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录》
第1章 前尘【修】
四月初,清明刚过不久,平城停云山。
山上雾霭朦胧、风景如画,一行人刚入山脚,带领团建的导游笑着向大家发出疑问。
“大家知道这座山的来历吗?”
慕笙清站在人群后方,阵阵微风吹起他背后束着的长发,飘逸、轻漾。
他难得出来散心,刚下车时就觉得这里十分熟悉,像是在此居住了许久,而导游的话引起他些许好奇,于是悄悄站在一旁,静待导游的下文。
“相传啊,千年之前,有位闻名天下的白衣医者和另一位臭名昭著的朝廷鹰犬曾在这发生过一段故事……”
“闻名天下和臭名昭著?”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个人各有各的出圈方式啊!”
“哈哈哈哈哈哈!”
旅游团里的一人提出自己的想法,众人听他的言论都被逗笑了。
导游抬了抬小蜜蜂,笑得乐不可支,说:“这位大哥说得不错,现在大家跟我往这边走,前面还有一座竹屋……”
“竹屋?”
“停云观月,判雪落紫……”
慕笙清只听了个大概便默默远离大部队,导游提到竹屋时,某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即逝,他不缓不慢往山中竹林走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指引他来到这里。
而那竹屋里应该是有紫藤花的,现今正值花期,可一睹芳华。
青年心中有了打算,想去瞧一瞧。
林中清风徐来、雾气弥漫,丝丝凉气扣人心弦。
青年身着白色衬衫,仅一根浅色发带束住及腰的墨发,随意接住一片飘来的竹叶,指腹捻了捻,风一吹,便放任它掉落,他继续向林中深处的竹屋前进,举手投足间却有那白衣医者的风姿。
“梆梆梆——”
竹林之中传来阵阵砍竹子的声音,年迈佝偻的老翁正挥动斧头卖力地砍竹子,他的身后还有一匹白色老马正垂头吃草。
慕笙清从林中间隙看见这一幕,好奇上前,问道:“老人家,竹子不应在冬季砍伐最好吗?为何此时就砍了?”
老翁转头看慕笙清的刹那,混沌的眼眸明显睁大,带着不可置信,只一瞬便又黯淡无光了。
老翁默默低头,喃喃道:“不是为了砍伐卖钱,只是为了完成对已故之人的承诺。”
说完就不再理会慕笙清,自顾自牵起老马,拖着半截竹子往竹林深处而去。
“原来是祭奠故人?”慕笙清百感交集,又觉得奇怪,想再追问两句,那老翁早已不见,青年只好作罢,抬脚重新往竹屋的方向出发。
待慕笙清走远,离去的老翁牵着老马再次突然出现在竹林里,他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满是皱纹的脸慢慢流下泪水,双手作揖,弯腰行了大礼,口中激动呢喃着:“公子啊,您终于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老翁和老马的身影渐渐变淡,直至消失……
……
竹叶被风吹落地面,坠于青年脚边,清冷的凤眸向前望去,竹屋外的梧桐树下有一方石制棋台,旁边坐着一紫衣男子。
男人右腿屈起,右手散漫地搭在膝盖上,绛紫色的衣服将他的身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紫衣玉带,矜贵无双。
梧桐树似有千年之龄,高大葳蕤,枝叶繁茂,点点斑驳的阳光透过浓密的绿叶,风一吹动,便簌簌颤抖,传出沙沙的声音。
他抬眸回望,桃花眼微波流转,妖孽般的笑容让男人更加雌雄莫辨,却不显女气,那双潋滟的眼眸像是在看所爱之人。
是了,若说竹林之中少了什么,便是这跨越千年的缘分与相逢。
慕笙清心中恍然悸动,不禁怔在原地。
楼远轻轻拂了拂身上杂乱的竹叶,从梧桐树下站起,朝愣住的年轻人踱步靠近。
望着呆愣的青年,男人的桃花眸中染上笑意,对他作揖拱手,礼貌问道:“在下楼远,不知先生是……”
慕笙清微微回神,了然一笑,回礼道:“在下……慕笙清。”
一瞬间,时光倒流,二人的相识与千年前的一幕逐渐重叠。
那年大雪纷飞,骤雪初霁,厚重的雪色压弯了停云山上的竹子,一个黑袍青年满身伤痕,倒在竹屋前的梧桐树下,血色染红洁白的清雪,在雪地中显得尤为妖艳,为冰冷的雪色增添了一丝暖意。
白衣公子束身而立,身上斜挎着同色的布袋,削瘦的腰间绑着几道银线和一枚刻有青竹的玉佩,身侧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小姑娘。
一高一矮的两人站在梧桐树前,脚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箩筐,像是刚刚从山下采买回来。
小姑娘睁大圆圆的杏眼,躲在白衣公子身后,好奇观察梧桐树下受伤的漂亮男子,那名年轻公子轻皱眉头,似在思考要不要救人。
黑袍青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伤,还很好心情地拱手,露出个虚弱的笑容,对白衣公子说道:“在下锦衣卫指挥使楼远,不知公子是………”
居然是东云朝廷的人!
因着礼节,那公子虽有些许意外,也微微弯腰,拱手见礼道:“在下姓慕,名笙清。”
“我是温暖!”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紧跟其后。
“原来阁下便是闻名天下的慕神医!”
“听说公子医者慈心,仁爱世人,可您似乎不愿意救楼某?!”
楼远玩味似地调笑,半点没有身受重伤的样子。
慕笙清嗓音冷漠:“阁下看起来无甚大事,应是不需要在下救命!”
“师父,救救他吧,你看他长的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呀。”
慕笙清刚拒绝,身后的小丫头拽了拽他的袖子,急切喊道。
慕神医:“……”为何要拆师父的台?!
慕笙清有些为难,抚摸小温暖垂下的软发,解释道: “阿暖,不是为师不愿救他,他的身份……”
东云国的锦衣卫,臭名昭著,声名狼藉,首当其冲便是这位指挥使大人。
据说他乃东云德昌帝的养子,颇受其宠爱,但性格阴晴不定、凶狠乖戾,为人嚣张跋扈、独断专行,朝堂中人人惧怕,就连百姓都骂其勾魂阎罗,可止小儿啼哭。
这样乖张残暴的人,死便死了,也算为民除害,积攒福祉。
楼远:“……”!!!
“呐呐呐,两位,你们当真是一点也不避讳我这个当事人吗?”
楼远甚是无奈,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已经沦落到这种境地了吗?!
“并非在下不愿救您,而是您的身份会给在下和小徒带来麻烦……”
慕笙清边说边将小姑娘藏于身后,神色无波无澜,语气虽委婉,却丝毫不闻仁善之意。
凤眼悲悯、冷凝,周身还有一抹化不开的郁愁,令人怪异的割裂感。
听见慕笙清直白的话,楼远似是被伤透了心,面露委屈,宛若看负心汉那般哽咽道:“公子不愿救楼某,楼某也是明白公子难处的。”
“在下是人见人恨的锦衣卫,但公子看我伤得如此重,也施舍一些药物给我吧,就当可怜可怜则个。”
慕笙清听楼远一席话,清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内心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方面是见到伤者的仁慈之心作祟,另一方面又怕楼远给他招致祸端。
他并非蛇蝎毒辣之人,甚至有些心软,看楼远这悲恸欲绝的模样,内心的天秤早已倒向另一边。
“好。”他说。
楼大人桃花眼亮起,以为慕笙清答应救他了。
只见面前的白衣公子在身侧的布袋里摩挲了下,掏出一瓶金疮药丢进楼远怀里。
楼远:“……”
说给药就给药,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那我装惨的意义在哪?!
“阿暖,咱们回家。”
慕笙清拎起地上的箩筐,轻推小姑娘的后背,显然不打算再管楼远的死活。
“刺啦——”
见慕笙清真要走,楼远没沉住气,一着急拽住眼前人的衣摆,用劲太猛,外袍承受不住他的力道,撕裂了一块。
楼远看了看手里的布块,又抬头看了眼慕笙清没有表情的脸,尴尬地笑了笑。
“这这这这……楼某不是故意的……”
他腆着脸赔笑,刚刚动作太大,导致腹部的伤口崩了些,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了,脸色愈发青白。
慕笙清鼻尖轻动,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淡然地开口嘲讽:“楼大人挺生龙活虎的!”
“这不,还有力气扯在下的衣服。”
楼远自知理亏,但他脸皮厚,捂住腹部的伤口,因为失血太多,眼前有些发黑,强忍着痛意继续笑道:“是楼某唐突,慕神医回吧,楼某一会爬远点,绝不脏了慕神医院前的地。”
雪色染血,在黑袍青年周围绽放血红的花,梧桐树枝桠的雪花往下飘,像繁星点缀血湖,昳艳而靡丽。
这一招以退为进,倒是让慕笙清难住了。
万一让这厮死在停云山,东云国锦衣卫找到此处,必定是个大麻烦。
慕笙清凤眸严肃,这人就这么笃定他会救他?!
要不直接杀了,丢下悬崖,造成他失足跌落山崖的假象,似乎也是个好办法。
短短须臾,慕笙清起了杀意。
“师父……”
温暖扯着慕笙清宽大的袖子晃了晃,楼远的脸色越来越白,小姑娘想救他,但怕慕笙清不肯,撒娇道:“师父师父,你救救他嘛,阿暖会把美人哥哥藏好的,不会让人发现他的。”
除了娘亲和师父,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人。
眉眼深邃妖艳,尤其那双桃花眼,凝视人的时候似是含情脉脉,不同于慕笙清的淡漠如雪,男人有一种异域而惊心动魄的美,像是一把锋利的、暗含杀气的、尚未出鞘的刀。
八岁的小孩思想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以为藏住楼远就是皆大欢喜。
慕笙清拍拍小姑娘软软的发顶,无奈叹口气。
氤氲的雾气含糊飘渺,似他心底无声的妥协。
罢了,罢了。
善因恶果,自有天命。
他亦是个无辜受累的伤患,何必杀他徒增罪孽!
楼远眼前恍惚,隐隐觉察慕笙清有松动之意,便趁热打铁,费力举起手掌保证道:“在下必不会给二位带来麻烦,若是在下招来祸事,楼某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公子及其家人。”
见楼远发誓,慕笙清思忖稍许,同意道:“大人既诚心,在下便认大人是个磊落之人。”
也不能让人死在他家门口不是。
为防出事,要不给他下点毒?!
白衣公子蹲下身,托住男人的腰腹,拾起楼远怀里的金疮药,简单给他止住腹部的流淌的血渍。
随后将他的另一只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迟缓起身,男人腰侧的血液染红白袍,他也未曾嫌弃。
楼远随慕笙清的动作扶着梧桐树树干站起来,一步一晃向前挪动,倏然低头小声笑道:“慕神医刚刚可是想处理掉楼某?”
慕笙清轻嗤,被猜中心思也无所谓,认为他多半有病。
楼远见他没反应,又往人耳畔处凑了凑,低低地笑了声,“倘若公子真这般想,那楼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温热的气息散在耳侧,慕笙清不适应偏了偏头,忽然唇角勾起,转而指尖冒出银针,拖住楼远腹部的手一抖,往他伤口处穴位扎了一针。
楼大人痛呼一声,没再作妖。
“阿暖背好箩筐,回家。”
“好哒,师父。”
两人一小孩慢吞吞穿过雪间石阶,蜿蜒的血迹混进白雪里,在通往竹屋的小路上留下了一道醒目诡艳的痕迹。
经过温暖死缠烂打,成功让慕笙清接纳楼远,从此天长地久、万里河山,羁绊相牵己心,便有了后来的不解之缘。
至此,他们的故事也将从这里开始……
第2章 救治
回竹屋的路上,楼远靠在慕笙清身侧,他没什么力气,又比慕笙清高了大半个头,全身重量都由慕公子一人撑着。
慕笙清想过把这人扛回去,但楼大人看着挺瘦,实则很重。慕笙清扛不动他,且病人不能经受剧烈移动,只能慢慢半揽半托着他,两人以极其迂缓的速度向前移动。
停云山常年云雾缭绕,半山腰竹林灵秀茂密,青山隐隐,山林相映,翠竹浓荫处仅有一户人家。
慕笙清将人带回竹屋时,楼远那张憋了一路的嘴开始喋喋不休:“慕神医这竹屋不错啊?!”
“判雪居?”
楼远抬眼就精准锁定竹屋牌匾上的三个字,惊奇出声。
木匾虽然朽旧,那题字却尽显风骨,“判雪”二字可谓是点睛之笔。
行云流水,飘若游龙。
“只知爱竹判却命,化作此君苍雪容。”
楼大人对着慕神医那清冷淡漠的脸幽幽感叹道。
慕笙清眉心微蹙,拖着男人胳膊的手不由多用了几分劲,冷声道:“非也。”
楼远挑眉,笑道:“何解?”
“判者,分也;雪者,酒也。于黄昏独酌,澹然万事。”白衣公子道。
楼大人放荡不羁哈哈大笑两声,笑得太猛,牵扯到伤口,又咳嗽几声:“咳咳咳……慕神医果真洒脱!”
“小主人回来啦?”
“哎呦喂,这是怎么了?”
老杨叔正在帮慕笙清整理药草,见他家的小主子拖了个满身是血的人回来,顿时吓一跳。
“信年爷爷……”
温暖听不懂两人打什么哑迷,向老杨叔扑过去,像只活泼可爱的小蝴蝶。
老杨叔名讳信年,取自岁月长存、与世无争之意。
“哎,小阿暖回来啦。”老杨叔抱起小丫头,问慕笙清:“小主人怎么带了人回来?您身上怎么全是血迹,可是受伤了?!”
慕笙清架着楼远的那只胳膊衣袖上一片红,楼远一身黑袍,血迹不显,老头儿便以为那血迹是慕笙清的。
慕笙清摇了摇头,淡声解释:“杨叔,没事,不是我的血。”
随后指向楼远,道:“是楼大人身上的。”
“杨叔,这位是东云锦衣卫指挥使楼远楼大人。”
“楼大人,这是杨叔。”
闻言,杨信年弯腰行礼,道:“老奴见过楼大人。”
楼远轻轻颔首,道:“有礼了。”
“杨叔,楼大人需要在此养伤,这段时间减少下山次数。”慕笙清对杨信年说。
杨信年点头:“老奴明白。”
“您快进去吧,这位大人看上去伤得不轻。”
楼远身上全是血,大半血迹染红了慕笙清的白衣,有些触目惊心。
慕笙清知道老杨叔软心肠,怕他伤心,安慰道:“没事的,杨叔,你还不相信我的医术吗?”
他见老杨叔仍然目不转睛盯着,又道:“帮我整理一些要用的草药吧,杨叔。”
“哎哎哎。” 老杨叔立马答应:“好好好,我这就去。”
……
竹屋内
慕笙清扶楼远上床,将男人安置好后,伸手去扒他的黑袍,哪知楼大人嚷嚷起来:“慕神医这是做甚?!”
“在下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公子。”
楼远护住自己破破烂烂的黑袍,好像这就是他的皎皎气节,一副誓死不屈的贞洁烈妇样。
慕笙清伸出去的手一滞,眉心不耐地抽了抽,他不应该把这祸害带回来!
“不脱怎么处理伤口?”
“若阁下只是来胡搅蛮缠的,那在下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语气冰冷,态度算不上特别好,也是慕笙清对这人最大的容忍度。
闻言,楼远放下护在身前的手,收起嬉皮笑脸,眼底压着缕缕警惕,漫不经心道:“那公子请便。”
这是同意治疗的意思。
慕笙清不懂这人突然抽什么风,再次去扒那外袍,却发现里面还有一件花纹精巧的紫衣,上面血迹斑斑,甚至包扎过的伤口还在汩汩向外渗血。
慕笙清拽住外袍的手一顿,他没想到眼前的人伤得这般重。
清秀的眉头紧锁,上下扫视一眼,了然于胸,执起银针准备下针。
那细长的银针泛着寒光,楼远眼帘微垂,神色诡谲晦暗,右手悄悄伸向后方。
“楼大人伤得很重,莫要乱动,在下会尽全力治好大人。”
此话一出,楼远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没再动作。
慕笙清用剪刀剪去楼远伤处的布料,转身去招呼杨信年进来。
白衣公子转身那刻,青竹玉佩随动作一晃而过,只一瞬,却清晰地落在楼远眼中。
男人妖气潋滟的桃花眼瞬间眸光一凛。
在杨信年的帮助下,慕笙清处理好楼远身上的外伤。
除了外伤,他的内伤虽不严重,但需要好好静养,暂时只能在床上躺着,不能走动。
楼远应是放心下来,在处理好伤口之后,就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前,男人的眼神直直盯住眼前人那清瘦的腰间,神情莫测。
慕笙清处理伤口时见楼远一声不吭,靡艳的脸上一片冰冷,就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一样。
慕笙清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东云的锦衣卫,是东云皇帝手里的一把利刃,是朝廷上下畏惧的魔鬼,是他最不能招惹的人。
可偏偏这个人赖上他,对于伤患,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为了避免麻烦,等楼远伤好了就让他离开。
慕公子在心里暗下决心。
“奇怪,这脉象……”
“小主人,可是这位大人伤的太重?”
老杨叔见慕笙清面色有异,以为他遇上什么难解的病症。
他家小主人尚未及冠,此人明明是与慕笙清差不多的年纪,却身居高位,伤痕累累。
“对啊,对啊,师父,美人哥哥怎么啦?”温暖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慕笙清蹙眉,道:“无事,杨叔,帮我取一些落炎草入药。”
“好。”
慕笙清摸摸温暖的头,温和道:“没事的,阿暖,师父会治好他的。”
小丫头猛地点头:“嗯嗯,阿暖相信师父,师父最厉害啦。”
“那阿暖帮师父一个忙好吗?”
“阿暖保证完成任务。”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交给她的是天大的使命。
“噗嗤……”慕笙清被她这副小模样逗笑,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笑道:“阿暖去打一盆热水,帮美人哥哥擦擦脸好不好?”
“嗯呐。”
“小心一点哦。”
“好哒,师父。”
把老杨叔和温暖支出去后,慕笙清的视线重新落在楼远的手腕上,神色复杂。
这个人,怎么也会中了寒毒!
……
翌日
“唔……嘶……”
楼远醒的时候,察觉有重物伏在他的胸口,他轻微抬头,只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还以为鬼压床!差点就动手了!
温暖揉了揉眼,从楼远身上起来,软乎乎的:“美人哥哥,你醒啦。”
“对不起啊,美人哥哥,我好像压着你伤口了。”
“嘿嘿!我这就去叫师父。”温暖不好意思挠挠头。
“没关系,哥哥不疼。”楼远拍拍小丫头的墨发,半撑在床上。
此时,“吱呀”一声,慕笙清端着碗粥进来:“醒了?”
只昏睡一日便醒了,身体素质不错,此人的武功应当在他之上。
“师父……抱……”温暖噔噔噔跑过去,抱住慕笙清的大腿。
“阿暖等一下哦。”慕笙清捏了捏温暖的小脸,半托起她,防止小丫头抓不住他的衣服。
“喝了。”慕笙清对楼远说。
“多谢慕兄送的''温暖''。”
楼远接过碗,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泛起波光,言语隐晦又有些许暧昧,也不知他说的是小丫头还是粥。
慕笙清看他又恢复成那浪荡样,无言以对,抱着温暖,准备出去。
“对了,杨叔一会下山赶集,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或者别的什么事吗?”慕笙清转头问道。
某人眼眸悠悠,指指自己身上的素袍,说:“可否帮楼某买件衣服?”
末了,在床头处的包裹里掏出一小块银子,补了句:“要紫色的。”
慕笙清掂了掂楼远给他的银子,些许嫌弃道:“楼大人倒是富有!”
言语遣词,多少有些讽刺。
楼远:“……”
慕笙清收好银子:“还有其他事吗?”
“可有笔墨?”他说。
“写吧。”慕笙清把东西给楼远,并好心拿了个小木桌放在床上。
楼远写好后,将字条递给慕笙清。
慕笙清接过字条,将其折好,问:“在哪里接头?接头的人有何特征?”
楼远瞧着慕笙清一本正经的脸,顿时笑弯了眼:“不需如此麻烦,将字条放在身上即可,他自会来取。”
慕笙清不在意这里面写了什么,他们锦衣卫的事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
竹屋外
慕笙清给温暖披上外袍,整理好小丫头的衣服,嘱托道:“阿暖跟杨爷爷出去不可以买糖吃,知晓吗?”
温暖委屈:“可是阿暖真的很想吃,阿暖不会吃多的,师父就让杨爷爷给阿暖买嘛~”
慕笙清严肃:“不可以吃糖,是谁前两天牙疼得晚上睡不着觉的,嗯?”
他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肉嘟嘟的脸。
嗯,手感真好。
小姑娘晃晃他宽大的衣袖,撒娇:“不嘛不嘛,今日阿暖就吃一颗,绝对不多吃,阿暖保证。”
小丫头装模作样举起四个手指头,你不答应我就誓不罢休。
慕笙清举起拳头咳了咳,眯起眼睛:“看在徒儿这么想吃的份上,为师也于心不忍,既然如此,那为师就……”
他故意拖长调子,小姑娘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满脸期待。
“ ……奖励你半颗糖吧。”慕笙清一脸笑眯眯的,不怀好意逗弄小徒儿。
温暖睁大圆溜溜的杏眼,撇了撇嘴,哀嚎道:“啊,怎么才半颗,徒儿连白云都比不上,阿暖真是世上最惨的徒弟。”
慕笙清曾在集市上买过一匹白色老马,温暖唤其“白云”。
老杨叔牵着白云走到门口,小老头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小丫头的小脑袋瓜,笑着说:“呼噜呼噜毛,不生气了啊,小阿暖最乖了,爷爷给小阿暖买糖吃,咱不听师父的。”
老杨叔抱起温暖,放在马背上,小丫头找到了靠山,洋洋得意起来,朝慕笙清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慕笙清才不理会这小丫头片子,对老杨叔道:“杨叔,去镇里赶集小心些,买点这丫头爱吃的。”
老杨叔点点头:“放心吧,小主人。”
随即慕笙清也嘱咐小丫头,道:“出去要听杨爷爷的话,不许任性。”
小姑娘傲娇:“那是自然,阿暖最听话了。”
慕笙清嫌弃:“快走吧,快走吧,省的在家里扰人清净。”
温暖鼓起腮帮子:“哼哼,师父是大坏蛋。”
老杨叔拍拍白云的头,扭头说:“小阿暖坐好啦,咱们出发喽。”
温暖回头对慕笙清挥挥手:“师父好好看家,阿暖给师父和美人哥哥带好吃的回来。”
白衣公子站在梧桐树下,也朝小丫头挥挥手,等到白马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里,才转身回竹屋内。
“你怎地起来了,伤口可还疼?”
慕笙清进了里屋,看见楼远已经起身坐在床沿喝着粥。
楼远抬眸,神色嬉笑:“尚可,感谢慕神医搭救之恩。”
慕笙清凤眼微眯,这个人嘴上说着感谢,话里话外可没有半分感激的意思,真是虚伪,昨日就该一针扎死他。
此刻,年轻的医者为自己心软而感到深深的后悔。
楼大人脊背一凉,突然感觉有些冷是怎么回事?
楼远恹恹地喝了几口粥,有了些许力气,道:“慕兄放心,待我伤好,自会离去。”
“既如此,记得付诊金。”
慕笙清冷着脸,递了一张欠条过去。
“多少?”
“一千金!”
“慕神医这般黑心?!”
男人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妖异的桃花眼满是难以置信,他攥着欠条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
是谁告诉他,慕神医乐善好施,看诊从不收取百姓一分一毫的?!!
众锦衣卫:没错啊!情报上就是这么写的!
他不会找错人了吧?!其实他面前这人是个江湖骗子吧?!
可是长这么好看也不像骗子啊?!!
楼远不仅心里这么想,甚至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慕笙清眉眼一挑,语气幽幽:“阁下也说了,是不收百姓一分一毫,您是百姓吗?”
楼远毫无形象地失声尖叫:“楼某怎么就不是百姓了?!”
慕神医拂袖而立,一袭白衣宛若降世神明,甚是冷漠地盯着楼远。
楼远:“……”
哦,我不是百姓,我是达官显贵,还是奸佞之徒!
慕神医补充:“知晓楼大人手上暂时拮据,可以赊账。”
楼大人眼珠子悄悄一转,计上心头,道:“那这欠条楼某收下了,待楼某回到鄢都,立刻将一千金奉上。”
鄢都——便是东云国的皇城。
“如此甚好。”
慕笙清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旦此人痊愈,就立刻把他赶出去。
至于欠条,不过是他赶走这人的一个由头而已,他没那么黑心。
慕笙清挑眉的模样,楼远莫名觉得有些可爱,欺身而上,笑道:“慕兄如此心善,可否再帮楼某一个小忙。”
慕神医被楼大人一个探身吓了一跳,僵着脸:“什么忙?”
看吧看吧,什么伤好就离开,都是鬼话,现在伤还没好呢就想着要好处了,还说什么不会带来麻烦,骗子。
“慕兄可知停云山上有一处温泉……”
“你想要赤火雪莲?”慕笙清问出心中所想,语气十分笃定。
“是。”
“我非此间主人,你想要雪莲,无需过问我。”
慕笙清神色淡淡,喜怒难辨,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捏紧了几分。
“非也,非也,慕神医莫要如此严肃,雪莲乃天地至宝,鄙人不过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楼远歪倒在榻上,笑嘻嘻地看着慕笙清,边喝粥边插科打诨。
慕笙清挥挥袖子,抽走楼远手中的碗,冷然道:“楼大人若是无事,还是细细将养的好,省的赖在我这小屋里蹭吃蹭喝。”
说完端着碗便出去了,楼远翘起二郎腿,神情戏谑。
“慕神医果真如传言般,是个神仙人物呐……”
注:只知爱竹判却命,化作此君苍雪容。出自宋代杨万里的《竹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救治
第3章 墨泫
云城青衣镇
“卖糖葫芦喽,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哦……糖葫芦……”卖糖葫芦的小贩使劲吆喝着。
“杨爷爷,阿暖想吃糖葫芦。”
小丫头坐在马背上,眨巴着大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强烈的渴望。
“好,爷爷给小阿暖买糖葫芦吃,咱不告诉小主人。”
老杨叔将温暖从马背上抱下来,准备掏钱买糖葫芦。
温暖欢喜拍手,笑得像只小狐狸:“嗯嗯,这是阿暖和杨爷爷的小秘密。”
“让开!!!快让开……要撞上了……”
此时,变故横生,卖菜小贩推着车本来推的好好的,结果路上不知怎的有一摊油,让车轮子打滑了,好不容易稳定住车身,差点让白云受惊。
“大叔,真是对不起,没吓着您吧。”卖菜小贩连连向老杨叔道歉。
老杨叔摆摆手:“哦哦,没事没事,下次小心点啊。”
转头对小丫头说:“阿暖,吓着没……阿暖?小阿暖?你去哪了?”
杨信年一个转头的功夫,温暖不见了。
在老杨叔找温暖的时候,另一边温暖在大街上紧张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这些大人都好高啊,阿暖想杨爷爷和师父了,杨爷爷……你在哪啊?”
小姑娘身高不够,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小手紧紧抓住自己身上的粉色小布袋。不一会儿,小丫头就拐进一望无边的巷子口里。
温暖看见黑黢黢的巷口,立马停下脚步,颤巍巍地嘟囔:“太黑了吧,阿暖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杨爷爷好了。”
小丫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加油,阿暖是最棒的。”
就在温暖准备转身时,身后传来一阵阴测测笑声:“小丫头,注意你好久了,是不是迷路了,哥哥们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温暖一转头,几个地痞流氓正□□着,为首的男人长得高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额头延伸至下巴,凶神恶煞地锁定温暖。
温暖努努嘴巴:“人贩子,你们就是师父说的人贩子,是坏人。”
有了人,小丫头就不害怕了,甚至萎靡的精神都兴奋起来。
刀疤脸露出自以为和善的微笑:“小妹妹,别怕,哥哥们不是人贩子,是好人。”
“来,哥哥们带你去买糖吃好不好?”
小丫头嘿嘿一笑,面上天真无邪:“真的吗?阿暖最喜欢吃糖了。”
“但是,阿暖不能跟你们走。”
混混们一愣:“为什么?”
温暖扬起笑脸,说:“阿暖要去找杨爷爷,阿暖走丢了,杨爷爷一定很着急。”
刀疤脸一听,笑容更大了:“小妹妹叫阿暖是吧?放心,哥哥们帮你找爷爷。”
温暖笑眯眯:“真哒,你们真的是好人。但是,阿暖还是不能跟你们走。”
“老大,这臭丫头一定是在耍我们。”刀疤脸旁边的瘦子恶狠狠指着温暖咆哮道。
刀疤脸闻言,用力扇了瘦子一巴掌,低声道:“你这个蠢货,这丫头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么好的货色,送到春芳楼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要是把人吓着了,老子就把你扔去喂狗。”
温暖见他们嘀嘀咕咕的,也不理她,觉得有些无聊了。
真没意思,还没有村口的大黄有趣,还是赶紧脱身去找杨爷爷吧。
小丫头心里盘算,小手悄咪咪伸进小布袋里。
“大叔……”温暖扯了扯刀疤脸的衣服。
“怎么了,小妹妹,是不是想通了………”
“看招。”温暖趁刀疤脸回头不设防,迅速撒了一把迷药。
“艹,小兔崽子,老子给你脸了,抓住……”刀疤脸被迷药糊一脸,话还没说完就咚的一下倒地了。
刀疤脸的同伙见状连忙捂住口鼻,还是不可避免中招了几个。
没中招的混混们见刀疤脸倒了,连忙去抓温暖。
温暖大喊一声:“救命啊!”快速往巷子外跑。
小姑娘小胳膊小腿的,哪里跑的过几个成年人,没跑两步,就被抓住了后脖颈。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坏人。”温暖使劲挣扎,一口咬在小混混的手上。
“嗷——”
“臭丫头,你敢咬老子?!!”
一个不慎,手背咬出了血印,那小混混恼羞成怒,挥拳就往温暖身上打。
“碰——”
“啪——”
混乱间,一个石子卯足了劲冲向混混的后脑勺,打了个正着。
小混混瞬间昏倒,而温暖眼前一花,她便到了另一个人手上。
“几个大老爷们,居然在这欺负小姑娘,羞不羞啊?!!”
“大老爷们的脸面都给你们这些败类丢尽了!”
来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发高高束起,一身玄白撞色的文武袖袍,衣袖、领口处还绣着精密的暗纹,身后背了一个大大的木箱,像是个重型武器。
小温暖杏眼圆溜溜的,好奇观摩他身后的东西,甚至伸出小手想去摸。
奈何胳膊太短,再努力也够不着。
“小子,老子警告你,别多管闲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剩余的几个混混见他衣着不凡,还孤身一人,就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来玩耍,这种落单的富家子弟最好欺负。
几人抽出武器,叫嚣着上前。
墨泫见机不对,一手拎着小丫头,另一只手做出攻击姿势。
虽然老大不让他惹事,但他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应该不算惹事吧?!
墨泫向后退了两步,心里直打转,该从哪边突破呢?!
“咚——”
几个混混刚准备冲上去抢人,哪知一个天旋地转,跟吃了酒似的晕乎乎往下倒,一个接一个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娘的,这是什么情况?!”
墨泫维持拎人的姿势,看傻了眼。
他还没动手呢怎么全倒了?!
他的武功已经厉害到能用意念威慑敌人了吗?!
“大哥哥,你可以放阿暖下来吗?”
“阿暖脖子很痛!”
小丫头挥了挥手,悬在地面上扑腾几下,试图引起墨泫的注意力。
“啊?对不住对不住!”
听见温暖的叫喊声,墨泫将小丫头放下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俯身说:“小妹妹,快回家吧,这里很危险。”
小温暖仰起头,与他对视,忽然又故作老成叹口气,对墨泫伸出小手,委屈地说:“哥哥,你可以再把阿暖抱起来吗?”
“你太高了,阿暖脖子酸!”
天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阿暖居然才比他的腰高一点,好难过!
“好好好。”
虽然不懂这丫头要做什么,但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墨泫有求必应,想都没想就把人抱起来。
“哥哥可以给阿暖买糖葫芦吗?”
“小妹妹,你家在哪?”
墨泫刚把小丫头抱进怀里,温暖就拽住他的头发,那一头高马尾里面还编着一截小辫儿,像是长生辫。
小姑娘没见过长生辫,她师父不会编辫子,只会给她扎两个小揪揪,所以温暖新奇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两人同时问出口,墨泫脑子一愣,坏了,这丫头不会讹上他了吧?!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转悠,笑吟吟地说:“如果哥哥给阿暖买糖葫芦,阿暖就告诉哥哥阿暖的家在哪。”
墨泫眉头紧皱,他觉得这丫头不怀好意,嚷嚷道:“小爷我凭什么给你买?!”
说着便要将温暖放到地上去,他还得找老大,没空陪小孩过家家。
温暖察觉到他的意图,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大喊:“不行,阿暖刚刚救了你,你要知恩图报!”
“什么?!!!”
“小丫头,你讲点理好不好?谁救了谁啊?!”
墨泫扯住温暖的胳膊,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两人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互相拉扯僵持。
“等等,这些人……不会是你干的吧?!”
墨泫停下扒拉的手,指着面前倒下的一群人,神色堪称恐怖,他的心底有了几分警惕。
这小丫头不简单!
