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异乡人与黄金皇帝》 第1章 穿越 我穿越了。 若是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我愿给这个世界贴上一个西幻的标签。 “小雀儿,把这桶泔水倒掉——” “好——” 我把泔水倒在路边的下水道,路边的马惊地一下撅起了蹄子。 “小雀儿?” “是--来了。” “我要一碗浓汤,一整个黑面包,五根肉肠和一杯葡萄酒。”眼前的中年男子说着,一边抖了抖手里卷起的烟草。 炉灶上的大铁锅里翻滚着肉汤,高窗里撒进几缕阳光落进昏暗的房屋,中年男子坐在木桌边。 “这孩子哪来的?”他问。 旧港炖锅餐馆的老板,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回到,“这是我的孩子,我刚把她接来。” 中年男子身上挂着一件厚实的沾满油渍和血渍的围裙,勒在他的肚皮上。五大三粗的,脸上胡子浓密,喝着汤来就像是倒在草丛里,滑溜。 壁炉火柴噼里啪啦的响着,门外街市嘈杂,我给壁炉填了柴火。门外的马啪嗒啪嗒踩着蹄子走了,马车也跟着走,里面坐着的贵族看不清神色。 忙碌了一天,我跟在老板罗莎夫人身后,等待着她分配给我的食物。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餐馆贩卖的食物都是罗莎夫人让我去各个小店里购买的,但我们的食物却是她亲手做的。 鲜香的浓汤在锅炉里煮着,腌制的咸鱼放在了我的面前,盐粒子蘸在鱼身上烁动着光。 我将黑面包切割成几个小块泡在浓汤里,喝了一口,等味道稍微放凉,我狼吞虎咽的吞食。 罗莎夫人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罗莎夫人做的食物虽然调料少,却异常鲜美,像有条钩子。 食完,我躺在小床上歇息。 我是一个穿越者,身穿,身体年龄平白小了好多岁,但一无所有。 来到这片陌生的欧洲风味的城市,不懂文字与语言,又和刚认识一个月的流浪儿同伴因为意外分离。 和一群陌生流浪小孩一起睡在大街上,忍饥挨饿,昼夜温差大,被冷风吹得手指脚趾干裂,鼻头红红,有个小孩往我嘴里塞了一点盐粒子。 咸的我呸呸呸。 路边的马车飞快驶过,碾碎了我的食指,痛的我涕泪横流。肮脏、疼痛和高烧,让我分外狼狈。 这时候罗莎夫人看见了我。 时隔多日,我依然记得罗莎夫人那天的衣着打扮。她穿着耐脏的深色长裙,外面系着一条沾着油渍的围裙。戴着头巾包着头发。手上却拿着一个精美的礼帽。 我又做梦了。 自从濒死后我就经常做梦。 夏天的阳光洒在庄园里,门口的马车让我想起今天透过木窗看见的贵族马车。 有个脸上有烙印的年轻人往马车下放了一个小凳,先是一双珍珠灰的泛着流光的鞋子,再是年轻少女的蓬蓬裙,金色卷发被粉色蝴蝶结扎起,头上的礼帽别着一根羽毛,随着微风微微颤动。 她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拎着自己的裙摆,身后的仆从拿起小凳放上马车,马夫骑着马带着马车哒哒哒地远去了。 白鸽从天际飞过,绕过远处的巨大钟楼。钟摆颤动着,发出时间的律动—— “咚——咚——” 我醒了。 阁楼外月明星稀,正有数不清的白鸽呼啦啦的飞过,它们是城中贵族豢养的。有几个流浪的孩子蹲在因为落雨而变就的泥泞不堪的路面上,下水道满了,往外淌着黑水。有个高大的流浪者当众排泄。 我瞪大眼睛。那几个孩子是斯帕罗、辛德和布莱兹。 当斯帕罗灰蓝色的眼睛向我的方向望来时,我猛地低下头不敢看去,我将头埋在被子里,被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流浪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埋在被子里睡了过去。 夜里只有小煤油灯在静静亮着。 清晨的街道,我的灵魂好像飘在了天上,在空中漫无边际的漂浮着。我的视觉往下坠了坠,掉入了一个狭小的身体里。 有手盖在了我的眼睛上,我睁开眼睛。这不是幻觉,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眼睛! 这有几个陌生流浪儿蜷缩在一起,没有盖被子,躲在棚屋下,四周没有墙壁,很亮,身下垫着报纸,这里能隐隐看到旧巷炖锅餐馆的烟囱。 有个孩子拿开了盖在我眼睛上的手,她疑惑地冲我眨眨眼睛。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居高临下得看了过来。 “喂——这儿不能住人!”他说。 “明日皇帝陛下巡幸,要清扫街道!” 他身后又出现两位卫兵,拿着桶水冲洗街道,粪便和泥水冲了过来,有个士兵咒骂了一声,将地上粘着不掉的粪便用工具清理。 带着金属声的马蹄并没有接近他们。为首的小队长,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像看一堆垃圾一样扫视着他们。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另个年轻的士兵冲了过来,动作带点急于表现的粗暴。孩子们从梦中纷纷惊醒,连滚带爬,来不及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互相推挤、拉扯着像受惊的蟑螂四散涌入小巷。 这个身体还未起来,被一脚踹在胸口上,一阵闷痛。 我猛地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望向窗外。这里看不到刚才的情景,但街头又来几个清理卫生的卫兵。黑色的筒帽,白色的制服,统一的黑色皮靴系着裤边角,锃亮的黄铜纽扣,腰上的腰带挂着警棍和哨子。 我掀开衣服,这些天受的伤经过修养其实都好了,连手指上的伤都好了,身上完好无损,但似乎能感到皮靴踹在胸口的疼痛,似乎能闻到皮靴的气味。 罗莎夫人的声音传来,我慌忙应了一声,起床。 黄金皇帝芙罗拉,太阳神的后裔,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帝国真理报》 金雀花帝国官方喉舌: 头条:至高无上!伟大的黄金皇帝芙罗拉陛下明日御驾巡幸帝都中央大道! (配图:模糊的黄金马车轮廓,周围是肃立的皇家骑士剪影) ——为彰显帝国荣光与黄金皇帝陛下无上威仪,明日正午,黄金皇帝芙罗拉陛下将乘黄金御辇,巡幸帝都中央皇家大道。市政厅及皇家卫队已全力确保道路整洁、秩序井然、万民景仰。沿途商铺需悬挂金雀花帝国国旗及国花,帝都子民当沐浴更衣,跪迎圣驾,以表忠诚。任何有碍圣瞻之不洁不敬之物,皆已清除。 ——翡翠谷新铁矿通车,帝国工业血脉再添强音。 ——帝国铁路公司宣布,连接黑脊山脉的翡翠谷大型铁矿与帝国冶炼中心“熔炉城”的翡翠谷专线,已于昨日正式通车。最新型“征服者”级蒸汽机火车满载优质矿石,将极大保障帝**工及机械制造业的原料供应,为黄金皇帝陛下的伟业注入澎湃动力! ——圣光涤荡!教会成功清除东部边境女巫邪祟! ——《帝国奴隶管理与效率提升法案》细则公布…… 我看完了报纸。 