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穴”的立体迷宫在阳光下,像一座由钢铁、石头、木头和生命构成的、庞大而奇异的蜂巢。晾晒的五彩衣物如同旗帜,在风中招展。
我们站在了“巢穴”的天台——那片由无数屋顶拼凑而成的巨大天台。
我看见眼前波光粼粼的运河,如同一条流动的液态黄金带,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细碎的金光。
天台上风很大,吹散了奔跑带来的燥热。
布莱兹双手叉腰,胸膛起伏,脸上是跑出来的红晕和巨大的满足感,天蓝色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运河和那些彩色小房子:“看!快看那条船!多亮!像块大银币!哇,那栋粉色的房子!像个大蛋糕!” 他兴奋地说着,语气里是纯粹的欣赏和向往。
辛德靠在旁边一根锈蚀的通风管上,也望着远方,眼神比起之前放松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
斯帕罗站在天台边缘,风吹动她宽大衣裙和棕色的头发。她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映着运河的波光。
黄金之王的帝国在阳光下闪耀着它精致、有序、近乎不真实的美。但此刻,更真实的是她,斯帕罗。
斯帕罗转过身,不再看那遥不可及的运河美景。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是一个简单的、邀请同行的动作。
她的眼神像是刚刚那样,平和而怜悯,那么温柔地看着我。
我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干燥,温暖,带着薄茧,纹路不太平滑,有根无名指的指甲还被压变形了。
我心里萌生出一丝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于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我躺在出租屋内,我知道我在做梦。
我站着,在一个台下的视角。我控制不了我的动作,就像是曾经做的贵族少女的梦一样,就是窥探了别人记忆中的一页,却无法控制。
台上那个人她穿着一套得体的深色羊毛裙装,剪裁合身,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白色蕾丝,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
她的双手扶着讲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是?
……
“罗莎夫人?!”我惊讶的快要跳起来,感受到自己被窝里的脚趾动了动,连忙平复了一下心情。
“我们聚集在此,并非为了探讨虚无缥缈的巫术魔力,” 她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沉痛,“而是为了直面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女巫这个称谓,正在被滥用为一张随意签发死亡证书的空白羊皮纸!” 她环视全场,目光如炬。
“看看那些被指控的人!一个懂得草药、为邻里缓解病痛的妇人,因为她的知识超出了庸医的理解,就成了与魔鬼交易?一个拥有独立田产、拒绝无理婚约的寡妇,因为她的刚强触怒了觊觎者,就成了邪恶的源头?一个在饥荒中预言了收成不好的年迈老人,因为他的不幸言中,就成了散播灾祸的诅咒者?指控的标准何其模糊!何其主观!何其容易被私欲和恐惧所扭曲!”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提高,带着质问的力量。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里渐渐模糊,不一会儿总算清晰起来。
“我在此呼吁,不是要求你们相信巫术不存在——那是另一个问题。我呼吁的是:停止以女巫之名进行的随意指控!停止那野蛮、不公、充满酷刑的所谓审判!要求真正的证据!要求公正的法律程序!要求将每一个生命,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少,都视为上帝赋予的、不可随意剥夺的神圣存在!” 她的声音在最后达到一个坚定而悲怆的高峰,然后缓缓落下,留下沉重的余音在大厅中回荡。
大厅内一片死寂。
“闭嘴!老巫婆!你就是在替魔鬼说话!你就是女巫!”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令我震惊的怒吼。
“砰!”
那团黏糊糊的红色污秽,不偏不倚,狠狠砸在罗莎夫人左侧额角上。
她瘦削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撞得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讲台边缘。
我的喉咙里发出男人胜利般的狂笑,唾沫横飞:“看啊!这肮脏的血!魔鬼的血!烧死她!像烧死那些女巫一样!烧死这个老巫婆!”