“对的呀。”
温暖这么一回答,墨泫的警惕性又强了几分。
“好嘛!阿暖承认哥哥也帮了阿暖,不然阿暖撑不到坏人药效发作。”
小姑娘像只可爱的树袋熊,双手牢牢绑住墨泫的脖子,软糯糯地说:“这样吧,阿暖和哥哥交换好不好?”
墨泫没跟上温暖的思维,愣愣地问:“交换什么?”
这孩子怎么一会一个想法,比他小时候还难带。
温暖立起一根手指,在墨泫眼前晃了晃,歪着脑袋说:“哥哥给阿暖买糖葫芦,阿暖就送好东西给哥哥,怎么样?”
“什么好东西?”墨泫上下扫视温暖,他不明白一个小孩为什么有这么多心眼子?
而且这些心眼子居然只是为了一根糖葫芦?!
他不理解!
温暖眼睛一亮,小丫头认为墨泫这是同意的意思。
她在小布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小包药粉,献宝似地说:“当当,牵机粉。”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假一赔十。”
墨泫半信半疑接过那包药粉,将温暖夹在胳肢窝,他拆开装药粉的芦苇纸,看了看成色。
牵机粉无色无味,毒性极强,一点就能毒死一头牛,且重金难求。
这小孩年纪也不大,有点迷药防身也算正常,但放毒药在身上显然不合乎常理。
可墨泫不懂药术,他也看不出这药是不是真的,所以他单纯认为温暖仅仅为了一根糖葫芦甚至拿假药来骗他。
算了,一根糖葫芦而已,小爷买得起。
少年收下药包,重新抱好温暖,努努嘴:“看你这么渴望的份上,小爷给你买糖葫芦,然后送你回家,你不许再闹了哦?!”
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甜甜地笑起来,她吧唧一口亲在墨泫的侧脸上,欢喜道:“谢谢哥哥。”
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给墨泫整害羞了,少年郎红了耳朵尖,不好意思地在心里嘀咕。
他娘的,一个奶娃娃而已,我害羞什么?!
“哥哥,去那边,那边有糖葫芦。”
小温暖坐在墨泫胳膊上,伸出小手指挥他往人流多的地方走。
“知道了知道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墨泫抱着小姑娘从阴暗的巷子里出去,两人离开后,巷子深处突然伸出几双手,将昏迷不醒的混混全部拖走。
“小公子,来一串糖葫芦不?”
刚走出去没多远,便遇上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吆喝。
“来一串。”
温暖吮吸手指头,杏眼直勾勾盯着红红的糖葫芦,就差没流口水。
墨泫更不理解了,糖葫芦有这么好吃吗?
还是这孩子家里没钱给她买?
这么一想,墨泫顿时觉得温暖很可怜,他掏出银子,对小贩说:“买两串。”
“好嘞!”
“两串糖葫芦,您拿好!”小贩笑得眼睛眯起,递了两串糖葫芦过去。
墨泫接过糖葫芦塞进温暖手里,摸摸小丫头的脑袋瓜,说:“现在高兴了吧?!”
“嗯嗯,谢谢锅锅。”温暖咬了一口糖葫芦,弯着漂亮的杏眼口齿不清地道谢。
“锅锅也吃。”她将另一串糖葫芦递到墨泫嘴边,好东西就是大家一起吃。
在小温暖的心里,这个高高的、长得挺好看的少年人算是和她过命的交情了,还给她买糖葫芦,属于自己人。
师父说过,这叫投桃报李,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不了,你自己吃吧。”
“话说,你家在……”
“杨爷爷——”
墨泫话还没说完,温暖看见了杨信年,猛地往下一跳,撒开小腿向前冲。
“哎呦,我的小乖乖,你跑哪去了,可急死爷爷了!”
老杨叔左看看右瞅瞅,温暖除了脸上和衣服上脏点,其他地方完好无损,才放下心。
墨泫看见温暖找到家人,扬起肆意轻松的笑,背着木箱挤入人流。
该去找老大了。
刚迈出一步,身后一阵滞感。
少年扭头一看,发现温暖不知何时过来,揪住了他的衣摆。
“哥哥,你蹲下。”
小姑娘戳戳墨泫的胳膊,拿着糖葫芦说道。
“怎么了?”
墨泫无奈蹲下,以为这丫头又有什么突发奇想。
“哥哥,我叫温暖,就是温暖的温暖,你也可以叫我阿暖。”
听她这自我介绍,墨泫没忍住笑了一声:“哪有你这样自荐的?”
小丫头不满地撇撇嘴,继续说:“师父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了阿暖,还给阿暖买糖葫芦,以后你就是咱自己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这么大点,还知道什么是自己人?!”
墨泫摸摸她的软发,毫不客气地笑起来。”
其实他自己也没多大,但架不住小孩都喜欢装大人。
温暖跺跺脚,她认为自己受到了嘲笑,小丫头没好气道:“阿暖当然知道了,哥哥已经被我盖章啦。”
墨泫大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默默用袖子擦了擦刚刚被亲过的地方。
呔!小爷绝不可能让一个几岁的奶娃娃拿捏。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扳回一城,笑眯眯地问道。
墨泫潇洒站起身,甩了甩头发,大拇指对准自己,豪情万丈道:“小爷我姓墨名泫,就是''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的墨泫。”
玄色衣袖随风荡起,少年满脸意气风发。
小丫头瞪大了双眼,她没听懂什么意思。
没办法,谁让她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墨泫见她一脸呆愣,尴尬地挠挠头,解释:“小爷我换个说法,就是笔墨纸砚的墨,悲泫的泫,知道不?”
温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又在小布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张字条塞给墨泫。
这是出门时慕笙清给她的,虽然没说给谁,但温暖知道,就是给眼前的人。
因为墨泫身上的花纹,美人哥哥衣服上也有。
“墨泫哥哥,我们后会有期。”
小丫头冲他挥手告别,蹦蹦跳跳跟杨信年离开。
剩下墨泫拿着纸条,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他展开纸条,惊呼一声:“他奶奶的,老大?!!”
墨泫再抬头,已然不见祖孙俩的身影。
不是!好歹告诉小爷,我老大在哪啊?!
还有,勿念是几个意思,老大你是活着还是死了?!!
注: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出自清代张敏《贺新凉·送雪客南旋,叠顾庵学士韵》
翥:zhu,四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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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墨泫
第4章 夜袭
是夜,月上中天,长空如墨,冷风吹开紧闭的木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屋外月色细碎洒下,照在地面冻结的积雪上,像锐利的尖刃,亮的出奇。
白衣公子松开半束的长发,青丝如泼墨倾泄而下,一点月光映着他的侧颜,清冷出尘似九天揽月的仙人。
“唔……要吃糖葫芦……”
“好,师父给阿暖买糖葫芦……”
慕笙清坐在床沿,淡淡的嗓音温和而缱绻,轻轻拍着温暖的脊背,手法娴熟,沉静稳重,看得出来他经常哄小丫头睡觉。
待小姑娘完全熟睡,慕笙清掖好被子,起身出去。经过楼远的房间时,发现木门半掩,进去一看,窗户大开,冷风呼呼往里灌。
而床上闭眼睡觉的人毫无察觉,慕神医眉心微蹙,过去拉紧木窗。
竹屋外积雪已深,月辉一照,天地敞亮。北风卷起清雪,踩冰碴子窸窸窣窣的声响清晰可闻。
白衣公子面色极冷,他关上窗户后迅速走向楼远的床边。
一步一踩,步履放轻,不出片刻,便无声无息来到楼远身前。
榻上的人紫衣乱糟糟的,一角棉被压在身下,右腿垂在床沿,说是放浪形骸都不为过。
他轻轻伸出手,将楼远卷走的半截被子重新盖好,又替这睡觉不安分的病人掖好被角,工整规矩。
做好一切后,他满意地点点头,再次抬脚退出房间。
随着吱呀的关门声落下,原本躺在床上熟睡的人霎时睁眼。
……
慕笙清打开竹屋的大门,寒风顺着门缝往他身上撞,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像是感受不到冷意,利落踏出门槛,将门合上后,前往院中。
此时夜幕黑沉,乌云蔽月,耳边只余呼啸的冬风,影影绰绰的树木阴影,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在嘶吼,瞬息之间杀机毕现。
“咻咻——”
暗器的破空声迅疾擦过,接着几声咣当,银针格挡暗器的撞击声混在风声里,模糊不清。
见一击不成,埋伏在竹屋四周的黑衣人现出身形,化作几道快如闪电的黑色疾影向慕笙清直逼而来。
未曾交锋,纵跃如飞的黑衣人扑通扑通跟下饺子似的砸在地面上,瞬间昏迷不醒。
以慕笙清为中心,四面八方的刺客无一例外全部倒地,月光拨开云层投射在竹屋这一方天地。白衣公子衣诀飘飘,好似穿过云雾降临凡尘的谪仙,浑然天成的悲悯感倾散,风姿绰约,惊为天人。
“看够了吗?”
慕笙清长睫半垂,墨发随风飘动,神情似悲似愁,冷淡出声。
“慕神医朗朗明月,自是看不够的!”
楼远从门后走出,来到慕笙清身边,捻起他一缕长发,男人轻嗅青丝间淡淡药香,桃花眼潋滟含笑,低头凑近,语气亲昵暧昧。
“出来做甚?回去睡觉!”
慕笙清夺回自己的头发,干脆地挥开楼远近在咫尺的脑袋。
“慕兄怎的如此狠心,刚刚还温柔地给在下盖被子,而今却翻脸不认人。”
“也是,楼某伤心难过与公子何干?是楼某不争气,留不住郎君的心。”
身后期期艾艾的抱怨声在空旷雪地里响起,扭捏又造作的话语不断挑战慕笙清为数不多的耐心。
“嗖——咚——”
银针擦过楼远的一根头发丝,直直钉在后面的木桩子上,清和的月辉洒下,闪着锋利的寒光。
“闭嘴!”
慕笙清神色不虞,他讨厌聒噪且虚情假意的人。
而楼远除了长相,剩下的地方没有一处合乎他的心意。
楼大人被人用银针威胁,没觉得这是挑衅,还很兴奋地露出个害怕而怯懦的笑容。
“郎君可是厌弃楼某了?楼某哪里做得不好?郎君可否告知?”
男人边说还不知死活地往慕笙清身边凑。
慕公子一向淡然出尘的神色堪称惊恐,像见鬼一样,他冷声质问:“你有病?!”
这人莫不是喜欢唱戏?!
还是东云锦衣卫的人都如此不正常?!
楼远桃花眼蹭亮,猛地拉住眼前人的手腕,往自己心口上放,深情款款道:“郎君怎知我有相思病?”
闻言,慕笙清额间青筋暴起,他想抽出手腕,那人似是察觉他的意图,用了点巧劲,力气不重,就是让他抽不出来。
楼远仗着个子高,整个人笼罩围困,将慕笙清圈在怀里,从外围看,两人像是在月色下亲吻。
“郎君莫怕,周围有人。”
低沉暗哑的吐息喷洒在耳侧,慕笙清不适应地动了动耳尖,他侧过头,更像是与另一人耳鬓厮磨。
“大晚上的,郎君穿得如此单薄,可是要着凉的!”
慕笙清真以为周围还有没处理掉的刺客,正认真用余光观察,结果楼远不知何时握住他冰冷的指尖,捂在手心里给他取暖。
“啧!”
慕笙清要是还反应不过来,那他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
这人就是在戏弄他!
冒着寒光的银针夹杂凛冽的寒风直冲楼远命门,楼大人微微侧头,轻松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楼远抓着他的手腕没松开,脚步一转,衣摆随风荡起,与慕笙清错身而过,好似二人在月下翩翩起舞,一白一紫相互交缠,如诗似画,如梦似幻。
那飞出的银针射向楼远身后突然出现的刺客,不偏不倚正中额心。
一击毙命。
而另一方闪现的几名刺客,楼远欺身而上,长腿一扫,含着内力的劲风直接将两名刺客踹得倒飞出去。
“咳咳……”
突兀的咳嗽声骤然响起,慕笙清迅速后退,再次与楼远交换位置,如玉般的手指一挥,冷风裹挟药粉瞬间扼杀剩下的刺客。
“郎君与楼某真是心有灵犀,天生一对。”
楼远握拳轻咳两声,抬眼含笑,些许苍白的脸庞上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前来行刺的黑衣人尽数歼灭,竹屋四方全是尸体,温热的血液沾染冰雪,缓慢地向周围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这什么药粉,竟如此厉害?”楼远问。
慕笙清背对他,伸手掩去嘴角溢出的血迹,咽下喉中的痒意,他淡淡开口:“毒药。”
楼大人抿了抿唇,不满意如此敷衍的答案,打算追问:“郎君~……”
听见他那婉转的语调,慕笙清莫名觉得耳熟,又想到刚刚男人犯病似的言语,神经一绷,当机立断,冷漠回应:“牵机粉。”
楼远眼尾上扬,好奇道:“牵机粉有这么大威力?”
“市面上的牵机粉当然不会有这么大威力,这是我改良过的。”
“奥~,原来是加强版牵机粉。”楼大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慕笙清半跪下去,查看地上的尸体,头也不回道:“你们东云的人,自己处理掉。”
楼大人眉梢微扬,抱臂走到慕笙清身边,眼底多了些探究意味,似笑非笑道:“我们东云?”
“看来慕神医并非我东云人氏,而是西离之人。”
“不然这些西离国的死士作何解释?”
行刺的一共两拨人,第一拨是西离国豢养的死士,第二拨则是东云国的江湖刺客。
阴差阳错,居然在同一夜过来刺杀。
男人俯身,蓦然贴近白衣公子耳畔,修长的手指卷起他的墨发,幽幽道:“郎君姓慕,而东云之中,只有鄢都慕家世代行医。”
“郎君的师父,若楼某猜的不错,便是那位与慕家断绝关系,与现任慕家家主并称医毒双绝的毒医——慕呈肆,对么?”
“据楼某所知,慕呈肆只是慕老太爷的养子,当年不知因何原因,突然叛出慕家,至今下落不明。”
“郎君可知其下落?”
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愈发靠近慕笙清,就差跟他脸贴脸。仅凭一句话,他便可以猜出这么多事情,可见锦衣卫的恐怖。
慕公子冷着脸,凤眸微垂,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不知。”
“那郎君呢?”
“可是西离人氏?”
慕笙清抬眼,眸中寒意闪烁,平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阁下有何干系?”
“我与阁下很熟?”
“我与阁下非亲非故,为何要告知阁下我的私事?”
一连几个问题将楼远问住了,楼大人喉间一噎,沉默不语。
慕笙清站起身,他一动,腰间的玉佩缠着银线也随之摆动,银线划过冷光,冰凉似刃。
白衣公子拂了拂袖子上的雪渍,饶有兴致看他这副如鲠在喉的模样,再次说道:“我与阁下不过萍水相逢,与阁下交换姓名已是尊重。”
“再者,东云哪条律法说明非东云人氏不可居于境内。”
“在下未曾犯事,阁下这般试探,是何道理?”
“莫不是东云锦衣卫的通病,随便遇到一个人便要试探审问一番?”
慕笙清难得说这么多话,这人的身份与邪肆的性子也着实麻烦,还是趁早了断的好。
于是,他突然伸手拽住楼远的外袍,表情有些严肃冰冷:“楼大人,我不是你诏狱里的罪犯,好奇心害死猫,你我相安无事便是最好。”
“若东云不欢迎在下,待阁下伤好,在下便离开东云。”
“去南诏,或者去羯族,绝不出现在阁下眼前。”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当今天下三分而治,东云、南诏、西离居于中原,以东云为首,国力强盛。
南诏次之,西离因皇位更迭,国力衰弱,居于末尾。
中原之外,北方羯族偏居一隅,凶恶残暴,有“草原鬣犬”之称,常年骚扰东云与西离边境,对中原虎视眈眈。
听见他说去南诏、去羯族,却没提到西离,可见他与西离国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楼远感兴趣地挑眉一笑,收起桃花眼闪着的细细邪气,冲他拱手道:“慕神医莫气,是楼某唐突了,对不住。”
他偏要当那只猫!
见状,慕笙清不管他的道歉是否真心实意,掏出几瓶药水,扔给楼远,指着地上的尸体说:“腐骨水,这些,处理掉。”
这是把他当免费的劳工了?
楼远打开药瓶往尸体上倒,眨眼间,尸体化为一滩血水,这效果比黑市里卖得那些都强上百倍。
不论慕笙清的真实身份,楼远觉得自己挖掘了一个人才,就是不知道这人才愿不愿意为他所用。
“慕……欸……人呢?”
他刚准备询问一下慕笙清的意愿,谁知转头发现慕神医早就回屋了。
楼大人很难过,发自肺腑的难过,所以化悲伤为动力,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全部尸体。
男人处理好尸体后,开心地回去找慕笙清邀功。
刚踏进竹屋,直奔慕笙清的房间。
竹屋不大,一共就四间,慕笙清的屋子邻近他和温暖的屋子,好找的很。
“咳咳咳咳咳……”
还未进门,沉闷隐忍的咳嗽声陡然响起,咳嗽的力度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隐隐还有血腥味飘出来。
楼远立即推门而入,看见慕笙清倒在床边,墨发凌乱地铺在身后,面容惨白,气若游丝,褶皱的白衣上甚至有一抹扎眼的血红。
不是刚刚打斗中的血迹,而是慕笙清才咳出来的。
毒发的白衣公子不似九天神明,更像是跌落凡尘、惹人怜爱的病美人。
“出去!”
虚弱的嗓音没什么威慑力,跟小猫崽在心尖上挠了一下,痒痒的。
楼远将他打横抱起来,却发现这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纸扎的似的。
“你做什么?!”
慕笙清反手攥住他的胳膊,青白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慌乱,挣扎着想下去。
“慕神医莫怕,楼某不会害你。”
楼大人对他露出个善意的笑容,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桃花眼里泛着妖异的光芒,愣是叫慕笙清升起一丝警惕与迷茫。
男人收紧力气,稳稳当当地将人放到床上,一摸手心冰得厉害,如同死人僵冷。
“你很冷吗?怎么一点热乎气都没?”
楼远快速扒下他带血的外袍,因为病发,慕笙清反应有些慢,不设防让他得了手。
楼远又掀过被子裹在慕笙清身上,将他卷成蝉蛹状,过了会再次探了探额间温度,还是冰的吓人。
“怎么回事?你是中毒了吗?”
“刚刚那群刺客是不是给你下毒了?!”
妖异的桃花眼里盛满寒意与几分着急,慕笙清脸色越来越苍白,男人眼底的焦灼便多一分沉重。
“不是刺客下的毒,楼大人莫慌。”
“是我身体原因,大人去睡觉吧。”
见楼远周身溢出不虞的气息,知道他担心,慕笙清心底倒是多了几分暖意。
这人与传闻似有不符,也不算太坏!
第5章 辫子
“你都这样了,我如何睡得着?!”
这话一说出口,楼远都觉得稍许尴尬。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样。
他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楼某并非知恩不报之人,慕兄既不愿告诉我原因,那楼某也不问。”
“今夜我会守着你。”他说。
“不行!”
楼远神色不似作伪,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慕笙清却不想让他留在这里。
在楼远来之前,他已经服过药。现在还能撑住,时间长了他便要自己忍受毒发的痛苦。
毒发的模样实在狼狈不堪,他不想让楼远看见这一幕,也不想让楼远可怜他,他有自己的尊严与体面。
见慕笙清态度强硬,楼远心有愧疚,先前自己试探他的事定是留有心结,因此他又说道:“那楼某守在门外,慕神医放心便是。”
说完便起身出去,慕笙清看他合上木门,不再强撑,呼吸急促,脊椎也隐隐泛起痛意。
整个人哆嗦蜷缩起来,额角沁出冷汗,眉目间似有冰霜凝结,屋内的炭火烧的很旺也没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
……
一夜过去,慕笙清蜷缩在被子里隐忍一夜,直到天际泛白,他浑身蚀骨的痛楚才如潮水般褪去,彻底失去意识,不省人事。
门外,楼远椅在门框处守了一宿,同样一夜未曾合眼。
后半夜下起了簌簌大雪,临近天亮才停。冬日的晨曦徐徐浸润天幕,停云山薄雾弥漫,阳光透过雾气,落在竹间厚重的白雪上,美得惊艳,不似人间景。
楼远耳尖动了动,没听见房里再有任何的异动声和闷哼声,想来房中人应是昏迷了,他刚想进去看看情况。
“师父……”
睡眼惺忪、满头炸毛的小丫头迷迷糊糊抱住他的大腿,脑袋瓜一点一点的,还在打瞌睡。
跟过来找温暖的老杨叔,看见楼远,没敢问他为什么大早上站在他家小主人的屋子门口,只走过去抱起迷蒙的小温暖。
“大人莫怪,小阿暖比较黏我家小主人。”
“无妨。”楼远不在意地摆手,眼神盯住温暖那炸毛的小脑袋,一言难尽地问:“她这头发……”
老杨叔解释道:“老奴不会扎头发,所以这丫头每天会来找小主人帮她扎头发,就是手艺不太好。”
但总比披头散发的要好。
小温暖已然醒神,圆溜溜的杏眼开心地看着楼远,甜甜喊了一声:“美人哥哥好。”
楼远对她回之一笑,向老杨叔伸出手,说:“给我吧,我帮她扎头发。”
老杨叔震惊:“您会扎头发?!”
楼远抱过小丫头,唇角扬起浅笑,道:“复杂的不会,简单的会一点。”
他将温暖放在木椅上,熟练地拿起梳子给小姑娘梳顺头发,又熟练地给小姑娘扎了两个麻花辫。
老杨叔立于桌侧看得目瞪口呆。
观楼大人的年纪应当及冠了,长得一副好样貌,如此精通女儿家的手艺,大概家中已有妻儿。
这么一想,误会可就大了。
楼远若是知晓老杨叔心中所思,定要直呼“冤枉”,他还是个清白尚在的好儿郎。
三两下,头发扎好了,小温暖兴冲冲地跳下椅子,往老杨叔面前转一圈,欢喜道:“杨爷爷,阿暖好看吗?”
老杨叔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小阿暖最好看!”
“那阿暖也要给师父看看。”
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要去敲慕笙清的屋门,楼远却伸手阻止她,欲言又止道:“等等,你师父他……”
温暖疑惑不解地仰头,小手揪住楼远的衣摆,与老杨叔一同发问。
“我师父怎么了?”
“小主人怎么了?”
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楼远生出一种荒谬感,好像他才是这俩人的主心骨。
荒唐的念头不过一瞬便消失不见,他堵在慕笙清屋门口,高大挺拔的身体压迫感十足,男人垂眸注视面前的一老一幼,说:“昨夜有刺客……”
话还没说完,老杨叔着急打断:“小主人受伤了吗?!”
楼远知他是关心则乱,并未责怪他打断自己的话,摇了摇头,说:“未曾。”
“只不过你家小主人身体有恙,手脚冰凉,怎么捂也捂不热,你可知原因?”
此话一出,老杨叔似是放下心来,他尚未答话,温暖抢先出声:“师父是生病了。”
“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阿暖记得昨天不是生病的日子呀?!”
楼远桃花眼眸色一暗,每个月都会生病?
应当不是普通的病症,而是毒发!
他动了动唇瓣,还要再问,老杨叔抱起温暖,对他歉意地说:“大人莫慌,小主人生得不是什么大病,熬过一夜便好了。”
“昨夜的刺客并非是第一回……”
不是第一回?
他们与西离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西离竟派死士过来刺杀?!
东云边境的守卫防卫不当啊!西离刺客这般来去无踪也无人上报!
秦松然是干什么吃的?!
看来该好好敲打敲打云城的守城主将了!
楼远深思,桃花眼微微眯起,闪着意味不明的光,又听老杨叔道:“怕是惊扰大人休息了,大人若是无事便回屋歇息吧。”
楼远眉尾一挑,神色无波无澜,这是下逐客令?!
主人家生病,不立即进去服侍,却有功夫在这跟他打太极!
这对主仆有很大的问题啊?!
楼大人没想过是他堵在门口不让人家进去,他们老弱病残的,哪能抵抗一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
楼远眼神冰冷,桃花眼里再无一丝笑意,他没再追问,而是直接对老杨叔说:“杨叔,麻烦去烧些热水,你家小主人醒了应当用得上。”
老杨叔放下温暖,不敢违抗楼远的命令,忙不迭离开里屋去烧热水。
将人支开,楼远推开慕笙清的屋门,温暖跟在他身后进去。
屋子里很亮堂,昨夜的炭火早已烧尽,床榻上的棉被隆起一块鼓包,一截瘦弱苍白的手腕垂落床沿,暴露在空气中。
楼远轻手轻脚上前掀开被子,露出慕笙清那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整个人闷在被子里,捞出来时额间汗津津的。
羸弱,矜薄。
好似风一吹就散,虚亏的模样让人觉得轻而易举就能摁断他的脖颈。
楼大人小心翼翼托住病美人的脑袋,自己坐在床沿,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又执起他裸露在外的手腕,灼热的温度刚覆上皮肤,慕笙清泛白的指尖便轻微动了动。
眨眼间,又没了动静。
楼远挑眉,对他也太不设防了!
他将慕笙清的手腕塞进被窝里,接触到被子里的刹那间,他手一顿,随后猛地抽出,手背上就多了几个血孔。
“美人哥哥,你手怎么了?”
温暖也看见他手上的血迹,小姑娘也不害怕,眨巴着眼睛问道。
她想了想说:“美人哥哥不要碰师父的被子哦!”
楼远瞧了瞧自己的手,问:“为什么?”
温暖垂头戳戳手指,说:“不知道,师父从不让阿暖碰他的东西。”
楼远狐疑,目光落在棉被上,他伸手掀起被子一角,阳光照在棉被上,闪着森森寒光。
这人对自己也太狠了吧?!
居然在睡觉的棉被里塞满银针!
这要是用力拽住被子不得扎成个血窟窿!
况且不确定这银针上有没有淬毒?!
楼大人再次惊恐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幸好,溢出来的血是红的,没毒。
不太对啊,那他昨夜给这人盖被子时,手怎么没事?!
楼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热水来了!”
老杨叔端着盆热水,急急忙忙进来,看见慕笙清昏迷的模样,紧张得差点摔倒。
还好及时刹住脚,没酿成惨剧。
“杨爷爷,小心一点哦!”
“谢谢小阿暖。”
小丫头扶住老杨叔的胳膊,协助他将热水盆放在床头。
“你们出去吧,我照顾他。”楼远说。
老杨叔眼神警惕,迟疑道:“这怎么能行?您……”
虽端坐榻边,楼远的桃花眼自上而下打量了老杨叔几眼,不容置喙道:“慕神医救楼某一命,楼某自当饮水思源、以德报德。”
“那就……麻烦大人了。”
见此,老杨叔没法,拉着小温暖离开。
楼远用巾帕浸了浸热水,托起慕笙清的下巴,轻柔而仔细地擦试他脸上的薄汗。
很难想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会照顾病患。
众锦衣卫:想象不到!
擦完脸颊,又给脆弱的慕公子擦了擦手腕。
之后男人检查了床上的布枕,发现里面没有银针,但布枕下藏有淬毒的暗器。
楼远皱眉,随即打开墙角边的竹柜,在里面找到了正常且普通的棉被。
男人用钳子拨了拨炭盆里的炭火,迅速换下慕笙清身上带有银针的棉被。
期间,慕笙清没有一点要清醒的迹象,如果不是他胸膛轻微起伏,还有呼吸,楼远都认为他是个尸体保存完好的死人。
楼大人学着昨晚慕笙清给他掖被角的手法,把病美人严严实实裹起来。
压被子的时候,楼远注意到慕神医那浓漆如墨的青丝,他动作一滞,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停云山的天际犹如火烧般,悬浮的金色沙砾从云层中缓缓沉淀、下落,层次分明,宛若一整片朱砂色的霞影。
“咳咳……”
慕笙清这一觉睡得浑身乏力,像是被马车碾过骨头,一寸一寸都抽着疼。
他勉强撑起一只胳膊,慢慢从床榻上坐起来,手指划过棉被时,他一愣,这不是昨晚盖在身上的被子。
慕公子迟缓地眨了两下眼睫,看上去有点呆,他垂头发觉左肩处多了一截长长的麻花辫。
慕笙清虽是个男子,但他不反感女子的发髻样式会出现在他头上,许是长得好看,幼时家中长姐也喜欢玩他的头发。
他有些新奇地摸了摸自己的麻花辫,沉浸在把玩辫子的乐趣中,平日里冷漠淡然的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楼远便是这时推门而入,慕笙清听见动静,眼底含笑看向来人。
他的长相本清冷淡漠,抬眼时神情静谧,凤眸微扬,唇色浅淡,是那种清透澄澈如山底濯濯泉水般冰凉的美。
流动的烛火莹莹闪烁,他冲楼远勾起淡淡轻笑,一双凤眸里闪着趣意柔光,似画中现世的江南美人。
这一笑,楼大人不由看呆了眼。
他自诩长得异域貌美,东云之中还无人比得上他的容颜。
只一眼,楼远几乎有种成亲后夫人在等他归家的错觉。
“这是你编的?”慕笙清捏着辫子问道。
他和老杨叔都不会编头发,小温暖更不用说,有胆子敢碰他的也只能是楼远。
“昂……”楼大人还沉浸在刚刚的错觉中尚未回神,听见问话本能答道。
“手艺不错。”他夸赞道。
“那是!”
楼远这才意识到什么是羞赧,不过他的脸皮堪比城墙,面上不显,倒是耳朵尖通红,幸亏头发够长,没让他丢人现眼。
扎麻花辫的本意是捉弄人,没想到慕笙清还挺喜欢。
“师父,你醒啦!”
小丫头跟个风火轮似的冲向床边,老杨叔跟在后面端了一碗粥进来。
“那个啥……你们聊,楼某先走了。”
楼大人耳朵尖还烧着,打了声招呼便慌不择路逃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和小温暖。
“小主人,喝口粥垫垫肚子,幸好您没事,不然老奴如何跟娘娘交代啊!”
杨信年边说边抹眼泪,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心疼。
“杨叔,慎言!”
慕笙清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淡淡警告。
杨信年自知说错话,双手置于胸前弯腰行礼,告罪道:“小主人莫怪,是老奴失言了。”
“师父,师父,看阿暖。”
小姑娘察觉气氛不好,凑上前向慕笙清展示自己的新发型。
慕笙清的视线落在温暖的麻花辫上,唇角笑意弥漫,对小丫头招了招手:“阿暖过来给师父看看。”
温暖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慕笙清瞧了瞧小丫头的两个麻花辫,与他的一样,都出自楼远之手。
小姑娘惊喜欢呼:“师父,你和阿暖都有麻花辫。”
“师父和阿暖一样好看!”
慕笙清温柔地揉揉小丫头的软发,笑着点头。
这其乐融融的一幕,老杨叔感动地抹眼泪,说:“小主人,这楼大人真是个好人。”
慕笙清搁下碗,闻言眉眼一挑,这就是好人了?!
老杨叔又道:“楼大人如此熟通编头发,想来已是成家,对家中妻儿定然十分爱护。”
“您昏迷之时,也是他无微不至照顾您,老奴都没能插上手。”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恶人。”
慕笙清听他这么一说,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样。
说起来,也该对楼远表示一下感谢。
第6章 义诊
老杨叔和温暖离开后,慕笙清披上外袍,打算去找一下楼远。
刚站定楼远的屋门口,他抬手准备敲门时,里面传出声音:“进来吧。”
慕笙清进门,楼远慵懒地侧躺在床榻上,床头仅仅点了一盏油灯,他手里拿着一本从慕笙清屋里顺来的医术在看。
现在再看慕神医,他编的麻花辫依然乖巧垂在左肩,美人款步而来,楼大人好不容易淡下去的羞赧又重新升起。
他换了个姿势,直起腰板,改躺为坐。
慕笙清落坐床沿,伸手去探他的脉搏。
平滑的指腹覆上来的那刻,楼大人浑身一抖,想收回手腕,又强迫自己停下。
慕笙清在细细感受他的脉象,楼远却心悬勒马,眼神直勾勾盯住那如羊脂玉般的肌肤。
这手可真好看!不像他的手上全是茧子。
其实慕笙清手上也有茧子,但他是执针的茧,不明显而已,楼远则是拉弓握刀的手,茧子重实属正常。
在楼远乱七八糟想东想西时,慕笙清已经把好脉。他觉得不太对劲,楼远第一日的脉象不是如此平稳,甚至也有寒毒。
现在却什么都没有,这人莫不是在诓骗他吧?!
楼远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坏了,他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天地良心,楼某可没有觊觎之心!
慕笙清放开他的手腕,垂眸想了想,若非昨夜妄动内力,加之寒气入体,他的寒毒本不会这么快爆发。
因为寒毒提前到来,这个月的危险期算是安然度过,如若没有楼远,他还需要担忧老杨叔和温暖的安全,虽然这家伙也带了点麻烦,所幸不严重。
也是因祸得福!
“昨夜多谢你。”他开口道。
楼远松口气,神色嬉笑,道:“顺手的事。”
慕笙清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楼远原本坐直的身体突然靠近,桃花眼里镀上妖异感,神情玩味:“人情?”
“郎君说错了,你情我愿的事,如何算作人情?!”
“何况在下还欠郎君一千金的药钱呢!”
慕笙清诧异,竟然不想要他的人情,淡声说:“一码归一码。”
“若阁下不想要这人情,也可换成其他的。”
听见慕笙清再次强调人情,楼远心里不太舒服,他不想与面前之人划清界限,就好像他们是陌路人一般。
楼大人心口冒出一股无名火,他似嘲讽脱口而出:“慕神医的人情很值钱么?!”
