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笙清近乎失神地讲完四年前的往事,窗外浓云散开,雨势渐停,冷月高挂树梢,闪着银凌凌的清辉,些许星光融入夜色,柔婉而明亮。
他多吃了几杯琼花露,净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绯色,对着弯月举起酒盅,许是眼泪太苦了,他没有哭,只哽咽地喃喃自嘲:“……我敬天地如众生,天地笑我似蜉蝣……”
白衣公子痴痴地笑起来,仿佛一生的苦难与哀伤都在这一夜宣泄干净。
“阿清,别喝了。”楼远夺过他手中的酒盅,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没有错,从来都没有。”
慕笙清不满自己的酒盅被夺走,身子一歪就要去抢,却晃晃悠悠栽进楼远怀里,他顺势抱紧男人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醉醺醺的抽泣,像只委屈巴巴的猫崽。
“一径徽柏影……半瓢道颍声……”他眼尾殷红,说着前后不搭的话,“薛大人他做到了……”
慕笙清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楼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案头一株柏树盆景静静伫立,窗外隐约传来落雨的滴答声。
那个人终其一生,确如柏经霜不改其翠,似水奔涌未失其清。
“嗯。”楼远抬手按在对方微凉的骨节上,“他做到了。”
“遥槿,你知道吗?”
“以前,他逢人就说。”慕笙清模仿着薛徽柏的语气,因为心里难受,嗓音不由自主染上呜咽,“老朽有位忘年交的小友,姓南名钰,年仅十五,是个芝兰玉树、不骄不躁的志学少年,与老朽志趣相投,常常相约烹茶对弈。”
“老朽啊,一生交友泛泛,无妻无子,唯这位小友与吾年纪悬殊,却亦孙亦友。”
喝了酒,脑海混沌滞涩,慕笙清还是哭了,泪水咸涩哀楚,坏心眼地用楼远的衣袖擦眼泪,抽噎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十岁那年,也是那年,首次来到虞城。”
“五年后,再次踏足虞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站在田地里,笑着说:“小殿下,别来无恙啊。”
越说眼泪掉得越凶,面若桃李,眼尾泛红,凤眸潋滟湿润,凝着人的时候像是含了绵绵情意,跟小勾子似的戳进心里,让人甘愿深陷其中。
楼远被他看得浑身难耐,思绪似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潮湿的凤眼,微启的薄唇,连扯着他衣袖的指节,都成了燎原的火种。
楼远狠狠闭了闭眼,自我唾弃,他在跟他诉说伤心事,他居然心猿意马想些无耻下流的事情,但是,他家阿清真他娘的好看。
再睁开眼时,喉结滚动,目光仍不受控地滑向对方领口下那一截苍白的颈线。
“你偷了我的东西,你这个无耻之徒!”
不知想到了什么,慕笙清眼泪止停,突然揪住楼远的前襟,用恶狠狠的眼神怒视他。
落在楼远眼里,哪有半点凶狠,分明就是在**。
“阿清说什么?怎么没证据就胡乱栽赃人?”楼远掐住慕笙清的腰,趁着人不清醒,顺势将他按坐在自己腿上,声音暗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我看见了……后山的陶罐……就放在醉梦坊。”他脑子有些蒙,说话略微颠三倒四,但楼远听懂了,顿时心虚,暗骂奚芜绮没把东西藏好。
“遥槿挖陶罐是想做什么?”慕笙清捏住楼远的脸皮,肆无忌惮向外扯,好似找到有趣的事物,他特别愉悦地笑起来,吐出的话却阴森森的,“想当做把柄拿捏我?还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心?”
