是令他期许的要事。阳邪外火,灼津成毒,含章姐姐怕苦,喝药时每每皱眉,总听不得三吹一饮那些嚼舌根的话,宋其琛便算好时间,待热灼散去才肯端来,此时温好的汤药透过瓷壁传来,他却只觉霜粒落在掌心,金针大小的触点刺进他掌纹中,一着余温便消融去了。 萧允贞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目光。他一顿,眼皮掀起。 那双带着迷离醉意的凤眸,如同蒙着薄雾的深潭,随意地扫了过来。视线掠过宋其琛那对温柔缱绻的眉眼,掠过他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落在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的茶色长衫上。 何等难堪。 宋其琛的脸颊瞬间失了血色,他真真咬破了下唇,端着药碗的手微颤,却是决然对上萧允贞的双眸,玉立不转。 “阿琛,药。”裴照野察觉到氛围有异,开口打断,嗓音嘶哑,她虽精于抽丝剥茧,推演布局,唯独不懂如何应对情。 “好。”宋其琛对她回以一笑,端着药碗上前。他颇为谨饬地避开地上溅落的血污和药渍,行至卧榻边。浓重的药味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裴照野苍白憔悴脸近在咫尺。宋其琛呼吸一窒。他将药碗捧到裴照野跟前,满心满眼只装下她:“含章姐姐,慢些喝。” 萧允贞眯起双眸,并未多言,反倒站起身给宋其琛腾出位置,随手将那空了的白玉酒壶往腰间一挂,玉鸣清脆,玄狐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带起一阵寒风。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靴底踩过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药渍,发出粘腻声响,径直走向屋外。 华贵身影裹挟住酒气与暖蜜浓香,吞没进长安风雪中。 第7章 不夜天(三) 夜色深沉,风雪未歇。 西京城裴府西侧跨院,为宋氏母子所备的厢房中,一盏如豆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夜风穿过窗棂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宋其琛端坐灯下,面前摊开着一本纸张泛黄的《神农本草经注疏》。他低垂着头,墨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灯火在他温润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墨色深沉,记载着各种药材的性味归经、主治功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一行行字迹上划过,日夜过目,早已熟稔,但他还是不能安心,容不得有一点差错。 “当归,味甘辛,性温。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然其气浓烈,味辛而窜,体虚血热、阴虚内燥者慎用,恐引动虚火,耗伤阴血……” 宋其琛指尖停在这几行字上,久久不动。 白日里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含章姐姐胸前染血,面色苍白,从娘亲吩咐的药方来看,许是病情又加重了。她高烧未退,娘亲与青梧仍守在榻前,唯恐生出纰漏。另外……那位郎君,想来便是她们所谈及的安阳郡君吧。 宋其琛合上了厚重的书册,长长叹了口气。 他起身,走到靠墙的药柜前。柜屉齐整,附着药名。他拉开标注着“当归”的抽屉,浓烈而独特的药味立刻弥漫开来,带着一丝辛窜的气息。喝药时,含章姐姐向来不言一语,但她紧蹙的眉头已然表露抗拒。 她体虚至极,寒毒深种,本就阴阳两虚。这当归虽能活血,但其辛温燥烈之性,对她此刻内热炽盛、虚火上浮的体质,又无异于火上浇油,那浓烈的气味和苦涩的口感,更是雪上加霜。 宋其琛心中疼痛至极。 他转身,毫不犹豫拉开了一旁的抽屉——忍冬藤。干枯的藤蔓带着清苦的草木气息。 忍冬味甘性寒,清热解毒,疏散风热,其性平和而不伤正气,其味虽苦,却带着一丝回甘的清冽。 宋其琛仔细地取出些干燥的忍冬藤。他坐回灯下,取过一只青瓷药钵,将细切当归尽数倒入,只留下那包忍冬藤。他拿起药杵,开始细细捣碾钵中的药材。药杵与瓷钵碰撞,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声,雪夜时分,格外清晰。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宋其琛的侧影,他捣得极慢,极细,情不能免,乐而不淫,仅仅研入药香,总是合乎礼制的。 