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四年春,是日大雪。
铅灰色的云层压向西京城,将白日里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裴府静思斋内,暖炉烧得极旺,炭火在精铜炉膛里发出轻微响声。
裴照野仰靠紫檀木床榻上,裹着银鼠皮褥子,膝上还覆着一条青梧白日里新换上的绒毯。蚀骨的冰寒正沿着她早已失去知觉的腿骨,啃噬着腰腹,甚至盘踞在胸腔和头颅深处,攀在这具躯壳的每一寸。
青石渡那场博弈,耗费了她积攒许久的心力,孝期清苦,她又对病情无睹,早就形同废人。
寒毒,便在这心神俱疲的当口,骤然发难。
裴照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空气中变得温润黏腻,双颊反常地腾起两团病态的潮红,肺腑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刺痛。她紧紧闭着眼,试图凝聚涣散的神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深掐进丝绸被褥里。
“呵……”一声冷笑从她紧咬的齿关逸出,裴照野厌恶这般不中用的残废之躯,更厌恶身体不受自己所控之感。
“娘子!”一直守在角落的青梧立刻扑到轮椅边,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却丝毫压不住裴照野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气息。“宋医生,求您快看看娘子!”
宋慈坐在一旁的小几前,正凝神将几枚细长的金针在灯焰上仔细炙烤。她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沉静,此刻眉头紧锁,唇线抿得生紧。她没理会青梧的惶急,只沉声道:“扶稳她。”
青梧连忙放下药碗,伸手扶稳裴照野瘦削的后背,用肩膀轻轻抵住她因病痛而颤的上身。
宋慈拈起一枚金针,动作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裴照野头顶百会穴旁的开窍要穴。针尖入肉极浅,却带着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
裴照野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抖动起来。
宋慈手下不停,又是数枚金针接连落下,分别刺入她颈后风池、双手内关、足三里几处要穴,是以驱上部风邪,温下部阳气,引气血下行,升清降浊,通阴维脉。每一针落下,裴照野身体的颤抖便加剧一分,额头的冷汗更是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散落的几缕乌发。
“呃……呼……”裴照野喘息着,音色嘶哑,唇舌干裂。意识在极度的寒热煎熬中浮沉,五脏六腑都像从滚烫的砂砾上磨过,辗转沸腾干涸。眼前光影晃动,时而漆黑一片,时而又闪过刺目雪光。
混乱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掌心传来一点坚硬冰冷的触感,带着熟悉的、圆润的弧度。
那是一枚墨玉棋子。
寻常棋子大小,却通体墨黑,触手温润如古玉。这是父亲杨青绮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此刻,这枚冰冷的棋子被她死死攥在手心,指关节因用力而绷紧、发白,如若溺水浮木。棋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竟让她混乱灼热的脑海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父亲……母亲……
裴照野神识之中景象变换,仿若回到那日,她身着素缟,跪在母亲棺椁前,父亲那张从不曾因岁月衰败的容颜上满是泪痕,不过朝夕之间,徒生白发,面如枯槁。
“爹……”她无意识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瓣,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宋慈的针终于落下最后一处关窍。她指尖在几处针尾快速拂过,留下细微的震颤。裴照野急促的喘息似乎略微平复了一瞬,但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体温并未明显消退。
“寒气郁结,邪热内炽,髓海受损,药石罔效。”宋慈脸色凝重,语速极快,“唉,傻姑娘,非要忠什么孝道,何必硬吃那苦呢,近日劳心耗神,又是雪上加霜。青梧,扶住她,药必须灌下去,吊住这一口气。”
青梧慌忙端起药碗,浓墨似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味。他稳稳托住裴照野的后颈,颇为小心地将汤匙凑近她唇边。
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娘子,喝药,喝了药定会好起来的……”
银匙边缘轻碰裴照野的唇缝,她却紧闭牙关纹丝不动,一股强烈的反胃感骤然涌上喉头,她猛地侧过头,呛出带有血丝的酸水,飞溅上青梧的衣袖。
“娘子……”青梧急忙搁下药碗,双膝一软便跪坐在裴照野身前,吓得鼻尖发红,清秀的面庞上淌下几滴泪来。
然就在此时——
“裴照野!”
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倒灌进来,书案上,琉璃风灯内,烛火摇曳不定。刺骨的寒气席卷而入,炭盆里跳跃的红光发出微响。
一道裹挟着凛冽风雪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来人披着一件极其华贵的玄狐大氅,墨黑的皮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领口一圈玄狐毛尖上还凝着未化的雪粒。大氅下露出一角张扬得刺目的孔雀蓝锦袍,金线织就的繁复云纹在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几乎灼伤人眼。风雪吹散了他随意束起的长发,几缕墨黑的发丝拂过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颊,左颔那颗青痣在光影下格外清晰。
正是安阳郡君,萧允贞。
他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腰间香囊的蜜柑醇柔,香气钻透浓郁。那双惯常带着迷离醉意的凤眸,此刻却亮得惊人,挟了一份灼人的痴狂。
萧允贞一步踏入室内,华贵的马靴踏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风雪在他身后呼啸,卷起他玄狐大氅的下摆。
“我听说,她病了。”他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酒后特有的沙哑慵懒,直直劈向守在裴照野身侧的青梧和宋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青梧被他骤然闯入的气势骇得浑身一僵,倏然回想起什么,这才扭头扫向屋外。
两名豆蔻年岁的侍从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见青梧望过来,这才敢连连磕头,边哭边打着哆嗦谢罪:“求主母饶命、求主母饶命!青梧哥哥,侍卫娘子说这位是郡君殿下,我们、我们真的不敢拦!”