刚说完,他理智回笼,顿觉后悔。
“对不住,是楼某失言。”他懊恼道。
“无妨。”
慕笙清倒没在意,他不认为自己的人情值几个钱。
“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
慕笙清没再自讨没趣,起身准备离开。
楼远手一伸,直接攥住白衣公子的手腕,清苦的药香往鼻尖里窜,慕笙清讶异地转头看他。
“你为何要在被子里塞银针?”
“这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也不怕沟里翻船?!”
“那些刺客对你的威胁这么大?!”
“还有你的病,都是怎么回事?!”
郎君也不唤了,语气也正经了,可见是认真的。
慕笙清被他紧紧拽住,只好重新坐下,无奈说:“我的棉被果然是你换的。”
楼远好看的眉眼轻皱,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慕笙清凤眸微垂,细细思量,过了片刻才抬头回答:“只是一种防护措施,棉被里有丝线牵引银针,不会伤着在下。”
至于别的,他们立场不同,还是不要过多纠缠为好。
楼远还在等他的下文,慕神医说完,抽走楼大人手里的书,站直将手背于身后,说:“天色已晚,楼大人身子尚未痊愈,早些休息吧。”
“在下先告辞了。”
慕笙清转身径直离去,楼远那张俊美的面容甚至有些呆滞。
不是!
怎么不说了?!还有呢?!
我看上去这么和善好敷衍吗?!
如果是别人这么搪塞他,他早就将那人扔进诏狱好好招呼一番,可慕笙清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恐怕那些刑具就能吓惨他。
算了算了,不说就不说,老子还不稀罕听呢!
此时楼大人早忘了,慕笙清的武功与毒术能杀人于无形,区区诏狱刑具还吓不着他。
……
“醒了?用些朝食?”
隔日一早,楼远起身进堂屋时,温暖坐在竹桌前喝粥,慕笙清见他起了便招呼他过来一起吃早饭。
楼远没有推拒,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撩衣袍稳当坐下,接过慕笙清给他的粥碗,轻声道谢。
“美人哥哥也吃。”温暖热心地拿个馒头递给楼远。
“多谢小阿暖。”男人笑道。
“今日要出门?”
楼远用朝食的间隙看见慕笙清身上斜挎着白色布袋,在一旁收拾竹篓,好奇问道。
慕笙清道:“对,今日要去镇上义诊。”
“楼大人可要同去?”
慕神医蹲在堂屋一侧,昨日编好的麻花辫经过一夜早就散了,满头青丝随意铺开,仅用一根木簪挽住些许长发。因为忙碌,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腕下滑,露出瘦削苍白的腕骨。
楼大人的眼神直愣愣地随那净白的腕骨而动。
之前都没发现慕笙清居然这么瘦,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掐就能断,肤色虽白,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病态,再对比温暖圆滚滚的小手以及红润的脸颊。
一看便是久病成医的状态,都说医者不自医,也不知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要不传封信回去,让暗阁的人帮忙查查?
“楼大人?楼大人?”
“美人哥哥!!!”
慕笙清唤了他好几声也不见回应,楼大人魂游天外,温暖跳下椅子走到他旁边,冲他耳边大喊一声。
“嗯?什么?”楼远一个激灵,骤然回神。
慕笙清幽幽道:“楼大人可要同去义诊?”
“义诊?”
“对啊对啊,师父每个月都会下山去百草堂义诊。”温暖说。
“楼某自当出一份力。”男人道。
……
“慕神医,您来了!”
“快快快,东西都备好了,您请。”
百草堂的掌柜热情似火地同慕笙清说话,慕笙清盛名在外,能请他过来坐诊,便是天大的福气。
“多谢刘掌柜。”
慕笙清淡淡道谢,跟刘掌柜往内院走,此时义诊还未开始,尚需做些准备。
“师父……阿暖想……”
小手揪住慕笙清的衣袍,轻轻晃了晃,温暖仰起脑袋瓜,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
慕笙清见那笑容便知她心里的小九九,微微俯身捏住小丫头的腮帮子,轻笑道:“阿暖又想吃糖葫芦了?”
“嗯嗯。”小姑娘重重点头,小眼睛躲闪似得瞟她家师父,怯怯询问:“可以嘛,师父。”
“阿暖保证,就买两根,阿暖吃一根,还有一根给瑛姐姐。”温暖扒着手指头说。
瑛姐姐是刘掌柜的孙女——刘瑛,每月慕笙清过来义诊时,温暖便在后院与刘瑛一起玩耍。
“看在阿暖这几日很乖的份上,师父同意了。”慕笙清说完,对身旁站着的楼远道:“可否请楼大人带阿暖去买糖葫芦?”
“当然。”楼远说。
往日都是杨信年带温暖去的,不过今日楼远跟他来的,就让杨信年留守竹屋了。
小丫头杏眼亮起,蹦蹦跳跳抓住楼远的一截指骨,拉着他往大街上跑。
青衣镇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楼远怕小丫头磕着碰着,出了门便将她抱在怀里。
来来往往的百姓看见俊美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就以为是哪家公子带女儿出来玩,用善意和睦的视线打量二人。
楼大人自小容貌绝艳,对这些目光见怪不怪,甚至接受良好,他护着小丫头转悠了半圈,没找到卖糖葫芦的小贩。
沿街路过酒楼时,一个身着玄白色长袍的少年郎闯入两人的视线。
“臭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还敢吃霸王餐?!”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翠茗楼是什么地方?!”
墨泫被酒楼小二从里面推出来,他不敢动手,要是欺负平民百姓被老大知晓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平日在鄢都,但凡见着他谁不会恭敬地唤一声“小墨爷”,奈何这穷乡僻壤的地儿没人认识他。
“小爷我说了,会给钱的,我只是……只是……”少年搂着他的木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道。
小二举起手里的扫把,一只手手叉腰,朝地上啐了一口,横眉竖眼地骂道:“只是现在没钱,想赊账是吧?!”
墨泫窘迫地点头。
“我呸!你这种人老子见多了,要么给钱,要么老子送你去见官。”店小二扬起扫把赶了赶墨泫,想拽他去官府。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客,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
“哎呦,你看看这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还是个穷鬼。”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这双手双脚健全,怎么吃白食啊?!”
“多半是个白眼狼!”
“就是就是!”
“墨泫哥哥——”
清脆嘹亮的童音在低声交谈的杂乱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楼远想捂温暖的嘴都来不及。
和店小二正在纠缠的墨泫听见喊声,一眼就锁定人群中那醒目的一抹紫色。
“老大!救我!!!”
看见楼远,如同看见亲人,墨泫眼泪汪汪地丢下他的宝贝木箱,往楼远那冲,猛地跪下来抱住他的大腿。
楼大人挣了挣裤腿,没挣开,墨泫灰头土脸的样子让他满心绝望。
“您认识他?!”
店小二见楼远气度不凡,衣着虽普通但周身气质轩昂,怀里还有个漂亮的小娃娃,以为是个低调的富家公子。
楼大人表情冷漠,说:“不认识。”
“老大,你不能不认我啊!”
“我跟你相依为命好几年,是你最忠心耿耿的下属!”
墨泫紧紧圈住楼远的大腿哭嚎,硬生生把眼泪都逼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眼瞅着那眼泪要糊在他裤脚上,楼大人特别嫌弃地用脚推推他,示意墨泫滚起来。
“他欠你多少钱?”楼远问。
店小二不知从哪掏出个算盘,呱嗒呱嗒一通敲拨,抬头说:“这位公子欠小店一百五十文。”
楼大人摸了摸衣襟,表情变得不太自然,又摸了摸腰间,脸色更加僵硬。
坏了,他所有的家当都在判雪居,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楼大人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是什么感受。
偏偏店小二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他瞅见楼远不正常的脸色就知道这人也是个穷鬼。
“你不会也没钱吧?!”店小二阴阳怪气,见楼远没理他,心下了然,当即拽住墨泫就走,边走边说:“没钱来酒楼吃什么饭?!”
“一个两个衣冠楚楚,结果全是穷鬼!”
“走,跟老子去官府。“
墨泫欲哭无泪冲他老大伸手:“老大~……”
语气委屈难过,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楼大人气得脸都黑了。
温暖用小手戳戳楼远那能滴墨的黑脸,讶然道:“美人哥哥,你吃煤炭了吗?怎么黑糊糊的?!”
楼远:“……”
“等等——”
清冷温和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挽救墨泫于水火之中。
慕笙清其实一早便跟在楼远身后,他知道这一大一小身上没钱,只不过他想起来时,两人已经出门了。
好不容易看见楼远和温暖,大街上人流密集,他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
大约因为楼大人过于专注寻找糖葫芦的小贩,以他敏锐的警惕性竟没发现慕笙清跟在后面。
“慕神医,您怎么来了?!”
“这小子您认识?!”店小二惊讶地看着白衣公子。
慕笙清神医之名早在各国间传开,更不必说青衣镇这个小地方,云城内人人都认识他,也皆受过他的救治。
“认识的。”既是楼远的下属,他便是不认识也得说认识。
“一百五十文对吗?给。”
慕笙清从挎着的布袋里掏钱给小二,一直在店内观望的翠茗楼掌柜看见慕笙清,急忙出现。
“慕神医,这可使不得,您对小人有恩,若没有您,小人的母亲早就魂归黄泉了。”
“这位公子是您的朋友,这钱小人就更不能收了。”
王掌柜拉过店小二,让他放开墨泫,推辞慕笙清的钱。
“王掌柜,当初您也帮过在下,两相抵消。”
“这钱,于情于理,您该收下。”慕笙清不由分说将钱塞给王掌柜。
“这这这……”王掌柜拒绝不了,只好收下:“那慕神医您下次带朋友来,小人给您上最好的酒菜。”
“先谢过王掌柜了。”白衣公子道。
王掌柜笑着连连点头,有对周围的百姓喊道:“大家都散了吧!”
“散了散了!”
众人顿时作鸟兽群散,片刻后,慕笙清的视线掠过楼远,落在傻笑的墨泫身上。
“小公子是……”
慕笙清气质淡漠冷然,墨泫不敢造次,立即拱手作揖道:“小爷……不是……我叫墨泫,是楼大人的下属。”
“可是''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的墨泫。”慕笙清温和地问道。
墨泫眼睛一亮,原地欢喜地转了个圈道:“对对对,是我是我!”
“慕神医果真学识渊博,您真是我的知音呐。”
终于有人懂他了!
“今日您救我一命,他日必当衔草环相报。”
少年握拳拍拍胸口,神情坚毅,语气掷地有声。
“不必如此。”慕笙清无奈笑道,又见他身后的木箱,问:“你可是墨家堡的人?”
“这是机关术吧?”
“您认识我家里人?!”
“你知道墨家堡?!”
两道惊讶的声音一同响起,墨泫和楼远齐刷刷侧首看他。
慕笙清疑惑,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在下幼年时随家师去过墨家堡。”他解释道。
“可墨家堡如今……”
“已经被灭门了。”墨泫接了慕笙清的下半句话。
“对不住,是在下失言。”
慕笙清神色歉意浓浓,墨家堡十年前因武林争斗而覆灭,只有墨家少主死里逃生,不知踪迹,看来此人便是墨泫,竟成了锦衣卫。
“无妨无妨,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墨泫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老大,你不是说要来杀人夺宝吗?”
“宝呢?!”
墨泫没好气地看着楼远,他以为楼远能救他,结果他家老大也是个不靠谱的。
闻此,慕笙清凤眸眯起,一字一顿地说:“杀人?夺宝?”
第7章 南钰
“杀人?夺宝?”
慕笙清听见墨泫的话便想起前些日子,楼远说要找赤火雪莲的事。
合着他就是那个该杀的人啊!
楼大人抱着温暖,俊美的脸露出比哭都难看的表情,霎时汗流浃背,额头冷汗连连。
“这个……”
慕笙清冷飕飕瞟了他一眼,扔了个钱袋子给他,留下一句:“明日带你去找雪莲。”
说完,转身急忙回百草堂,他还要准备义诊的事宜。
楼大人拿着钱袋子,心底惶惶不安地看着慕笙清离去。
坏了,他不会生气了吧?!
“老大,慕神医怎么走了?”
“你来这就是为了找雪莲啊?!”
单纯的墨泫还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滔天大祸。
楼大人的死亡视线将要杀过去时,温暖向墨泫伸出小手:“墨泫哥哥。”
楼远挑眉:“小阿暖怎么认识墨泫?”
温暖想了想,歪着脑袋解释:“上次是阿暖把字条给墨泫哥哥的呀!”
“阿暖看见他身上有和美人哥哥一样的花纹。”
楼远:“……”
突然觉得脸好痛,噼里啪啦的痛。
更想回到几天前给夸下海口的自己一个巴掌。
他不应该指望墨泫这个憨货。
回鄢都就让他滚去暗阁重造。
还是这孩子好,又乖巧又可爱。
“一会多给你买几根糖葫芦。”楼大人说。
“你为什么在这?”男人盯着墨泫问。
墨泫拍拍衣摆上的灰尘,没好气道:“不是老大你让我来的嘛?!”
“还有你给我的字条,勿念,几个意思?!”
“我还以为你死掉了!”
楼远咬牙切齿:“老子走之前不是让你来云城找秦松然的吗?!”
墨泫一拍手心,恍然大悟:“对哦。”
“但是我经过这里时,看见几个小混混欺负小姑娘,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下。”他嘿嘿一笑。
“是阿暖,是墨泫哥哥救了阿暖。”小姑娘举起小手。
楼远:“……”这都什么事啊?!
“那字条不是给你的!”楼大人有生之年从来没觉得这么心累。
墨泫呆愣:“不是给我的?那老大你原本打算给谁?”
“是给秦松然的。”
“啊?!给小秦将军的?!”
“那咋办,都被我截胡了!”
墨泫大惊失色,吓得整个人都变得黯淡无光。
“老大,我是不是闯祸了?!”
“美人哥哥,阿暖是不是闯祸了?!”
温暖揪住楼远的袖子,耷拉着眉眼问。
两个小家伙自知闯祸,垂下脑袋,蔫巴蔫巴地不说敢说话。
楼大人摸摸小姑娘的脑袋瓜,安抚她,随即凉凉一笑,薄唇轻启:“哦,没啥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
吓死孩子了!
“你带小阿暖去买糖葫芦。”楼远示意墨泫抱着温暖。
墨泫乖乖接过小丫头,问:“老大,你干啥去?”
“老子去见秦松然。”
“你保护好小阿暖,买完糖葫芦就回百草堂。”楼远将慕笙清给的钱袋子塞给墨泫,又问温暖:“阿暖记得回医馆的路吗?”
小丫头拍拍小手,干净的杏眼弯起:“阿暖记得。”
“好了,老子走了,你俩乖乖的。”
楼大人混进人群里,几个闪身,便彻底不见踪影。
“走,墨泫哥哥带你去买糖葫芦。”
“好呀好呀!”
……
云城将军府
楼远到达将军府时已是正午,太阳高悬空中,温辉凌然,晒得人暖洋洋的。
楼大人不走正门,轻车熟路地翻过墙头,进入院中不掩身形,背着手悠哉悠哉晃荡,沿小道巡查的侍卫、小厮,见着他也不奇怪,路过他时低头问好。
楼远颔首致意,这些家仆大多都是前线退下来的士卒或忠烈之后。
秦释对他们颇为照顾,留在府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楼远步履沉稳进了祠堂,那里供奉着东云战神、靖国公秦淮年的灵位。
他熟练地取香,放在蜡烛上点燃,随后执香恭敬拜了三下,道:“师父,遥槿来看你了。”
楼远敬完香,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像是唠家常一般坐在灵位前,告诉秦淮年他经历了哪些事,遇到了哪些人。
他离开祠堂时,便听见有人朗声叫他。
“遥槿,你没事了?”
来人与楼远年岁相仿,面容年轻刚毅,一身银甲灰袍,侧腰悬刀,脚踩铁靴,步伐铮铮如有铁骑行进的鼓点踏声。
其双目炯炯有神,周身隐有肃杀之气。
秦释刚准备外出巡逻,原本都到马厩要牵马了,听闻府中小厮报信,对副将交代让他们先去,自己急急忙忙赶过来。
楼远不以为意:“我能有什么大事?”
秦释脱下银盔抱于肋间,领着楼远往书房走,边走边说:“前些日子去捣了几个羯族人的据点,你不是伤重了吗?”
“还不肯留下来治伤,说吧,干啥去了?”
“要不是我手底下的人看见墨泫那小子,老子还以为你死了呢?!”
楼远跟他进了书房,大摇大摆往椅子上一坐,挑眉道:“你手下人见着墨泫了?!”
秦释放下银盔,说:“是啊,报上来的时候说那小子救了个女娃娃,混混的尸体都是兄弟我处理的。”
“不是我说,臭小子也太狠了,那些个地痞流氓个个面容青紫,一看就是中了牵机粉,你手上还有这好东西呐?!”
“牵机粉?!”
“对啊!你有这好东西不给兄弟我使使,拿这价值千金的东西去杀小混混,不是大材小用嘛!”
楼远神情诧异,转念一想,应该是慕笙清给温暖防身用的。
“我可没有这东西。”他说。
“不是你的?墨泫那小子哪来的?!”
“你可别骗老子,你手底下不是有个女毒师吗?”
楼远无奈笑道:“真不是我的,应是慕公子给小丫头防身的。”
秦释疑惑:“慕公子?你说那位神医?!”
“对,墨泫救的女娃娃是慕神医的小徒弟。”
“原来是这样,老子还以为你藏私呢!”
听他说完,秦释嘀咕两句又说:“话说,你到底干啥去了,走之前我亲眼看见你还往自己身上捅了两下,真不要命啊。”
“还有,你居然愿意穿质地这么差的衣服,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楼大人,何时受过此等委屈?!”
小秦将军围着他转悠两圈,啧啧称奇。
“滚犊子!”
楼大人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这可是慕笙清给他买的衣服,不允许任何人忤逆!
好吧,他承认,他没钱。
“遥槿,你伤咋样了?让老子瞅瞅。”说着,秦释便要上手扒他衣服。
“滚滚滚,秦松然,我伤没什么事,好的差不多了。”
楼远拦住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
“伤好了?谁给你治的?”
“不会是那位慕神医吧?!”秦释恍然大悟,突然咆哮道:“快说,你什么时候结识人家的?!”
楼远看不起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没认识多长时间,本来就是为了见他才来这里的。”
秦释摸着下巴垂思了会,陡然眼神一亮:“难怪你不愿意治伤,还要伤得更重,就是为了让慕神医救你,对吧?”
“你图啥?我记得你走前还顺了老子一株霜寒草,不是你拿那玩意干啥?那可是毒草,吃了会中毒的!”小秦将军有满腹的疑问等着他给自己解惑。
霜寒草性寒,毒性较强,揉碎外敷降温,内服能克灼烧之感,服下后脉象呈寒毒之症,落炎草可解其毒。
楼大人翘起二郎腿,悠悠道:“这些年,陛下缠绵病榻,情况愈发不好,听说边境这里有赤火雪莲,能克制寒毒还能温养身体,就说发现几个羯族人在中原的窝点,请旨过来查看。”
“原本猜到你在云城有探子,让慕神医的小徒弟带消息给你,让你知晓我还活着,谁知阴差阳错让墨泫给截胡了。”
“至于霜寒草……”他顿了顿,说:“听闻停云山上有位妙手回春的神医,传的神乎其乎的,我以为是个黑心肠的江湖骗子,那雪莲说不定早就被他私吞了,就做了中寒毒的假象,想趁机杀人夺宝来着。”
闻言,秦释无语极了,就这,为了个劳什子的雪莲,如此大费周章。
又是捣据点,又是受重伤的,何必呢?!
还以为你是为了兄弟我,真心过来帮忙杀羯族人的,结果只是顺带。
“你绕了这么一大圈,雪莲呢?拿到手了吗?!”秦释问。
楼远理直气壮道:“还没。”
秦释:“……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找你打听打听慕神医的消息。”
小秦将军目光一震,笑嘻嘻凑近道:“哦呦,你们锦衣卫要倒台了?!”
“这点消息楼大人还需要来问末将?!”
楼远嫌弃推开他的脑袋,道:“你不会什么消息也没有吧?!”
“怎么会?!”秦释神气昂首,大手一挥说:“在我任职之时,云城大大小小的人员,有名的、没名的,我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位慕神医,名笙清,据我所知,年少成名,其师是与慕家断绝关系的毒医慕呈肆。”
楼远点点头,这些和他掌握的消息差不多:“没了?”
秦释:“没了。”
楼远:“……”
“你真没用,还大将军呢,一点也指望不上!”
“嘿!你凭啥嫌弃老子?!打探消息的事不是你们锦衣卫该干的事吗?!”小秦将军气急,指着楼远怒吼。
楼远敲敲桌子,让他冷静,道:“你可知,西离经常派死士过来刺杀慕笙清。”
秦释睁大双眼,难以置信:“西离派死士刺杀?!”
“能豢养死士的必定是出身显赫的高门大户,难不成他是哪家叛逃的世族公子?!”
楼大人静静盯着小秦将军不说话,用看蠢货的眼神看他,朽木不可雕也。
秦释挠挠头:“……哦,不是世族公子啊……”
倏地反应过来大叫道:“他是西离皇室中人!”
“所以我说你没用,西离的人都悄无声息越过边境了,你还搁这傻乐呢!”
秦释:“……”这是重点吗?!
“等等,不对啊!”
“哪里不对?”
秦释走来走去,垂头沉思,他脚步一滞,转身道:“据我的消息,西离自三年前宫变后,小皇帝登基,如今西离皇室只剩下长公主、六皇子和九皇子。”
“其他正统皇室在那场宫变中几乎死绝。”
“老子跟你说。”小秦将军特别激动:“除了老子爹,西离长公主南沅可是老子最佩服之人,年纪轻轻上阵杀敌,真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楼大人继续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秦释话说一半直接哽住:“跑题了跑题了……”
“刚刚说到哪了……哦哦想起来了,长公主是女子,六皇子双腿残疾,九皇子在小皇帝登基后,封为摄政王,半年前就暴毙了。”
“慕笙清跟他们没有一个对得上。”
“你不要告诉我你怀疑他是小皇帝,年纪对不上,西离小皇帝才十岁。”
楼远:“……”服了你的脑回路了,老子看上去这么蠢吗?!
“慕神医年方几何?”
“十九吧……你问这个干啥?”
“不干啥,就问问。”
楼远垂眸思忖,原来他尚未及冠,孤身一人住在深山里,如此清冷孱弱,怪可怜的。
想着想着,男人心底泛上密密麻麻的心疼与无措。
“你这什么表情?他娘的还没到春天呢?你就思春了?!”
“楼遥槿啊楼遥槿,你不是自诩风流多情,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吗?!”
小秦将军洋洋得意,他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自己捏住了楼远的把柄,心下有了猜测。
他是个武夫,情情爱爱的虽然不懂,但他又不是没见过!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啊!
楼遥槿这样子,八成是栽了。
“滚,放出去的假消息你也信。”楼大人恶声恶气地反驳。
“摄政王。”他说。
“啥?”秦释还没反应过来。
楼远不耐:“你刚刚说九皇子封为摄政王,于半年前暴毙。”
对啊,咋了……你怀疑西离摄政王假死脱身来了东云,摇身一变成了慕神医。”
楼大人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还不算太蠢。
秦释:“说来,慕神医虽自小随毒医周游列国,但停云山却是他经常落脚的居所,而他最近一次回来便是半年前。”
楼远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道:“这就对上了。”
秦释还是不解:“只是时间对了,并不能代表什么吧?”
“还有一处可以证明。”楼远说。
秦释:“什么?”
楼远说:西离昭阳长公主与其丈夫温傅庭有一女,名温暖,而慕神医的小徒弟就叫这个名字。”
他早就这么怀疑了,今日来找秦释便是整合一下思路。
况且温暖长得有几分像慕笙清,只不过这丫头平时古灵精怪的,让人淡化了她和慕笙清的相似之处。
秦释一脚踩上木椅,右胳膊搭在抬起的腿上,严肃道:“这西离摄政王说起来跟咱东云还有点关系。”
楼远微微后仰,桃花眼定定看着他,示意秦释说下去。
秦释:“咱们东云与西离乃百年世仇,先帝在位时,国力弱于西离,曾派公主和亲,但膝下无适龄的公主,便册封慕家嫡女慕倾竹为公主嫁过去。”
楼远道:“她就是西离摄政王的母亲对吗?”
他之前以为慕笙清是随师父姓,现在想来他应是随母姓。
秦释点头。
“那位摄政王叫什么?”
“西离摄政王,名讳南钰。”
注:楼远,字遥槿。
秦释,字松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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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南钰
第8章 准备
“师父,师父,阿暖回来啦!”
小姑娘手抓糖葫芦,乖乖巧巧窝在墨泫怀里,他们从侧门进医馆,门口义诊的百姓很多,排了一道长长的队伍。
“这是您的药,记得每日一服。”
“谢谢慕神医。”
慕笙清坐在前院义诊,门口放了一张很大的木桌,百草堂的另外几位坐诊大夫同他一起替看诊的百姓诊治。
听见温暖的喊声,他分神看了一眼,发现只有小姑娘和墨泫回来,询问道:“楼大人呢?”
墨泫放下温暖,小丫头一落地,拿着糖葫芦连蹦带跳去找她的瑛姐姐玩去了。
少年让她小心点,便回道:“老大去见小秦将军了。”
“他可能晚点回来,让您义诊完直接回去,不用等他。”
慕笙清思索须臾,小秦将军他知道,云城的守城主将——秦释,是东云已故战神、靖国公秦淮年的义子,同秦淮年一样,是位功勋卓绝、赫赫有名的人物。
天子近臣居然和边关主将熟识,令人匪夷所思,不知是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罢了,不想了,这些事终究与他无关。
他回神,准备继续义诊,见墨泫依然杵在他边上,神情犹豫扭捏,似有话说。
“小墨公子有事?”
墨泫疯狂摆手,惶恐道:“别别别,慕神医您别这么喊我,叫我墨泫或者小泫子都行,老大就这么叫我,嘿嘿。”
“那墨泫,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墨泫紧张地挠挠脸,深吸一口气,嗫嚅道:“慕神医,您可不可以收留我?我的钱都花完了……”
如果不是钱花完了,他也不会被翠茗楼的店小二赶出来。
像是怕慕笙清不相信他的决心,用力拍拍胸口,铿锵有力道:“您放心,我绝不白吃白住,我会洗碗、擦地、刺杀、打探消息、布阵、制作机关……”
慕笙清见他越说越离谱,及时叫停道:“可以了,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他沉吟片刻,说:“我同意你留下,只需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便可,不过家中已无多余的屋子,你可愿意和楼大人挤一挤?”
墨泫眼神亮晶晶的,道:“愿意愿意,不用和老大挤,我睡房梁就成。”
慕笙清伸手指了指后院,淡然道:“既如此,你去后院与其他人收拾一下药草,可好?”
“好勒。”
墨泫一走,慕笙清想起他刚刚说的话,布阵、制作机关,倒是可以请这孩子帮他个忙。
……
另一边,楼远从将军府出来已是酉时,天色渐晚,寒气逼人,跟秦释借了匹快马,直奔停云山。
不出一个时辰,就到达停云山脚下。
他刚靠近判雪居,隐约瞅见几人围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远远看去,甚至还有火光在林间闪动,其中似有黑烟飘出。
“驾——”
楼远以为竹屋着火了,立刻快马加鞭地向前赶。
哪知刚到竹屋门口,就听见温暖和墨泫那大喊大叫的欢呼声,以及芳香扑鼻的食物香气。
“楼大人回来了?”
“可曾用过夕食?”
慕笙清最先发现楼远回来,起身去迎他。
楼远见白衣公子过来,有些怔然,以往回府,府中除了家仆余下皆是冷清。
而今身后泠泠雪间路,眼前灼灼烟火气,是他不曾感受过的红尘人间。
男人左手持缰,翻身下马,牵着马往慕笙清的方向走。
行至白衣公子面前,他回答道:“不曾用过。”
“那便一起用些吧,杨叔做了竹筒饭。”
楼远将马牵至后院,让它和白云呆在一块,才进前院。
“你怎么在这?”楼远拧眉看着墨泫,不加掩饰的嫌弃。
墨泫张嘴刚要说话,慕笙清率先开口:“是在下带墨泫回来的,孩子可怜,楼大人晚上与他挤一挤,可好?”
语气温和平淡,却不容拒绝。
墨泫莫名觉得这话很熟悉,好像早上的时候慕笙清也是用这种语气和他商量,“可好”二字一出,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
楼大人喉头一堵,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硬生生吐出一个“好”字。
我敢说不好吗?!
墨泫有幸看到他家老大吃瘪,高兴坏了,正要和身旁的小丫头分享他的喜悦,楼远怵他一眼,墨泫立马噤声,乖乖坐好。
“烧好了烧好了,可以开饭了!”
楼远回来前,杨信年砍了竹子,在院子里堆好火柴,又架了一口大锅,准备给他们做竹筒饭。
约莫烧了一个时辰,才从大锅里闻到丝丝溢出的糯米香和竹叶香。
听老杨叔说烧好了,温暖和墨泫两孩子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大锅,垂涎欲滴。
杨信年小心地掀开锅盖,热气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缓缓升腾,如同一层模糊的轻纱,温热而飘渺。
“小心烫啊。”老杨叔将竹筒过了过冷水,递给慕笙清。
“谢谢杨叔。”
慕笙清接过竹筒,自己没动,转而递给温暖和墨泫,让俩孩子先吃。
“谢谢师父!”
“谢谢慕神医!”
轮到第三个竹筒时,才递给楼远,甚至给了他一杯茶水:“竹叶茶,解腻。”
楼大人喜笑颜开,小心谨慎接过,道:“多谢。”
“杨叔莫要忙活了,一起吃。”
“好,小主人也吃。”
老杨叔在自己围着的襜衣上擦了擦手,随后坐下,夜晚安静,仅有林间哗哗作响的风声与落叶声,一家老小同聚喜乐,宁和而悠哉。
……
夜半,屋外下起绵绵不断的细雪,北风呼啸,吹得竹叶四处乱窜,与白雪交杂落在地上,没了声息。
楼远是被冻醒的,起身一看,棉被又被自己熟睡时一脚蹬开了,他抓抓头发,看了眼地上的墨泫。
墨泫想睡房梁没睡成,慕笙清给他拿了多余的棉被打地铺,又在屋里加了盆炭火以防他冻着。
墨泫搂着他的宝贝木箱,缩成一团睡得像只死猪,楼远下榻替他掖掖被角,猝然耳尖一动,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神色凛然,拉开屋门出去看看情况。
以为是刺客,没想到刚踏出屋门,就见慕笙清披着单衣坐在堂屋里擦匕首,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竹叶茶。
慕笙清看见他,询问道:“大人怎么起了?可是在下吵醒你了?”
楼大人不太高兴地拧眉,没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回了里屋。
少顷,他抱着件大氅出来,却见慕公子捏着那凉透的竹叶茶正准备喝,楼大人手一抬,直接夺过茶杯。
“都凉透了还喝,不知道自己是个病秧子?!”男人带着满腹的怨气说。
慕笙清猝不及防地愣住:这人做什么?管我?
从小到大,除了娘亲和师父,谁敢管他,更不必说从他手里抢东西,慕神医一时半刻顿时有些无措。
楼大人搁下茶杯,抖开大氅往慕笙清身上一盖,将不知好歹的病美人裹得严丝合缝。
慕笙清微微怔神,片晌后反应过来这是在关心他,便向男人淡然道:“多谢。”
“在准备明日进山的东西?”他问。
“嗯。”
慕笙清应声后便继续擦匕首,气氛陡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只余屋外呼呼的风声。
正逢楼远耐不住性子想找些话说时,慕笙清开口道:“为何想要赤火雪莲?家中有人生病?”
楼远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问起,毕竟在他心里,慕笙清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不好奇他人的事,也不愿与他人交心。
难不成……他终于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了?
楼大人双手抱臂暗自窃喜,月光穿透窗柩缝隙溜进来,打在男人昳丽的侧脸上,嘴角溢出的点点笑意如妖似魔,妖异而旖旎。
慕笙清看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正欲说话,楼远喜悦的神情骤然平淡,道:“因为陛下。”
慕笙清愣了一瞬才意识到,这个“陛下”说得是东云皇帝萧憬。
楼远继续道:“陛下近来时常抱恙,如今恰逢冬季粮食短缺之际,羯人在外虎视眈眈,隐隐有入侵我朝之意。”
“故而陛下不能有任何闪失,听说赤火雪莲可以温养身体,我便来此处碰碰运气。”
“慕神医云游救世,应知晓羯人凶残,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血腥屠杀,各国百姓深受其害。”
自东云战神秦淮年身故之后,羯族渐有卷土重来之势,而年轻一辈中,东云靖国公世子秦释、西离长公主南沅、南诏柱国大将军商玖林,肩负守卫三国边境的重任。
然东云与西离相邻,南诏位于后方,羯族进犯中原,势必要突破东云与西离。
每逢大旱或冬季来临,便是羯族人烧杀抢掠之际。
不知哪个词戳中他,慕笙清凤眸微垂,眼底晦暗不明,思绪百转千回,静默良久,再抬眼时,眼中只剩冰冷,寒彻刺骨。
“大人不必解释这么多,这些,与在下无关。”
语气漠然,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自嘲暗含其中。
楼远被他眼底的冷意冷到惊心,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撕扯着他的心脏,闷痛难受。
世人皆知,慕神医自幼随师四处云游,走过数不清的城镇,救过数不清的病患,医者仁心,菩萨心肠。
可现在,这被世人称赞的神医,做着救人的举动,嘴上却对人命无动于衷。
漠视、凉薄。
眼前人又出现了那种怪异的割裂感。
慕笙清对楼远眼中的心疼与悸痛视若无睹,起身收拾好包袱,说:“东云陛下是位明君,这雪莲他值得。”
娘亲说过,萧憬是个好人,既是娘亲都赞赏的人,那么孩儿会救他。
白衣公子敛去心中多余的情绪,将包袱塞进楼远怀里,对他说:“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楼大人回去再睡会吧。”
语罢,他伸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转身回屋。
楼远立于原地,抱着包袱,注视慕笙清合上屋门,森白月光拖长他的影子,孤寂黯然。
他想起秦释告诉他的话,西离摄政王,名讳南钰。
南钰,难愈,病苦缠身,伤楚难愈,这名字可真难听。
其实你从来就没想过掩藏身份吧,否则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能查到你的身份,所以你图什么呢?