其实我刚穿越过来是听不懂,也看不懂这个国家的任何事物,语言和文化的。我跟着斯帕罗、辛德和布莱兹在这个国家流浪了一个月,共同在贫民窟生活,吞食一些流浪孩子的生存经验。 直到有一天,我在垃圾桶附近捡到了一份肉食,我同同伴们分食。之后恍若豁然开朗,什么都听得懂看得懂了。 之后我被行驶的马车碾碎了手指,我的手指以不可思议的模样扭曲了,我痛得痛哭流涕。 罗莎夫人看见了这样的我,收留了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哪怕是为了利用我什么,我也无力拒绝。 这些天虽然累,但也每天能吃一顿饭,有个地方落脚。 报童看着我笑了笑,拿着报纸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他看着十一二岁,和我现在一般大。穿着蓝色背带裤,背着装满报纸的帆布包,一头金色卷发,像只精力充足的小麻雀在人群中穿梭。 街上人声嘈杂,既有衣着华贵的贵族打着洋伞坐着一种人力车,也有常人快步前去码头,有汽车嘟嘟两声,走在前方的人快速让开。一个牵着幼童的年轻母亲走快了,让孩子摔在了地上,她连忙抱他起来。 汽车里的司机传来一声吆喝,报童连忙凑过去。 我移开视线。 经过一段时间步行,我来到了教堂的后门,跟随一群孩子身后。 高耸的彩色玻璃窗,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如同天国碎片般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焚香、旧木椅的潮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烤面包与热汤的香气。这香气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门外徘徊的人群。 他们的衣服大多不合身,带着补丁,却并没有很肮脏。有个新来的小孩子被其他孩子牵着,脸蛋上带着好奇,有怯生生的张望,更多的是被那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勾起的、无法掩饰的渴望。 他们彼此推搡着,小声嘀咕,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教堂的后门上。 一位身材瘦削、穿着浆洗得笔挺的深色修女服的修女走了出来,孩子们便跟随了上去。 这是教堂针对的是十岁以下孩子们的慈善活动,只要跟随修女祷告,就可以领取食物。 我虽然如今的年龄超过了,现在身体是我十一岁的模样。但我非常矮小干瘦,之前我会领取食物和斯帕罗他们分享。而和我同龄的斯帕罗他们不可以,是因为他们就是在教堂里长大的。 教堂空旷的主堂更显肃穆,高高的穹顶仿佛能吸纳一切杂音。 修女将我们带到最前排的长椅前,示意我们跪下。冰凉的木制跪凳贴着我单薄的布料。 “孩子们,”修女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教堂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让我们先向天母献上感恩,感谢祂赐予我们每日的食粮。” 祷告开始了。 修女领诵着简短的祷文,声音平稳而虔诚。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跟着念。有人很熟练,有人声音细碎含糊。 有的孩子紧闭眼睛,拳头攥在胸前,努力模仿着虔诚的模样;有的则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向侧厅那扇透出暖光和更浓郁食物香气的门缝;年纪最小的那个,注意力显然被穹顶壁画上飞翔的天使吸引,嘴巴无声地张合着。 “主啊,求你垂怜……” “赐给我们今日的饮食……” 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伴随着更清晰的食物香气——那是刚出炉、表皮微焦的粗面包的麦香,是加了土豆和廉价蔬菜的浓汤的温暖气息。 几个穿着同样朴素修女服的妇人站在一张长桌后,桌上摆着干净的搪瓷碗和用布盖着的大篮子。 排到我时,修女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拿稳了孩子。” 温暖的汤碗,泡软了面包,我们坐在长椅上,教堂里多出了一点细微的咀嚼声。 修女神情悲悯得看着我们,而我抬着头看着教堂墙侧的壁画。 “愿主保佑你们。”她微笑着,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第2章 巡幸 我吃好了。大多数孩子和我吃的一样贪婪和迅速,碗也舔的干干净净的。 我藏着这块只吃一点的面包,跟随着众人。 一位面容慈祥的老神父在稍远处看着,他坐在一面雕刻着战争和救赎的教堂墙面前,翻看着一本旧的但保存很好的经书,轻声诵读着什么。见有孩子看来,他笑眯眯地冲孩子们点了点头。 一个幼童跪坐在地上,爬动着想去亲吻神父的袍角,神父躲开了。 “可怜的灵魂呐。”有人这样压低着声音感叹到。 如同微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从不远处一根粗壮的雕花廊柱后面飘了过来。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属于神职人员的、特有的平静腔调。 “罗蒙,巡街路线经过我们圣恩教堂正门那段,需得再确认一遍。”一个略显年轻些的声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主教大人特意交代,教堂区域务必体现圣光的洁净与秩序,不容一丝亵渎。” “放心,安德烈。”另一个声音回应道,更沉稳些,带着一丝处理俗务的熟练感,“清晨我已亲自带人巡视过。花坛里的杂草已拔净,台阶用水冲刷了三遍,连圣徒雕像基座上的鸽羽和鸟屎都清理了。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微妙的、混合着责任感和轻微困扰的意味。 “只是什么?”年轻的声音追问。 “只是那些……常在附近徘徊的灵魂。”年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悲天悯人却又无可奈何的口吻,“你知道的,就是后巷那片,还有喷泉角落那几个。我已让唱诗班的孩子们温和地劝导过几次,让他们暂时……去别处寻求安宁。圣光固然普照众生,但今日毕竟是皇帝陛下亲临,非同小可。” 年轻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我几乎能想象他轻轻点头的样子。然后,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唉……是啊。可怜的灵魂,”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他们总是不太明白……或者说,无法理解。