言语森寒,却因醉意而软绵绵的,毫无杀气。喝醉酒的美人,比清醒时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孩子气。
他想,若当年没有那场屠城,没有那顿脊杖,他的阿清本该是这样鲜活肆意的少年郎吧?会威胁人,会耍小性子,会幼稚地扯他的脸,而不是后来这般冷硬疏离。
“是,我有私心。”楼远任由慕笙清揉捏他的脸,满眼纵容宠溺,“阿清真聪明。”
私心把你藏起来,私心你会喜欢我。
“还有,我明明在地图上画了叉,你为什么还去后山,比山下那些采药的还不听话!万一那些虫子伤了你怎么办?!”他骂道。
楼远闻言一愣,他依稀记得,当初收到慕笙清出事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停云山,处理完狼藉后,他到百草堂询问慕笙清的去向,看见镇上的樵夫、草药贩子人手一份停云山的地图。
他的阿清,总是这样心善。
“嗯,我不听话。”他诚心诚意认错。“让阿清担忧了。”
玩够了楼远的脸皮,慕笙清觉得没兴致了,目光移向小桌上的烛台,盯了少顷,他松开手,拿过杨信年的遗物,放到火烛上,点点火星立刻燃烧纸张。
楼远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惊,慌忙去拦他的手,抢过烧到一半的纸张丢进香炉里,没一会,残画和元书纸烧个干净,一股枯焦味升腾飘散。
“阿清烧它做什么?没伤到手吧?”楼远反复查看慕笙清的手指,没有烧伤的痕迹才放心。
慕笙清神色淡了,又恢复成清清冷冷的模样,他没头没尾道:“寸纸缺画,覆水难收,权当我原谅他了。”
楼远敏锐地抬眸,为什么要原谅杨信年?
杨信年曾说西离小皇帝给慕笙清下的毒是砒霜,可刺客的供词却截然相反,结合方才的话……
电光火石间,楼远迅速想通其中关窍。
杨信年和百禄一样,都是背叛者。
“你……你知道……”楼远不敢问下去了。
慕笙清微微偏头,似醉似醒,冷淡道:“知道啊。”
“杨叔是陛下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准确说,他原本是父皇用来监视娘亲的人。”
“可他没害过我。”慕笙清指腹揉着袖摆,“最多……传些消息回去罢了,也可能他想过杀我,只是终究下不了手。”
“他掩护我,引开刺客,或许是想让我苟延残喘冻死在雪地里,又或许……”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心希望我能活下去。”
“就当他救了我,我便原谅他在我身边埋伏的事,两不相欠。”
慕笙清忽地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不知是笑自己太心软,还是笑杨信年太傻,“人啊,复杂也可笑。”
他什么都知道,在掩耳盗铃的谎言里活得苦不堪言。
楼远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难得词穷,平时在朝堂上同文官们唇枪舌剑、胡搅蛮缠的嘴皮子,此时憋不出一个安慰的字眼。
每多想一分,那颗躁动的心便被多割一道,直到刺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当。
他长叹一声,将人拢进怀中,正准备揉揉慕笙清的脑袋,就听对方语出惊人:“你脏了,别碰我。”
脏?谁脏?说谁脏?
楼远满脸难以置信,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垂眸看向怀中醉眼迷蒙的某人,视线都聚不拢的情况下,偏偏吐字清晰,嫌弃得真情实感。
活了二十余年,头一回被人用“脏”字评价,要不是那迷离眼神和明显不理智的醉态,楼远几乎要以为他是存心戏弄自己。
“阿清是说我?”楼远用虎口钳住慕笙清的下巴,桃花眼闪过一丝危险。
慕笙清不喜欢这个姿势,挣了挣没挣开就不动了,蹙眉道:“二皇子说,你喜欢去青楼,欺男霸女,肮脏龌龊,所以……”
他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楼远的胸口,补完后半句话,“你不干净。”
楼远磨了磨后槽牙,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萧准!老子跟你不共戴天!