或者说,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让你心灰意冷至此?
甘愿隐姓埋名窝居在深山里,不喜人烟,也不问世事。
楼大人手指渐渐捏紧包袱的一角,整个人上半身窥在阴影里,下半身抛在月光中,神情诡谲肆意、悲愁交织。
是时候让西离的探子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9章 雪莲
刚过辰时不久,天际已然拂晓,雪也停了,竹间小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晨雾下闪着白光,慕笙清和楼远站在屋前准备进后山。
“老大,慕神医,你们真的不带我去啊?”墨泫睡得还未清醒,耷拉着眉眼东倒西歪地晃悠,头发乱糟糟的,甚至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慕笙清给同样睡眼惺忪的小丫头理了理衣服,抬眼对墨泫说:“找雪莲有我和楼大人便可,只是需要劳烦墨泫小兄弟照顾一下家中老小,尤其是阿暖。”
他指了指被老杨叔抱在怀里的小姑娘。
墨泫不解,那丫头看起来鬼精鬼精的,实则挺乖巧懂事的。
然而慕笙清接下来的话让他张大了嘴巴:“如果阿暖让你陪她去林子里玩,希望你及时制止她,必要时若闹腾打晕也可。
墨泫:“为啥?!”她有这么调皮捣蛋吗?
温暖生气撅嘴:“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
慕笙清眯起凤眸,淡淡解释:“阿暖之前趁我不在去雪地里刨蛇的洞穴,后来被蛇咬了也不知悔改,甚至乐此不疲。”
“杨叔管不住她,为了她的小命,就拜托你了。”
闻言,墨泫瞪大双眼,他都不敢主动去招惹蛇,虽说是冬天蛇在冬眠,但不是这么玩的啊!
“他奶奶的,小丫头你这么虎的吗?!”
温暖唯唯诺诺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戳戳小手,小声反驳:“才不是,阿暖最乖了!”
“嗷——”
楼远赏了墨泫一个爆栗,道:“小小年纪,说什么脏话!”
墨泫捂着后脑勺,眼泪汪汪:“我错了,老大。”
“那我们走了,杨叔照顾好他们。”慕笙清道。
杨信年恭敬道:“小主人进后山小心些,老奴会照顾好孩子们的。”
慕笙清点头,挎好布袋,转而对楼远说:“楼大人,走吧。”
楼远应了一声,拎上包袱,跟着慕笙清离开竹屋,前往后山。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小丫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朝墨泫撒娇:“墨泫哥哥,咱们去找蛇蛇吧!”
墨泫:“……”
这算什么?阳奉阴违?!还是先斩后奏?!
……
一夜大雪,地上的积雪很深,停云山后山较之前山更为陡峭,山上路途险峻、寸步难行,雾霭飘渺,迷蒙似纱。
二人相互扶持,才挥开浓重的雾气,勉强绕过前山抵达后山的半山腰。
后山枯枝林密错杂,乱石丛生,踩在被雪覆盖的石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骨碌碌——”
山间石子细碎地往下坠落,好似落入水面晕染涟漪,实则砸穿氤氲的雾气,露出深不见底的涧沟壑渊。
“小心!”
慕笙清一个不慎,脚踩空半步,楼远眼疾手快拽住他的胳膊,否则直接跌落山崖,粉身碎骨。
“多谢。”他真诚道谢,稳住身形后挪动脚步,接着刺啦一声,外袍被枯枝勾住,划开一道大口子。
楼远:好熟悉的声音!貌似我之前也这么干过!
慕笙清轻皱眉头,伸手将破开的衣摆卷起,然后打结,便不会妨碍行动了。
他一动,腰间玉佩的流苏缠上银线,青色与白色难舍难分、交横绸缪,甚是惹人瞩目。
楼远顺势扶住他的胳膊,稍稍靠近一点,伸手去解那流苏,状似不在意地试探:“这玉佩与银丝倒是别致,慕兄怎会如此搭配?”
慕笙清只当他是随口一问,等解好缠绕的丝线,道:“此二物皆是家母遗物。”
楼远收回的手顿住,桃花眼染上歉意,道:是楼某失言。”
慕笙清抚了抚玉佩,说:“无妨。”
“接着走吧,快到山顶了。”
慕笙清在前方带路,楼远跟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缓缓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几日前还言之凿凿莫要窥探他的私事,如今却愿意说两句,也算是个好的开始吧!
大致过了一个时辰,他们轻微喘着气到达山顶。
初日悄然打破浓雾,赤色的光芒驱逐阴晦,如同火球霎时越过地平线,唤醒沉眠的万物,高高悬挂苍穹,静谧而庄严。
白雪覆盖满山青松,旭日一照,融雪犹如火灼,化作凝脂,清净恬雅难以言说。
楼远多年奔波在外,鲜少有这看日出的沉静时刻,他情不自禁握住身旁之人的手腕,磅礴的风声宛若鹤唳云端,清晰入耳,重而高亢。
公子素衣白袍,风又大又疾,墨发与凛风纠缠,猎猎飞扬。雾气扑面,清冷的容颜多了一丝破碎,好像风一吹就会零散于天地间。
楼远不禁握紧几分,慕笙清体温低,薄薄的皮肉下是消瘦尖硌的骨头,冰凉又脆弱。
楼远突然之间生出一种想亲身旁人的冲动,但还未爆发就生生遏制于心底。
慕笙清盯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长睫半垂,很轻的一声:“楼大人,在下不会掉下去的。”
抬眼看他,示意松手,男人没理,自顾自拢好面前人身上的白毛大氅,道:“郎君体弱,莫要染素尘。”
幽深的桃花眼与之对视,眸底是晦暗的、令人心惊的占有欲,看得慕笙清心跳不由漏了一拍。
仅一息,又重归清明,甚至弥漫着一分玩世不恭,让白衣公子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后面该往哪里走?”楼远没松开手,只是虚虚攥着,他问。
慕笙清不打算与他计较这小事,指了指前面,说:“再走一小段,温泉处便是赤火雪莲生长之地。”
楼远察他神色没有不愿之意,也未曾挣脱自己的手,内心暗自高兴。
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到了山顶太阳直射的地方。
那里有一泓温泉,源源不断的热气肉眼可见冲向九霄,与太阳的金光遥遥相对,恰似云海翻涌,霞光漫天。
赤火雪莲,顾名思义,性热,喜光照,却生长于寒暖交界之地。
而温泉中央有一方土台,很小,还没有成年人的手掌大,一株丹色莲花盛开其中,泉水澄澈充盈,云烟环绕,温养着唯一一株天地至宝。
“那就是赤火雪莲。”慕笙清说:“也是这世间最后一株。”
楼远眸子里泛起一丝喜意,道:“看来楼某运气不错。”
摘取雪莲的过程很顺利,慕笙清从布袋里取出木匣子,说:“雪莲喜光,每日拿出来晒一晒,可保药效发挥。”
“楼某记住了。”楼远小心地将赤火雪莲放入木匣子中,随后塞进包袱里,收好。
“嗯?这是什么?”
塞木匣子时,楼远发现包袱里有一块叠好的绢帛,展开来一看,是一张地图。
“停云山的地图?”楼远抬头询问慕笙清。
慕神医颔首,示意他说对了。
地图很详尽,大到群山、树木分布,小到径道、陷阱等细节,上面都细致的一一标注出来,甚至还用朱砂色的笔触描出安全路线。
“这里是……小心!”
楼远难得见画得如此详细的地图,堪比行军作战图,他发现一处画叉的地点,刚想询问这是哪,抬眼时瞳孔骤缩,慌忙扯过眼前人,那暗器堪堪擦着衣袍落地。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现身,约莫十几人,将二人团团围住。
慕笙清被他扯了个踉跄,站稳后凤眸低沉,隐于大氅中的手放进布袋里,他今日带得毒粉不多,只怕又要用内力了。
楼远侧步上前,将他挡在身后,掏出包袱里的匕首,神色警惕。
正准备出其不意动手,慕笙清轻轻拽住他的胳膊,耳语道:“若一会你我失散,记得跟地图上的路线走。”
言罢,不待楼远应声,抢先一步迎着风撒出一把药粉,这批刺客明显比上一次训练有素,迅速散开。毒粉有限,只毒倒几个,剩余的刺客再度进攻,来势汹汹。
楼远迅速掷出手中的匕首,趁其不备,击杀一名刺客,而后紧紧攥着慕笙清的胳膊,犹如铁钳般不可撼动,将他再次拉至身后。
慕笙清急道:“你做什么?”
楼大人轻笑一声,颇有几分傲世群雄的气势在,朗声道:“楼某再怎么没用,也不能让郎君一个伤患冲在前面。”
“几个宵小而已,还是不在话下的。”
据他的观察,慕笙清上次病发似乎是因为用了内力,而他的伤早就好得七七八八,几个小小刺客对他造不成威胁。
可惜他的刀不在身边,当初要不是想着降低慕笙清的警惕性,他把刀扔在了秦释那,上次走得急,忘记拿了,否则他定要这群刺客尝尝疏狂刀的厉害。
慕笙清微愣:伤患?他什么时候受过伤?难不成这人猜到他中毒了?
没等慕笙清想出个所以然来,楼远几个来回将剩余的刺客全部杀光,没让他身上沾到一滴血。
白袍除却纤尘,飘然如旧。
“怎么样?老子这身手……欸——”
楼大人正准备炫耀炫耀,慕笙清拉着他突然着急忙慌地向前跑,眼看着慕笙清要用内力,楼远反手拦住,问:“怎么了?”
慕笙清难得神情有些许慌乱,急迫道:“这些刺客来得太少了!”
“阿暖他们有危险!”
楼远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暗道不好,他手一伸将人打横抱起,脚下生风,往前山狂奔。
慕笙清恨不得掐死这人:“你抱我做甚?!”
楼远邪肆一笑:“郎君莫恼,这样快些。”
“你!”
慕笙清气急,指尖闪出银针,往男人胳膊上猛扎,随即只听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
判雪居不远处的竹林里,两小孩鬼鬼祟祟地趴在灌木丛里,安静地匍匐蠕动。
原本温暖想来挖蛇洞被杨信年和墨泫拦下,小丫头贼心不死,趁老杨叔去后院喂马,威胁墨泫说:“你要是不陪阿暖去找蛇蛇,信不信阿暖就把你赶出家门?!”
墨泫背着他的宝贝木箱,椅在门框边,居高临下看着矮萝卜似的温暖,眼里明晃晃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小丫头生气,嘟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作势要哭。
墨泫害怕了,老大没教过他怎么哄孩子啊?!
“你你你!不许哭!”
“小爷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小姑娘委屈瘪嘴,杏眼红红的,还是要哭,可怜巴巴出声:“不好。”
墨泫:“……”
好嘛!糖葫芦也吸引不了你了!铁了心要去挖蛇洞是吧?!
“好好好,小爷怕了你了!走,咱们现在就去找蛇蛇,行了吧?”
小丫头眨眼间阴转多晴,开心地眯起杏眼,没有半分难过的神情。
小墨公子再度无语,就逮着我一个人霍霍呗!
于是,在温暖的带领下,俩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进了竹林,然后躲在密集的草丛里搜寻。
墨泫龟缩在丛间,提出疑问:“阿暖,你确定这里有蛇?”
温暖伸出食指,对他嘘一声,示意小声一点,不要打草惊蛇。
小丫头以极小的声音昂扬道:“当然确定,阿暖挖过好几次,有经验。”
边说边拿着小铁铲打算挖洞。
蓦地,墨泫耳尖动了动,温暖注意到他的耳朵,好奇道:“你的耳朵会动哎!”
说着伸出小手想去摸一摸。
墨泫抬手制止她的动作,随后抱着她卧地,往里一滚,藏进草丛深处。
小姑娘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冲他挤眉弄眼,小小声道:“怎么啦?你看见蛇了吗?”
墨泫轻微拨开草丛,露出一只眼睛观测,他看见许多黑影迅疾地往竹屋而去,他小声回答:“有刺客。”
温暖当然知道那些刺客是哪里来的,虽然慕笙清从没让她见过这些,但总有疏漏的时候,她曾半夜睡不着去找慕笙清,瞧见慕笙清与刺客打斗的场面,才明白他们的生活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那怎么办?杨爷爷还在竹屋里!我要回去!”小姑娘很着急,想起来。
墨泫摁住她,说:“不行,你这小胳膊小腿回去能干啥?白白送命吗?!”
少年懊恼,因为木箱体积大,刚刚出门没带上它,现在身上只有几个暗器和一把匕首。
“墨泫哥哥。”温暖拍拍他的后背,小脸严肃。
墨泫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咋了?!”
“阿暖带你去干票大的,有没有信心?!”小丫头握拳,杏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墨泫磕巴:“你……想干什么?”
温暖说:“师父在林子里布了机关,咱们把刺客引开,然后干死他们。”
“啥?!”
墨泫不敢相信这是个七岁小娃娃说出来的话,就像讨论今天吃什么饭喝什么水般轻描淡写。
不是!你咋比我还勇啊!
“哗啦啦啦——”
温暖爬起来,抱住一根竹子猛晃,牵动其他竹子发出剧烈的沙沙声。
“快走,就在那边。”
察觉到刺客向他们这边来,温暖拖住墨泫的胳膊把他往来时相反的位置拽。
“他娘的!小爷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墨泫一把抄起温暖,疾步如飞奋力奔跑,再不跑那暗器就快戳进他骨头里了。
“墨泫哥哥,快跑快跑!他们要追上我们啦!”
小丫头趴在他肩膀上,看见后面穷追不舍的刺客,兴奋地拍了拍小手。
墨泫:!!!
你啷个一点也不害怕?!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就在墨泫在林子里乱窜时,有黑影迅速逼近两人,眼瞅着刺客即将抓住他们,温暖大喊:“墨泫哥哥,快撒毒粉!”
毒粉?他哪来的毒粉?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墨泫胡思乱想,他伸手在怀里一掏,看也不看直接甩出去。
那刺客瞬间倒地,墨泫边跑边回头看一眼,见黑衣人死不瞑目,少年大惊失色,下一刻竹林里传出来惊天动地的嘶吼声。
“你给我的牵机粉居然是真的?!!”
注:素尘,指灰尘或比喻雪花,这里引申为风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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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雪莲
第10章 离别
“当然是真的,阿暖从不说谎!”
墨泫卯足了劲狂奔,好不容易跑到温暖指定的地点,刺客也到了身后,他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心脏。
小爷还以为这丫头拿假药骗人,幸好自己没作死去碰那毒粉,要不然早就凉透了。
墨泫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后怕。
而此时,身后追击的数十名刺客全部从天而降,形成一个包围圈,缓缓向俩孩子靠近。
“墨泫哥哥,趴下!”
墨泫听见温暖的声音,来不及反应,被小丫头一个泰山压顶,两人双双倒进草丛里。
墨泫撩起眼皮,温暖压在他胸口上,他看见千万根银线以摧枯拉朽之势越过头顶,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密密麻麻将黑衣人一一绞杀。
银色丝线在竹林中若隐若现,就连光线都难以扑捉,宛若锋利的刀片瞬息之间拦腰斩断繁茂的竹子,乱七八糟的竹叶像密集的雨滴噼里啪啦往下砸,掩盖住血腥的地面。
墨泫瞪大双眼,眼眸里溢满亮晶晶的崇拜与狂喜。
我的老天爷!这机关!简直鬼斧神工、出神入化!
“墨泫哥哥,捂眼。”
墨泫原本还想继续看两眼,结果眼前一黑,小丫头趴在他身上,右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左手还想去捂墨泫的眼睛。
小姑娘念念有词:“师父说了,我们是小孩子,不可以看这些场面。”
墨泫生无可念:你是小孩子,小爷可不是!
小爷可是要上战场的男人!
“阿暖!墨泫!”
随着大部分刺客被击杀,楼远和慕笙清也从后山赶回来,将余下的黑衣人尽数歼灭。
“师父,美人哥哥,我们在这里!”
温暖听见楼远的喊声,立刻抬头回应,还不忘用小手继续捂住眼睛。
墨泫抱起温暖,小丫头依旧死死捂住眼睛,慕笙清见她这样,轻笑一声:“阿暖可以挣开眼睛了。”
小姑娘乖乖挣开,高兴撅嘴:“师父,阿暖是不是很乖?”
慕笙清点了点她的额头,宠溺道:“是乖,但也是个淘气包。”
温暖惴惴不安地低头,她挖蛇洞的事还是瞒不过师父。
慕笙清摸了摸她的脑袋瓜,说:“鉴于阿暖此次面对危险很勇敢,师父就不追究阿暖挖蛇洞的事了。”
“好耶!”
“慕神医,这个机关是您做得吗?”墨泫激动地问。
慕笙清点点头,道:“是。”
墨泫放下温暖,猛地拽住慕笙清的衣袖,兴奋道:“您可以告诉我这个机关的制作原理吗?”
慕笙清道:“可以,就算墨泫不提,在下也是要请你帮这个忙的。”
墨泫十分自来熟地嗔怪:“害,慕神医您别叫我墨泫了,一点也不亲切,以后您就是我兄弟,我叫您哥,您唤我弟就成。”
楼大人本来在查看刺客的尸体,闻言立马过来踹了墨泫一脚,怒道:“跟谁称兄道弟呢?!”
“那在下唤你小墨可好?”慕笙清想了想,从善如流道。
“行啊!”
“不行!”
楼大人恶狠狠盯着墨泫,什么小墨?!老子还小楼呢?!
墨泫委屈巴巴看了看他老大黑沉沉的脸色,咦!老大要吃小孩!
慕笙清无奈,打岔道:“小墨帮我改良一下千丝阵吧。”
墨泫瞅了楼远一眼,见楼远点头,他挠挠头,笑嘻嘻道:“慕神医您等我一下,我回去取机关匣。”
慕笙清道:“在下在此处等你回来。”
“楼大人带阿暖和墨泫先回去吧,杨叔应当还在竹屋。”
刚刚回来时,慕笙清听见千丝阵启动的声音,便知出了事,所以他们先来了竹林,竹屋未曾回去查看。
楼远担心,犹豫地看着他。
慕笙清冲他摇了摇头,正色道:“放心,在下不会有事。”
……
楼远带温暖和墨泫回到判雪居时,没发现有刺客的踪迹,杨信年正在厨房烧饭,见他们回来,还问他家小主人呢?
楼远没让他担忧,便告知他慕笙清在竹林改机关。
杨信年这才放心,主动牵走温暖,给小丫头做好吃的。
楼远扫了眼墨泫,墨泫会意跟上,两人进了慕笙清的屋子。
“老大,你进慕神医屋子干啥?”
“这熟门熟路的,老大你之前不会来偷过东西吧?!”
楼远送了他一个白眼,在竹柜里翻出当初那条塞满银针的棉被。
“你看看这个。”
墨泫上前正要触碰,楼远提醒道:“小心点,里面全是银针。”
墨泫小心翼翼捏住棉被一角,将其移到阳光下,银针隐藏其中,闪着寒光。
他前前后后检查好几遍,惊叹道:“老大,慕神医真是个天才,他应该来当墨家堡的少主,这天分,无人能出其右。”
楼远挑眉,道:“看出什么门道了?”
墨泫说:“棉被里有丝线牵引,若只是像平日里盖被子那样倒不会有什么事,但从外部探入或者刀剑等物进行攻击时,这丝线受到震动,里面的银针就会弹射而出。”
楼大人摸着下巴思考,幸好,这棉被不是什么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阴损法子。
墨泫对慕笙清佩服得五体投地,少年郎像是捧着宝贝的那样左看看右摸摸那条棉被。
楼远对他挥挥手,说:“你先去帮慕神医吧。”
墨泫拿着他的机关匣,道:“那我走了。”
楼远:“去吧去吧。”
待慕笙清和墨泫改造完千丝阵回竹屋时,杨信年已经准备好了晚饭。
慕笙清正打算进屋,楼远拉住他,说:“慕神医,外袍给我。”
慕笙清:?
楼远说:“帮你补一补。”
慕笙清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早间被撕裂的白袍现在已然更加破破烂烂。
他说:“不必,扔了便好。”
都破成这样了,没有补得必要。
楼远坚持:“就当给楼某一个表现的机会,权当报答慕神医带我去找雪莲的恩情。”
还记得当初那件被他扯坏的白袍,自那日后,再没见慕笙清穿过,估计早被扔了。
慕笙清叹口气,依言将外袍脱给他。
罢了,随他去吧,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后面几日,楼远和墨泫仍然住在竹屋里,没事帮杨信年喂喂马,或者帮慕笙清改改机关,以至于墨泫每天像个小尾巴跟前跟后,追着慕笙清到处跑。
慕笙清对机关术所学不精,与墨泫相互讨论,互相学习,楼大人想参与进去,遭到了两人同款嫌弃脸。
“咕咕——”
信鸽的到来打破了安静的生活,楼远拆开秦释寄来的信,才知道羯族人突袭边境,与秦释所统领的秦家军已经打过几个回合,秦释让他见信速归。
夜色渐晚,昏暗的天空万里无云,林间冷风顺着栅栏缝隙往两人身上扑落,让人顿感凄凉、忧愁。
慕笙清看见楼远不太好的脸色,便知他要离开了。
楼远察觉到身后的人,抬眼撞上他的视线,内心五味陈杂。
“我……”我该走了。
这话他不愿、也不想说出口。
索性慕笙清提前预判,问:“大人要走了吗?”
楼远情绪难掩低落:“嗯。”
这几日,慕笙清大差不差知道楼远是个怎样的人,性子邪肆张扬,却不失细致,虽然有时候不着调还会抽风,好歹外表丰神俊朗,弥补他那一点小小的缺陷。
慕笙清侧身,邀他回屋,道:“进来吃碗汤圆再走吧。”
楼远脸色不好地点点头。
进屋时,温暖和墨泫两孩子乖乖坐在桌边,墨泫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堂屋里没人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低迷僵冷。
杨信年端了三碗热乎乎的汤圆过来,感觉气氛不对,放下汤圆,局促地搓了搓手。
慕笙清对他说:“杨叔,你先去休息吧。”
“欸,小主人有事再唤老奴。”老杨叔应声退下。
温暖眼泪汪汪,经过十几天的相处,小姑娘早就把楼远和墨泫当自家人,知晓他们要离开,撇了撇嘴:“美人哥哥,你们可不可以不走,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慕笙清揉了揉她的脑袋瓜,说:“阿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小姑娘失落垂头,沮丧道:“可是阿暖不想让他们走,阿暖以后都不去挖蛇洞了,哥哥们能不走吗?”
无人回应,这个承诺楼远和墨泫都给不了她。
温暖垂头丧气地扒拉碗,吃了几口汤圆就闷闷不乐下桌。
慕笙清坐在另一边,刚刚楼远也告知他,羯族突犯,于是他问:“墨泫也要随你上战场吗?”
楼远犹豫了下,准备开口时,墨泫率先说:“当然,小爷一身本事,怎可无用武之地?!”
慕笙清道:“你毕竟只有十五岁。”
墨泫不以为意,说:“十五怎么了?西离摄政王十五岁挑起半壁江山,西离长公主十五岁早就上阵杀敌,就连我朝小秦将军也呜呜呜……”
老大你干什么?!
楼远捂住墨泫的嘴,示意他闭嘴。
听他提西离摄政王,慕笙清眼底迅速闪过一丝嘲讽。
楼远桃花眼动了动,转移话题:“慕神医,可有想过离开停云山?”
慕笙清不解:“为何要离开?”
楼远:“西离刺客多次暗杀,你何不换个地方住?”
慕笙清凤眸微垂,不甚在意道:“不用了,这里很好。”
慕笙清知他是好意劝慰,奈何天下之大,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宛若一叶漂泊跋涉的孤舟,在广阔无垠的湖面兜兜转转,寻觅可以扎根的归亭。
而判雪居,更是不可多得的一隅清涧。
楼大人拧眉,却也无可奈何,他没有立场去过问慕笙清的决定。
算了,让云城的探子好好注意一下停云山的动静,以防出事。
男人搁下碗,起身进了屋子,出来时手上捧着件衣服,递给慕笙清,说:“衣服缝好了。”
慕笙清诧异,没成想楼远真的会补,他接过衣服瞧了瞧,发现针脚精细,原本破开的地方被白色流云图案所取代,也不花哨。
至于为什么绣流云图案,大抵是因为楼远认为慕笙清就像一片快要消散的停云,飘渺无定。
隔着迷雾,看不清,抓不住。
他想把云绣下来,用牵挂遮挽、留住眼前的人。
慕笙清以为楼远会编辫子就很厉害了,没想到他一个上位者居然会做女红。
就很……贤妻良母?!
慕笙清被自己的思绪惊了一下,越发坚定楼大人对妻儿很好的想法。
他收下衣服,脸色平静,淡淡道:“多谢。”
楼远对墨泫说:“该走了。”
墨泫背起机关匣,带上包袱,向坐着的慕笙清抱拳,道:“慕神医,后会有期。”
楼远深深看了一眼慕笙清,蠕动嘴唇却没说话,抬脚果断踏出门槛,墨泫跟在他身后。
两人刚出竹屋院门,慕笙清也拿了个包袱追出来,喊道:“等等。”
楼远回头,示意墨泫牵马去前面等他,他自己迎上去。
慕笙清将包袱塞进他怀里,说:“这里面有毒粉和一些药草,你们会用得上。”
楼远抱着包袱,说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待楼某回来,慕神医可不可以不要再唤我楼大人了?”
慕笙清眼尾微扬,似有不解:“你想让在下唤你什么?”
楼远垂眸思索,留了个悬念,道:“我还没想好,等我回来告诉你。”
“你要等我。”他又重重地重复一遍。
慕笙清浅笑着应道:“好。”
楼远凝视片刻,想伸手抱抱眼前人,最终指骨握拳攥紧又松开,他下定决心大步流星离开,心底默默地想。
但我已经想好唤你什么了。
阿清。
楼远追上墨泫的脚步,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里。
慕笙清站在竹屋前的青石小阶上,衣摆随风而动,神情静谧却隐含淡淡的凄楚,白衣公子朝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轻轻执手弯腰行礼。
冬风夹杂寒意四处游荡,远送对离去之人的祝祷。
愿君平安,
祝君凯旋。
第11章 鏖战
“老大,今日街上好生热闹。”
墨泫牵着马,下山进入青衣镇,他走在楼远前面,探头探脑四处张望。
街上挂灯结彩,百姓们热热闹闹,甚至还有舞龙舞狮和杂技表演,在夜幕下处处彰显着过节的喜庆氛围。
楼远向路边卖福字的老伯打听:“老人家,今日可是有什么庆典?”
那老伯道:“二位是外地来的吧?”
楼远和墨泫点头。
老伯说:“今日是腊月十二,咱们云城一年一度的百福日,也是蚕花娘娘的生辰。”
“每逢百福日,大家都会向蚕花娘娘祈福,然后回家吃一碗香甜的糯米汤圆,在自家窗户上贴福字和窗花,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老伯解释完,和蔼可亲地笑了笑,推销自家摊铺的东西:“二位公子可要买福字,图个吉利?”
楼远顺势买下一对福字,他抬眼观望停云山的方向,内心复杂中暗含一点欢喜。
难怪慕笙清让他们吃过汤圆再走,竟是有这一层缘故在。
那样清凌凌的一个人,除了义诊几乎从不下山,活得像个吃斋念佛的苦行僧。
孤寂、羸弱。
让人心疼。
他眼神不动,继续凝视停云山,声音很轻:“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就带你去人世繁华里看一看、走一走。
出了青衣镇,楼远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墨泫,说:“我有事要你去办……”
正准备交代,墨泫不满打断:“老大,你是不是想支开我,不让我上战场。”
楼远确有这个意思,墨泫才十五岁,他还背负着墨家堡的血仇没报,万一上了战场回不来,下了地府如何面对他家的列祖列宗。
“小泫子,立刻回鄢都,传我的命令,让所有锦衣卫严阵以待,羯族来犯,京中定会有人暗中作梗。”
“驾!”
不等少年反应,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墨泫像冒着火的炮仗,追着楼远跑了两步,气到咆哮:“老大,你这个骗子!”
……
自楼远和墨泫走后,判雪居陡然冷清下来,明明以前便是这般过来的,如今却觉得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空荡和不习惯。
慕笙清照例下山去百草堂义诊,此次他只带了温暖前去,老杨叔年纪大了,骤感风寒,便让他在竹屋里歇着。
那日墨泫离开,还留了个礼物给温暖,知道小丫头喜欢挖蛇洞,少年做了一个机关木头蛇,全身可凭自己心意进行扭动,外观参考眼镜王蛇的造型,特别逼真。
温暖爱不释手地玩了好几天,才暂时不念叨美人哥哥和墨泫哥哥什么回来。
慕笙清无奈扶额,他不明白是自己的教导出现了问题,还是别的因素导致温暖一点也不喜欢女红和读书。
每天不是找蛇洞就是调皮捣蛋,但凡让她看书,不出一刻钟倒头就睡。
这性子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随了她娘,慕笙清怜爱地拍拍温暖的后脑勺,害怕自己估计是要让长姐失望了。
当初长姐将温暖送到他身边,就是因为这丫头每天上蹿下跳,不爱念书,将学堂里的夫子气得半死,长姐认为他学识渊博便让温暖跟着他,希望能好好管管这皮猴子。
现在瞧着,他好像把孩子养歪了?!
唉,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要不让阿暖去学武?不知这丫头愿不愿意?
慕笙清义诊时难得出神,瞄见那木头蛇,他又想到楼远,不知战况如何了?
青衣镇只是云城内一座微不足道的小镇,消息落后也属正常,但距楼远离开已余数日,倘若羯族突破云城外的陵阙关防线,定会屠城。
如今没有消息,想来陵阙关应当守住了。
不多时便是元日,希望这场战役能在过年前结束,将士们可以归家过个好年。
“下雪啦下雪啦!”
温暖抓着她的宝贝蛇,在百草堂后院激动地大喊。
今日天气不佳,来看诊的人不多,慕笙清出了门,站在廊下,瞧屋檐矮角处滴落的雪花。
临近酉时,落日的光线模糊不清,细细白雪纷纷扬扬,冷风漫卷,寒意随之而来,迅速将天地染成冷莹莹一片。
白衣公子沐雪而立,苍檐覆白,浅雾冷冽,墨发随风微微轻动,抖落些许清雪,他的容颜与视线平静又淡漠,抬手抚了抚空中降落的雪滴,仿佛格格不入的精美画中仙。
刘掌柜见他站了许久也不动,怕他冻着,缩了缩脖子缓步上前劝说:“慕神医,这天估计要下大雪,回去的路怕是不好走,您今日便住小人家里吧。”
慕笙清睫羽轻颤,回道:“多谢刘掌柜好意,杨叔还在竹屋,在下需得回去看看。”
“阿暖呢?”
刘掌柜指了指后院,说:“小阿暖和瑛儿刚刚玩累了,小人就让她俩去里屋睡觉了。”
慕笙清作揖道:“劳烦刘掌柜照顾阿暖一夜,明日一早在下来接她。”
刘掌柜拱手回礼,道:“小人会照顾好小阿暖的,慕神医放心。”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夜幕已至,道路上凝结一层薄薄的冰棱,慕笙清收拾好东西,将腰间玉佩取下放进布袋里,才执伞出了百草堂。
临近新岁的大雪,最是冰寒刺骨,北风协同冷雪不断涌上飘诀的素色衣摆,呼啸的凉意丝丝缕缕入侵骨缝。
慕笙清矩步方行,大氅被风吹得飞扬,他不急不慌地踩上青石小阶。
夜空阴云密布,停滞不前,墨色沉沉,竹林里积雪厚重,不知因何而来的寒鸦立于枝头,近乎凄厉嘶哑地鸣叫,在昏暗的林中略显毛骨悚然。
竹叶被北风打散,一脚踩着冰雪,咯吱咯吱的声音仿若野兽的尖啸绝音,隐藏其中的鬼影极速靠近,黑暗中暴露无数冒着冷光的眼睛,一时间浓重的杀意愈发逼人。
“铮——”
慕笙清没有回竹屋,他刚入停云山便知有人埋伏,于是从容不迫地去了布置千丝阵的地方。
原本的千丝阵灵活性不足,且破绽众多,当时温暖和墨泫是钻了刺客不了解千丝阵的空子才逃过一劫。
凭借对西离派人过来的规律,慕笙清知晓无论刺客死多少,下一批前来行刺的必然更加厉害。
所以他请墨泫改良了一下千丝阵不足的地方,伸手启动千丝阵的那刻,黑衣人也陆续出现。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来的刺客是先前的三倍之多,甚至还有体型庞大的异族人。
即使蒙面,他也认得出来,那魁梧的身材决计不可能是中原人。
难不成西离此次没有派死士,而是雇佣江湖刺客?还是说,这些人中有羯族人?