体面的场合,终究需要体面的人来衬托圣光的庄严与皇帝陛下的荣光。”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嘲讽或刻薄,反而像在陈述一个如“水往下流”般自然、无需辩驳的真理。 “引导他们去救济院后巷吧,”这个声音提议到,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那边远离主道,也安静些。等巡街结束,圣光的恩慈依旧会洒向他们。我们已备好了额外的黑面包。” “也只能如此了。”另个声音应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了棘手任务后的释然,“愿圣光抚慰这些迷途的羔羊,也愿他们今日……能够安分些。” 脚步声轻轻响起,两个穿着灰色修士袍的身影从廊柱后转了出来。 他们面容平和,带着一丝疲惫的圣洁感。年轻的那位手里还拿着一块软布,下意识地擦拭着旁边烛台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年长的那位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正在安静进食的人群,眼神落在我身上时,也只是如同掠过一件教堂里的陈设,温和而空洞,没有任何停留。 我想要去找斯帕罗他们。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穿过几条愈发狭窄、弥漫着淡淡鱼腥和咸湿空气的小巷,城市的喧嚣渐渐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一种更广阔、更恒久的低语。 海风。 它从巷口灌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梳理着这条后巷的空气。 救济院后巷。 它夹在高大、斑驳的救济院灰墙和一排低矮的、显然属于渔民的棚屋之间。地面不再是那种光滑坚硬的石板,而是铺着一层被踩得结实发亮的深色沙土,混杂着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微光。 这里没有成堆的垃圾,只有几捆修补过的旧渔网随意地靠在墙边,散发着海藻和盐渍的味道。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盐粒,沾在皮肤上,有轻微的颗粒感。 不同人散落在小巷的阴影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自家棚屋门口的小木凳上修补着渔网。 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蹲在沙地上。 他们不是在玩泥巴,而是在专注地用捡来的小贝壳和光滑的石子,排列出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神秘图案。 阳光照在他们细软的头发上,小脸上带着专注的稚气。其中一个孩子抬头看见我时,也只是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没有好奇,也没有恐惧,很快又低下头去摆弄她的石子。 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靠坐在救济院冰冷的灰墙根下。穿着一件旧水手衫,有着一身小麦色的肌肤。 她闭着眼睛,头微微后仰抵着墙壁,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似乎是累极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深重的、几乎融入背景的疲惫。海风拂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几个熟悉的孩子蜷缩在角落。 是斯帕罗、辛德和布莱兹。 斯帕罗就像是初见一般,如细瘦的雀鸟停在角落。棕色的长发蓬乱,灰蓝色的眼睛似蒙上雾霾的天空。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我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怜悯注视着我,并第一个向我伸出了瘦小的手,是她提议带上我的。 她看见我,动了动身子给我让出一个位置。 辛德,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和绿色的眼睛,我永远忘不了他在初次见面时吞食老鼠的样子,他的绿眼睛在黑暗中也隐隐发亮。 布莱兹,他长着一头色彩鲜艳的火红色短发,天蓝色的眼睛,脸上长着零星几块小雀斑,他是性格最为活泼的孩子,喜欢出谋划策。 我还记得他带领我们躺在火车的轨道上,用身体感受远方火车轰鸣。 我将面包分成三部分给他们。 斯帕罗小口地撕扯着面包,辛德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布莱兹拿在手里,没有着急吃。 “我们的老地方,”布莱兹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很平常,就像在说昨天的天气,“被踩扁了。”他掰了一小块面包芯,捏在指尖,“麻袋也扁了,像被大脚丫子踩过的鱼泡。‘跳房子’的线都花了,伊诺克的亮石头……找不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忧虑。 伊诺克韦伯,一个名字很长的孩子,他和一些孩子一样,和斯帕罗三人共同生活在贫民窟,偶尔会加入斯帕罗三人一起行动。 我其实不太认识他。 斯帕罗一直低着头。她的声音轻的像根羽毛:“伊诺克……跑得很快。像上次追鸽子那样快。” “……他认得去旧磨坊的路,或许他会躲在门口呢。” 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在安慰大家,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 “嗯,”布莱兹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为了皇帝的车轮子……路上不能有小石子儿。” 他咬了一口面包,腮帮子鼓动,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想象那巨大的、闪着金光的车轮碾过光洁路面的样子。“……真亮啊,”他喃喃地说,“亮得、肯定晃眼睛。” 主干道中央,原本被无数车辙和脚印磨砺得光滑甚至有些坑洼的石板路,被一层厚实、绵密的金红色织物完全覆盖了。那织物像是某种极其昂贵的厚绒毯。 在两侧边缘,每隔几步,就摆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镀金藤篮。篮子里铺着深绿色的、天鹅绒般的苔藓,上面满满地、艺术性地堆叠着鲜花。 