捣好的药末被仔细地倒入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宋其琛又从箱笼深处取出一块簇新的素青锦缎,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质地柔软,清雅柔和。这是他前些年随母亲行医时,一位感激他救命的富户所赠,他一直没舍得用。 他将锦缎铺平在膝上,拿起针线笸箩里最小号的绣花针,穿上一根颜色相当的葭色丝线。灯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只是指尖处,布满了细密的针眼——那是他常年处理药材、缝合伤口留下的印记。 他低下头,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制。 针尖刺破柔软的锦缎,发出细微嗤声。他缝得极为专注,针脚细密。锦缎在他手中渐渐成形,制成一个精致、唯有掌心大小的锦囊。锦囊的开口处,缝上一条同色的丝绳,用以收紧。 缝好锦囊的主体,宋其琛的动作顿了顿。他拿起那包忍冬药末,小心地倒入锦囊中,拉紧丝绳,将囊口系好。 他总见裴照野着素雅衣衫,想来也是相配的。 看着手中素净的锦囊,他迟疑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缎表面,挣扎许久,仍是决定放荡些许,他拿起针线,穿了一根颜色稍深些的青线。 他低下头,凑近灯下,屏住呼吸,在素囊最不起眼的底部角落,落下了针。针尖在柔滑的锦缎上游走,勾出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篆体字—— 琛。 最后一针落下,他轻轻咬断线头,再无颜面去看。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些。 - 后日清晨,雪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 室内药香未散,混着清冽的墨气,炭火温温地燃着,驱散初春的料峭。 裴照野端坐于轮椅中,膝上覆着绒毯,高烧虽退,面色却依旧苍白如纸,眼下青影毕现,唯有墨玉似的眼眸,在褪去高热带来的血丝后,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正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棋盘。 宋慈坐在对面,执黑子,落子声轻脆。 琴棋书画乃儒士基本修养,大梁开国以来,好棋嗜棋之风更甚,况且弈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裴照野自是好博弈之人。至于宋慈,师承儒医,而通晓医理,注解经典,乃习医必由之术,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合乎棋局之中善弈者谋势之理,也便善弈,她二人便时常手谈一局,梳理要事。 宋慈目光扫过裴照野,心中稍安,仍叨念了几句,道:“寒气虽退,心脉耗损却非一日之功。这两日切莫再劳神伤思,这棋,下完这盘便罢了。” “元心老师挂心,照野明白。”裴照野声音微哑,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指尖却稳稳地捻起一枚白子,落在天元附近一处位置,封住黑棋去路。动作间,宽大的月白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伶仃的骨节。 宋其琛跪坐在一旁煎新茶,见状顿了顿,将炉火调得小些,茶香氤氲,有碍其视。 宋慈看着那步棋,眉头微挑,没立即应招,反将视线投向书案一角。那处,唯一个榴红绛地轻容纱包裹的玉匣,正是前夜萧允贞带来的卷宗。 “那位郡君殿下,”宋慈呷了口阳羡茶,语气带着一丝探究,“送来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裴照野的目光也从棋盘上移开,投向那抹刺目的榴红。她示意青梧将玉匣取来,置于膝上绒毯。指尖拂过轻容纱滑腻的质感,解开包裹,露出其里几折卷宗。 “眉目已清。”裴照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笃定,“工部侍郎崔邺贪墨工款,以次充好,私吞建材,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青石渡堤岸溃口处暴露的朽木、茅草、火药末,与卷宗所载物料名目、数量、核准耗银,两相对照,铁证如山。太女一党想借河清渠生事,反被我们借青石渡以制之。” 她拿起另一份卷宗,纸张微黄,绘着范阳卢龙军械仓之景,她指尖精准地点在那行小字上。 “老师,请看此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青石渡损失建材,却贩以幽州杜氏,与你我先前推断吻合。” 青梧闻言,适时从旁递上一本泛黄的卷边账簿,是西市一家门面颇大的老字号药行济安坊的药材入库账册。 