慕笙清皱眉,神情凝重,手指悄悄紧攥成拳,箍住腰侧的银线,今夜怕是有一场鏖战要打。
这月的毒发日还没到,他担心动用内力会像上次那般引起毒发,不过纵使担心也于事无补。
“杀——”
站在最前方的黑衣人冷酷挥手下令,他身后的刺客顿时倾巢而出,与千丝阵相撞,霎时竹林中一片血腥气。
千丝阵毕竟是个机关,还是建立在竹林中的机关,这就造成它的效果没有在密室内的强,且只可使用一次。
如上次一样,大片的竹子被割裂,近似透明的银丝牢牢扎进地面,隐匿于黑暗,雾气弥漫,仅凭肉眼几乎看不见。
刺客突破千丝阵时,慕笙清也没闲着,他观察到这群黑衣人似乎知道千丝阵的运动轨迹,但又像是巧合,因为他们也死了将近一小半的人。
可那些异族人还没有出手,慕笙清的凤眸危险眯起,警惕性已然拉到阀值。
寒光闪过,朔风被撕裂,是剑出鞘的声音。
慕笙清足尖轻点,凌空跃上竹间粘血的银丝,居高临下藐视犹如在阴沟里张牙舞爪挑衅的老鼠。
一袭白衣猎猎翻飞,不复往日里的温和出尘,而是撕开那层伪装,探露出上位者的压迫感,艳绝、嗜杀。
“唰唰——”
淬毒的银针和暗器宛若万树繁花带着杀气射向地面。
随着“铛铛”几声,所有的黑衣人挥剑格挡,慕笙清将手中纸伞掷出,击倒上前的黑衣人。
左手解下腰间银线,从虎口缠绕,恰好竹叶飘落,他趁机借力,飞身而下,手中银线好似纤细的长鞭,划开皮肤的那时就变成坚硬的钢针,瞬间血花四溅。
他自小研习救人之术,毒术虽算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精通,因为慕呈肆让他主攻慕家医术,毒术只是辅助。而在武艺上面,他的内力很强,却不善刀剑中的任何一道。
面对这些刺客,慕笙清很冷静,可惜身中剧毒,心有余力而不足,但凡动用内力,便是锥骨噬心之痛。
半个时辰,慕笙清强忍痛意杀了不少刺客,他的毒粉和暗器用得一干二净,苍白的脸上沾满血污,钻心的疼让他有些力竭。
不出所料,还是毒发了,内力在迅速流失。
他猛地呕出一口血,身体晃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染着鲜艳的猩红,凌厉的凤眸抬起,那些个异族人有了动作。
他们举起森白的大刀,踩踏地上的血坑和尸体,大步冲慕笙清挥砍,嘴里不经意喊出的话晦涩难懂。
慕笙清幼时曾随慕呈肆去过北方,他知道,这是羯语。
西离居然和羯族勾结。
陛下,您是多想让臣再死一次啊!
慕笙清唇角苦笑,咽下喉中血沫,指尖发颤却死死攥着银线,他还有最后一包牵机粉,而刺客仅剩五名羯族人。
慕笙清不露痕迹后退几步,打算偷袭。
他的内力所剩不多,骨头缝里都泛着疼,几乎都迈不开腿。
这群羯人与其他刺客不同,他们所使的大刀,力道刚劲,又重又慢,慕笙清只能赌一把,靠巧劲破局。
慕笙清没有选择和他们硬碰硬,在羯人冲过来时,他脚步一转,伸手勾住竹子,利用旋转的惯性像甩长枪那样将银线甩出去,与带着强烈劲风的大刀相撞。
银线碎成几段,慕笙清整个人被劲风打飞出去,撞断一大片竹子。
“噗——”
他倒在死相惨状的尸体间,猛地喷出几口血,支撑着想再度起来,但伤势太重,摇摇晃晃又跌回血坑里。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仍紧紧盯着羯人的状态。
那几名羯人短暂交谈了几句,哈哈大笑两声,正准备过来查看慕笙清死了没有。
猝然间,他们用手指狂抓脖子上的皮肤,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被黑布蒙着的脸隐约呈现青紫,没挣扎几下,相继倒跌在地。
趴在血坑里的公子嘴角微微勾起。
他刚刚将最后一包牵机粉抹在银线上,计算好撞击的角度和牵机粉扩散的弧度,才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们。
“轰——”
与此同时,巨大的爆破声在寂静的竹林间倏地响起。
紧接着,浓重的黑烟和火光冲天而起。
是判雪居的方向。
“杨叔……”
火光映在慕笙清眼底,他勉强抬手,手指无意识嵌进泥土里,缓慢艰涩地往前爬动,身下的白雪混满血液和碾碎的竹叶,留下血淋淋的痕迹。
大雪还在下,慕笙清浑身没一块好肉,墨发凌乱,白衣破碎,浸满血痕和泥水。
那双执针救人的手指早被银丝划烂,鲜血顺着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滑,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皮囊在痛,骨髓也在痛。
他就这么拖着血污的身体努力向前爬,雪滴落入他的伤口,也不曾停下半分,痛到麻木时便没有任何感觉了。
杨信年是他娘亲生前的仆人,在娘亲去世后一直跟着他,于慕笙清而言,杨信年早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向他这边跑来。
“小主人!”
杨信年跑到慕笙清身边,霍然双腿跪地,粗糙的大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根本不敢去触碰慕笙清。
“杨叔……”慕笙清虚弱地喊道,声音细若蚊蝇,杨信年靠在他嘴边才听清。
杨信年“哎”一声,算作回应,他急忙道:“小主人,刺客用火药炸了竹屋,他们马上就会找到这里,老奴会引开刺客……”
话还没说完,慕笙清猛地搭上杨信年的手,嘴角溢出血丝,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小主人,以后老奴不能陪着您了。”
“如有来生……如有来生再给您做竹筒饭,望您此后多保重。”
杨信年老泪纵横,对慕笙清重重磕了个头,嗓音哽咽:“殿下,老奴啊……对您有愧。”
语罢,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迅速将地上散落的竹叶铺到慕笙清身上,并将其他的尸体拖过来作为掩护。
做好一切后,杨信年捡起慕笙清打斗中掉落一旁的氅衣,披在自己身上,回头定定看了一眼慕笙清的方向,就迅速没入大雪中,不见踪影。
没一会,好几道黑影也跟了上去。
“杨叔……不要……”
掩于竹叶中的慕笙清血流不止,冰冷的温度冻得他全身僵硬,眼眶发涩,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他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变得越来越小,却无可奈何。
悲痛交加,哀哀欲绝。
罢了,一条残命,死了也好。
说不定奈何桥上还能和杨叔做个伴。
世界陡然变得安静,竹林的夜晚只剩下满地的腥气和邻近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声。
或许,还有两个濒死的人在挣扎。
雪过无痕,掩埋一切,不会有人发觉。
浑浑噩噩间,慕笙清头贴在地面上,眼帘半阖,神志不清,他的意识逐渐抽离,彻底昏厥前脑海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你要等我。
楼大人,在下怕是等不到你了……
第12章 铜钱
距离云城八百里开外
东云国边境防线陵阙关
“咳咳……”
“嘶……他娘的秦松然你是不是想谋杀老子?!”
“要不是老子,你的脑袋瓜早就被羯人当蹴鞠踢了!”
刚打完一仗,秦释打斗中不慎坠马,头差点让敌军削掉,楼远救他时被捅了个对穿。
秦释给他包扎伤口,手劲太大,痛得楼大人直叫唤。
“哥……对不起……”
小秦将军蔫蔫的,情绪低落,包扎好伤口就不动了,哪还有一点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他只有闯祸了或者挨骂时委屈了才会叫楼远“哥”。
他们俩一个是秦淮年的义子,一个是秦淮年的徒弟,从小一起长大,幼时就连裤子都是换着穿,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楼远扬手往他后脑勺一挥,没好气道:“胡思乱想什么呢?”
“你对不起我啥?”
“别人想让老子救他还没这个荣幸呢?!”
“知足吧你!”
秦释捂着后脑勺,黢黑刚毅的脸上流露出不满,恼羞成怒道:“楼遥槿!你说话就说话,打老子做甚?!”
“老子好歹也是一军主帅,岂是你说打就打的?!”
“老子不要面子的?!”
楼远嘴角坏笑,跟哄小孩似的:“好好好,下官知错、知错。”
秦释收敛恼意,没再和楼远打闹,正色道:“此次羯人来犯有问题。”
楼远裸着上半身,脊背肌理线条流畅,精瘦紧致,唯有腹间一道狰狞的贯穿伤破坏了美感。
他放下缠绕伤口的绷带,接话:“他们不像往年过来掠夺女人和粮食。”
“更像是来吸引我们注意力的。”
羯人凶残,秋末至冬季中旬便是他们骚扰各国边境的时间,最为喜欢烧杀抢掠,遇见男人就杀,若是女人就抢回去充当食物或者军妓。
秦释神情严肃,说:“他们这次领头的是我以前没见过的。”
楼远用指腹摩挲疏狂刀的刀柄,垂眼深思,以往他很少待在边境,对于羯人的部署没有秦释熟悉。
他沉吟片刻说:“我会传信回去,让锦衣卫加紧打探羯人的消息。”
秦释剑眉一挑:“锦衣卫已经深入羯人内部了?”
楼远第一次觉得下面人效率低下,道:“当然没有。”
又补充了句:“哪有那么容易。”
众锦衣卫:老大,你怎么可以嫌弃我们!!!
秦释撇了撇嘴:“我底下的探子来报,此次羯人领兵的人叫石叱烈。”
楼远:“姓石?石姓好像是羯族的大姓吧?”
秦释点头:“他们的首领叫石骨咄。”
楼远嗤笑:“改名了?我记得师父还在世时,他不是叫……骨咄禄?这老狗几年前痴迷于学习中原文化,改得这么不伦不类。”
“就是他害的老爹战死鬼雁壑!”
秦释咬牙切齿,“啪”地拍裂椅子扶手,周身气压低沉,眸底血红带着强烈的恨意。
西离与东云交界之处,有两座深山,其间有一道谷壑,常年黄沙漫天,每每百鸟迁徙途经此地,不知是何原因总会坠入山谷,故而得名——鬼雁壑。
东云德昌十五年,鬼雁壑之战,秦淮年率军深入腹地追击羯人,等秦释去时,只有一地的尸骸和沾着血的黄沙。
那一年,秦释和楼远仅仅十五岁。
楼远拍拍他的肩膀,眺望窗外漆黑的夜空,道:“五年了松然,我们定能将那乞活贼挫骨扬灰,替师父报仇。”
秦释神色沉重,喝了口凉茶压压火气,突然讷讷地说:“哥,你伤口渗血了。”
楼远低头看了眼腰腹:“啧……”
秦释挠挠头,道:“你要不用用慕神医给你的药?”
那天楼远回来时他就注意到他哥怀里的包袱,楼大人洋洋得意地说“这是慕神医给他的宝贝”。
楼远抿唇,看了眼桌上的凉茶,慕笙清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散。
若无人管束,他定会喝凉掉的茶水,一点也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就和温暖一样不听话。
他回神想去拿包袱,一动伤口的血流得更快了,秦释摁住他,道:“你安安分分坐这,老子去给你拿。”
楼大人蹙眉,脱口而出:“不行。”
秦释:“咋的!那里面是有宝贝还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实话,楼远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从他拿到手的那天就没打开过,要不是秦释提起,他压根舍不得用里面的药。
楼远捂住腹部,坚持自己去拿包袱,秦释亦步亦趋跟着,眼神乱瞟,随口道:“你这么紧张慕神医给你的东西,不会是喜欢人家吧?”
楼远找东西的动作一顿,转头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他早已察觉自己不清不白的心意,只不过被人水灵灵问出来还是头一遭。
“啊?!真的假的?你开玩笑的吧?!”
楼远眉眼含笑,说:“什么真的假的?这种事还能作假?”
“艹!你居然是个断袖?!”
秦释满脸难以置信,不仅瞪大双眼,甚至张大嘴巴,合都合不拢。
楼远大发慈悲地手一抬,合上秦释的嘴巴,邪肆一笑:“那咋了?”
“还咋了?!我的老天爷!虽说咱东云民风开放,也有官员取男妻,但陛下能同意你喜欢男人吗?”
“要是你因此被降罪……”秦释突然哽住,随后背着手在屋里沉默走了两圈。
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他立马就想通了,冷静道:“害,没事,多大点事,要是你被降罪,就算赔上老子一身军功,也包你和嫂子安然无虞。”
楼远拆包袱,闻言笑了笑,桃花眼里泛上暖意,道:“那下官就仰仗将军了!”
秦释嘀嘀咕咕:“也不知道那慕神医长啥样,让你跟被灌了**汤一样痴迷……”
楼远没理他,打开包袱一看,最先入眼便是上面的素色锦囊,余下就是一些药包。”
他解开锦囊,往手心里倒,是一枚贴着福字的铜钱。
楼远想起来,他离开的那日是百福日,这铜钱应是慕笙清让他平安归来的祝愿。
不用本人解释,楼远的脑子自动补全所有的话。
楼大人高兴地咧开嘴,笑容怎么看都很傻气,他用指尖轻轻抚了抚铜钱,好像在思念那清冷似竹间新雪的人。
不管慕笙清怎么想,这毫无疑问就是定情信物。
秦释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嫌弃道:“就一枚铜钱,做什么这么高兴?”
楼远小心翼翼将福字铜钱塞回锦囊,朝秦释白一眼:“你个孤家寡人懂什么?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
秦释一言难尽嘁了一声。
“不是!有个问题!”
楼远瞄他,问:“什么问题?”
秦释幸灾乐祸:“咱不是怀疑慕神医是西离摄政王吗?万一他真是,你一个正三品指挥使怎么配得上人家超一品亲王?”
这不就是草鸡配凤凰,怎么配,都磕碜!
楼大人脸上荡漾的笑容瞬间僵住,那表情看起来甚是痛心疾首。
楼远:弟啊!你为何要扎我的心?!
“咚咚咚——”
“将军,有个自称是锦衣卫的要见楼大人。”秦释的副将纪宏在门外高声喊道。
楼远和秦释对视一眼,秦释道:“云博,让他进来。”
纪宏匆匆带人进门,凌宵看见楼远便急道:“老大,出事了。”
楼远心底猝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就听凌宵说:“前几日有一伙人突袭停云山,等属下赶到时,竹屋被烧,只剩下满地的尸骨和血迹……”
凌宵话没说完,楼远手抖得厉害,锦囊掉落,下一刻猛地揪住他的衣领,眼神骇然:“慕笙清呢?!”
“慕、慕神医不知所踪,暂未找到。”
楼远松开手,踉跄后退,低喃道:“没找到就好……没找到就还有一线生机……”
凌宵继续禀报:“属下在山底发现了慕神医身边那位老仆人的尸体,据仵作查验,是坠崖而亡。”
“老大,属下根据您留下的地图,在后山温泉旁的山洞里挖出了几个陶罐,里面都是些保存完好的虫子尸体。”
秦释问:“什么虫子?”
凌宵摇头,“体型奇特,像蝗虫又不像,属下们怕出意外,只拿走了一罐,剩下的全部埋回土里了。”
楼远上次发现地图上画叉的地方,但没来得及问慕笙清,虫子的事他定然知情,否则怎会在地图上标注此处危险。
凌宵又取出几样东西,道:“老大,属下找到了这个,应该是慕神医的东西。”
楼远眼珠动了动,看见凌宵递过来的物品,是一块染血的衣服碎片和断成几截的银线。
楼远眼尾猩红,手指颤抖地去碰那块布料,他认出来了,这是他给慕笙清缝补的那件衣服,上面有他亲手绣的流云图案。
至于那截同样染血的银线,是慕笙清娘亲的遗物,他必是伤得很重,不然怎么会连这都落下。
他怒火攻心,猛咳几声,甚至咳出了血丝,吓得秦释赶忙把他摁椅子上。
楼远攥紧布料,桃花眼冰冷阴鸷,声嘶力竭:“大战期间,边境封禁,这些刺客究竟是怎么进城的?!”
“都给老子去查!!!”
……
半月后武林盟
“快看快看……他是不是要醒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榻上双目紧阖的美人,脸色苍白静默,形状优美的唇瓣血色浅淡,若不是呼吸微弱,就如同一尊做工精致的玉色冰雕。
低低切切的杂乱声不断传入慕笙清的耳蜗,他不安地皱了皱眉,眼睫颤动,才怠缓睁开。
“清弟,你醒啦!”
慕笙清撩起眼帘,一张虬髯飞动的大胡子脸在冲他挤眉弄眼,白衣公子心里不由发紧,呢喃一句“好丑”,便立刻阖上眼。
纪寥笑容凝固,听见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他对旁边的师妹师弟们投去怀疑的眼神,小声发问:“真的辣么丑吗?”
众师妹师弟们点点头,片刻后又立马摇摇头。
他的小师弟江逸舟将手放在嘴边,同样小声对他说:“大师兄,我都说了留胡子不好看,你一个马上要及冠的人了,非要学我爹装老成做什么?”
纪寥不服:“这样有气势,比较像世外高人。”
江逸舟继续输出:“什么高人,我看你像讨打的人。”
“好好的一张帅脸,使劲糟蹋。”
纪寥嚷嚷:“是你不懂我们男人的审美!”
江逸舟怼他:“谁还不是个男人了?!”
“刚刚慕神医也说你丑!”
纪寥顿时熄火,肺腑中徒增一抹悲凉。
原来,真的没有人懂我呜呜呜呜!
“那个……”
少年悲痛欲绝,转头对上慕笙清好奇的视线,他迅速捂脸,慕笙清说了两个字又默默闭上嘴。
“……纪公子,对不住。”
“在下没认出来你。”
“刚刚多有冒犯。”
慕笙清扭了扭手腕,逐渐有了力气,他费力起身,满脸歉意。
四年前,他和师父云游时,与纪寥有过一面之缘,也是难得能遇上和他年纪相仿之人。
纪寥不满,胡须一颤一颤的,道:“都说了我虚长你半岁,还叫我纪公子,多见外!”
慕笙清从容改口:“纪大哥。”
“我怎会在此,是你们救了我?”
纪寥摸着他那微卷的胡子,道:“对,家师想寻毒医为我师弟复诊,但传信去停云山却没有回应,便差我们前去查看。”
“哪知刚到竹屋,就见一地狼藉,我当时在尸体中找到你,你冻的都没气息了,差点吓死我!”
“盟中所有的大夫商讨许久,都说你中毒了,用了好些办法才勉强吊住你的命。”
“你昏迷了半个月,幸好你撑过来了!”
“话说你究竟中了什么毒,如此难解?!”
慕笙清移开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被银线划烂的地方已然结痂,身上的伤痕也好得七七八八,由此可见武林盟花了不少精贵药材来救他。
竟然昏迷了半个月,都错过了新年。
他心里感激,嘴上只淡淡道:“无事,多谢你们救在下一命。”
纪寥内心疑惑但没追问,却听慕笙清道:“纪大哥师弟如何?可需在下帮忙诊治?”
纪寥将江逸舟推上前,说:“这是我小师弟江逸舟,他天生经脉堵塞,无法习武,先前毒医诊治说可用内力打通,但没说运用方法,只开了几副药让小师弟调养调养。”
江逸舟是个咋咋呼呼的性子,陡然察觉慕笙清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少年不好意思看了看眼前如林间松风的人。
“慕……慕神医,我爹想尝试用内力打通经脉的法子,这些年除了寻找毒医,就是闭关修炼。”
“您能不能帮帮我,我都好久没见过我爹了。”
江逸舟的父亲同时也是纪寥的师父,当今武林盟盟主——江覃岳。
慕笙清默默叹气,他家师父留了个难题给他。
江逸舟拿出脉案册,说:“这些年我爹请过许多大夫给我诊治,但都没办法,这是我的脉案册,慕神医您看看。”
慕笙清接过册子,随意翻了几页,记录的脉象相差无几。
他抬头说:“小江公子伸手,在下探一探你的脉象。”
江逸舟乖乖伸手。
少焉,慕笙清抬眼,道:“抱歉,如家师所说,你的经脉问题只有用内力打通这一个法子。”
“但这法子如何运用,在下并不知晓。”
纪寥问:“那清弟可知毒医的下落?”
慕笙清摇了摇头:“不知,师父未曾传信告知他的下落。”
“在下近半年未与家师通信了。”
纪寥懊恼:“这可如何是好!”
江逸舟苦笑,安慰他:“大师兄莫急,都这么些年了,治与不治又有何关系?”
慕笙清想了想,说:“在下有一套针法,可缓解经脉堵塞的问题,待我寻到家师,再想解决之法也不迟。”
江逸舟激动:“太好了!谢谢慕神医!”
慕笙清道:“应当的。”
“纪大哥,你们救我时,可有见过一位大约六旬的老翁?”
江逸舟推推纪寥,让他说,纪寥挠挠头,道:“清弟,说实话,我们去时,除了你,竹屋外没有一个活物。”
此话一出,整间屋子安静下来,慕笙清垂下眼睫,别过脸,藏于棉被中的手指死死攥紧。
“在下……知晓了……”
纪寥正想安慰两句,只听他说:“在下需回去看看。”
注:乞活贼,原意是逃亡求食的饥民,这里表达为对敌方的侮辱性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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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铜钱
第13章 鄢都
“呜哇!师父——”
“阿暖以为你不要阿暖了!”
慕笙清回百草堂接温暖,小丫头一见他,眼泪唰地下来,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嚎。
“不哭了不哭了,是师父来迟了。”慕笙清手足无措地哄她。
“慕神医,你这一遭,可是吓坏我们了。”
“是啊是啊。”
刘掌柜和其他几位百草堂的坐诊大夫连连说道。
刘掌柜说:“你出事那日一早,小人左等右等不见你来接孩子,便带着几个樵夫上山寻你,哪知那一地的尸山血海,真叫人惊心。”
“小阿暖这几日是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坐在门口就盼着你回来。”
慕笙清轻拍温暖的后背,低头表示歉意:“让各位忧心了,是在下的不是。”
“哦,对了。”刘掌柜突然道:“后来还有一伙人来询问你的下落,小人只言不知晓,那伙人又上了山,没多久就走了。”
“小人在他们走后,上山看了看,他们好像就是来查看情况,什么事也没干。”
慕笙清深思,什么事也没干?那来寻他做甚?
刘掌柜继续说:“慕神医你身边那个长得高大俊美的男人也来寻过你。”
慕笙清:“楼远?”
刘掌柜:“对对对,就是他。”
“来时可着急了,小人看他那副模样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还绑着绷带呢!”
“师父,师父,美人哥哥也找过阿暖,问阿暖愿不愿意跟他走,阿暖没答应。”
“阿暖要在这里等师父。”
小姑娘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可怜巴巴瘪嘴。
慕笙清温柔地给温暖擦了擦脸,随即抬头问:“陵阙关战事如何了?还有楼远,他如何?”
刘掌柜道:“您说这个呀!”
“有小秦将军在,那当然没问题了,羯族早被打跑了。”
“说来也奇怪,往年可是要打几个月的,今年很快就打完了。”
“真是怪哉!”
刘掌柜拍了拍手心,道:“至于你那友人,你要是早回来五天,说不准还能碰上他。”
“他给你留了个口信,说过些时日还会回来,让你等他。”
慕笙清摸了摸温暖的小脑袋瓜,神情忧戚,他似乎欠了楼远一个天大的人情!
“大哥!你咋来了?!”
百草堂外,纪寥碰见巡街的纪宏十分惊喜。
“你小子又长个子了啊!都快赶上大哥了!”纪宏穿着盔甲,一拳锤在纪寥胸口,朗朗大笑。
“嘶……大哥,你轻点。”纪寥揉了揉痛处,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纪宏从马匹上取了个剑匣递过去,道:“知晓你要及冠了,大哥身在军中,无法回去观礼。”
“这柄剑是大哥请云城最好的铸剑师打造的,权当及冠礼了。”
“回去替我向爹娘问个好!”
纪宏拍拍纪寥的肩膀,纪寥抱着剑匣,眼底泪花闪烁,他大哥好些年没回家了。
慕笙清牵着温暖打算回竹屋看看,见纪家兄弟俩说话,便静静站在门口,没出声打扰。
听闻鄢都纪家有二子,长子从军,次子游历江湖,纪家父母常常哀叹,没一个省心的!
纪宏眼尖,瞥见那素色衣摆,抬眼一看,恍觉惊艳。
几日前,羯族退兵,楼远本想留在云城继续找人,奈何德昌帝召他回京。
百般权衡之下,楼远嘱托秦释帮他找人,走之前,秦释问他慕笙清长什么样?
楼远留下一句:“当然是长得比我还美的人了,你一看就知道。”
纪宏才知,楼元这一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一袭白衣静默而立,面容清冷,眉目浅淡却含着一丝忧愁,凤眸冷冽孤傲,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出尘,飘然若仙。
确为松间雨、雪中月,疏离矜雅,如空谷幽兰,不可亵渎。
纪宏愣了一瞬,随后朝慕笙清抱拳致意。
慕笙清见状作揖回礼。
“清弟,这是家兄——纪宏。”纪寥介绍道。
纪宏不敢托大,便说:“慕神医,您叫我云博便可。”
慕笙清点头,道:“云博兄。”
纪寥见他出来,问:“清弟要去哪?”
慕笙清答道:“带小徒回竹屋看看。”
纪寥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大哥,你去吗?”
“大哥还要巡街,你们去吧。”纪宏有对慕笙清说:“慕神医,停云山上已被楼大人清理过,你们大可放心前去。”
慕笙清微怔,楼远竟做了这么多?
他们一走,百草堂街巷暗处的两人迅速离开,隐约还有些许激动。
“快快快,慕神医还活着,赶紧给老大传信!”
到了竹屋,慕笙清看见废墟后的两座坟冢,眼眶涩然,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几日未曾下雪,竹林中除了被摧残的竹子和被烧毁的竹屋,其他地方一片洁净,没留下一点当日打斗的痕迹。
风一吹,枯叶摇摇欲坠,更显萧瑟与荒凉。
楼远找全了杨信年的尸骸,给他立了碑,就连那匹跟了慕笙清许久的老马白云,也有它自己的坟冢。
慕笙清愈发觉得亏欠楼远良多。
他带着温暖,在墓碑前烧了些纸钱,念了往生咒,为杨信年和白云送行。
竹屋已然不能再住人,慕笙清也没那个心思再重建竹屋,药材在大火中全数烧毁,而抑制寒毒的赤火雪莲也给了楼远,他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慕笙清蹲下身,对温暖说:“阿暖,师父送你回娘亲那里好不好?”
温暖本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孩子,小小年纪却跟着他到处吃苦,现在送她回西离,她也能继续当锦衣玉食的小郡主。
温暖歪头不解:“那师父呢?不和阿暖一起回去吗?”
慕笙清温柔地捏捏她的小脸,心下苦涩。
他和温暖不一样,于世人眼中,西离摄政王南钰早就死了。
他没有家了。
“不了,师父……还要去找你师祖,就不和阿暖一起回去了。”他编了一个谎言骗温暖。
“可是娘亲也会想师父的。”
“就跟阿暖回去嘛。”
小姑娘垂头,小手揪住他的衣摆,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小舅舅……”
自温暖来到慕笙清身边开始,就被勒令不准喊他“舅舅”,只能喊师父。
起初小姑娘不习惯,叫错过几次被罚着念书,再也没喊过慕笙清“舅舅”。
慕笙清也不想这么严厉,为了隐藏身份,也为了他自己的一点私心。
西离他回不去了,他也无法“死而复生”成为南钰。
“阿暖,听话!”慕笙清严肃道。
“不要!阿暖不要听话!”
“师父才不听话!娘亲说了,师父最会骗人了!”
“娘亲让阿暖跟着师父,看着师父,一刻也不能离开。”
“可是……可是师父失踪了半个月,如果娘亲知道阿暖把师父弄丢了,一定会拿她的烧火棍把阿暖的屁股抽开花!”
“呜哇!”
温暖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啦啦地往下砸,没一会哭成个小花猫。
慕笙清哭笑不得,抬手给她擦眼泪,什么烧火棍?!
那是你娘的武器——绛鸾枪。
绛鸾枪整体呈乌金色,南沅在军营偶有起炉生火,就拿长枪当烧火棍使,被温暖瞧见了,便以为自家娘亲上阵杀敌使得都是烧火棍。
纪寥见他俩拉扯不下,出了个主意:“清弟,我下月便要及冠,你和小阿暖不如随我去鄢都,参加我的冠礼宴。”
“何况我小师弟也需要清弟你施针……这样吧,清弟可愿做我武林盟的客卿长老?”
慕笙清给小丫头擦干眼泪,闻言思索。
江逸舟的经脉的确是个问题,还是要请师父来解决。
至于阿暖……
想到这里,慕笙清看了一眼温暖,小丫头鼓起腮帮子,睁大眼睛瞪他。
罢了,带着这小淘气包吧。
抑制寒毒的药还有几颗,应当可以多苟活几月。
去鄢都啊……说来还不知道娘亲的家乡是何样子呢!
剩下的时间就去看看娘亲的家乡吧。
说不定,还能再见一见他。
等快死的时候就送阿暖回西离,届时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把自己葬了。
如此,也算圆满。
几息时间,慕笙清把所有事情都想好了,甚至连后事在他心里也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
“好,我和阿暖随你去鄢都。”
“武林盟的客卿长老就不必了,小江公子的经脉在下会负责到底,纪大哥无需担心。”
“在下会在此处留刻记号,如果家师回来便会知晓。”
纪寥喜悦:“太好了!清弟大义我没齿难忘!”
“那咱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出发。”
“好。”
……
一月后 鄢都 醉梦坊
“主君,西离那边传消息回来了。”
雅间内香雾袅袅,楼远躺在窗边竹椅上假寐,蕊娘轻甩手中锦帕,身姿婀娜,款款而来,立于楼远身侧悄声道。
“怎么说?”楼远瞬间起身,急迫地看着蕊娘。
蕊娘从没见过他这般急切,一时半会吓一跳,回神后立马道:“奴家这就让人进来。”
楼远催促:“快去。”
蕊娘行至雅间门口,挥了挥手让外面候着的凌夙进去。
凌夙一进去,隔间便冒出几个脑袋冲蕊娘招招手。
“蕊娘姐姐,快来快来。”奚芜绮拉着蕊娘进入隔间,发现墨泫、凌宵、荀泗疾等一众暗阁的人都在。
蕊娘奇怪:“干什么你们?”
奚芜绮问:“好姐姐,你快说,老大交代凌夙什么事了?”
蕊娘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西离那边的事,还挺急的。”
奚芜绮踹了凌宵一脚,说:“你知道吗?”
凌宵也一脸懵:“我咋知道?我哥半个字都没透露给我。”
奚芜绮说:“上次不是你和你哥从云城回来报信的吗?”
凌宵:“你说这事啊……老大让我和哥在云城找慕神医。”
蕊娘异常激动:“慕神医?是我想得那个慕神医吗?”
凌宵点头,就是你想得那个慕神医。
奚芜绮:“小泫子,这事你应该最有发言权啊!你不是跟着老大去云城的吗?”
剩余四张脸齐齐看着他。
墨泫:“额……老大的事……我哪知道啊。”
蕊娘亲昵地点了点奚芜绮的额心,道:“你对主君的八卦咋这么感兴趣?平日里你也不这样啊!”
奚芜绮晃了晃她的手,撅嘴:“我这不是听说老大有心上人了嘛!”
蕊娘:“谁说的?”
奚芜绮毫不犹豫卖人:“荀老头说的。”
荀泗疾:“……”
……
雅间内
凌夙禀报:“老大,据西离国的探子回报,西离摄政王名南钰,建武帝第九子,生于建武二十四年腊月十二。
楼远转扳指的动作一顿,他猛地站起,吓了凌夙一跳。
凌夙不解:“老大……怎、怎么了?”
楼远声音艰涩:“你刚刚说他是哪一天出生的?”
凌夙察觉楼远情绪有些失控,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腊、腊月十二。”
楼远语气难掩酸涩:“百福日?”
凌夙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吧。”
楼远攥紧竹椅的扶手,又缓缓坐下,他想起那日分别之时,慕笙清送他的福字钱币。
原来那天是他的生辰。
楼远后悔不已,他不该那天走的,应当对阿清说一句生辰吉乐的。
“继续说。”
凌夙:“其母是我朝慕家嫡女慕倾竹,于庆观三十三年被先帝封为文惠公主,远赴西离和亲。
“同年,文惠公主被建武帝封为贤妃,次年诞下九皇子。”
“然东云与西离乃百年世仇,九皇子身负两国血脉,被西离皇室视为''不详''。”
“啪”地一声,楼远硬生生掰断了竹椅的扶手,眼底戾气十足。
“他们……怎么敢……”
五个字从他齿缝中艰难漏出,语气森冷,却暗含一丝心疼。
他家阿清明明是个善良、悲苦的小可怜,西离居然敢视他为“不详”!
一个异国之人,孤苦伶仃,说什么停云山很好,哪是很好,根本就是无处可去。
楼远心如刀绞,闭了闭眼,平缓心绪后,摆手让凌夙继续。
凌夙:“九皇子自出生后,就居于深宫,无人知道他是何模样。”
“我们的人没能找到九皇子从出生到十五岁的画像,也没查到期间发生过什么。”
“西离皇室内部也无记录,就好像被人刻意抹去了。”
楼远抬眼,眼眸幽深,应是贤妃用了什么办法,让那老皇帝松口放阿清随毒医远游,这才有了闻名天下的慕神医。
“那十五岁之后呢?”