手持喷壶的人们小心地将一种透明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液体均匀地喷洒在花瓣上。 街道被清理得异常干净。不仅没有垃圾杂物,连小贩、玩耍的孩子、倚在门边晒太阳的老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两旁的建筑门窗紧闭,挂上了统一的金色帝国旗帜。 有一些人们衣着齐整地跪在路边。 有一个卫兵向我靠近,我连忙跑进了小巷,一路钻到小餐馆里。 罗莎夫人不知道去哪里了。我透过窗户看远处的盛景。 先是一阵仿若仙乐分外悠扬的乐曲。 紧接着传来了新的声音。不再是飘渺的管弦乐,而是一种低沉、整齐、如同大地脉搏般震颤的节奏声。 “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空气中,带着金属的回响。 人群瞬间屏息,伸长脖子。 首先出现的,是两列皇家近卫骑士。他们骑在通体雪白、高大的骏马上。马匹的皮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如同新雪,没有一丝杂色,鬃毛和尾巴像银色的瀑布般垂落。 骑士穿着秘银铠甲,腰间佩剑。 皇帝坐的不是马车,而是一座庞大得令人瞠目的黄金御座撵! 在数十道奴隶的肩扛下,缓缓碾过那条熔金之路。 什么哑光黄金浮雕、紫色天鹅绒坐垫,厚重金线流苏已经不重要了。 年轻的黄金之主正坐在御座撵上,一只脚踩在天鹅绒坐垫上,一只脚落在半空中,正百无聊赖地一手掀起头顶流光溢彩的珠链,一边看着阳光下她的手腕上金光烁动的金链。 第3章 贫民窟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很多天,我也彻底熟练了在罗莎夫人餐馆的生活。 我记得黄金皇帝朝我这方向遥遥看去的一瞥,但肯定不是在看我。 街上的地毯早已取走,鲜花也是不见,只留那恒久的香味在空气中飘荡。 罗莎夫人又出门了。 我遵循罗莎夫人的话,关上门,打了个哈欠。最近这俩天可能是工作量减轻,正所谓春困夏困秋困冬困,我老是打哈欠。 临走前罗莎夫人送给了我一面磨的发亮的铜镜。能照映出我的样子。很清晰。 可能是吃得饱了,我头发黑亮,穿着干净的亚麻长裙,腰侧缝着暗袋,踩着短靴。这套衣服是罗莎夫人让我穿的。 我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看着罗莎夫人店里的壁钟,奇怪,这个钟,是什么时候购置的? 这是一座老式但精美的黄铜壁钟。它悬挂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散发着与油烟、炖汤气味格格不入的光辉。 钟壳边缘雕刻着繁复精细的葡萄藤,藤蔓缠绕叶片卷曲。 钟面是纯净的珐琅白,底色温润细腻。上面用黑色罗马数字标刻着时间。 它的秒针由铂金制成,发出极其清澈、穿透力极强的“叮——叮——” “唉?” “叮——叮——” 我猛地睁开眼。 我醒了,我傻了。 我回到了我的租房,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突然想起来那个壁钟是我小时候老房子的壁钟啊! 这个梦真是恍若隔世。 我感叹道。 狭窄的租房一览而尽,一床一桌一柜,料理台上放着电磁炉。 唯一的小窗户对着隔壁楼的墙壁,采光一般,但能看到一角灰蒙蒙的天空。窗外隐约传来楼下小孩的嬉闹声和远处马路的车流声。 手机还在播放着“真相只有一个!”电风扇不知疲倦地旋转。 我起身煮了碗泡面,面饼香肠青菜葱花,倒入一包精华的酸辣粉调味料包,最后放入大量香菜。 吃饱喝足,我右手摸索着床上的空调遥控器,一边想道:原来我头发这么长的吗? 丝滑的长发,已知我没有买过假发。那么摸到人类的概率比感知错误不愿相信摸到的是蟑螂全家的概率要有多大。 我掀开被子。 穿着亚麻长裙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感受到了,我的一只左手在摸我的一只右手。 我掰开了我的眼睛,感受到了三个眼睛的视觉。看到了……四个眼睛都看到了。躺着的我睁开另一只左眼。 是真实的触感。 年少的我和年轻的我,在这一刻真真实实的对视上了。 我打算记录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 就从睁眼那一刻开始讲起。 我从下水道被一个孩子打捞了上来,蜷缩在冰冷粘腻的地面上。 空气稠密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充斥着排泄物的臭、食物腐烂的酸腐、劣质煤油燃烧的呛人烟气,以及一种经年累月淤积的、如同霉菌渗入骨髓的潮湿霉味。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机械轰鸣和管道泄压的声音在头顶、四周,甚至脚下震荡,像一颗巨大心脏在跳动。 我揉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事物,却根本不明白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难道是突然地震,我连人带床掉入下水道了? 耳边传来撕扯的声音。 是那个孩子…… 他在做什么? 他在咀嚼,吞食着什么,手里黑漆漆的一团,从手指缝里露出一截细长的黑色尾巴。 他坐在地上,靠着墙,朝我看来。 墙面是一块一人高的LED光屏,流动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流淌,在黑暗中,他的眼睛绿莹莹的。 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个孩子突然飞快地奔了出去,带起一阵风。我跟着她走了出去。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石头、砖块、木头、铁皮、集装箱,合金板,构成了很多不可思议的违章建筑,烟囱,通风管道,各种人工搭成的铁棚。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形成了一条幽深、垂直在空中的路! 有一个看起来就相当危险的铁栏杆电梯正垂直从这空中落了下来,里面挤满了人,那电梯摇摇晃晃。 我低下头看去,一阵心悸。 我现在不在地面,而是在不知道多少层的高楼。 这就是一个空中迷宫! 连接不同高度平台的,是吱呀作响的木栈道和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路和楼梯,毫无防护。 这些空中走廊毫无规划,如同血管般肆意蔓延、分叉、打结,忽上忽下。有的地方需要弓着身子钻过低矮的管道,有的地方则要踩着悬空的、仅容半只脚的钢筋跳跃。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阴影,堆积着不见光影的垃圾和污浊水流,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腐烂物和廉价化学燃料混合的刺鼻气息。 