“……是啊、是啊!郡君殿下丢下停在门口的马车,非要闯进来不可,婶婶们也不敢不放行,求主母息怒!”
“你们连这点事情都……!”青梧本想责骂几句,还是长叹一声,“罢了,赶紧起来吧,风雪大,染了风寒更是做不好事。等事后听候主母发落吧。”
“谢、谢谢青梧哥哥!”那两位年幼侍从挂在面颊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赶快推搡着跑开了。
宋慈回过神来,眉头紧锁,先一步挡在裴照野卧床前,沉声道:“郡君殿下!裴娘子病势沉重,此刻不宜劳神。况且女男有别……”
“想必您就是十多年前那位名噪洛阳的江湖人士宋元心罢。呵,女男之别?宋医生是要拿礼教来压我,那您可知尊卑有序?天为君而覆露之,我母亲贵为天女,如今这天下,可是姓萧的。”萧允贞打断她,歪了歪头,眼神死死钉向床榻上那个因痛苦而蜷缩的身影,他抬脚又向前逼近一步,靴底沾满的泥雪在洁净的青砖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污痕,“施针不易,您也劳累了,这碗药,我定然叫她喝下去。”
宋慈脸色铁青,还想说些什么。青梧却猛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他自幼待在内院,又替裴照野处理情报,听过不少这位郡君的疯名,据说安阳郡君那位亡故的妻主,就是让他亲手毒死的,若是惹急了他……青梧实在不敢拿主子的性命冒险,便道:“宋大夫,走,我们先走……”
宋慈看了一眼卧床上气息奄奄的裴照野,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满身煞气的安阳郡君,最终狠狠一咬牙,拉着青梧,快速退到了外间暖阁,却没有离开,只是焦灼地守在屏风外。
内室的门并未关上,风雪灌入其中。
萧允贞似乎完全不在意这刺骨的寒冷。他一步步走向床榻,长靴踏在青砖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停在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照野。
炭火的红光跳跃着,勾勒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轮廓,额角鬓发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伏着。她双眼紧闭,睫毛翕动,如工笔画就的五官泛着潮红,薄唇抿起,直似尺规。在摇曳的烛光下,弱若薄冰。唯有紧握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分明,透着濒死般的执拗。
萧允贞的目光在她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嗤笑一声,风雪呼啸却格外清晰,带着浓重的酒意和说不出的嘲弄。
“裴含章。”他微微俯身,垂落下来的青丝拂到裴照野衣襟上,浓香馥郁,“这就撑不住了?你可真有意思,青石渡那点小风小浪,也值得你搭上半条命去玩?”
萧允贞伸出手,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昏暗光线下红得扎眼,他方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又在屋外站了许久,掌心携着寒意贴上裴照野滚烫的脸颊。
裴照野颤抖着睁开了眼。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被高热烧得通红,却仍然深邃如夜色。
萧允贞的动作一顿,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撞进这双眉眼里,让裴照野禁锢了感官,连带着那点醉意都消散了大半。
裴照野没有看他,反倒穿透萧允贞的身体,望向门口那片风雪。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嘶鸣。
“殿下……”她艰难地挤出音节,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嘶哑如砂砾摩擦,“……卷宗。”
萧允贞蜷起手指,他站直身体,脸上那点凝固的嘲弄迅速褪去,并不作回答,只笑了笑。
“呵。”他又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猛地一甩玄狐大氅的宽袖,将一个雅致的包袱掷向裴照野膝头,落在厚绒毯上。一匹榴红绛地轻容纱包裹住玉匣,匣边缀一枚赤金缕空香球,轻折置于其中,未展书卷,已得襟袖生芳。
萧允贞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他抬手,用染着蔻丹的指尖随意拂去沾在袖口的雪沫,道:“东西在这了,你是真不要命,病成这副模样,还只惦记朝堂那些腌臜事,值得吗?”
他微微侧身,玄狐大氅的阴影笼罩在裴照野身上,炭火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仿若天地精心雕琢过的线条。萧允贞顿了顿,拾起那碗药汤,手心贴着莲瓣银碗测了温度。
萧允贞自幼锦衣玉食,向来都是七八个宫侍围着他转,这照料她人的机遇,倒令他颇感新鲜。
他捻起汤匙,递到裴照野唇边,学起记忆中幼时柳贵君哄他的语调,言甘如醴,香气四溢:“来,含章娘子,若是不乖乖喝下去,那份卷宗,我便不许你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