凌夙:“九皇子十五岁那年,西离宫变,被建武帝急召回京……奇怪的是,那场宫变据说是太子起兵造反,其他皇子从中作梗,一夜之间西离皇室几乎死绝,没人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宫变结束的次日建武帝就驾崩了,接着太子之子南归屿登基,九皇子被封为摄政王。”
凌夙还要再说,楼远抬手制止,后面的事他基本都知道。
四年后,摄政王南钰暴毙。
西离皇室有人在掩盖这一切,倒是让他越来越好奇了。
“嘭咚——”
凌宵猛地推开门,他大喊:“老大,来了,你等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竹椅上哪还有楼远的身影。
第14章 重逢
“师父,鄢都好热闹呀!”
“不知道鄢都的糖葫芦会不会比云城的更好吃?”
温暖和慕笙清坐在街边支起的馄饨摊铺里吃午茶。
白衣公子头戴一顶白纱斗笠,听见温暖的话就知道这丫头旁敲侧击想吃糖葫芦了。
慕笙清进鄢都不能让慕家人认出来,他的容貌与慕倾竹有七八分相似,只能戴着帷帽以作遮掩。
一行人历经一月多才抵达鄢都,风尘仆仆的,纪寥要先回家看望父母,再安排他们的居住事宜,江逸舟就领着武林盟的人入住客栈。
慕笙清无事,便带着温暖出来遛一遛。
小丫头吃完馄饨,小嘴叭叭的:“师父,师父,咱们会在鄢都遇见美人哥哥和墨泫哥哥吗?”
慕笙清微微颔首,给小丫头擦嘴:“应该会的。”
进了鄢都,便是楼远的地盘,他来这里的消息是瞒不住楼远的。
可不就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早知如此,他就不在百草堂留信了。
当初一时脑热,想着楼远万一回停云山找他,还可以凭借信件原谅他的不告而别,现在想想,这事办的可真是蠢极了。
“走走走,快去前面看看。”
慕笙清正苦恼要不要寄信给刘掌柜,让他销毁留给楼远的信,大街上顿时人流攒动,前方似乎有热闹看。
“掌柜的,这是怎了?”他询问店家。
店家笑道:“前些日子公主去万国寺祈福,今日回京,大家都打算去一睹公主芳容呢!”
这东云国只有一位公主,那就是东云太子的同胞妹妹——宣颐公主萧湘。
与西离不同,当今东云德昌帝子嗣不丰,算上楼远,膝下共有三子一女。
太子萧沚和公主潇湘乃皇后所出,二皇子萧准则是淑贵妃所出,而楼远是德昌帝登基七年后外出巡狩时所认义子。
“师父,阿暖也想去看。”温暖扯了扯慕笙清的袖子。
慕笙清微微蹙眉,他实在是不喜外面人多喧闹,还是山上好,清净。
“那我们就远远看一眼,看完回去,好吗?”慕笙清温声同小丫头商讨。
“好。”小姑娘开心地满口答应。
慕笙清抱起温暖,随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而去。
没一会,公主的马车已然到了,数十名禁军在前开道,马车前后共有宫女太监二十人,最贴近马车左右的宫女四人。
马车繁贵富丽,玉勒雕鞍,车门前悬挂两盏镂空灯笼,随着马匹前进而晃动,两侧的装饰幕帘精致工整,随行的宫女挽着花篮,往空中撒花瓣,一时间花香浮动、琳琅锦绣。
百姓们遵从秩序站于街道两侧,伸长脖子好奇地注视旁观,蓦地幕帘被一截皓腕揭起,嫣红衣袖暴露于人前,一双明眸顾盼生辉,嘴角挂着浅笑,贵气十足。
众人还未看清,那幕帘落下,隔绝惋惜的视线。
仅仅一眼,便知这公主日后长开了定然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师父,这个姐姐也喜欢红色的衣服,和娘亲一样。”温暖凑到慕笙清耳边,悄咪咪说。
慕笙清笑着正欲答话,便听旁边的人随意谈论道:“话说咱们这位宣颐公主最崇拜之人便是那西离国的昭阳长公主,就连衣服也要同人家穿一样的红色。”
“曾经想学昭阳长公主上战场,被陛下训斥关了禁闭。”
“哈哈哈哈哈,想当年昭阳长公主不过十五,羯族进犯西离边境,绛鸾舞起破万军,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温暖兴奋起来,对慕笙清小声说:“师父,他们是在夸娘亲吗?”
慕笙清笑着点头:“对,大家都很喜欢你娘亲。”
“嘿嘿,阿暖也喜欢。”小丫头捂着嘴偷笑。
“要我说啊,女子应当相夫教子、温柔小意才是最好!上什么战场?!丢人现眼!”
人群中一人高呼,洋洋得意反驳刚刚的言论。
“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台说得有理。”
不少人附和他的话,慕笙清闻言脸色阴沉,指尖银针翻出,正想教训教训那大放厥词的几人。
“放你爹的狗屁!人家姑娘爱怎么样怎么样,用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
“呸!狗东西!”
蓝衫少年往那人的屁股上一踹,直接将那口出狂言的人踹到了公主马车旁。
禁军立马上前将他围起来:“何人闹事?!”
那人吓得大惊失色,哪敢叫嚣,只伏地叩首喊着“公主饶命”。
慕笙清看了一眼蓝衫少年,见他神色不慌不乱,还嬉笑着,颇有几分纨绔子弟模样,甚至有几分眼熟。
慕笙清苦苦思索,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这少年。
“这不是慕家的混世魔王慕辛夷吗?!”
“慕家就他这一个小辈,当眼珠子护着!”
“快走快走,别被他盯上!”
周围的人呼啦啦一下子全散开,独留慕辛夷一人,他倒没觉得有什么,眼神却直直朝慕笙清这边望了过来。
坏了!居然是慕家的人!难怪觉得眼熟,要赶紧避开。
慕笙清抱着温暖转身欲走,那少年却不依不饶追着他,边追边说:“欸,你别走啊!我刚刚就看见你了,你这帷帽下是男是女呀?!”
人潮错杂,戴帷帽的姑娘公子不在少数,唯他一人抱个孩子,身姿绰约,气质淡漠。
“小公子为何追着在下?”慕笙清出声阻扰。
慕辛夷见他说话,眼眸一亮,欢喜道:“不为何!觉得你像我爹!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样貌?”
这说得什么话?哪有形容别人长得像他爹的?
可真是问到慕笙清最不愿意的事上了,他抱紧温暖,寻思如何脱身。
小姑娘很乖,没捣乱,杏眼生气地瞪着慕辛夷。
娘亲说了,师父长得好看,定会有登徒子前来调戏,她要保护好师父!
“这是怎了?”萧湘发觉车厢外吵闹,马车停滞不动,她带上面纱,起身出了车厢。
“哇!公主好美啊!”
“果真是国色天香!”
她一出现,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慕笙清见状,抬脚就走,慕辛夷离得近,手一伸拽住他的衣摆,道:“你还没答应我的要求呢?”
慕笙清心情不虞,甩开慕辛夷的手,街道另一头传来马蹄声。
“驾——”
“都给老子让开!”
紫衣肆意飘诀,便知是那人见人怕的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来了,快跑快跑!”
人流四散逃开,马车旁的禁军立即维持秩序。
萧湘看见楼远,笑着挥手呼唤:“二哥哥,你是来迎接我的吗?”
楼远策马回应:“萧棠枝!老子忙着找人,快让你的马车让开!”
“师父,是美人哥哥。”小姑娘伸手指着楼远,高兴极了。
慕笙清心道不好,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到处是祸!
他也不知为何,见着楼远下意识想逃避。
没等他转身,楼远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那抹晃眼的素色以及向他伸手的温暖。
白衣公子欲走,帷帽被风掠过,白纱掀起,露出一角,浅淡唇色晃然而现。
雪衣墨发,便是静静站着,周身的悲悯神性凝而不散。
是慕笙清。
这一刻,心底的悸动无需言明,他已有定论。
惊鸿一瞥,心动,心安。
楼远紧勒缰绳,飞身下马,一个箭步越过人群,将心心念念的人紧紧按在怀里。
“你……”
慕笙清隔着白纱,还没反应过来,滚烫的气息密密麻麻纠缠上来,只听来人眷恋的声音。
“阿清,我好想你。”
想你想得快疯魔了!
慕笙清:?
几月不见,这人又抽风了?!
“呜……阿暖好难受……”
小丫头被两人挤在中间,压得脸都扁了。
“对不住对不住,是楼某太激动了。”
楼远松开手,退后半步,俊美的脸上满是歉意。
“咳咳……
慕笙清拧眉轻咳,楼远以为自己用劲太猛,伤着他了,紧张询问:“怎么了,是我刚刚弄疼你了吗?”
不怪楼远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任谁见了几月前竹屋的惨状,都会心有余悸。
慕笙清没开口,温暖皱了皱小鼻子,嫌弃道:“美人哥哥,你身上的味道好呛人!”
小姑娘闻贯了慕笙清身上清新的药草香,难免接受不了浓重的脂粉味。
“呛人?”楼大人疑惑,闻了闻衣袖,心下懊恼,许是在醉梦坊待的时间太久,沾染上里面胭脂水粉的味道。
阿清不会误会我吧?!
我可什么都没干!
我还是个清白的好儿郎!
慕笙清不爽,以往楼远秉性优良、洁身自好的形象在他心里碎的彻底。
这人明明已有家室,居然出去寻花问柳,置家中夫人于何地?!
可见是个狼心狗肺、表里不一之人!
慕笙清交友不多,但个个都是品行端正之人,如今对楼远倒是看走了眼。
“呵!”白衣公子看了眼楼远,又看了眼慕辛夷,两人直愣愣杵在原地,他嗤笑一声,扫袖离开。
“你干什么?!”
楼远等了两个月才等到人,哪会轻易放他走,既是强取豪夺,也得把人带回府里去。
男人铁臂一伸,捞住慕笙清往马上带,又拎走温暖,扔给后面跟来的墨泫等人。
墨泫他们看热闹看得好好的,平白怀里多了个小姑娘,同她大眼瞪小眼。
楼远翻身上马,坐在慕笙清身后,捂好白纱并死死箍着他,不准他反抗,回首对萧湘道:“棠枝,今日多谢你,改日请你喝酒!”
“驾——”
说完,策马而去,萧湘愣在原地,谢她什么?
她今日帮他什么了?
与萧湘同样不解的还有慕辛夷和其他一众百姓。
楼远想得是,如若萧湘的马车不堵在这,他今日恐怕无法这么快找到慕笙清。
众人见锦衣卫指挥使掳了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人,当即流言纷飞,传遍鄢都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
“那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当街强抢民女!”
“据说那美人长得如花似玉,进了诏狱定是一顿磋磨!”
“哦对了,他还抢孩子呢!”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
“楼大人,这是何意?”慕笙清好声好气希望楼远能放他回去,不管他怎么挣扎,身后的人始终冥顽不灵,怎么说都不行。
“阿清,多日不见,你不想我吗?”楼远攥紧缰绳,贴近慕笙清的耳畔,语气幽怨。
慕笙清耳朵一热,骂他:“你有病?!”
楼远伤心:“郎君好狠的心呐,楼某可是日日牵挂郎君,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好眠!”
慕笙清总算想起来为何楼远这喊“郎君”的语调如此耳熟,他曾去过青楼义诊,楼远这调子与那青楼的姑娘所喊的一模一样。
慕笙清越想越气,更加坚信楼远是个沉湎淫逸的浪荡子。
他指尖寒光一闪,没看清目标就往下扎,哪知银针半道转了个弯,被楼远截住了。
“郎君还想扎我,这使了第一次可不兴使第二次。”
楼远握着慕笙清凝脂如玉的手指,细细摩挲,像极了调戏美人的登徒子。
慕笙清抽手不成,恼火至极,出言讽刺:“楼大人寻花问柳没寻够,将这主意打到在下身上了?”
“当真是朝三暮四……”他话没说完,楼远慌张打断:“阿清,你误会我了!”
“我没寻花问柳,我身上的味道的确来自青楼,但那是自家产业,我只是去询查,可没有乱来。”
慕笙清狐疑:“真的?”
楼远语气坚定:“当真!比真金还真!”
慕笙清思索,这人应该没必要骗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名下有一两所青楼倒也正常,难不成自己真误会他了?
垂思间,楼府也到了。
楼远正打算抱他下马,慕笙清一个肘击,楼远不设防从马上摔落在地,龇牙咧嘴揉着伤处抱怨:“阿清也忒狠了!”
慕笙清原本要为自己误会他的事道歉,哪知这家伙手脚不安分,心里那一点愧疚感霎时散的一干二净。
后知后觉发现楼远对他的称呼,慕笙清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楼远言笑晏晏:“阿清呀?不好听吗?”
慕笙清利落下马,羞恼道:“谁准许你这么唤我的?!”
楼远冲他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委屈道:“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
慕笙清瞪他:“谁跟你关系亲密?!”
楼远期期艾艾道:“阿清答应我的,不会再唤我楼大人的,刚刚我可听见了,阿清还是楼大人楼大人的叫,真叫人伤心难过!”
慕笙清无语,脸藏在白纱里,闭上眼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楼远想掀开那碍事白纱,手刚碰到就被拍开,他也不恼,笑嘻嘻道:“楼某表字遥槿,阿清唤我一声好不好?”
“遥槿……”慕笙清轻轻咀嚼这两个字。
遥看朝夕,木槿花开。
为他取字的定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随即想到德昌帝名讳萧憬,楼远他怎么没避讳?
“你的字是谁取的?”慕笙清问。
楼远轻笑,眉眼柔和:“是我阿娘。”
慕笙清犹疑:“那怎么……”
楼远完全懂他心中所想:“我的表字是在家母去世前就备好的,也经过陛下同意,无需避讳。”
慕笙清思忖:竟是这样,德昌帝真的很宠这个义子。
“抱歉,在下要回去了。”
前一句道歉是他表达对楼远母亲去世的遗憾,而后一句则是打算告辞。
楼远气笑了,这是把他用完就丢?
“阿清来鄢都不是找我的吗?”他脸上的怨气显而易见。
慕笙清疑惑:“为什么要找你?来鄢都只是为了参加纪大哥的及冠礼宴。”
楼远瞬间觉得自己一腔真情就是个笑话,心碎了一地。
锦衣卫遍布鄢都,近日要及冠又姓纪的,唯那一人。
纪寥是吧!老子记住你了!
“阿清不能走。”楼远拦住他的去路。
慕笙清:“为何?”
楼大人眼珠子转了又转,急中生智:“因为……因为我欠了你一千金没还,而且小阿暖还在墨泫他们那,你不能丢下她不管吧?”
慕笙清道:“一千金不必还了。”
他是将死之人,要那么多钱做甚?何况这钱本就是诓楼远的!
楼远:“那不行,楼某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
慕笙清无奈,随他去了,又道:“至于阿暖……那在下等一会,等她回来再走。”
楼远神色一喜:等一会好啊,等一会就不走了。
“阿清进府里坐一坐好吗?”
楼远算盘打得叮当响:进了我家,还能让你再出去?绝不可能!
慕笙清点点头,他们二人在楼府门口纠缠许久也不太妥当,便同意楼远的提议。
蓦地,他想起一件事,抿了抿唇,还是问了。
“遥槿,在下可要去拜见一下令夫人?”
注:萧湘,小字棠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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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重逢
第15章 楼府
“遥槿,在下可要去拜见一下令夫人?”
楼远前一刻还沉浸在慕笙清唤他表字的喜悦里,下一刻“夫人”二字砸得他眼冒金星。
“什么夫人?”
他哪来的夫人?是哪个缺德的往他身上泼脏水?!
慕笙清不懂他惶急什么,耐心地说:“你不是已经成家了吗?怎的连自己夫人也不记得了?”
“阿清,是谁告诉你我成家了的?”他阴恻恻地问。
“杨叔说……”慕笙清微愣,想起杨信年已经去世,眼底暗含怅然,改口道:“你不是精通女红吗?我以为……”
楼远啼笑皆非:“就因为这?让你以为我有夫人了?”
“我天!”楼远捂着脸笑,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不是!”楼远顿了顿,桃花眼瞪得大大的,嘴角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搂住慕笙清的腰,下巴放在他肩上,笑得浑身颤抖。
这是什么戏剧化的乌龙事件!
慕笙清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他真以为自己有了个夫人!
真是吓惨他了!
“我没有夫人,真的没有,我还没成亲呢……”楼远轻嗅怀里人清淡的药香,亲昵道:“阿清,你当我夫人好不好?”
原本慕笙清尴尬地耳尖通红,好在白纱遮掩没让他丢脸,楼远身上的脂粉味散了,又说些浑话,他脸一热,猛地推开人,恼道:“青天白日的,说什么胡话?!”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这厮真是越来越放肆猖狂,明明之前还守礼老实,怎么突然就变了?!
幸而楼府周围没人敢过来,否则这一幕还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
“好阿清,是我孟浪,你莫气!”
楼远落寞,凝视慕笙清腰间玉佩幽幽哀叹,他惦记多年的心上人没认出他,也不喜欢他。
也是,慕神医救过人的不知几凡,哪会记得一个幼时随手救的小孩。
追妻路漫漫,非一日可成也!
“阿清,走,进府我向你赔罪。”
楼远没气馁,抓着慕笙清的手腕,拉他进去。
“主君,您回来了?”
“阿清,这是荀泗疾,府中大夫兼管家,阿清喊他荀叔就好。”
荀泗疾没和墨泫他们去街上看热闹,而是早早回府等着他家主君将人领回来。
不得不说,荀泗疾很了解楼远,这不还能见一见慕神医的真容。
入了楼府,自然不能再戴着帷帽,慕笙清摘下白纱斗笠,微微作揖,温声问好:“见过荀叔。”
荀泗疾惶恐,弯腰回礼:“慕神医安好!”
楼远知道慕笙清无论见谁都是极其礼貌的,在云城时他就看出来了,便是街边小贩,慕笙清也是温和以待。
“阿清,我带你逛一逛。”
楼远挥手示意荀泗疾下去,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慕笙清跟他走。
“这里是前厅,后面是内庭,有一处水榭,我想你应该会喜欢……”楼远边走边介绍。
慕笙清举止世胄有纪,不好奇也不多看,只是他没想到,楼府并不似其他官宦人家般富丽堂皇,而是简单规矩的五间七架结构。
前院很大,摆着各种武器,像是练武场。后院倒是雅致些,尤是那水榭亭台旁种着一株尚未开花的木槿。
若是开花,花落湖心,清幽舒然。
楼远说得没错,他的确很喜欢这里。
“阿清,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吧?”楼远心思活络,引着人往东厢房走。
慕笙清没动,问:“我何时说要住这了……”
楼远刚想编个理由骗他,荀泗疾恰好寻过来:“主君,陆公子来了。”
“非晚?他来做甚?”
荀泗疾:“陆公子没说,我让人领着陆公子在前厅坐着。”
“阿清,能不能请你帮我看一看非晚,他有眼疾。”
“我给报酬……”
楼远嘴里的话斟酌了几下,还是觉得欠债最好,这样越欠越多,与阿清接触就越多。
老子真聪明!
“可是东云皇商陆家?”
慕笙清扫了眼楼远,越发看不懂这人,给别人花钱他却沾沾自喜?
楼远:“对对对,阿清知晓?”
慕笙清:“东云陆家、西离温家,还有南诏万俟,皆为皇商,东陆西温南万俟,生意遍布中原,谁人不知?”
与他姐夫温傅庭不同,若说温傅庭是个文弱书生,这位陆公子便是真正的商人,八岁父母双亡,患有眼疾,茕茕孩童独自撑起整个陆家,并将家业越做越大,可见其魄力。
“劳烦荀叔带路。”
“欸好好,慕神医这边请。”
到达前厅时,左侧坐着一名年轻公子,桌沿放着一根粗劣光滑的盲杖。
绯衣乌发,雪绡遮目,从上至下,衣袖衣摆处,金绣红枫,一派奢华。
听见脚步声,陆逢秋耳尖微动,露出个狡黠的笑:“遥槿?”
“另一位是……慕神医?”
慕笙清距他一步外见礼道:“在下慕笙清,见过陆公子。”
陆逢秋扶着桌角,起身回礼:“小生名逢秋,表字非晚,慕神医唤我非晚便好。”
楼远仗着陆逢秋看不见,使劲翻白眼,这黑心的奸商又装清高读书人了,万万不能叫阿清被他骗了去。
“消息倒是灵通!”他撇撇嘴,道:“陆非晚,来老子……呃来我这干啥?!”
陆逢秋笑道:“当然是来给遥槿送钱的,你不是欠……”
话没说完,楼远直接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对慕笙清说:“他说胡话呢!”
慕笙清:“欠什么?”
楼远讪笑:“没什么没什么。”
陆逢秋扒拉开楼远的手,呸呸两声,嫌弃道:“怎么还急眼了?”
“开个玩笑,我是来给秦松然送军饷的。”
“就在院子里,你要不去清点一下数目?”
“有啥可数的,又不会缺斤少两。”楼远嘀咕,对荀泗疾说:“荀叔,军饷放库房。”
荀泗疾应声告退。
“阿清,你看看他眼睛还有没有的治?”楼远说。
慕笙清靠近陆逢秋,淡声道:“冒犯了。”
他取下陆逢秋遮目的白绡,手指轻轻撑开陆逢秋的眼皮,左右查看。
“能否感受到光亮?”
陆逢秋:“能感受到一点。”
微凉的指腹摸着眼角周围,引起些许不适的颤栗。
慕笙清又问了几个问题,陆逢秋也一一作答。
楼远腹诽:阿清都没这么这么摸过他,便宜你小子了。
明明喊人过来看病的是他,吃味的也是他,奈何眼前人不知他心中意,满腔酸味无处发泄。
慕笙清收回手指,帮陆逢秋戴上白绡,问:“非晚的眼疾不是天生的吧?”
陆逢秋摇头:“不是,幼时被剑气所伤。”
慕笙清问:“非晚的眼睛调养的很好,开方子的大夫也不能治吗?”
陆逢秋:“曾有幸被慕老太爷诊治过,但老太爷说不能根治,只能细细养着。”
“慕神医也姓慕,可也是慕家人?”
楼远又想捂他嘴了,陆逢秋不知慕笙清的真实身份,也不知慕笙清的师父早已叛出慕家,这话不就是往人心窝子上面捅嘛!
他刚要出声,慕笙清道:“是也不是。”
陆逢秋微愣,略显疑惑。
这半遮半掩的解释楼远倒是熟悉,先前逼问慕笙清是哪里人他也是类似的回答。
“在下可以试试,就看非晚愿不愿意相信我了。”
他的话让楼远和陆逢秋皆是一震。
楼远激动:“真能治?”
陆逢秋紧紧攥着衣袖,嘴角微张,内心五味陈杂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若狂。
“真的可以吗?”他的声音微微发着抖。
他已经十几年不曾见过光亮,虽说早已习惯黑暗,但能重见光明,任哪个瞎子都会心潮澎湃。
慕笙清解释:“在下几年前随师云游时,偶遇一年迈老妪,也患有眼疾,与你的情况极为相似,当时为了治好她的眼睛,在下自创了一套针法,名为晴明十二针,不过……”
陆逢秋的心一紧,顿时忧心忡忡。
“不过她上了年纪,眼睛退化的厉害,在下的针法对她的作用不大,仅能保证往后不再恶化。”
“但非晚的情况很好,可以试上一试。”
陆逢秋憋着一口气,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笙清尽管试,我无妨的,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慕笙清:“那在下重新开个方子,这几日非晚每夜睡前敷眼睛用,治眼睛的东西在下需做些准备。”
笔墨纸砚前厅就有,慕笙清写好方子交给陆逢秋身后的小厮。
陆逢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笙清尽管开口。”
慕笙清想了想说:“有几样药材确实麻烦,在下会去鄢都药铺里转转,若实在没有就要劳烦非晚动用一下财力了。”
楼远不满扯了扯慕笙清:“找他做甚,你找我啊。”
慕笙清无奈:“你有多少钱心里没数么?”
楼远噎住,他好像装穷装过头了!
“噗——”
陆逢秋笑出了声,随即掏了掏袖子,取出一沓银票,招呼慕笙清:“笙清,小小钱财不成敬意,收下吧。”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治眼疾的药材价格不菲,慕笙清果断收下陆逢秋递过来的钱。
楼大人心里开始冒酸水,他家阿清一点也不依赖他。
“师父师父——”
墨泫带着温暖以及一众好奇慕笙清的暗阁成员急匆匆回来了。
小丫头右手拿着几串糖葫芦,左手牵着一个慕笙清不认识的姑娘往这边跑。
“阿暖又是哄得谁帮你买糖葫芦的?”慕笙清捏了捏小丫头的腮帮子。
“嘿嘿,是奚姐姐给阿暖买哒。”
闻言,慕笙清看向温暖身后的奚芜绮。
“多谢这位……”
奚芜绮盯着那清隽俊雅的容颜羞红了脸,愣了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慕、慕神医,我、我叫奚芜绮,是锦衣卫的毒师。”
“多谢奚姑娘给阿暖买糖葫芦,使了多少银钱,在下还你?”
奚芜绮羞得不敢看慕笙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没有几个钱的。”
“慕神医,小女子确有一个请求。”
慕笙清:“请讲。”
奚芜绮支支吾吾半天,鼓起勇气道:“慕神医,小女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摸一下您的手?”
“不可以!”
“凌夙、凌宵,把她给老子拖下去,暗阁里的毒药不够使了,需要加!紧!研!制!”
楼远气得牙痒痒,后面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
一个两个,都觊觎他家阿清。
还想摸手,门都没有!
凌夙、凌宵一左一右,架着欲哭无泪的奚芜绮出门。
凌夙、凌宵:你说你惹他干嘛!
奚芜绮羞涩:这不是有色心没贼胆嘛!
慕笙清面露尴尬,看了眼自己的手,还在想它有什么吸引人的,楼远的一双大手就覆上来了。
不仅摸了摸,还放肆地揉了揉。
“做甚?”
楼远厚颜无耻道:“我替她摸一摸。”
慕笙清无言以对,并重重拍开他的手。
楼大人假模假样“嘶”一声,惹得慕笙清真以为自己打痛了他,频频回首瞧他。
楼远悄咪咪高兴,他怎么不打别人就打我呢?
打是亲骂是爱,古人诚不欺我!
“这个新来的哥哥长得也好看,他是谁?为什么蒙着眼呀?”
墨泫和温暖两小孩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吃糖葫芦,温暖仰着头发问。
墨泫小声说:“这是陆家家主陆逢秋,他有眼疾,所以蒙着眼。”
温暖听了,噔噔噔跑过去,扯住陆逢秋的衣袖晃了晃,说:“哥哥,你的眼睛是不是很漂亮呀?”
陆逢秋自眼睛瞎了以后,耳力是越发敏锐,刚刚俩孩子的嘀咕他一字不落地全听清了,对这个主动上前询问的小丫头略感好奇。
他微微侧首,伸手摸索了下,抓到小姑娘的胳膊,笑着说:“为什么这么问?”
小姑娘歪头,语气天真:“不然老天爷怎么会把它收到天上当星星呀!”
陆逢秋笑得真诚,声线悦耳动听,他顺着小丫头的手臂抚上她的脸颊,仔细摸索感受,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脆生生回答:“我叫温暖。”
姓温?
难不成是西离温家?
陆逢秋思索须臾,嘴角弧度不变,掏出个金锭子塞进温暖的手心:“哥哥觉得你投缘,这个金元宝送你当见面礼好不好?”
“不好。”温暖将金元宝还给陆逢秋。
陆逢秋意外:“为什么?是不喜欢吗?”
小丫头摇头,回答:“当然不是,谁会不喜欢钱呢?”
“那为什么不要?”
“师父说了,无功不受禄,还有啊,哥哥有好多钱记得藏好,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唔……”小姑娘垂思,突然拍了下手心,说:“叫怀璧其罪。”
“如果哥哥觉得和阿暖投缘,那……”小丫头咧开嘴笑,“阿暖拿牵机粉换哥哥的金元宝,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墨泫:说白了你还是想要钱,而且败家。
一指甲盖的牵机粉不知道可以换多少个金元宝!
陆逢秋疑惑:“牵机粉?”
“对呀对呀,假一赔十……呜呜呜?”
温暖还没说完话,墨泫捂住她的嘴,“你干啥?陆公子眼睛看不见,你给他杀伤力这么大的毒药,万一他把自己毒倒了咋办?”
“无妨,那说好了,以后哥哥就是小阿暖的朋友了。”
陆逢秋不要脸的用金元宝换了牵机粉,觉得这温家的小孩真是有趣、可爱的紧。
“大人,纪家二公子来了,说是接慕神医和温小姑娘。”荀泗疾从院中进来禀报。
楼远暗道不好,果不其然,慕笙清去拉温暖,“纪大哥来找我们了,阿暖随师父回客栈吧。”
见人要走,楼远横跨一步拦住慕笙清,道:“不能走!”
“为何又拦我?”
慕笙清有些恼了,今日楼远三番五次与他作对,比在停云山时还要恶劣。
“因为……因为……”楼远着急,疯狂给温暖使眼色。
小姑娘会意,扯着慕笙清的衣袖撒娇:“师父师父,阿暖不想住客栈,那里有老鼠,阿暖害怕。”
“老鼠?”慕笙清凝神回想,他没在客栈里看见老鼠啊?
“师父师父,阿暖和墨泫哥哥约好了,明日去街上买好吃的酥饼,去晚了就没有了。”
慕笙清觉着她话里有话:“所以呢?”
温暖低头讪笑:“所以阿暖答应墨泫哥哥住美人哥哥家,行礼阿暖都带来了。”
慕笙清明白了,这丫头与楼远合伙诓他呢!
他撩起眼皮凉凉地睨了楼远一眼:“楼大人这么想让我住这里?”
坏了坏了,又开始喊楼大人了,定是生气了!
楼远心里急得冒火,拉着他的手,面上讨好道:“好阿清,你就住下吧,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好不好?”
慕笙清被他说得羞燥极了:“谁要你照顾了?!”
楼远顺水推舟,继续哄:“是是是,阿清最厉害,是我离不得阿清,自阿清出事,我每日每夜睡不好,生怕等到的就是你的死讯。”
前半句听得慕笙清想打他,后半句就往他心口上戳,言语哀婉伤凄,慕笙清愧疚难当,心软如水。
他干巴巴斥道:“胡言乱语。”
楼远握着他的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阿清,屋子我都准备好了,你就去看一眼,不好咱再换。”
反正绝不可能让你出这个门。
慕笙清看了看温暖期盼的小眼神,又抬头瞧了眼楼远不似作伪的哀伤,道:“好。”
楼远欣喜:“你同意了?”
慕笙清点头:“嗯。”
“走,去看看你的屋子。”
慕笙清却拉住他:“等等,我出去跟纪大哥说一声。”
楼远苦着脸,他一点也不想让慕笙清与纪寥见面。
陆逢秋走过来说:“陆某与笙清一起去吧,说来纪公子也算陆某熟人。”
第16章 留宿
“纪大哥。”
慕笙清携楼远、陆逢秋出府时,纪寥已在楼府门口徘徊许久。
纪寥看见他,上前道:“清弟,楼远那狗贼可有伤你?”
楼远刚要骂人,慕笙清一拦,问道:“纪大哥,你的胡子呢?”
刚刚离得远,没看清,近距离一瞧,剃了胡子的纪寥倒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纪寥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个嘛……回家时母亲没认出来我,府中下人拿着扫帚赶了我半里地才发现是我,我就去把胡子剃了。”
陆逢秋掩着唇“噗嗤”笑起来,落在纪寥耳里就是在嘲笑他,他刚要发作,瞅见笑的人是陆逢秋,恼羞成怒:“是你!”
“你个黑心肝的,还我一贯钱。”
陆逢秋笑吟吟道:“纪公子,你情我愿的事,你怎么能骂人呢?”
纪寥怒气冲冲:“若不是你骗人,我怎会赔钱又赔人。”
慕笙清问陆逢秋:“非晚认识纪大哥?”
陆逢秋点头:“一年前我去鄢都周围城镇巡查家中商铺,途中遇见盗匪,原是当诱饵替遥槿引出这些人,哪知碰上纪公子及一众武林盟的弟子。”
“他见我眼盲可怜,给我了一贯钱以作安抚。”
“我瞧他着实有趣,便坑了他们一把,帮遥槿解决了匪患,又得了钱,一举两得。”
“虽说此举有些不道德,但后来我也请医师救治受伤的弟子。”
“可偏偏纪公子抓着小生不放,令小生忧心。”他似作哀凄道。
楼远默不作声隔开慕笙清和陆逢秋,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忧心个鬼,分明乐在其中,万不能让你带坏我家阿清。
纪寥气得直哼哼:“我不与你这伤残之人斤斤计较。”
陆逢秋笑容谈了,“伤残之人”四个字着实戳心灌髓。
纪寥自觉莽撞,看了眼陆逢秋,拧巴着脸向他告罪:“陆公子,对不住,是我失言。”
陆逢秋神情不明,转头对楼远和慕笙清颔首,抓着盲杖拂袖而去。
慕笙清用眼神询问楼远,楼远向他摇头,附耳低语:“非晚自小要强,此番与纪寥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慕笙清叹口气,上前对纪寥说:“纪大哥日后好好与非晚赔礼,莫要怄气。”
“在下已答应楼……”他本想说“楼大人”,瞥见楼远不满的神色,改口:“在下已答应遥槿暂住楼府,每日未时在下会去客栈为江公子施针。”
“待纪大哥及冠,在下会前去祝贺。”
纪寥紧张地问他:“可是楼远狗贼胁迫你?”