摇晃的发出金属声音的铁链桥,即使是不怕高的人也能吓得胆战心惊。 一只老鼠从铁链上窜了出去,跑到尽头钻进阴暗的小巷。 我不得不跟着走进去。 这是梦吗?为什么还不醒呢?我的身体变小了,头发却长长了,身上穿着睡着前穿着的T恤和短裤,浑身沾着下水道的气味,湿漉漉的,又脏又臭,我好担心蟑螂在头上生殖。 小巷没走多远,一切豁然开朗。 是一条热闹的街。 两排都是店铺,挤满了人,天花板是居民楼,能看到倒置的窗,里面隐出家具的影子。 一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ta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消毒面罩,ta看见了我,一把捉住了我的后领,一把把我提了起来。 原来我现在在第53层。 封闭的电梯一层一层向下移动,噪音很大,每往下一层都会不安地震一震。 我看到反光的电梯壁上,ta的全包式消毒面罩像是某个昆虫的复眼。 显示屏来到了1层,电梯门开了。 几辆小型卡车停着,车身连接着粗大的铜制管道和黄铜喷嘴,正嘶嘶地喷着消毒液白雾。旁边有几个简易的帆布隔间。有几个卫兵守在附近。 几个同样装束的卫生员在忙碌,动作麻利。几十个人排队接受处理。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味。 这里挤着很多孩子。 看起来都是矮小,稚嫩的长相,每个人包括我看起来都很脏。 帆布围在四周,地上铺着防水的白色油布,卫生员拿着冲力很强的水管在人群中清洗,有孩子蹦蹦跳跳的大笑起来。 有个卫生员在剪头发,发放衣服,我的头发贴着头皮剪,衣服手感粗糙长到膝盖。 发生了什么动静。 一个卫生员直接走入人群,将一个孩子拽了出来,和另一个卫生员耳语了几句,那个卫生员又观测了几下,将其拖拽上一边的卡车关了进去。仔细一看,里面还有好几个孩子。 没有人在意发生了什么,只有我和另一个棕发孩子在忧虑的看着那边。 他们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那个男孩的脖颈和手臂上,确实有一些成片的细小红点。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她棕发蓝眼,身形瘦小,衣服穿的空荡荡的,光着脚站在油布上,像是一只小麻雀。 见我看来,她说了几句话,声音像是流动的音符。 我疑惑地歪头。 她意识到了什么,指着自己道:“斯帕罗。” “斯……帕罗……” 斯帕罗笑了。 “嘿,斯帕罗——!” 一个风一般的身影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带起一股微弱的、混合着铁锈和汗味的空气。他一头红发像是在燃烧。“快来——垃圾车要开走了。”红发男孩之后跟着一个男孩,是他,把我从下水道里捞起的绿眼睛男孩。 斯帕罗的棕色头发,裙摆随着风飘动。我下意识的想跟上去,却猛地停下脚步。斯帕罗站在倒着的油漆桶上,向我摊开手掌。 她的手很温暖。我们一起坐在油漆桶上,旁边是涂鸦墙。 斯帕罗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觉得刚才打过的针也没那么痛了。 她的眼睛是蒙了雾的灰蓝色,下垂眼,睫毛很长,比肩膀稍长一点的棕色头发蓬松柔软。 她坐在油漆桶上,弯腰从桶中取出之前放置其中的包。 她拿出鞋子穿了,又拿出一卷绷带从脚踝上一直卷到膝盖下,我发现她的腿相当细瘦,上面却有好多愈合的伤疤。 她开始在我的腿上卷绷带…… 红发男孩无聊的吹着口哨,凑过来问:“这是你新认识的同伴?我是布莱兹!” 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天蓝色,脸上有着小雀斑,很是活泼开朗。 “布莱兹?” 我犹豫的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我的发音很怪。 “你也是从别的国家来的孩子?”布莱兹笑得露出虎牙,“这是辛德。”他拍了拍靠在墙上的黑发绿眼的男孩,辛德看着墙上的涂鸦。 我被斯帕罗牵着手,布莱兹打头阵,辛德垫后。 奔跑起来的感觉很奇妙。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灵动过了,像是一片叶子,一只鸟。 接下来的经历,对我来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103层。天啊,这真的好高!这辈子都没去过这么高的高楼! 是那个人很多的超恐怖电梯。与其说是电梯,不如说是被铁绳吊着的平台,那铁绳直直伸向看不见的天空深渊。 这个电梯像是一条血管,在这个庞大的建筑物里移动。 布莱兹牵着斯帕罗,斯帕罗牵着我,我牵着辛德,在人群中似一叶扁舟。 这里是住宅层,到处都是电线和晾衣绳。密密麻麻的都是窗户,毫无**,到处都是平台,被楼梯和桥连接着,中间还夹杂着店铺,人就像蚂蚁一样进进出出。 布莱兹对这里了如指掌。他大喊着“借过!借过!”,灵巧地侧身滑过一个挑着沉重水桶、骂骂咧咧的壮汉。 斯帕罗紧跟其后,动作不如布莱兹张扬,也流畅稳定,像一条在激流中穿梭的鱼。她低头避过低垂的晾衣绳,绳上挂满褴褛的衣物,像灰色的旗帜在风中鼓荡。 辛德跑在最后,时不时拉一把我。我的不熟练好像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行动。 我的心脏狂跳,肺部像着了火。眼前的景象在高速移动中变得模糊又清晰。 悬空的铁皮栈道在脚下“哐哐”作响,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缝隙,传来模糊的人声和锅碗碰撞声。 狭窄得仅容一人的店铺在眼前一闪而过。 一个瘦高的男人在阴影里,面前挂着十几只铁丝和彩色碎布扎成的、栩栩如生的机械鸟,鸟喙和关节处巧妙地嵌着小齿轮。一阵风吹过,鸟儿们竟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翅膀微微颤动。 锈蚀的巨大管道从头顶或身旁横亘而过。温热的冷凝水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滴到我的头上,吓得我一个激灵。 当我们终于攀上最后一段陡峭的、吱呀作响的锈蚀消防梯,推开头顶那块沉重的活动铁板时,强烈的天光瞬间涌入,带着自由而微凉的风! 是阳光! “我们到了。”斯帕罗说着。 是阳光。 盛夏的阳光晃的人看不清眼。 第4章 抓捕 “巢穴”的立体迷宫在阳光下,像一座由钢铁、石头、木头和生命构成的、庞大而奇异的蜂巢。晾晒的五彩衣物如同旗帜,在风中招展。 我们站在了“巢穴”的天台——那片由无数屋顶拼凑而成的巨大天台。 我看见眼前波光粼粼的运河,如同一条流动的液态黄金带,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细碎的金光。 天台上风很大,吹散了奔跑带来的燥热。 