我的梦醒了。
随着木门被用力踹开的声响,我又重新变成了年幼的自己。
“那个女巫逃跑了!”卫兵说。
他们把我像死狗一样从木床上拖了下来,关在马车的牢笼里。
……
巨大的喷泉池中,纯白的天使雕像立在其中,水柱从它的指尖喷出,又落入清澈见底的喷泉池中。
远处是修剪精美的园林,巨大的玻璃温室内盛开着来自遥远异国的奇花异草。
推开足有三层楼高的镶金大门,一股混杂着浓郁花香、昂贵熏香、食物脂香、汗味与某种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巨大的镜厅呈现在眼前,其奢华与荒赢远超我的想象。
高耸的穹顶绘满天使与凡人重叠的巨幅壁画,镶嵌的珍珠在明亮的灯光中隐隐生晕。墙壁是整面整面的水银镜,将厅内的一切——灯火、人群、奢靡景象无限复制、反射、扭曲,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角落里,一支由俊美少年组成的乐队演奏着靡靡之音。
中央光滑如冰面的黑玛瑙地面上,衣着暴露、仅披轻纱的男女贵族在醉醺醺地旋转、贴面。
大厅尽头,是一座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平台,高出地面数阶。平台上没有传统御座,而是堆满了天鹅绒靠垫、铺着雪白的北极熊皮和散落的金饰。
年轻的黄金之主斜倚在软垫之中,如同一条慵懒而危险的黄金蟒。
“这就是那个长翅膀的女巫?”她吃下身边人喂的葡萄。
皇家卫兵单膝跪着,头深埋,右手握拳贴在心口,行了一个标准的皇家近卫礼。
“至高无上的黄金之主,芙罗拉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镜厅里回荡,“目标女巫罗莎已逃脱追捕。我们在其房屋中捕获此女。”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向我所在的位置,那眼神冰冷如同看待一件证物。
“她长期寄居于女巫的房屋,为其工作,饮用可疑药剂。她必定与那污秽的巫术有所牵连。证据确凿,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置这女巫的同伙?”
镜厅里无数双眼睛——慵懒的、好奇的、漠然的、幸灾乐祸的,都聚焦在我身上。
……
………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我的肩胛骨深处爆发!仿佛有两把烧红的烙铁正在我的血肉和骨骼中疯狂搅动、重塑!
我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
“按住她!”卫兵厉呵,下意识地想要拔剑。
但已经晚了!
“嗤啦——!”
我背后单薄的粗麻布衣服应声撕裂!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肌腱撕裂声,巨大的、覆盖着初生洁白翎羽的翅膀猛地挣脱束缚,彻底舒展开来!
无数洁白的羽毛随着翅膀展开的气流四散纷飞。
翅膀完全展开,足有两人多宽,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在镜厅无数烛火和镜面的反射下,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间的美。它们微微颤动着,带着新生的脆弱与力量感。
乐队的靡靡之音还未停止。
黄金皇帝支起了身,缠绕在她身体上的纤细金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
“留下吧。”
罗莎飞起来了。
她站在她的移动小屋里,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也许有的女巫会对容貌颇为在意,但罗莎并不讨厌自己年迈的外貌。
她面无表情,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骇人。但镜中的她却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镜中的罗莎欢快地跳动着,她提着自己的裙摆,还在哼着歌。
“登,登,登~”
罗莎的裙摆旋转时像盛开的玫瑰。
一下,两下,三下,她停下舞步,来到她的魔镜前。
“镜子镜子,那个女孩死了没有?”
镜中的罗莎问镜中的罗莎,第三个罗莎这样回道:“还没有,还没有,她的名字还写在镜中的小屋里呢!”
罗莎不再看镜子。
她转身走到自己的木架前,架上除了几个陶罐,还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
瓶子不过巴掌高,里面却别有洞天:微缩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峦,针尖大小的松树林,以及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如同灰尘般的小小建筑群落。
她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看。瓶内的微缩世界里,一些穿着皮毛的微小身影正在雪地上移动,其中一辆由某种昆虫外壳制成的小小雪橇,正被几只更小的、长着翅膀的生物拉着滑行。
当她靠近时,那些微小的身影似乎都朝着她的方向匍匐下来,做着祈祷的动作。
罗莎面无表情地拿起旁边一杯凉透的花草茶,用指尖蘸了一点,轻轻滴入瓶口。
瓶内微缩世界的天空立刻下起了细小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