楼远没好气怼他:“骂谁狗贼呢?!”
慕笙清打圆场:“遥槿没胁迫在下,我与他相识的,遥槿很好,纪大哥不必担忧。”
楼远满面春风,阿清说我很好,老子这么优秀阿清怎会不喜欢!
纪寥狐疑地瞅了瞅他俩,见慕笙清没有不情愿的意思,放下心来,但还是警告楼远:“楼大人,纵然你是锦衣卫,我纪家也是不怕的,清弟是我好友,如果你敢欺负他……”
楼远直接打断:“必不可能!”
“最好是这样。”纪寥恶狠狠放完话,冲两人拱手作别:“告辞。”
“阿清快别看他了,咱们去看看你的屋子。”
楼远强行夺回慕笙清目送纪寥离开的视线,拉着人往内院走。
“阿暖呢?”慕笙清问,小丫头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楼远说:“府中都是男人,我让墨泫送她去奚芜绮那了,有女眷照顾她方便些。”
慕笙清没想到这一层,顿觉楼远贴心备至,他边走边说:“多谢。”
楼府仆从不多,人员分布简单,府中陈设质朴,由此可见,楼远并不是一个奢靡淫逸、花天酒地之人。
这样的人,怎会有那么多的负面传言?是怕皇帝忌惮吗?
似乎事实并非这般,东云陛下好像很宠他,难不成是捧杀?
慕笙清跟楼远走了一路,思绪就转了一路,到达东厢房时,他还没完全回神。
“进去看看?”楼远说。
慕笙清推门,清一色的竹纹桌椅最先闯入眼帘,窗前放了架古琴,香案处摆了个小香炉,凝香袅袅,很是别致。
紧接着檀木屏风隔开里间,笔墨纸砚、丹青书画一应俱全,还有一架子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医书。
窗柩旁放了个花瓶,里面插着几只盛开的杏花。
就连床榻也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床侧的衣柜、书柜等材质考究,愣是让慕笙清看出了奢华之意。
“你……”他抬眼看着楼远,满脸讶异,抿唇思考说些什么。
楼远却以为他不满意,紧张地问:“可是觉得不好,你说哪处不好,我着人换。”
“不,很好。”慕笙清顿了下,说:“遥槿,带我去看看你的屋子。”
他想看看楼远的屋子是不是也是如此,还是说,整座楼府只有这间屋子是这样的。
楼远含糊其辞:“不用了吧,我的屋子没啥好看的。”
他一大老爷们,在哪不是睡,以往都是直接宿在书房,他的屋子甚至都没去睡过几趟,冰冷冷的没一点人气。
慕笙清见他一脸心虚就知自己猜中了,他不太明白楼远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思来布置一间屋子,就为了给他住。
若是为了报当初救命的恩情,其实大可不必。
毕竟楼远也帮过他,帮他抵抗刺客,帮他收敛杨信年的尸骨等事情都足以偿还救命之恩。
“遥槿,随意找间客房给我住吧。”
“为何?你不喜欢这里?”
“没有,很喜欢,只是作为客人住这里不合适。”
楼远拧眉:“既然喜欢就住下,管它合不合适的。”
“我说合适就合适。”
慕笙清劝他:“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哪有客人住得比主人还好的道理,这不是反宾为主吗?”
楼远不以为意:“我乐意你反宾为主。”
慕笙清还想再劝,楼远挑眉笑道:“如果阿清实在过意不去,让我晚上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他的言语太过荒唐,慕笙清今日被他调戏撩拨多次也难免心绪不稳,更遑论他又说些痞里痞气的浑话来。
“你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慕笙清凤眸微敛,不仅脸热,细看耳根也是通红的。
楼远瞧着稀奇,大胆地伸手去碰慕笙清的脸。
还没碰到,慕笙清就截住了他的手,他害羞也只是一瞬,迅速冷静下来后决定问清楚。
“遥槿。”慕笙清唤了他一声,神情严肃:“纪大哥救我是为了想让我救他师弟,你让我救非晚是因为他是你兄弟,这些个人情事理我都明白。”
“那么你呢,我救过你,你也帮过我,已然互不相欠。”
“现在此番作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一个将死之人,没啥好图谋的,楼远对他这么好究竟是图什么?
楼远被他问得心头窝火,这算什么?
他好心好意置办东西还有错了?
接受他的好意就这么困难,但凡多欠一分都是罪过是吗?
“你问我想要什么?”楼远桃花眼火气冲天,语气森冷,他捏住慕笙清的下巴,压迫感直面而来。
“我想要你!”
慕笙清凤眸蓦然睁大,流露出诧异和震惊,没了平日里的清冷自持,多了几分温柔和稚气。
“你说什么?”
楼远理智回笼,有些后悔,他本不想这么早将心意说出来,也不想让慕笙清厌恶他,是他冲动了。
道歉的话含在嘴里准备说,慕笙清唇角勾起笑容,“原来打得是这个主意。”
楼远骤然慌张,急着解释:“不是不是……”
可他又不知怎样解释,如对方所言,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慕笙清的语气变得温和:“遥槿,不要对我产生感情。”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得楼远从头冷到脚,心中的憧憬顷刻化为虚无。
白衣公子的神情和顺又哀伤,透着不易察觉的柔软,犹如一尊慈悲仁爱的佛像。
“为什么?”楼远声音干涩发紧,猛地攥住慕笙清的手腕。
慕笙清不语,轻拍男人的手背,示意松手。
楼远不甘心,明明他虚长慕笙清两岁,此刻却显得他像个毛毛躁躁的小辈。
“你说话。”
慕笙清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会在纪大哥及冠礼之前治好非晚,等纪大哥的及冠礼结束,我便离开东云。”
他犹豫了下,说:“我还是回客栈……”
楼远眼神戾气翻涌,他拉住慕笙清将他轻轻推进屋内,冷硬道:“不用,就住这,你要是敢跑,我就拐了小丫头把她卖给人牙子。”
慕笙清知他说得气话,无奈注视楼远合上屋门,心底酸楚难受。
他盯着桌上的烛火,心想自己果然不适合交朋友,把好好的关系搅得一团糟。
他浑身上下有哪点吸引他?
算了,等鄢都的事情了结,他就带着温暖离开,不告而别总比死讯要容易接受的多。
慕笙清仔细思量,手指无意识摩挲衣袖,打算明日寻个机会与楼远好好道歉。
屋外,楼远关上门后,就站在那,夜幕已至,冷风蔓延吹拂,庭院里的竹影幽幽晃动,衬得整个人静寂冷清。
在他下午见到慕笙清的第一面,就发觉这人更清瘦了,脸色也苍白的不像话,恍如水中月,一碰就散。
他明白慕笙清历经刺杀,定是大病一场,又失去杨信年,心里不好受,也明白慕笙清有不愿说的秘密。
楼远站了会,转身出了东院,喊道:“凌夙、凌宵。”
凌夙和凌宵从暗处出现:“主子。”
楼远吩咐道:“若慕神医去药铺寻药材,尽量拖延时间别让他全部找齐。”
为了能挽留住慕笙清,楼远只好委屈一下好兄弟陆逢秋了。
凌宵没他哥沉得住气,是个愣头青:“为啥?”
楼远淡淡瞟他一眼,凌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凌宵这几日跟着慕神医,他想去哪去哪,但不能离开鄢都。”
凌宵懂了,老大这是让他想尽办法留住人。
楼远拧了拧眉心,继续道:“凌夙与西离的暗桩保持联络,让他们继续查,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探清西离摄政王身上所有的事情。”
“属下明白。”
凌夙和凌宵得令后退下,楼远回望东院的方向心如刀割、刺痛难捱。
他心里不爽快,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痛心和失落,像只求偶失败而蔫巴的狼王。
随后,楼远抬步去了书房,顺着书房里的暗道进了诏狱。
“啪——啪——”
诏狱的暗牢不见天光,阴暗潮湿,血腥粘稠,需被审问或者要被处理的罪犯,无一例外最终都会来到这里。
楼远一步一步从台阶上下去,随着前进烛火越来越亮,最里侧的木桩上绑着一人,正在受鞭刑。
他挥了挥手,执鞭拷问的暗卫低头退守。
除却绑着的人,原本还有五人,皆是当初刺杀慕笙清的漏网之鱼。
因为边境封禁,他们没能及时离开云城,以为掉落悬崖的杨信年是慕笙清,在想办法传信回西离时,被楼远逮住了。
锦衣卫废了很大力气才把这群人从边境送到鄢都,运送途中寻到机会自尽的不少,最终留下这一个线索,但骨头太硬,暂时没问出有用的信息。
楼远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是奚芜绮最新研制的真话丸,不过药性不太稳定,容易致死。
男人撩起眼皮冰冷地看着木桩上奄奄一息的人,“咔嚓”一声卸掉对方的下巴,将药丸塞进去后,冷漠地给对方安好,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没一会,那人涣散的眼神逐渐空洞,楼远抓紧机会问道:“慕笙清是谁?”
刺客缓慢回答:“是……是摄政王……”
楼远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摄政王是怎么死的?”
“陛下……呜呃……下毒。”
绑着的人突然抽搐呜咽起来,楼远蹙眉,急道:“什么毒?”
“ku……ku……”那人挣扎几下,眼睛、嘴角溢出血丝,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楼远周身气息暴虐,压抑着不悦:“哭?”
啧,奚芜绮做得破药!比不上阿清半分!
他立刻出了诏狱,唤荀泗疾进书房议事:“老荀,我知你早年间在各国游历,见多识广,你可知有什么毒药是以哭为名的?”
荀泗疾匆匆过来,被他一个问题问住了。
“以哭为名的毒药?”
“那有很多啊……什么楛绒草、千苦水啊等等不下数十种。”
“如果能知道毒发的细节可以缩小范围。”
荀泗疾说着疑惑起来:“主君,你想知道怎么不去问慕神医?”
干嘛不问府上现成的人才,他就是个半吊子,霍霍他干啥?!
楼大人撇过脸,生闷气。
荀泗疾恍然大悟:“这……中毒的不会是慕神医吧?”
“你们……吵架了?”小老头见楼远郁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猜测。
“他拒绝我了。”楼远烦躁地回答。
荀泗疾尴尬地刮了刮鼻子,他跟着楼远已有好几年,算是比较了解他家主君的。
自楼远从边境回来,时不时对着一枚铜钱傻笑,他就猜到楼远许是有心上人了。
今日一见慕神医,真相大白。
只不过前几日给奚芜绮送药材时他不小心说漏嘴,导致大半个暗阁的人都知道他们老大要有夫人了。
小老头苦恼,想着怎么让他们和好,他家主君这么多年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好不容易有心上人了怎么被拒绝了呢?
“你刚刚说毒发的细节……”楼远指尖敲了敲桌面,左思右想,“浑身发冷颤抖,不能使用内力。”
“每月晦日毒发。”
荀泗疾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道:“居然在阴气最重之时毒发,结合大人刚刚所言,有点像寒毒啊?”
“我这就回去查一查医书。”
楼远摆摆手让他去查,并说:“注意别让阿清知晓。”
荀泗疾告退:“老头子省的。”
“哦对了,芜绮那丫头传消息说,从云城带回来的虫子尸体名为“沙虱”,是种寄生在毒蛇鳞甲中的毒虫。”
“沙虱?”
楼远抓抓头发,慕笙清身上的谜团太多,他不想逼他,只能暂时作罢。
“我知道了。”他说。
荀泗疾走后,楼远坐在桌沿,神情莫测,他凝望着窗户外的矮墙。
慕笙清所住东院与书房只有一墙之隔,是楼远一早安排好的,这样他心底才能感到安稳。
至于知道慕笙清的毒发时间,是他用十根糖葫芦贿赂温暖才得到的消息,下午能留住人也是用相同的招数。
当他还想套话时,温暖就不肯再说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小姑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
翌日一早,慕笙清起身时,楼远已去上朝,他没见到人,想着去买个礼物哄哄楼远,没成想刚走到门口,荀泗疾带着一名太监步履匆忙。
“慕神医,这是陛下身边的林福公公。”
慕笙清颔首,抬眼看着林福:“林福公公,幸会。”
林福笑眯眯地向慕笙清行礼,一副恭敬亲和的模样。
“摄政王殿下,陛下召见。”
第17章 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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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7章 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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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舅舅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俨然是慕笙清的舅舅——慕呈修。
说真的,看见慕呈修,楼远挺一言难尽的,自他从云城回来上朝,每每见着尚书大人,他就会想起慕笙清。
都说外甥似舅,那气度,那样貌,活脱脱的翻版。
与慕笙清如雪似月的漱玉感不同,慕呈修更像是沉淀在古韵里的长调,绵重而浩瀚,两人相似却又各有千秋。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楼远以前嫌弃慕呈修太古板,慕呈修嫌弃他太浪荡,二人互看不顺眼。
若说一言难尽,慕呈修的心情也不太美好,往日都要同他呛两声的楼远,这几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主动向他问好,行礼言辞都端正规矩,让慕呈修误以为自己大白天的见了鬼。
楼远蹙眉嘟囔:“这大中午的,他不用吃饭的吗?”
慕呈修一身深紫官袍,恰如一棵挺拔的青松,散发着肃然而儒雅的气息,一举一动彰显刻板与规整。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慕笙清紧张不安,他缩在楼远身后,手指无意识紧拽楼远腰间的衣带,他不敢见慕呈修,也没做好准备。
楼远感受到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心里乐呵呵的,他背手轻拍后者的手腕,以作安抚。
“慕大人,用过午膳了吗?怎么这个点进宫?”
楼远脸皮厚,嘴角的笑意真诚,毕恭毕敬地朝慕呈修施礼,看得慕呈修直皱眉头且如鲠在喉。
“用过了,商讨殿试事宜。”
楼远:好熟悉的说话方式。
“楼大人今日也很有礼貌,继续保持。”慕呈修嗓音平淡,无波无澜。
“那是自然。”楼远不恼,甚至引以为豪。
慕呈修的目光看向楼远背后遮面的人,状似随意道:“听闻纪家二公子将要及冠,请了几位江湖人氏,其中便有位慕姓神医,是阁下吗?”
已经提点到他,慕笙清收敛心绪,大大方方上前,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晚辈礼。
“见过慕大人。”
慕呈修打量了几眼,问:“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楼远刚想解围,慕笙清拦住他,道:“晚辈面容有碍瞻观,望大人见谅。”
慕呈修沉默了会,没计较此事,又问:“慎之是你师父?”
慎之是慕呈肆的表字,慕笙清恍惚一瞬,道:“是。”
慕呈修含糊咕哝:“这臭小子,收徒也不告诉家里一声。”
“你是叫笙清,对吗?”他突然问起。
慕笙清:“是。”
慕呈修沉吟片刻,道:“笙清,柔和而清越,是以琼瑜也。”
慕笙清怔然,舅舅与娘亲当初所想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白纱遮着脸,他眼眶顷刻间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慕呈修赞叹:“好名字,是你师父取得?”
“他何时有这般文采?”
慕笙清稳住发颤的声线,说:“是贤妃娘娘所取。”
慕呈修神情恍然哀伤,唇线绷直,整个人像是迅速苍老了十余岁,过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而缓慢地吐出几个字:“原来如此……”
慕笙清后悔,他或许不该提到娘亲,慕倾竹距今去世已有三年,人死如灯灭,相隔阴阳,没有再见的可能了。
“对不住,是晚辈失言。”
慕呈修黯淡的眸子抬起,“无妨,我已许久没听人提起家妹了。”
“今日难得遇见故人之徒,你师父可还好?”
“有没有到处惹祸,让你这个徒弟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慕笙清没说联系不上慕呈肆,只道:“师父他一切都好。”
“好孩子,有空来家里坐坐,见一见你师祖。”慕呈修说。
慕笙清咽下满心酸楚,道:“晚辈会的。”
和慕笙清说话很亲切,因此慕呈修不知不觉间放缓语气,多说了几句,等他再次看向楼远时,就横挑鼻子竖挑眼。
“楼大人……”
楼远精神一震,伏低做小,道:“慕大人唤我遥槿就成。”
慕呈修铁面无私,嗓音冷漠:“楼大人,我这师侄听说是你强抢回府的?”
慕家人最是护犊子,于慕呈修而言,慕笙清已纳入他慕家人的范围,决计不能让个外人欺负了去。
坏了坏了,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楼远百口莫辩,因为事实如他所说。
“舅、师伯,那日是因遥槿找我心切,他不是有意的。”
慕笙清将楼远挡在身后,温温和和地解释。
楼远感动,阿清还是在意他的。
“罢了,已值正午,快回去用膳吧。”
慕呈修不愿再多看楼远一眼,甩了甩衣袖,准备进宫。
“晚辈告辞。”慕笙清拉着楼远冲慕呈修告别。
两人离开时,慕呈修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刚刚似乎瞅见慕倾竹那块青竹玉佩,等他想仔细看时,慕笙清和楼远早已走远。
“饿了吧,吃点。”
楼远特意让荀泗疾准备马车过来,就怕慕笙清在宫里待久了累着。
他将食盒塞进慕笙清怀里,伸手取下白纱斗笠。
慕笙清不设防让他得了手,这一看眼尾还红着,可怜巴巴的模样,可把楼远心疼坏了。
“哎呦,我的心肝,你怎么还哭了,真真是要疼煞我了。”
“闭嘴!”慕笙清恼羞成怒,冷声道。
马车内空间有限,楼远仗着力气大,把对方的警告当耳旁风,搂过慕笙清的腰,将人拢进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脊,宛若在给猫顺毛。
边摸边哄:“阿清是不是见到舅舅太激动了?”
“我们阿清是有福泽之人,就连名字都全有玉,美玉无瑕、君子无瑾。”
不论是“南钰”还是“慕笙清”,皆代表着一尘不染、温润谦逊的期许与赞誉。
慕笙清被他摸得浑身僵硬,像是应激了似的,猛地推开他,斥道:“你乱喊什么?”
他这一下力气不小,楼远后腰撞到车厢壁,开始哎呦哎呦地叫唤。
“那是我的表字。”
慕笙清耳红脸热,好似蒸熟的虾子,但他在生气,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就扭过脸不再搭理楼远。
楼远挑眉,那原本应该叫“南笙清”?
转念一想,没有“慕笙清”好听。
他也不装了,凑上去哄人:“好阿清,莫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值当。”
他打开食盒,拿出去御膳房顺的白玉糕,清甜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车厢。
看见白玉糕,慕笙清一愣,旋即凤眸微抬,撩起眼皮去瞥楼远,讶异稍纵即逝,唇边勾起似有若无的淡淡笑意。
之前在竹屋,慕笙清几乎是有什么吃什么,很难看出他究竟偏爱哪种食物,就是去镇里义诊,也从不在外吃堂食。
而现在,这白玉糕刚拿出来,慕笙清脸上依旧淡漠,但那双凤眸却难得亮了一瞬。
楼远看在眼里,就知道他一定喜欢。
“吃吧,别跟我客气。”楼远直接捏起一块往慕笙清嘴边递。
慕笙清就着楼远的手咬了一口,甜豆沙伴着青梅和金橘馅在味蕾里炸开,香甜松软,是他熟悉的味道。
自慕倾竹去世后,他再没吃过白玉糕,委屈劲汹涌地泛上心头,眼眶又红了,却生生止住没让眼泪落下。
楼远见他又要哭,急得手忙脚乱:“别哭别哭,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噗嗤。”慕笙清破涕为笑,眼尾薄红,唇角扬起,笑意盈盈,如同雨后盛开的白昙花。
楼远喉结滚了滚,眼底欲壑难填,手指蜷进衣袖,遮于腹前,目光却控制不住随着慕笙清而动。
“多谢。”慕笙清擦了擦眼角,道:“昨夜不该那么质问你,抱歉。”
“没事,多大点事。”楼远不在意地说,“那你也不怪我了吧?”
慕笙清:“嗯?”
楼远垂眸:“我调查你身份的事……”
慕笙清:“本来也没想着能瞒天过海,你我立场不同,疑心也应该的,我都明白。”
楼远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慕笙清:“……嗯。”
楼远不满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坏心眼地又去搂他,“现在,能安心住我家了吗?”
“你要是不从,我就把你的身份都抖搂出去。”
慕笙清:“……”
又幼稚上了!
“那你去抖吧,无所谓。”
慕笙清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要跟他刚,他就跟你犟到底。
但他低估了楼远的脸皮,“好阿清,你就住下吧,以后我天天去御膳房给你带白玉糕,再不济我去学,我还给你买新衣服,暖床我也在行的。”
慕笙清不为所动,使劲推拒楼远凑过来的脸皮,移开视线,“……不要。”
“别不要,求你了,住我这吧。”楼远越搂越紧,非要同他黏在一处。
慕笙清无奈:“嗯。”
他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求着要别人白住的,挺稀奇。
“同意了?果真是我的好阿清。”
倘若可以,楼远真想亲他两口,奈何慕笙清没接受他,只能蹭一蹭聊表慰籍。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为什么不愿意见慕家人?”楼远很想再多了解他一点。
慕笙清睨他一眼,嘲讽道:“你不是会查吗?还有锦衣卫指挥使不知道的事呢?”
楼远:好啊,我说咋这么好说话,原来在这等着呢!
但楼大人何其人也,脸皮这种东西,不存在的。
“好阿清,你就告诉我嘛~~~”
一个字转三个调,慕笙清只好捏住他的嘴,“没必要,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对慕家来说,南钰已死,如果知道他还活着,定是万般欢喜。
可他命不久矣,何必让他们再经历一次伤心欲绝!
楼远拧眉,慕笙清没对他说实话,于是他换了话题:“我刚刚观慕大人神色,他似乎不讨厌你师父,不是说毒医叛出慕家了吗?”
慕笙清想了想,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因为师父喜欢娘亲,娘亲和亲那日,师父与慕家断绝关系,并立誓此生再不入鄢都,是为了抢亲而不拖累慕家。”
“什么?!!”楼远震惊。
难怪查不到慕呈肆叛出慕家的原因,竟有这一层隐秘在。
慕笙清说:“舅舅和娘亲是双生子,娘亲五岁时将四岁的师父捡回家。”
“世人只知,毒医慕呈肆与慕家家主并称医毒双绝,却不知,舅舅并不善医道。”
楼远豁然大悟:还是姐弟恋!
“所以事实上与毒医齐名的是贤妃娘娘对吗?”
慕笙清点头:“这一任的慕家家主之位我娘亲坐过十日,后来嫁去西离,舅舅才接任,因此除了慕家人,没人知道慕家第十六代家主曾出过两位。”
娘亲和师父,若不是和亲,本该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
奈何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伯父说,你阿娘与我娘亲是好友?”慕笙清突然问。
楼远:“是,我幼时听阿娘说过,她来东云结识了两位非常好的友人,一位是慕小姐,另一位是容姨,就是皇后娘娘。”
“来东云?你阿娘不是东云人?”慕笙清凤眸微微睁大。
楼远从衣襟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巾帕,轻轻擦去慕笙清嘴角边的糕点屑,“我阿娘是南疆人。”
南疆?独立于中原和羯族之外,靠近南诏国的一个异域部落。
以女子掌权,部落内豢养毒虫而闻名。
“你是东云与南疆的混血?”
慕笙清瞅了他好几眼,难怪看楼远的长相除了天生锐利的攻击性,还包含几分妩媚和绮丽。
“你不也是混血?咱俩半斤八两。”
楼远心里想,东云与西离就算都隶属于中原,那也是混血,嗯,般配!
慕笙清又咬了口白玉糕,敛去眸中失落。
不一样的,我是“不详之人”。
“阿清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呀,白玉糕都吃完了,看来明天得去御膳房多顺点。”
松快调笑的话,瞬间打散慕笙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楼远插科打诨,笑嘻嘻逗人,他家阿清脸红的样子最是好看,不像天上仙,倒似人间花。
慕笙清燥得脸颊烧起来,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狸奴,他低头看了看空掉的食盒,恶狠狠瞪了眼楼远,转过头不理人了。
楼远被他瞪得心痒痒,下腹一紧,没管自身需求,好声好气道:“没关系没关系,阿清能吃是福,吃多点才能多长点肉,你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可怜的阿清,我可怜的心肝宝贝。”
“嗷——”
慕笙清气得耳尖通红,重重踹他一脚,顺带指尖一翻,冒着寒光的银针往楼远胳膊上扎,扎的楼大人直叫唤。
“你这是谋杀!谋杀!”楼远捂着胳膊,可怜巴巴地咆哮。
慕笙清冷着张脸,无所畏惧:“那你去官府告我吧。”
楼远:“……”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按道理来说,你不应该来安慰我吗?
第19章 买药
“阿清,阿清,你起了吗?”
经几日的观察,楼远已然摸清慕笙清的起床时间,于是他一下朝就匆匆赶回家,抱着几件刚做好的新衣,掐着点过来敲屋门。
不过他敲了几下也没见回应,“嗯?还没起吗?”
“做甚?”
“吱呀”一声,慕笙清单单穿了件里衣开了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用手轻轻揉了揉眼,像只睡眼惺忪、无害单纯的小动物。
没了清醒时的淡漠,整个人如同刚出炉的糯米团子,松松散散地站着,乌黑的青丝柔软温和,乖巧极了。
楼远先前在竹屋时可见不到慕笙清刚睡醒的模样,这一幕顿时萌化他的心,恨不得想冲上去狂亲两口。
“知晓阿清今日要出门,看看喜欢哪一件?”
楼远怕晨风吹着他,揽上他的腰将人带进去,把怀里的衣物摆放在榻上,铺开展示给慕笙清看。
“这是……”
榻上的衣服少说十来件,慕笙清的瞌睡虫跑得一干二净,凤眸略带讶异,不解地看着楼远。
“穿这个好不好?蓝色的好看。”
“这件青色的也不错,阿清试一试?”
“还有……”
“停,停。”
见楼远要上手给他套衣服,慕笙清及时叫停。
他之前以为楼远只是随口玩笑,没想到他是个实干派,说到做到。
“我的衣服够穿,不需要这些。”
楼远反驳:“那不成,咱们阿清也要漂漂亮亮的,你的白袍我都没收了,你想穿也没有。”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尤为洋洋得意,仿佛干了一件大事一样,给慕笙清都气笑了。
“穿嘛穿嘛,买都买了,挑一件挑一件?”
楼大人撒波打滚有一手,嬉皮笑脸地拿着衣服贴上去。
慕笙清满眼无奈,拿他没办法,随手指了件云水蓝的广袖锦袍,“那……就这件吧。”
“好好好,其他的明天再穿,一天换一件。”
楼远浑身愉悦的气息掩也掩不住,乐呵呵地帮慕笙清把剩余的衣服叠好放进木柜里。
慕笙清挺想说“破费了”,但在嘴边转了转又咽了回去,他要是说了楼远铁定不高兴,还是不扫兴了。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楼远紧接着拿出一顶同色系的帷帽,斗笠上挂着云水蓝色的雾纱,慕笙清怔怔地愣神。
“你怎么……”
楼远笑容满面:“配套啊。”
慕笙清哭笑不得,道:“有心了。”
“阿清快去换衣服。”楼远轻推他,“需要不要我帮忙啊?”
慕笙清摸着衣服上的祥云花纹莫名眼熟,听见楼远的话,眼神从衣裳处移开,薄唇轻启:“滚。”
等人换好衣裳出来,楼远忽然抬手抽走他发后的木簪子,满头青丝如瀑滑下,慕笙清凤眸睁圆,盯着眼前人的手,道:“你拔我木簪做什么?”
楼远从衣襟里拿出个新木簪,站到他身后,给人重新挽发,欢喜地说:“阿清的簪子旧了,我给你换个新的。”
慕笙清婉拒不成,就随他去了,收拾妥当后,两人去前厅吃朝食,明明这厮早已用过早茶,偏偏要同他挤在一块,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
阿清多吃几口的,记下来,阿清不爱吃的,他吃。
一顿简单的早膳,慕笙清吃得慢条斯理,但凡他吃进嘴里表情有异的,楼远直接连盘端起自己吃,顺带拿走慕笙清碗里剩下的。
诡异的举动,让慕笙清误以为他没用膳食就去上早朝,于心不忍下,就没计较楼远抢东西吃的行为。
直到用完早膳,临近楼府大门,楼远还一趋一步地跟着,慕笙清耐心耗尽:“你没有公务要处理吗?”
这人怎么回事,锦衣卫很闲吗?!
楼远扮可怜:“阿清,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慕笙清扶额,神色散淡:“我只是去买药材,你跟着做什么?”
楼远理不直气不壮,扒着手指头说:“我保护你呀,还能帮你拎东西、砍价、付钱,我很有用的。”
“不需要。”慕笙清冷漠无情,戴好帷帽,没有丝毫留念,留下一个清冷如画的背影。
楼远失望,急忙对树上藏着的凌宵使个眼色,凌宵接受后迅速跟上慕笙清。
结果没走多长时间就被发现了。
“下来。”慕笙清走至树下,仰头道。
凌宵畏首畏脚,悄悄从树叶间露出个脑袋,咧开嘴一笑。
“嘿嘿,慕神医,老大让我跟着的,您不能怪我。”
“不怪你,来都来了,便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您说。”
“鄢都我不熟,就劳烦你为我引路,去一趟药铺吧。”
凌宵利落地从树上往下蹦,落地后拍开衣服上沾到的树叶,右手握拳锤了捶胸膛,骄傲道:“那您可找对人了,鄢都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但是,鄢都最好的药铺都是慕家的,您还去吗?”
慕笙清垂眸思考一瞬,将腰间的玉佩取下塞进布袋里,来鄢都时一直忘了玉佩的事,幸好没人发现,现在去慕家药铺绝不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道:“去。”
……
“这位公子,您需要什么?”
慕家药铺里的人不多,整理药材的伙计见有人来,往里头喊了一声:“少东家,来客人了。”
“谁啊?买什么?”
慕辛夷原本在后院晒太阳,听见叫唤声拖拉着步子,不情不愿走进铺子里。
其实他不该出现在这,奈何前几日当街踹人,惊扰公主车驾,慕呈修想磨磨他的性子,又念其情有可原,让他跪了两日祠堂,便打发来看铺子。
慕笙清看清人的那刻,恨不得掉头就走。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出门吧!怕什么来什么!
但慕辛夷已经看见他了,大叫:“是你!”
别问他怎么认出换了一套衣服的慕笙清的,问就是一种感觉。
过了会,他再次大叫:“师兄!”
随即一个猛扑,宛若猛虎下山般冲刺,就在将要碰到慕笙清时,凌宵突然现身,半道成功拦截。
凌宵:好险,差点让就他得手了!
慕辛夷被凌宵抄起放回地上,凶神恶煞地瞪了凌宵几眼,侧首对着慕笙清时,表情快速换上笑脸,比翻书还快。
“师兄师兄,你来买药材吗?想要什么?咱家什么都有!”
慕呈修自上次遇见慕笙清,将此消息告知了家里所有人,慕辛夷才知道那天拦着的人是慕笙清。
这会再次见到人异常兴奋,慕家就他一个小辈,他母亲原本怀了一对双胞胎,生孩子时难产,母子三人就剩他一个。
纵然是医药世家,也难逃无力回天的命运,令人不由唏嘘。
因此慕辛夷从小就特别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作伴。
起初,他知晓自己有个表哥,但尚未见面就暴毙了,他彻底成为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了。
现在,他有师兄了!
“咳,师、师弟,麻烦找一下这张单子上面的药材,有多少要多少。”
慕笙清带着面纱也承受不住他那炙热的眼神,立马掏出药材清单交给他。
哪知慕辛夷把单子转交给店里伙计,依旧眼神灼灼的盯着他。
“额……师弟?”慕笙清真不知道怎么和慕辛夷相处,还要小心翼翼掩藏身份。
可慕辛夷不依不饶围着他转悠,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的不可以给我看一看你的样貌吗?”
就连他爹也没见过,更让他好奇了。
“抱歉。”慕笙清摇头回拒。
“碰”地一声,慕辛夷坐地上抱住他的腿,两眼泪汪汪,嚎叫:“求你了,师兄,给我看看吧。”
“要是看不着,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忍心看你最亲爱的师弟早生华发、英年早逝吗?”
慕笙清满头黑线,这孩子真是他舅舅的亲儿子吗?怎么越看越不像呢?
倒是挺像他师父那个老不正经的!
他沉思了会,手伸进布袋翻了翻,拿出一包药粉,扶起慕辛夷,给他拍拍衣摆的灰尘,将药粉放进少年的手心,认真地说:“若是晚上睡不着,就吃这个。”
慕辛夷呆滞:“这啥?”
慕笙清:“蒙汗药。”
末了,他补充道:“吃饭的话,饿几顿应该也没事。”
凌宵忍无可忍,捧腹大笑:“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慕辛夷:“……”我要和你断绝关系!你再也不是我最爱的师兄了!
“少东家,这位公子要的药材还缺几样,暂时没货,需要等一等。”药铺伙计核对完回来说。
凌宵窃喜:天助我也!老大交代的任务轻松完成!
慕笙清:“无妨,有货了送至陆府即可。”
伙计说:“公子请随小人来这边付定金。”
慕笙清付完定金要走,慕辛夷继续拦他,没再要求看脸,而是郑重其事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祖父?”
慕笙清脚步一滞,情绪骤然上涌,手指微蜷,控制好微颤的声音,抿唇道:“有机会就去。”
又像是让慕辛夷安心,揉了把少年的软发,道:“放心吧。”
他是建武帝最小的孩子,没有弟弟妹妹,下意识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表弟宽柔了几分。
“以后遇到麻烦可来楼府寻我。”他说。
出了药铺,慕笙清见天色尚早,想着去给纪寥买个及冠礼物,他问凌宵:“凌宵,你知道纪家二公子喜欢什么吗?”