“阿清别信他的话,我最干净了,不信你验验货。”
楼远不知何时解开衣带,外袍落地,里衣松散,露出精壮的胸膛,脖颈处挂着一枚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是慕笙清送他的。
他握紧慕笙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桃花眼**翻涌,侵占性裸露外放,男人牵唇勾笑,异域风情的脸尽显邪肆蛊惑。
慕笙清凤眸染上薄红,却没看他,目光穿过男人,看向他身后的酒坛子,并抽出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带着浅淡药香的身躯压上来,就在楼远以为自己勾引成功时,慕笙清的指尖够到了酒盅。
楼远顿感无力至极。
男人怨念十足,再次夺走酒盅,怀中人明显生气了,抿唇冷冰冰地睨着他,并探身去抢。
楼远揽着人,见状失笑,随即一口饮尽杯中酒,酒盅随手一扔,骨碌碌滚进桌案底,他一个翻身将慕笙清压在身下,没等人挣扎,混着辛甜酒水的吻就盖了上去。
“唔……”
亲吻间,束发的木簪被抽开,泼墨般的青丝铺满小榻,慕笙清手指无意识揪拧楼远大开的衣襟,被迫吞咽渡过来的酒液,他抵着对方的胸膛,身子往后退,男人不依不饶逼近,吻得越来越凶,从躺着亲一路把人抱起来亲,想吃拆入腹的目的显而易见。
白衣公子如玉的面容在月色中沾染了**,眼尾殷红,眸底湿漉漉的,白净的脸颊烧得艳丽,尤其是形状好看的薄唇,亲过后嫣红如血,噙着些水光,好似上了胭脂色的妆容,却濯而不妖,如出水的泠泠芙蓉。
实在是浅雪点妆,淡极生艳。
让人移不开眼。
慕笙清被亲得七荤八素,本就浑散的思绪更加迷糊,他靠在楼远的肩头喘气,跟只猫儿似的吐舌头,昏沉中只觉得有火气在游走,不好受的紧。
他下意识想避开,细韧的腰部旋即弓起,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银针,细长且冒着幽幽寒光,正大光明当着楼远的面往衣料轮廓扎。
“阿清!”
楼大人惊慌失色,眼疾手快拦截慕笙清的手,同时禁锢对方的腰,将银针劫下后,快速扔掉,他惩罚似的捏捏慕笙清的手指,凶狠地在对方脸上重重亲了几下。
“阿清想谋害亲夫?”楼远抵着他的额头低笑,“这么不待见我?”
“阿清在外面拈花惹草我都没跟你算账,现在胆子大了,连往后的快活日子都不打算要了?”楼远气急败坏,叼住慕笙清白嫩的耳垂,恶劣地碾磨。
没了银针,慕笙清被咬痛了,直接上手拽他头发,还不忘反驳:“我才没有拈花惹草!”
楼远哼哼唧唧:“你就有,我都听说了,蕊娘要给你当妾!”
一看就是凌宵添油加醋的后果。
慕笙清根本想不起来这事,他本能嘟囔:“我没有妾。”
“师父说……要我找个自己喜欢的当媳妇……”
“我……好像……有个喜欢的……”
这话一出,楼远立马不闹了,眼神灼灼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慕笙清眸光不动,直直凝视楼远,似乎在思考,好半晌才说:“唔……你这样的……但是……”
前一句话楼远还没开始欢喜,后一句“但是”就敲碎了他的期待,心猛地一悬。
“……你好像当不了媳妇……”慕笙清慢吞吞说完。
楼远欣喜若狂,臂弯收紧,凑上去猛亲几口他的脸颊,恨不得大笑几声,“我可以当媳妇。”
那个时候,他们幼时第一次见面,他也说过要娶他当媳妇的。
慕笙清蹙着眉尖缩了缩,摇头,“不行……你要睡我,你不可以。”
楼远顺杆爬,不带半点犹豫,“那你睡我。”
慕笙清认真板起脸,依然摇头,“那你需得按序候传。”
“什么?!!”楼远桃花眼蓦地瞪大。
“六哥说,似我这等身份的,想入我帷帐者,能绕上京城好几圈。”他凑近,含着酒气呼吸扑在男人颈侧,“像你这种自荐枕席的登徒子,定然居心叵测,要候到最后。”
楼远寻思,西离六皇子到底给他家阿清灌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思想。
但没关系,他会装可怜。
“好阿清,你方才还说喜欢我,就破例一次,好不好?”