时永昌十八年,宋慈携男儿入长安,她本是江湖人士,拜师求艺习得一身医毒之术,正逢裴氏嫡女所患寒症,此症极其阴邪,西京当中竟无一人可医。 彼时方知白已在裴府当差,她在洛阳时曾执行要务受重伤,得宋医生施救,如今听得宋慈至西京,自然引荐她入裴府。宋慈一生清贫,自其夫郎因故过世后,她便隐退江湖,再不问世,可洛阳西行,已耗尽盘缠,更要提前为宋其琛打算一份嫁妆,便拜访裴府,替裴氏女郎医病。病情果真有所好转,裴氏主母裴见秋大喜,为防配药不便,耽误病情,干脆将西市一家药商专营的药行购了下来,文书契连同千金一齐礼赠宋慈。 不过为防意外,宋慈鲜少亲去药坊,除去经手的相关人员,不曾有人知晓这间铺面易了主家。 宋慈心下了然,那本账簿是经她亲手查阅批注,再交予裴照野的。 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翻过,发出沙沙轻响,裴照野的手指在一页账簿上停了下来。 账簿上清晰列着: “永昌二十一年,九月初三,入波斯血竭,出于大食国,上品,计一百八十斤整。货商:江南宝丰源商行。经手核准:杜文晦。” 其上印文古朴清隽,盖有一清晰朱红私印。 血竭,又名麒麟竭,乃棕榈科植物麒麟竭果实渗出的树脂经加工而成,色如干血,性味甘咸平,入心肝经,能活血定痛,化瘀止血,是治疗外伤瘀血、心腹卒痛的良药。此物乃金疮圣药,价比黄金,市价每两确值十匹绢有余,如此巨量购入,总计耗银折合绢帛逾万匹。 “杜文晦继我母亲之后上任户部尚书,”裴照野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原是挡了京兆杜氏的路。”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老师将这份账簿交予我之后,我便托母亲的旧部去查了近三年间漕运、盐铁、水利之异状,朝中胆敢加害裴氏的党羽寥寥可数,崔氏为首,京畿青石渡大修由崔氏远亲崔邺主事,又距杜文晦购入血竭时节相近,学生便赌了一次。” 宋其琛在一旁听得心惊,投茶调盐的手也慢了几分。 只听裴照野长叹一口气,又道:“我欲寻机谋事,太女岂不寻?楚王焉得不寻?萧容与虽称清正,彼或未察,然崔氏岂无惧乎?若楚王狼子野心得逞,萧允仪践祚,恐崔氏之下场,尚不及尉迟一族。三方并立——不,陛下命楚王监国,亦在待此良机,此乃人和;自楚王监国伊始,我即命方知白遣人日夜窥伺河清渠动静。安阳郡君助其姊毁旧龙王庙,仅余一处可作文章,此谓地利;今春霖雨连绵,稍加疏导,事便可成,此即天时。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我手,天命亦相佑,学生安能不搏?” 宋其琛气息为之一屏,方抬眸望她,只觉彼姝立于明光之中,从容挥洒,青丝素衣,似有光华流转,如昆山玉振,寒潭映月,攫住他神魂。 裴照野将此账簿与那几份批文并排放在膝上。 “杜文晦,崔邺,皆系崔氏门下。”裴照野声如淬冰,沉声道:“崔氏只手遮天,贪墨工款,蛀空国本,早已是意料中事。青石渡大修,工程浩大,油水丰厚,正是他们上下其手的好时机。工部虚报物料,以竹片茅草充作条石糯米浆;户部则巧立名目,挪用本该拨付工部的款项,中饱私囊。这巨额购入的波斯血竭,大抵便是他们分赃洗钱的一环,将国库银钱,充作了崔氏党羽囊中打点上下、结党营私的本钱。” 宋慈紧闭双目,涌起一股沉重的悲凉,国之蠹虫,吸食民脂民膏至此,她深深一叹:“我此前身处江湖,不知庙堂之事,了了,你早该告知我,同我商量,我也好替你多打算些,为你分忧,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是为医者心。况且医病数年,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早已将你视如己出,你若还叫我一声老师,就合该珍重身体。” 小儿时期,各家母父总会为儿男取一乳名,世间法理,了了分明,便是裴照野之乳名。 “咳、咳咳……”裴照野忽然低咳了两声,眉心微蹙,一丝疲惫终究还是爬上了眉梢。青梧立刻上前,将温热的阳羡递到她唇边。 裴照野就着他的手抿了小口,她听得动容,态度也软了几分:“我明白,今后自然会寻老师相助。至于青石渡一案,楚王查堤,证据确凿,朱焕下狱,张谦戴罪立功,工部清洗在即,萧允仪便是要顺着户部这条线深挖下去。” 她将卷宗轻轻合上,重新用那榴红轻容纱包裹好,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母亲沉冤,裴氏门楣蒙尘,皆源于此辈。学生性烈,睚眦之怨必报,断是要崔氏付出代价的。” 宋其琛将分好的茶盏置于棋枰旁的小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个新缝制的、装着忍冬藤的素青锦囊,终究还是没有在此时递出。 第8章 不夜天(四) 永昌二十一年,上元佳节。 积雪被扫至街角,檐下冰棱折射着初升的日光,虽寒意未消,空气中已弥漫开一分暖意。 