布莱兹双手叉腰,胸膛起伏,脸上是跑出来的红晕和巨大的满足感,天蓝色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运河和那些彩色小房子:“看!快看那条船!多亮!像块大银币!哇,那栋粉色的房子!像个大蛋糕!” 他兴奋地说着,语气里是纯粹的欣赏和向往。 辛德靠在旁边一根锈蚀的通风管上,也望着远方,眼神比起之前放松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 斯帕罗站在天台边缘,风吹动她宽大衣裙和棕色的头发。她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映着运河的波光。 黄金之王的帝国在阳光下闪耀着它精致、有序、近乎不真实的美。但此刻,更真实的是她,斯帕罗。 斯帕罗转过身,不再看那遥不可及的运河美景。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是一个简单的、邀请同行的动作。 她的眼神像是刚刚那样,平和而怜悯,那么温柔地看着我。 我搭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手干燥,温暖,带着薄茧,纹路不太平滑,有根无名指的指甲还被压变形了。 我心里萌生出一丝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于是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我躺在出租屋内,我知道我在做梦。 我站着,在一个台下的视角。我控制不了我的动作,就像是曾经做的贵族少女的梦一样,就是窥探了别人记忆中的一页,却无法控制。 台上那个人她穿着一套得体的深色羊毛裙装,剪裁合身,领口和袖口点缀着白色蕾丝,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 她的双手扶着讲台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是? …… “罗莎夫人?!”我惊讶的快要跳起来,感受到自己被窝里的脚趾动了动,连忙平复了一下心情。 “我们聚集在此,并非为了探讨虚无缥缈的巫术魔力,” 她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沉痛,“而是为了直面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女巫这个称谓,正在被滥用为一张随意签发死亡证书的空白羊皮纸!” 她环视全场,目光如炬。 “看看那些被指控的人!一个懂得草药、为邻里缓解病痛的妇人,因为她的知识超出了庸医的理解,就成了与魔鬼交易?一个拥有独立田产、拒绝无理婚约的寡妇,因为她的刚强触怒了觊觎者,就成了邪恶的源头?一个在饥荒中预言了收成不好的年迈老人,因为他的不幸言中,就成了散播灾祸的诅咒者?指控的标准何其模糊!何其主观!何其容易被私欲和恐惧所扭曲!”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提高,带着质问的力量。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里渐渐模糊,不一会儿总算清晰起来。 “我在此呼吁,不是要求你们相信巫术不存在——那是另一个问题。我呼吁的是:停止以女巫之名进行的随意指控!停止那野蛮、不公、充满酷刑的所谓审判!要求真正的证据!要求公正的法律程序!要求将每一个生命,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男女老少,都视为上帝赋予的、不可随意剥夺的神圣存在!” 她的声音在最后达到一个坚定而悲怆的高峰,然后缓缓落下,留下沉重的余音在大厅中回荡。 大厅内一片死寂。 “闭嘴!老巫婆!你就是在替魔鬼说话!你就是女巫!”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令我震惊的怒吼。 “砰!” 那团黏糊糊的红色污秽,不偏不倚,狠狠砸在罗莎夫人左侧额角上。 她瘦削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撞得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讲台边缘。 我的喉咙里发出男人胜利般的狂笑,唾沫横飞:“看啊!这肮脏的血!魔鬼的血!烧死她!像烧死那些女巫一样!烧死这个老巫婆!” 我的梦醒了。 随着木门被用力踹开的声响,我又重新变成了年幼的自己。 “那个女巫逃跑了!”卫兵说。 他们把我像死狗一样从木床上拖了下来,关在马车的牢笼里。 …… 巨大的喷泉池中,纯白的天使雕像立在其中,水柱从它的指尖喷出,又落入清澈见底的喷泉池中。 远处是修剪精美的园林,巨大的玻璃温室内盛开着来自遥远异国的奇花异草。 推开足有三层楼高的镶金大门,一股混杂着浓郁花香、昂贵熏香、食物脂香、汗味与某种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巨大的镜厅呈现在眼前,其奢华与荒赢远超我的想象。 高耸的穹顶绘满天使与凡人重叠的巨幅壁画,镶嵌的珍珠在明亮的灯光中隐隐生晕。墙壁是整面整面的水银镜,将厅内的一切——灯火、人群、奢靡景象无限复制、反射、扭曲,形成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角落里,一支由俊美少年组成的乐队演奏着靡靡之音。 中央光滑如冰面的黑玛瑙地面上,衣着暴露、仅披轻纱的男女贵族在醉醺醺地旋转、贴面。 大厅尽头,是一座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巨大平台,高出地面数阶。平台上没有传统御座,而是堆满了天鹅绒靠垫、铺着雪白的北极熊皮和散落的金饰。 年轻的黄金之主斜倚在软垫之中,如同一条慵懒而危险的黄金蟒。 “这就是那个长翅膀的女巫?”她吃下身边人喂的葡萄。 皇家卫兵单膝跪着,头深埋,右手握拳贴在心口,行了一个标准的皇家近卫礼。 “至高无上的黄金之主,芙罗拉陛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镜厅里回荡,“目标女巫罗莎已逃脱追捕。我们在其房屋中捕获此女。”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向我所在的位置,那眼神冰冷如同看待一件证物。 “她长期寄居于女巫的房屋,为其工作,饮用可疑药剂。她必定与那污秽的巫术有所牵连。证据确凿,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置这女巫的同伙?” 镜厅里无数双眼睛——慵懒的、好奇的、漠然的、幸灾乐祸的,都聚焦在我身上。 …… ………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我的肩胛骨深处爆发!