楼远那张锋利昳丽的容颜,在耷拉眉眼后,攻击性弱化,模糊了冷硬的棱角,长睫敛起,桃花眼妖娆魅惑,暗含邪佞危险的流光,是浑然天成的雌雄莫辨,蛊惑诱引。
他握着慕笙清的手心往自己身上摸索,笑意妩媚,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人。
慕笙清喝了酒的脑子昏眩,这会子误以为眼前人是个漂亮的妖精,还是个他喜欢的妖精,心里直嘀咕,六哥说得果真没错,外面有妖精鬼怪,会投其所好,然后噬魂夺魄。
他轻抚过攻的面庞,触感真实,想着自己命不久矣,让这个合乎心意的妖精吞吃入腹,倒也不亏。
“你想……要我么?”慕笙清勾住楼远颈侧的红线,拽向自己,声音很轻问了一句,不等男人听清,他又呢喃道:“我允了。”
随即仰首吻上,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楼远呼吸一滞,恍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奈何那生涩的触碰不得章法,他反应过来后单手抱起人,走向床榻,顺带手一扬,拉下床幔。
“咔哒”一声,床头暗格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玉盒,自东院修葺那日起,此物便备在这里,以及那些被翻阅过无数次的画册,不过是为了今夜能让他少受些苦楚。
“呜……你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熟练……”
床幔剧烈晃动,慕笙清的碎音在静谧的屋舍里响起,楼远怜爱地亲亲他的鬓发,搁在对方耳畔,贪婪地盯紧猎物,隐藏的劣性霸道尽数暴露,低声调笑道:“阿清不知道吗?阿清全身上下哪处没被我摸过?”
“呜……你个……无赖……混账东西……”
回应他的,是猛烈的攻势,以及欣愉暧昧的轻笑声。
夜半子时,帘中酒香和药香混淆迷离,慕笙清衣衫凌乱,他的后背酸痛麻木,最开始他不愿意让楼远脱他的衣裳,楼远自然懂他的执念,隔着朦朦胧胧的里衣,若隐若现的躯体也别有一番景色。
他眉间欢愉倏地一滞,楼远眸光骤沉,指尖堪堪停在衣领处,便见一抹艳色自雪色中洇出,慕笙清偏过头去,呜咽道:“别看……丑……”
话音未落,虔诚珍惜的吻落于后颈疤痕,滚烫的气息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将疼痛寸寸抚平。楼远从后背紧紧环抱着人,两颗心脏相贴碰撞,胸膛前的铜钱被体温捂的温热,他柔声轻哄:“胡说,阿清最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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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间说着,身形却似孤舟逐浪,深深融进炽热深沉的情感,像是要把人刻进心里,融进骨血里,直至他们痛痒相连,同感共知。
慕笙清逐渐遗忘了身处何地,他从痛苦中脱离出来,得到了颠簸前半生里最松快的一点慰藉,犹如雪地里的红梅绽放,比春日的桃红还要靡艳。
后来,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也不记得了,苏醒时,天还是黑漆漆的,没一点光亮,屋内馥靡的味道散尽,身旁还有余温,可见楼远刚起不久。
醉酒的记忆回笼,慕笙清蜷缩起来,团走棉被,全身裹成蝉蛹,脸颊至耳根红的能滴血,手指捏紧褥单,默默面对墙角思过。
天老爷啊!他都干了什么?
师父,徒儿有愧您的教诲!
慕笙清越想越慌,他糟蹋了楼远,怎么办?
要不……还是跑吧。
注:一径徽柏影,半瓢道颍声。大致意思为小径之中,一抹柏影静静投下,高洁而坚守;舀起半瓢颍水,流水声中似有道家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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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