朱雀大街两侧,各色彩绸扎成的灯棚鳞次栉比,匠人们正悬挂尚未点燃的花灯,描龙画凤、走兽飞禽,形态各异,只待夜幕降临,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前几日裴照野高热未退,安阳郡君亲自前来探病,本已属厚待,还赠了一车上好的药材,倘若不欲斟酌回礼,实在属不恭之举。 她已派人打探过,萧允贞几乎不曾回郡君府,大多时候都赖在楚王府上,同其姐夫王攸然来往密切。 病气退去便以至上元,裴照野本想登门致谢,不想楚王奉命监国,早已入宫操持佳节事宜。故命人备好青州石末砚、金粟山藏经纸、松烟墨锭几样文房,余一件釉色薄胎白瓷茶臼,另特意为安阳郡君赠一把素面黄檀琵琶,皆于卯时送往楚王府中。 裴府静思斋内,炭火温煦。裴照野端坐轮椅,膝上覆着厚毯,面前案几上摊着一封简短的信笺。纸是上好的洒金云纹笺,墨迹却带着几分酒后特有的狂放不羁,正是萧允贞亲笔—— 裴含章: 所谓谢礼,不过俗物堆砌,无趣至极。若真有半分诚心,今夜酉时三刻,西市开远门前,不见不散。 萧允贞上 青梧侍立一旁,眼看自家主子容色苍白如故,乃低声道:“娘子,灯市人潮如沸,您身子刚见起色,恐不宜……” “更衣,备车。”裴照野长叹一声,阖目蹙眉,以指腹轻揉额角,因病故声犹微哑,然辞气斩截,不容置喙。 “是。”青梧深知主家脾性,不再多言,只默然安排车驾、扈从,复为栉沐更衣。 - 酉时三刻,开远门前。 西市沉溺在暖融当中,幻境千树万树悬彩灯,鱼龙曼衍,光耀如昼。鳌山耸立,彩楼高结,丝竹管弦之声与人群的喧哗笑语交织沸腾,空气里浮动着糖人、胡饼、烤肉的香气,以及点燃灯烛的松油烟火气。 一辆半旧的青篷小车在离约定地点稍远的僻静处停下。车帘掀开,青梧和另一名健仆小心地将轮椅抬下。 裴照野终究是依约来了,作一身月白云纹暗花吴绫锦袍,料子柔滑细腻,泛着内敛而温润的缎光。外罩一件深青鹤氅,银狐锋毛沿边镶滚,既挡料峭春寒,又添几分峭拔风骨。墨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仅以一支素银嵌青玉莲冠束于顶心,几缕鸦羽般的碎发不羁地垂落鬓边,衬得面庞愈发苍白如冷玉,唇上薄施一层极淡的醉环娘色口脂。 相传弘农杨氏杨玉环荣色绝伦,又出身世家,本已娶了唐玄宗男儿李琩。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痛失挚爱,郁郁寡欢,又见环娘与其爱侣武氏容貌颇有几分相似,便诏令杨玉环前往俪山伴驾,环娘尚不敢抗旨,只得随李隆基其妹玉真道长至华清宫,时杨玉环不过弱冠,身体康健,整陪侍了十八个日夜。后李隆基便逼得环娘休夫,赘进李唐皇室。 杨玉环美貌盛名,雍容华贵,醉环娘色便是比拟其醉酒后面色。 口脂总算为那久病的容色点染上一抹微不可察的生气。青梧神色凝重,双手紧握轮椅推把,在汹涌如潮的人流中竭力维持着稳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几乎是同时,人群忽然起了一阵微妙的骚动,如同水珠滴入滚油。目光所聚之处,一人排众而来。 是萧允贞。 他显然是精心装点过的,甚至称得上隆重。一身孔雀蓝织金妆花缎的广袖锦袍,在万千灯火的照耀下流淌着近乎妖异的华光,衣襟微敞,脖颈与锁骨的玉色肌肤上,薄薄敷了一层掺着极细金粉的香泽,灯火流转间,偶尔惊鸿一瞥,便勾魂摄魄。墨发如瀑,大半披散肩头,仅以镶嵌绿松石的金丝嵌宝累丝冠松松束住顶心,几缕发丝拂过左颔那颗愈发醒目的青痣。他脸上也敷了薄粉,唇上点了鲜艳的胭脂,眼尾用螺黛勾勒得微微上挑,冶艳绝伦,直如从《山海经》图卷中走出的精魅幻形。 他手中拎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酒壶,琥珀色的琼浆在其中晃荡,径直走到裴照野的轮椅前。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暖蜜龙涎香,瞬间压过了周遭的烟火气。 “裴道长,”萧允贞俯下身,那双带着醉意与审视的凤眸直直撞入裴照野深潭般的眼底,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睫羽的颤动。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玩味的笑意,目光在她素净的面庞和那支青玉莲冠上扫过,“今日何等霁月光风之姿,这是要来收了在下?” 裴照野抬眸,平静地迎上他灼人的视线。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郡君殿下相邀,不敢不至。至于衣饰,莲冠清雅,略饰己身,不敢僭越喧宾夺主,扰了殿下赏灯的兴致。” 萧允贞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直起身,仰头灌了一口酒。辛辣琼浆滑过喉咙,他舔了舔唇上沾染的酒渍,红唇在灯火下更显妖异。 “出家人都比不上你这颗木石心肠,”他评价道,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失望,反倒像找到了新的乐子,“我本不想再招惹你,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既然来了,就陪我看看这满城的热闹吧。” 他不再看裴照野,自顾自转身,朝着最喧嚣的灯市深处走去。背影华贵,摇曳生姿。 裴照野怔愣了一瞬,却发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南诏官员将珍禽孔雀进贡朝廷,仅在宫中设园林豢养,她从未亲眼见过孔雀,但画卷之中的工笔花鸟,的确同萧允贞一般华贵精妙,并无二致。 若她真是下山除妖的道人,自然也会收摄这般模样的精怪。 青梧看向裴照野,得到她微微颔首的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动轮椅,跟了上去。 轮椅碾过清扫干净却依旧湿冷的石板路,融入汹涌的人潮。巨大的鲤鱼灯在头顶游弋,莲花灯在水渠中漂浮,走马灯旋转不休,映出才子佳人的剪影。 萧允贞走在前面,步履看似随意,却总能恰好为轮椅留出勉强通行的缝隙。 行至一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胡商戏摊前。深目卷发、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说着一口官话,正卖力吆喝,手中拨弄着一具尺余高的木傀儡。只听机括咔哒作响,那雕琢粗糙的木头武人便迈开僵硬的步伐,在石板上蹒跚前行,双臂尚能抬起,挥舞木剑,引得围观孩童阵阵惊呼雀跃。 萧允贞驻足片刻,狭长的凤眸扫过那笨拙的木偶,毫不掩饰地嘲弄道:“徒具其形,死气沉沉。” 他信手从腰间锦囊中拈出几枚小巧玲珑、形似瓜子的金锭,指尖微弹,金瓜子划出几道短促的金芒,只闻几声脆响,精准地落入摊主脚边的黄铜托盘中。 不等那粟特商人堆满笑容的感激之词出口,他已探手取过摊位上最小巧的一盏琉璃灯。那灯不过成人掌心大小,通体以深海蓝琉璃吹制而成,花瓣层叠舒展,脉络清晰毕现,花心处一点烛火幽幽跃动,他信手便反臂递去轮椅方向。 青梧见状,忙腾出一只手,正要恭敬接过。 萧允贞却倏然回眸,狭长的凤眼眯起,目光扫过青梧,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 “人多眼杂,易生枝节,你且回府候着,”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视线重新落回轮椅之上,他盯着裴照野沉静无波的侧脸,语气斩钉截铁,“至于裴小道长,自有我亲自照拂。” 青梧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看向自家娘子,眼中满是担忧与请示。 裴照野抬眸,平静地迎上萧允贞不容拒绝的目光。她认命般长叹一口气,只极轻微、极克制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泠如无波古井:“方知白。” 一旁悬着彩灯的树上跃下一道身影,那女子着一身玄色劲装,发辫高束,只低低应了一声,“是。”便立于青梧身后,再不多言。 “可娘子的安危……” 裴照野朝萧允贞的方向看了眼,丝毫不做掩饰应道:“你且放心,郡君殿下身份高贵,闹市当中人来人往,指不定有多少是楚王府安排来照看殿下安全的,我既是受殿下邀约,自然也不会弃我于不顾。” 青梧无法,只得将那盏琉璃莲花灯安放在裴照野膝上,又深深看了一眼主家,这才躬身,一步三回头地挤出了人潮。 “裴含章,你很有把握嘛,”萧允贞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满意,又似某种得逞的兴味,“姐夫忙着置办朝中亲眷的灯宴,你就不怕我是偷跑出来的?” 裴照野轻摇了摇头,道:“殿下穿着纷繁别致,定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我一早命人送去的赠礼,理应是由王正君经手打理,哪怕不知晓那封书信内容,也知您的脾性,听闻殿下盛装打扮,自然也当知晓您今夜欲出门游玩。” “你、你竟当真作答,哈哈……裴含章,你可比这灯会好玩多了。” 萧允贞伏到舆背上,颤抖肩膀又笑了好几声,这才将酒樽挂回腰间金镶玉带,双手稳稳地握住了轮椅后方的推把。 那推把是酸枝木所制,打磨得光滑圆润。他掌心贴合其上,稍一用力,轮椅便被他稳稳推着,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稳与流畅,重新汇入灯河人潮。 裴照野端坐轮椅当中,那无法忽视、带着浓郁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发顶与耳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