仿佛有两把烧红的烙铁正在我的血肉和骨骼中疯狂搅动、重塑! 我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锁链被挣得哗啦作响。 “按住她!”卫兵厉呵,下意识地想要拔剑。 但已经晚了! “嗤啦——!” 我背后单薄的粗麻布衣服应声撕裂!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肌腱撕裂声,巨大的、覆盖着初生洁白翎羽的翅膀猛地挣脱束缚,彻底舒展开来! 无数洁白的羽毛随着翅膀展开的气流四散纷飞。 翅膀完全展开,足有两人多宽,每一根羽毛都流淌着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在镜厅无数烛火和镜面的反射下,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间的美。它们微微颤动着,带着新生的脆弱与力量感。 乐队的靡靡之音还未停止。 黄金皇帝支起了身,缠绕在她身体上的纤细金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 “留下吧。” 罗莎飞起来了。 她站在她的移动小屋里,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也许有的女巫会对容貌颇为在意,但罗莎并不讨厌自己年迈的外貌。 她面无表情,她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有些骇人。但镜中的她却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镜中的罗莎欢快地跳动着,她提着自己的裙摆,还在哼着歌。 “登,登,登~” 罗莎的裙摆旋转时像盛开的玫瑰。 一下,两下,三下,她停下舞步,来到她的魔镜前。 “镜子镜子,那个女孩死了没有?” 镜中的罗莎问镜中的罗莎,第三个罗莎这样回道:“还没有,还没有,她的名字还写在镜中的小屋里呢!” 罗莎不再看镜子。 她转身走到自己的木架前,架上除了几个陶罐,还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 瓶子不过巴掌高,里面却别有洞天:微缩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峦,针尖大小的松树林,以及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如同灰尘般的小小建筑群落。 她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看。瓶内的微缩世界里,一些穿着皮毛的微小身影正在雪地上移动,其中一辆由某种昆虫外壳制成的小小雪橇,正被几只更小的、长着翅膀的生物拉着滑行。 当她靠近时,那些微小的身影似乎都朝着她的方向匍匐下来,做着祈祷的动作。 罗莎面无表情地拿起旁边一杯凉透的花草茶,用指尖蘸了一点,轻轻滴入瓶口。 瓶内微缩世界的天空立刻下起了细小的雨。 第5章 皇帝的宝库 我被抓了,但我不是被关在牢房里,而是关在皇帝的宝物库里。 冰冷的、带着奇异金属气息的空气包裹着我。身下这张过分柔软的锦缎躺椅,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珍宝丛林中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我一样。 巨大的拱形窗外,是精心打理却遥不可及的宫廷花园,铁艺窗棂投下的阴影如同牢笼。 视线所及,是成排鎏金多宝阁里闪烁的珠光宝气,是中央展台上那颗仿佛蕴含星空的蓝宝石王冠,是角落里无声自转、上演着微型舞会的珐琅八音盒…… 一切都美得虚幻,美得冰冷。我下意识地想拢一拢背后新生的羽翼,那沉重而陌生的感觉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一件被收藏的“**藏品”。 就在这时,厚重的门无声滑开。一个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银灰色幽灵,悄然走了进来。 她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一丝不苟。 银灰色的丝绸长裙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裙摆装饰着同色系的蕾丝与缎带蝴蝶结。 浅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复杂的发髻,几颗细小的珍珠点缀其间,衬得她那张妆容精致、表情淡漠的脸如同博物馆里的古典肖像画。 她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眼神是冰冷的灰色,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此刻正平静地落在我身上,掠过我的翅膀时,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另一件新添的藏品。 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就像长了猫的肉垫一样灵敏。 我吓了一大跳。 她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宫廷礼。 “日安,小姐。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塞莱斯特·德·维可翁,皇室礼仪总管,并奉陛下之命,暂时负责您在此地的……适应事宜。”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像打磨光滑的鹅卵石。“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维可翁夫人。”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巨大的屋子。 “这里,是陛下的收藏间,”她抬起戴着丝绸手套的手,优雅地画了个半圆,“陛下私人珍品的圣殿。这里的一切,都凝聚着世间最极致的美与奇。能被置于此间,是莫大的殊荣。”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陈述事实还是讽刺。 她示意我起身,然后转身,以一种精确控制步伐和节奏的姿态,引领我开始参观这黄金囚笼。 我们停在自然奇珍展柜前: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内,一条栩栩如生的双头蛇标本陈列其中。“这是来自伯索米奇亚的维克多利米安双头毒蛇,陛下去年狩猎季的收获。它的毒液,曾毒死过三位试图研究它的学者。”她的声音毫无起伏。 走向中央展台,蓝宝石王冠。 “这是‘星穹之泪’,由整块蓝宝石雕琢。陛下加冕时佩戴过一次。” 那王冠的光芒深邃幽远。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经过半人之高的八音盒:精致的鸟笼玻璃内,里面微缩的瓷器小人正踮着脚尖永无止境地跳着宫廷舞步。“‘永恒的欢宴’,一位痴迷于发条艺术的隐士之作。陛下欣赏它永不疲倦的精准。”维可翁夫人介绍。 维可翁夫人带我回到相对开阔的区域,示意我坐下。她自己也在一张同样华丽但线条更硬朗的椅子上落座,姿态优雅依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本深蓝色册子就放在手边。 “现在,让我们谈谈您即将身处其中的世界。” 她灰色的眼睛直视着我,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镜厅,它是帝国的象征,是陛下接受万民朝拜、举行最盛大仪典之地。环绕镜厅,是无数沙龙与小客厅,它们是宫廷的血管,流淌着社交与信息。玫瑰厅,月光厅,春日厅……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种氛围,一种规则。陛下的私人套间位于西翼最高处,俯瞰一切。您的活动范围,在陛下明确指示前,仅限这及通往镜厅的必要路径。迷路,在皇宫是危险的。” “生存于此,礼仪是您的盔甲。” “尊敬的陛下或黄金之主,这是您可用于称呼陛下的词汇。错误即是大不敬。阿德莱德公爵殿下,克里斯蒂娜公爵夫人殿下……对其他皇室成员,头衔必须完整。遗忘意味着蔑视。” “在陛下面前,目光需低垂,落在陛下足前三步之地。未经明确恩准,直视御容是僭越。姿态必须时刻保持优雅的谦卑——屈膝礼需深而缓(她似乎略过了我是否有资格行屈膝礼的问题),起身时亦然。任何突兀的动作都可能被解读为攻击意图。” “这些是您生存的基础规则,小姐。请牢记。陛下或许会给予您……特殊的关注,但皇宫的规则,如同这些墙壁一样坚硬。”她站起身,再次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我告退了。若您有最基础的需求,可以拉动墙边的金色流苏绳。会有仆人……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她转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宝物库的阴影之中,只留下满室冰冷的珠光宝气。旋转的八音盒里,微型舞会还在继续,瓷器小人儿们永不疲倦地旋转着。 我也许在做梦,这个梦的转场也太快了,不让人停歇。 我理理思绪,我穿越了,平白小了好多岁,先是突然穿越到这个国家,金雀花帝国首都的贫民窟下水道。我被辛德从中捞起。 我在帝国的临时消毒站里打了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针,认识了斯帕罗,是斯帕罗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第一个向我伸出了手。 我度过了在贫民窟的一个月,和斯帕罗、辛德和布莱兹一起。 像梦一样,和他们在这个超大,由楼梯和桥连接的贫民窟跑酷,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很快乐。 斯帕罗他们教我在名为圣恩的大型教堂里获得食物,他们曾在教堂长大。 我在垃圾桶附近捡到了一份奇异的肉食,和流浪儿同伴分食。之后我就看懂了文字,听懂了语言。 我不幸与他们分离,在大街上流浪的日子里,我的手指被飞快行驶过的马车压碎了,非常痛,使我痛哭流涕。 罗莎夫人,一家名为旧巷炖锅餐馆的老板,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她收留了我。 我的手指好的非常快。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做梦,在梦里窥探到别人的记忆,看到了一位贵族少女的记忆,也看到了一位男人训斥罗莎夫人的记忆。 她在演讲!她是一名正在逃亡的女巫! 我被皇家卫兵抓走了。 我有穿越的能力,第一次穿越,是在罗莎夫人的餐馆里,餐馆墙上有一个黄铜壁钟,我盯着它看,穿回我的出租屋。 我不仅穿回了,还带回了我年少的身体。 第二次穿越,我就又来到这个世界,还被抓了,甚至变成了女巫,长出了翅膀。 穿过来,穿过去,穿过来,穿过去的。 我理清楚后,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心情也明媚上几分。 对了,奇怪,我在那天在罗莎夫人的餐馆里半夜睡觉,在夜里看见了斯帕罗他们,他们为什么会在大街上? 明明他们在贫民窟有安身之地,也攒了一点东西在那里。 他们说过,“我们是流浪儿,也是有流浪儿身份的流浪儿。” 为什么会在大街上被卫兵因为皇帝巡幸而被赶来赶去?甚至走丢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孩子。 我思来想去,只觉头疼,眼前施施然走过一只黄蓝鸳鸯眼的波斯猫,带着金铃铛,轻盈跳上我坐的躺椅,躺在靠枕上。 我竟是抢了它的位儿了。 我一时哭笑不得。 我躲在躺椅之下,毛毯垂落遮住了我半边视线,地砖冰凉,右侧是玻璃窗。毛毯散发着一股非常昂贵的气味。 窗外浇花的侍从明显看见我了,她没有什么反应。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在梦中,我似乎可以看见他人的记忆片段,这些记忆,可以帮助我了解这个世上发生的其他事情,可以让我窥探,让我增长见识,能带给我帮助。 是的,是这样的。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先是一阵微光,我略微睁开眼皮,看到我的出租屋里微黄的天花板,我的脚趾头,能感受到电风扇的微微振动。 哦,我还闻到了一股来自下水道的异味,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于此同时,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正在躺椅之下,我的神经很敏锐,能感受到周遭的环境,周围很寂静,只有远处路过的侍从推着推车踩过地毯时那沉闷的细响。 还有一个视角,一个新出现的画面。 在大厅处,一个老女仆正在孜孜不倦的训导。 地毯上流动的光影,华丽阴郁的色调。 这里是金雀花皇庭皇宫的东侧厅,穹顶高得能吞下整个故乡的小教堂,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色调沉郁的油画,画中那些穿着华服、眼神漠然的人物——想必是历代先皇和皇后,正俯视着我们这群渺小的新芽。 加上我这个身体的主人,一共十二个,像一排等待被检阅的灰扑扑的雀鸟,穿着统一发放的白色女仆装,听从着老女仆的训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