凌宵:???慕神医你不喜欢我家老大了吗?!!
慕笙清没啥给人买礼物的经验,以往六哥及冠他送了一套极品玉石棋盘,长姐及笄他送的便是那把绛鸾枪,都是些投其所好的礼物。
至于纪寥的喜好,他不太了解,但他话刚问出口,凌宵就用一副看负心汉的眼神看他。
慕笙清不解:“怎么了吗?”
凌宵换上哭丧脸,唯唯诺诺地问:“慕神医,你不要我家老大了吗?”
“你的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慕笙清深感疑惑,楼远的属下都随主人,一样的不着调,一样的奇奇怪怪。
“那买文房四宝好了,不会出错。”
慕笙清沉吟稍许,纪寥虽是个武林中人,但平日里写写画画的应该也不少,到时送刀剑武器的肯定大有人在,他就反其道而行之,送笔墨纸砚。
“走吧,凌霄……”
慕笙清正准备走,一道阴冷的视线陡然落到身上,抬头看向对面酒楼,二楼窗户边站着一人冲他举了举杯盏。
是二皇子萧准。
街道上人来人往的,酒楼门口出来一个侍卫,向慕笙清施礼,说:“慕神医,我家主人想邀您一叙。”
凌宵反应灵敏,跨步挡在前面,侧首悄声道:“公子,您先走,二皇子不敢拿老大怎么样。”
慕笙清轻拍前者的肩膀,道:“楼远和二皇子的关系很差?”
凌宵点点头,愤愤不平道:“不是一般的差,他和老大虽说都行二,但实际上他比老大小几个月,起初陛下刚认老大为义子时,曾想将二皇子改为三皇子,后来淑贵妃和许多大臣联合上奏反对,才称老大为二公子。”
“您别看二皇子长得人模狗样的,他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对老大恨之入骨,之前就是他雇杀手去云城劫杀老大的。”
慕笙清对楼远的受宠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纵使在西离,也绝不可能出现将义子列为皇子的,因为亲疏有别,同时也会扰乱皇室与朝堂的平衡。
就算有,也是用来打压或者制衡皇子间的权力分配。
但楼远与德昌帝的关系,远比表面上看到的更为亲密。
他还没见过太子,所以不能断定太子在其间扮演是何角色。
“太子与你家老大的关系如何?”慕笙清小声问。
凌宵:“那可不要太好,就是最近太子殿下替皇上外出巡视,不然哪能轮到二皇子这么嚣张。”
慕笙清心底有了计较,如今明面上他是楼远的人,萧准此番找他怕是要刁难,那就更不能退了。
“二皇子盛情难却,去会一会也好。”
“您真要去啊?”闻言,凌宵开始念叨:“万一二皇子对您不利,您就跑,或者砸东西也行,这酒楼是二皇子的产业,到时候咱告他个经营诈骗的罪名!”
“您放心,周围有咱的人,属下们誓死保护您!”
说到最后,气势突然就燃了起来,甚至愈演愈烈。
慕笙清:“……”心领了。
“带路。”他对侍卫说。
慕笙清随侍卫上楼时,他看见有几位年轻学子从萧准的雅间内出来,便小声问凌宵,“那是谁?”
凌宵看了眼说:“是此次春闱的前五名,下个月要进行殿试,二皇子在拉拢人才呢。”
慕笙清心想,果然就连东云皇室子嗣稀少的情况下,也不可避免依然有人觊觎那个位置。
走至雅间门口时,慕笙清进去,凌宵则被拦下来。
慕笙清不悦:“何意?”
里面传出声音:“慕神医见谅,本殿想单独与慕神医聊一聊。”
慕笙清递了个安心的眼神给凌宵,说:“那凌宵去帮我买一盒酥饼吧。”
凌宵应声:“是,公子。”
随着雅阁的门被关上,凌宵迅速跑到外面找人:“快快快,传信回楼府,二皇子要挖墙脚。”
第20章 出现
雅间内,萧准坐在窗边,后面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身着轻纱,妩媚动人,面容尽显阴柔,白皙的手腕处裹着白布条,于轻纱晃动很是突兀。
萧准身后男人目不斜视,似是一座石像般肃立,女子倒完茶水后,含羞似怯看了眼慕笙清,漫步回到男人身旁。
萧准推了推茶水,“慕神医,请。”
慕笙清微微蹙眉,顺势落座,端起茶盏却没有喝,他隔着面纱在观察萧准。
德昌帝的亲子只有萧沚与萧准,萧沚不必说,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当太子无可厚非,但这萧准,成年了也没封王,倒是奇怪。
“慕神医,带着帷帽有所不便,榕榆,去,帮一帮慕神医。”萧准恶劣地勾唇,像是在说玩笑话,态度轻蔑。
榕瑜咬着唇上前,刚要伸手时,慕笙清侧头,这是个躲避的动作,他不欲为难个女子。
“二皇子殿下,您逾矩了。”
慕笙清晃了下杯盏,鼻翼轻动,了然于心,茶里下了点无伤大雅的毒药,他身中寒毒,这点毒不算什么。
在萧准惊诧的神色中,他淡定地抿了口茶水。
可把窗户外面吊着的凌宵急坏了,他传完消息,怕出事就隐藏在雅阁外的横梁处,他的耳力极好,雅阁里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二皇子的茶能是什么好茶。
“逾矩?”
“本殿怎么不知慕家何时有这种规矩?”
那杯茶本是用作试探,萧准以为慕笙清不会喝,看人喝了,挥手让榕瑜回来。
“殿下不知道的规矩多了。”慕笙清神色淡淡,语气也浅,让人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敢这么跟本殿说话!”萧准恼怒。
慕笙清轻飘飘扫视,不咸不淡道:“殿下找在下有何要事?”
“若只是寻弊索瑕,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在下还有事,恕不奉陪。”
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慕笙清兴致怏怏,打算走人。
“听闻慕神医医术冠绝天下,如今一看,只怕是徒有虚名。”萧准嘲讽,暗指刚刚慕笙清喝下的茶。
慕神医无聊地眨了眨眼,“说完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还以为萧准会离间他和楼远,想着套些话,谁知道就这些小伎俩,没意思。
刚准备起身,萧准身后的男人“唰”地拔剑威胁。
“千仞,莫要对慕神医无礼。”萧准扬起笑容,“慕神医,堂堂男儿,被楼远当街强抢回府应是满心羞愤的吧?”
来了,离间计。
慕笙清又坐了回去,展现出些许兴趣,“何出此言?”
“楼远常年醉淫青楼,最是龌蹉肮脏,什么醉梦坊、清风馆,他是常客。”
“慕神医不知道吧,那些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小倌儿,哪个没被他睡过。”
“仗着自己妖颜惑众,迷得父皇处处袒护偏宠,连带着锦衣卫鸡犬升天,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声怨载道。”
慕笙清挑眉,这萧准为人冠冕堂皇,但挺会夸人,楼远确有一副好样貌,连他有时候都要侧目三分。
“楼远如此羞辱你,慕神医应是有恨的吧?何不与本殿联手,铲除锦衣卫这个毒瘤。”
“慕神医身姿绰约,面纱下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容貌,委身楼远那个奸佞之徒实乃屈辱,若你跟了本殿,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若是前一句,慕笙清可能还敬萧准是个为国为民的汉子,至于后面的话他也只当眼前人被色心冲昏了头。
听闻德昌帝教养皇子皆一视同仁,即使是楼远,亦与太子等人同进上书房读书,然而心机权术,萧准连他那小皇帝侄儿都比不上,可惜了,有点色心但脑子不好,是个草包。
慕笙清弯起一抹蛊惑的笑,面纱半遮半掩,若隐若现,才最勾人。
“好啊。”
话音刚落,萧准面色狂喜,屋外的凌宵急得抓耳挠腮,老大,你快来啊!慕神医叛变了!
慕笙清拎起茶壶,添了些茶水,举起茶杯好似要给萧准奉茶。
萧准喜形于色,探出手想抚摸那如冷玉般的手指时,冰凉的茶水扑面袭来。
“凭你也配!”慕笙清泼完茶水,茶杯随手一扔,“啪”地一声摔的稀碎。
“你找死!给我杀了他!”
千仞应声拔剑,“嘭”地窗户被人破开,凌宵一脚进来,飞身直攻千仞下盘,两人顿时扭打一团。
萧准胡乱用袖子擦擦脸,眼神阴冷幽深,怒不可遏,扫了眼边上愣神的榕榆,猛地一推:“贱人,发什么呆!去杀了他。”
榕榆被他推了个踉跄,扑倒在慕笙清脚边,腕处的白布条散开,露出皮肤上五色花纹样的疤痕。
慕笙清凤眸满是惊惶与难以置信,直接攥住女人的手腕,紧紧盯着那五色花纹。
这是沙虱咬后的痕迹!
怎么会!虞城的百姓明明全部都……死绝了!
后脊恍然疼痛起来,慕笙清凤眸冰冷森然,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冷意蔓延,暗含悲恸。
指甲掐进掌心,他感觉不到痛,双目里只有那残余的伤疤。
榕榆被慕笙清冰冷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跪伏于地,浑身颤抖不敢反抗,任由慕笙清的力气攥红手腕。
没人发现,榕榆面对地板的脸缓缓勾出一个扭曲诡异的笑。
“慕神医小心!”
凌宵打斗中眼见察觉萧准起身偷袭,焦急大喊。
慕笙清充耳不闻,在萧准的长剑挥过来之际,他先一步抬脚,干净利落地一记飞踢,将人踹倒在墙边的茶几上。
那一脚因他情绪不稳,没控制好力度,没用内力就震得茶几瞬间断裂。
凌宵:我嘞个乖乖!没人告诉他慕神医战力这么猛啊!
慕笙清踹人的同时,依旧牢牢抓着榕瑜没放开。
榕榆惶惶尖叫,另一只手倏然覆上慕笙清的手背,眼神似怯欲泣,或有话说。
楼远带人破门而入时,只看见狼藉一片的雅间里,慕笙清拽着人不放,地上的女人衣衫不整,想要勾引的画面。
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楼远气得暴跳如雷,冲上去分开二人。
“干什么干什么!阿清你怎么随便拉着人,也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脏东西,快快快,放开放开。”
“脏东西”一词传进慕笙清耳里,他像是烫了手似的飞速甩开榕榆,女人柔若无骨的趴在地上,眼底暗藏恨意与不甘。
“这就对了,阿清快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楼远心满意足地要去捉慕笙清的手,还没碰到衣袖,慕笙清如同发狂的狸奴,急切地拂开,惊慌失措地吼道:“别碰我!”
他将手背在身后,凤眸微有慌色。
沙虱咬过的伤口有传染性,不能让楼远碰到他。
不能待在这里,否则所有人都会被传染!
他透过面纱,目光紧盯榕榆,正当他要抬脚往榕榆那走时,楼远一把将他抱起离开雅间,像个绑人的土匪,强硬又蛮横。
“楼远!你放我下来!”
慕笙清越来越慌,使劲挣扎但又不敢触碰楼远,手心死死攥紧。
楼远空出一只手伸进帷帽捂住慕笙清的嘴,他脸色阴沉,慕笙清的拒绝让他心底的阴暗不断滋长。
“莛岸,麻烦你了。”楼远对雅间外站着的男人说。
那人穿着件宝蓝底玄色锦缎袍子,容颜俊朗,体型挺拔,气质优雅从容,腰间挂着的色泽金黄的琥珀玉佩彰显他的身份。
居然是太子。
慕笙清不动了,他冷静下来,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你们先走吧,知诲交给孤。”萧沚笑着说完,带领侍卫进入雅间收拾残局。
楼远稳稳抱着慕笙清进马车,刚把人放在软垫上,楼远就扯开面纱,迫不及待凑到慕笙清眼前。
他阴霾的脸色毫不掩饰,弓起身子像是狼崽子盯住猎物,伺机而动扑上去撕扯血肉。
“你怎么了?”慕笙清隐隐不安。
楼远不语,固执地去摸他的手。
慕笙清默默将手往衣袖里藏了藏,沉默地与眼前人对峙。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男人,他压着火气质问:“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我现在碰都不能碰你了是吗?”
后一句话他说得尤为受伤,语气黯然失落。
“你在说什么?我与她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喜欢人家?”慕笙清情绪稳定后笑出了声。
他真的不懂楼远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略带笑意的话,轻飘飘地就让楼远满腔怒火偃旗息鼓。
“你不喜欢,抓着她不放干嘛?”
“你的手,我要看。”
楼远没完没了地坚持,慕笙清眸中轻漾着无奈,伸出藏起的手递给他。
他刚刚失了分寸,全然忘记倘若榕瑜的伤疤有传染性,那她跟在萧准身边,萧准怎能幸免于难。
是他关心则乱,犯蠢了。
“嘶……”慕笙清一点没察觉手被自己掐出血印。
楼远轻轻用帕子给对方的手心包扎,听见痛呼,仰头柔声道:“很疼吗?让你逞强。”
在他眼里,慕笙清就是个身软体弱的、需要被保护的娇气包。
“阿清……”
“老大,到府邸了。”
楼远刚想询问在雅间内发生的事,凌宵就敲了敲车壁,他只好作罢。
慕笙清面无表情,可以说是严肃,他推开车门,下车前对楼远说:“遥槿,刚刚我情绪失控,不是故意吼你的。”
“我有些事情要想清楚,遥槿去忙自己的事吧。”
说完就下马车,回了东院。
楼远知他不想让人打扰,还是扯着嗓子喊了句:“昼食不吃了?”
但没得到回应,慕笙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置若罔闻,自顾自走远了。
楼远望着他的背影,对嘱托荀泗疾了声:“做些阿清爱吃给他送去。”
荀泗疾:“欸。”
楼远:“凌宵跟我去书房。”
进了书房,楼远开门见山地问:“萧准怎么回事?阿清和他在酒楼里干了什么?”
说到这个,凌宵激动,开始滔滔不绝告状:“老大,你不知道,二皇子可过分了,强迫慕神医摘帷帽,逼慕神医喝他的茶,还骂你,恶毒的很。”
“还有还有,他想让慕神医当他的入幕之宾,逼迫慕神医给他奉茶,还想摸慕神医的手。”
“我吊在窗外,看得明明白白。”
凌宵一通叽里呱啦的乱说,可谓是白的也给他说成黑的,甚至夸大其词,添油加醋。
楼远沉着脸,蓦地露出阴险的笑,“去,找几个锦衣卫。”
凌宵不解:“老大你找人干啥?”
楼远狞笑:“抄家伙,揍人。”
……
当晚 二皇子府
楼远携一众锦衣卫鬼鬼祟祟游走在萧准的府邸外。
男人挥挥手,几个锦衣卫驾轻就熟翻进二皇子府,将躺在床上哀嚎的萧准套了麻袋就走,无声无息没惊动任何人。
萧准白天被慕笙清踹裂了肋骨,又遭萧沚一顿说教,好不容易能躺着歇会,锦衣卫就来找他了。
真是喝凉水塞牙缝,怕死碰见送葬的,倒霉透顶了。
绑人的锦衣卫对楼远摇摇头,说:“老大,二皇子身边的那个女人没找到。”
“你们这群贱民,知道本殿是谁吗——啊!!!”
萧准被蒙着眼,话音未落,楼远直接往他腰上踹一脚,正好踹肋骨那,伤上加伤。
剩下的锦衣卫外加凌宵在巷子口放风,楼远也不怕萧准知道他是谁,抽开蒙眼的黑布条。
萧准瘫地上嚎叫,猝不及防能见着光了,一见楼远差点气呕血,“楼远!本殿就知道是你!你这个野种——啊!!!”
昏暗的巷子里,萧准的尖叫声震聋欲耳,鼻涕眼泪糊一脸,楼远嫌弃地扯住他的头发,阴恻恻道:“我家阿清身子娇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你居然让他给你奉茶,我都不敢让他倒茶,谁给你的胆子使唤我家阿清的?!”
萧准忍着痛,满脸难以置信,随后像旱地拔葱般撒开嗓子咆哮:“你他娘的说谁娇弱?!他要是娇弱本殿能被打成这样吗?!你他娘的是不是瞎?!”
“还有,谁让他倒茶了?明明是他自愿倒的茶,还泼了本殿一身!”
“你!你是不是有病——啊!!!”
“本殿要上奏父皇,你殴打皇子,还挟私报复,本殿要参你!参你!”
萧准又气又疼,骂骂咧咧到翻白眼,“楼远,你给我等着,那个贱人我也不会放过——啊!!!”
萧准骂一句楼远揍一拳,直到他听这人骂慕笙清,当即重重一拳挥他脸上,将人揍昏了过去。
“啧,这么几下都挨不住,没用的东西。”
他还想再打几拳呢!
楼远从衣襟里掏了包哑药,强行往人嘴里灌,这哑药的药性就几天,但足以让萧准吃几天苦头。
“将人送回去,后面几日在他膳食里下点药,随便什么都行,别让他过得太快活。”
两个锦衣卫拖着人翻回二皇子府,楼远扭了扭手腕,刚才打人擦破了点皮,他想着回去跟慕笙清卖个惨。
哪知回府的路走一半,他吸了吸鼻子,做了个停止的动作,说:“有血腥味。”
注:萧准,字知诲。
萧沚,字莛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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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出现
第21章 百禄
慕笙清在东院里待了一下午,谁也没见,饭也没吃,等天色完全黑沉,他戴上帷帽,避开府中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满府隐匿深处的暗卫不计其数,愣是没一个人察觉慕笙清消失。
说来也巧,慕笙清去的地方正好位于楼府与二皇子府之间。
他到达指定地点,是一处阴暗的围墙拐角,而榕瑜已经等候多时了。
慕笙清在距离女人十几步的位置停下,白纱下的眼神凌厉,说:“榕榆姑娘,不,或者我应该称呼你——百禄。”
慕笙清回去时才想起来,他还是摄政王时,身边曾有个小太监叫百禄,而百禄有个妹妹,叫榕榆。
榕榆,也就是百禄,没有再穿着女子的衣服,而是换了一件不合身的男子黑袍。
百禄扯了扯嘴皮,并未露出被拆穿后的慌张与心虚,他伸手摸向颈侧,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伪装下的真容,是个瘦小的青年。
“殿下,好久不见。”
“殿下不与奴才叙叙旧吗?”
百禄丢开人皮面具,一步步向慕笙清靠近。
慕笙清的面纱被夜风吹动,冷漠道:“让你的人出来。”
百禄装作不解,“殿下,您说什么呢?奴才哪里来的人啊?奴才给您递信只是想见一见义父。”
慕笙清捻了捻手心的纸条。
在酒楼时,百禄覆上他手的那刻,塞了纸条,约他见面。
至于百禄想见的人,慕笙清警惕四周的同时说:“他死了。”
百禄与杨信年是同乡,皆出身于西离虞城。
杨信年进宫那年,百禄父母去世,家里只剩下他和妹妹,为了养活妹妹,他四处务工,因年纪尚小,屡屡碰壁,最后只能将妹妹托付给邻居,进宫当内侍。
杨信年怜他幼小瘦弱,于是收他做义子。
“殿下,您在骗奴才对不对?”百禄的脸色变得扭曲魔怔。
慕笙清冷笑:“骗你做甚?”
百禄露出阴森森的笑,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
周围的暗处,出现六七名包裹严实的黑衣人,仅有袖口处绣着的蠃鱼图案暗示其身份。
慕笙清眸底冰冷,讽刺道:“看来在二皇子府混得不错,还有钱雇佣江湖刺客。”
“不,殿下,是二皇子要杀你,奴才只是个传话的。”百禄阴笑:“如果殿下愿意让义父与奴才相见,奴才就去二皇子面前替您求求情。”
慕笙清摘下帷帽,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自从银线断裂,他的武器不是银针就是毒粉,来了鄢都以后,他买了一把匕首用作防身。
他的确不善刀剑,但不代表不会。
“我说,他死了。”慕笙清掷出帷帽,率先发难。
帷帽裹挟内力,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线,带着杀气攻取其中一名刺客。
百禄站在包围圈外,干瘦的脸上饶有兴味,透露着怨恨与狠毒。
慕笙清扬起匕首,刺中身前攻来的人,随即抬脚猛踹,将人击退,并迅速松开匕首,手腕转动,那是个挽枪花的动作。
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匕首,单单背身就割开后方刺客的咽喉。
夜色下,冷风快速吹动,如破裂的衣角豁口,阴冷的气息流窜至四肢百骸,令人不寒而栗。
慕笙清衣服上沾了血迹,他皱了皱眉,楼远给他买的新衣服,被弄脏了。
他有些恼火,下手越来越快,匕首上淬了毒,纵使刺客抗药性再强,也要痛苦地熬上一时半刻。
幽暗的围墙巷角,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弥漫,力量的碰撞与厮杀,正在静悄悄上演。
慕笙清杀完最后一名刺客,没忍住吐了口血,他不在意地随便擦擦,浅淡的薄唇不经意间染上一抹艳红。
因为中毒,他每次使用内力毒发的时间就会提前,不过慕笙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反正也没多少时日可活。
他的目光此时有点涣散,不太能聚焦,许是刚刚杀红了眼,他举起匕首,上面沾满了粘腻的血液,加之唇角处也有,整个人在月色下就像是秾丽鬼魅的妖,令人毛骨悚然。
楼远领着几个锦衣卫追寻血腥味找到这时,猝不及防与冰冷虚空的凤眸对上视线。
是他未曾见过的慕笙清。
危险、靡杀。
“老大,我有点害怕。”
凌宵不由自主地往楼远身边靠近了些,他年纪与墨泫差不多大,还是个经验不足的小孩,平日里危险的活都是他哥干,先前停云山的惨状他回去还做了好几天噩梦。
可惜楼远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满心满眼只有慕笙清,白衣公子近妖的模样让他莫名心潮彭拜、热血沸腾。
男人冲到慕笙清身边,夺下他的匕首,焦急道:“阿清,受伤了没有?”
他心疼地用指腹擦去慕笙清嘴角的血渍,见人没反应,想起竹屋的事,顿时心里一慌。
“阿清……”他颤着音又唤了一声。
当他准备再喊一声时,一旁被锦衣卫制住的百禄像是发了疯,不停地喊叫:“殿下!殿下!求你了,让我见一面,我想见义父……”
“老大,这个。”凌宵捡起被扔掉的人皮面具。
楼远用余光瞟了眼,这一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认出来这张人皮面具是谁。
“你不是说与他非亲非故的吗?!”
不知是因为他的问题太不合时宜还是太跳脱,慕笙清不聚焦的眼珠微微颤动。
“殿下,求你了,你要是因为当初那碗毒药恨我,我把命赔给你,我只剩义父这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了!让我见一见他。”
南钰暴毙,是因为他!
他背叛了南钰!
楼远听见“毒药”,立马反应过来百禄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游离于西离小皇帝和摄政王之间,背主求荣的小人。
“可是,本王记得,你本该与本王死在同一夜,不是吗?”
慕笙清神情似魇,忽然就笑了,笑得摄人心魄,如同暗夜里勾魂索命的恶鬼,一丝疯劲混杂其中,快得让人抓不住。
楼远认识慕笙清以来,眼前人永远都是那副清冷、温和的样子,用了皇室自称的慕笙清,多了几分强势和凌厉,无端令人着迷。
“殿下说得没错,奴才是应死在那夜,说来也该感谢殿下,若不是殿下喝下那杯茶,导致皇宫大乱,本应被杖毙的奴才,怎能趁乱逃出那个吃人的地方?”
“殿下,您是奴才的恩人呐!”
百禄癫狂地笑起来,楼远对几个锦衣卫使了个眼神,锦衣卫领命离开,隐蔽于周围,进行望风盯梢。
慕笙清细细考量,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百禄,其实,在那座皇宫里,他没有几个能够交心的人。
“百禄。”他倏地捏住百禄的手腕,衣袖滑下,五色花纹的疤痕脱落,“果然是假的。”
“用这个引我来,只是为了见杨叔?”慕笙清问。
百禄跪在地上,仰起头,“不,殿下,奴才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
“三年前,虞城瘟疫,您为什么不救他们?”
“您不是神医吗?”
“您去虞城,不是去救他们的吗?”
“为什么我妹妹活不了?”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殿下,您告诉我,为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诘责,字字泣血,声嘶力竭,饱含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怼与仇恨。
慕笙清显然怔愣,满地的血腥气围绕,他的眼前不再是楼远与百禄,而是回到三年前虞城惨绝人寰的现场。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腐肉混着铁锈的腥气呛进肺腑,让人作呕。
他就站在那,脚下踩着粘稠的血液,地面伸出无数的残肢抓挠他的衣摆,数不清的冤魂张大嘴巴,都在质问他。
为什么不救他们?!
为什么呢?
慕笙清眼神空洞,他同样有此疑问。
“阿清!醒醒!”
楼远疑惑,西离有过瘟疫?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当察觉慕笙清像是深陷幻觉难以自拔时,他不假思索大声呼唤。
他的声音宛若惊雷,骤然唤醒被魇住的人。
慕笙清回神,视线重新聚焦,他靠着楼远缓了会,惆怅地叹息:“百禄,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普通人。”
“神医,也不是真正的神。”
萧准说的没错,他的神医之名,徒有虚表。
他救不了任何人,就连他自己,也救不了。
“百禄,我没骗你,杨叔,已经不在了。”
“你撒谎!你就是个灾星,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你活该被人唾弃!活该先帝不喜欢你!活该贤妃娘娘死不瞑目!”
百禄眦目欲裂,疯狂地挣扎,压着他的锦衣卫连连使劲。
“你找死!”
楼远怒极,狠狠一脚踹上他的心口。
“咳咳咳……噗!”百禄被他踩于脚底,气血上涌,喷出几口血,青年挑衅似的盯着慕笙清,边笑边呕血。
慕笙清嗤笑,平淡的语气像是在阐述事实,“你说的没错,我是灾星。”
“但那又如何?看不惯就去死。”
百禄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蓦地愣住,慕笙清睨他一眼,说:“去停云山看看吧,杨叔在那等你。”
语罢,慕笙清松开掐紧的拳头,白净的手心满是血印,他远没有表面这般平静。
他扯了扯楼远的袖子,说:“遥槿,我想回去了。”
楼远正准备杀了这人,慕笙清淡然的话让他不由怔然,“欸?不杀他?”
“没必要,劳烦遥槿派人送他去停云山。”慕笙清说。
“凭啥?!”楼大人不满。
不仅楼远不理解他的做法,百禄也不理解。
“殿下,为什么不杀奴才?”
“我说了,没必要,收你的命会脏了我的手。”慕笙清转过身,又说了句:“百禄,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吧。”
“天下之大,寻一盏明灯,安定、流浪,由心由己,要活得恣意。”
当年摄政王之死,陛下,百禄,就连他自己,没人是无辜的,他们都有错。
百禄只是想活命而已。
素年旧事,似风前絮,悲欢零星,不过浮萍。
“殿下,奴才没把您的身份透露给二殿下。”
百禄哭得稀里哗啦,哽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明明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为什么殿下还愿意放过他?
最初,从西离皇宫逃出来后,他只想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为了躲避追杀,他来到东云,偶然被二皇子所救。
在听到慕笙清的消息后,积攒多年的恨再也忍不住了,他计划带义父离开,再杀了身中剧毒的慕笙清,为虞城百姓报仇。
可是他忘了,虞城瘟疫本与慕笙清无关,他恨错了人。
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能憎恨的对象,一个能驱策复仇的支点,一个能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咳咳咳……遥槿……”慕笙清倔强地看着楼远,面露祈求。
楼远不想答应慕笙清的要求,他还想着暗中将人处理掉,但一看慕笙清那病恹恹的模样,他哪里能硬下心拒绝。
楼远挥手,让锦衣卫送人走。
百禄被锦衣卫架起,神情近乎疯魔,他突然嘶哑着哭笑:“殿下,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楼远没管百禄的疯言疯语,他伸手小心翼翼地越过慕笙清的后背,想揽着人。
移动过程中不小心触碰到慕笙清的后背,慕笙清浑身僵硬,侧身避开,楼远的手落了空。
“怎么了?后背伤着了?”楼远显然易见慌乱,他刚要上手查看,慕笙清猝然晃了下。
“咳咳……噗嗤……”
白衣公子呕出一大口血,滴答滴答染红了衣角,落在眼底,是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阿清!!!”
慕笙清毫无预兆地倒下,楼远大惊失色,慌忙搂住人,他转头对同样吓坏的凌宵急道:“快去找陈太医。”
说完,抱起人立马飞奔回府。
而楼府门口,发现慕笙清不见的荀泗疾急得转来转去,他伸长脖子向外面瞧,希望楼远能赶紧办完事回来。
眼瞅着楼远急匆匆回来,怀里抱着的人血淋淋的,荀泗疾吓得连忙迎上去。
“怎么了这是?慕神医……”
荀泗疾话说一半,被楼远打断:“荀叔,把温暖和奚芜绮带过来。”
他紧紧抱着慕笙清直奔东院。
将人放到榻上时,慕笙清的体温已接近死人了。
楼远扒了慕笙清的外袍,找出厚棉被把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自己搓着手,用捂热的手心去暖慕笙清苍白的脸颊。
一刻钟后,陈太医被凌宵强行拎进来,小老头还穿着寝衣就被人从床上薅起来,满脸悲苦。
“陈太医,你快来看看。”楼远焦急催促。
陈太医敢怒不敢言,搭上手腕那刻,被冰的打了个寒颤,没好气道:“这公子死透了吧?”
楼远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咒谁呢?!!”
小老头努嘴,忍着凉再次把脉。
少顷,他拧眉说:“这似乎是中毒之兆?”
楼远迫切道:“是寒毒,就是不知道是哪一种。”
陈太医捻了捻胡子,摇头道:“老夫学艺不精,此毒老夫解不了。”
楼远咆哮:“你不是太医院院使吗?!这毒你也解不了?!”
“老夫是院使不假,但不是所有毒都能解的,何况这公子情况复杂……”陈太医出了个主意:“要不楼大人去请慕家老太爷,说不定他有办法。”
楼远急得冒火,不能去请慕家老太爷,阿清不愿意见慕家人,这可如何是好?
“老大,怎么了怎么了?”奚芜绮牵着温暖,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师父师父!”温暖风风火火地跑到床边,她推了推慕笙清没得到回应,昂首问楼远:“美人哥哥,师父又生病了吗?”
楼远神色凝重,对上小丫头的眼神,他缓慢地颔首。
“老大。”奚芜绮把完脉,也对楼远摇摇头,脸上摆着与陈太医如出一辙的表情,束手无策。
温暖适时出声:“美人哥哥,师父服药了嘛?”
服药?
楼远桃花眼亮起,“阿清的病有药?”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有哒,在白色的瓶瓶里。”
楼远找到慕笙清的医药袋,里面白色的瓶瓶罐罐有好几个,他问:“哪一个?”
“这个。”温暖拿出其中一个白瓶,递给楼远。
楼远抽走瓶塞,往手心里倒,滚出来三颗药丸,他来不及多想,仔细喂给慕笙清一颗。
药丸入口即化,不用担心咽不下去。
等了一盏茶,慕笙清完全没有转醒的迹象,体温越来越低,楼远的理智即将崩盘,“怎么没用?”
温暖解释:“师祖说,药丸只能缓解,不能根治。”
“美人哥哥,给师父泡个热水澡,说不定会好很多。”
楼远搂着慕笙清,揉了揉他的发,带着些不由自主的颤声:“好。”
“阿暖和芜绮去睡觉吧,荀叔备些热水,凌宵把陈太医安全送回去。”
“今晚麻烦各位了,切记不要声张。”
陈太医明白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小老头自然懂楼远的意思,缄口不言。
众人告退后,楼远抱着慕笙清去了东院偏房,那里专门修建了温泉,是他为慕笙清准备的。
他懊悔,忘记慕笙清用内力会毒发的事,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幸好,阿清安然无恙。
第22章 疤痕
楼远将人放在汤池边的小榻上,掀开裹着的棉被,慕笙清紧闭双眼,薄唇惨白,乖乖巧巧滑进楼远怀里。
楼远踌躇,他在想要不要脱去慕笙清的里衣。
思虑再三,他的手指摸向眼前人的颈侧。
颈侧是人的命门所在,以慕笙清的警惕性,就算昏迷也绝不可能让人碰到致命的地方。
而现在,他默许了楼远的行为。
允许他探入他的领地,融化他的边界,攥紧他的命脉。
楼远扶好慕笙清,一只手固定好他的身体,另一只手捏住衣领,缓缓脱去他的里衣。
里衣脱到尾椎骨时,楼远拢好那满头如瀑的青丝,打算将他的头发放于身前时,男人拢头发的动作一顿,桃花眼蓦然睁大,面露震惊和心疼。
白皙消瘦的脊背,两侧清薄的蝴蝶骨清晰可见,腰身紧致,盈盈一握,分明是如白壁般漂亮的后背,只见上面布满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疤痕,硬生生摧毁一个人高傲的脊梁骨。
原来,不是慕笙清讨厌触碰,而是丑陋的疤痕会疼、会痛,时时刻刻提醒,他的罪孽与不详。
楼远桃花眼猩红,心脏痛到喘不过来气,喉间似乎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好似被敌人一刀剜进胸腔,搅烂了心肺。
指腹停在距离皮肤的半寸之地,不敢再进半分。
到底是谁?这么残忍的对他!
他的阿清,才年仅双十啊!
泪水从眼尾溢出,滴在怀里人的伤疤上,晕开一小块痕迹。
楼远回神,来不及擦眼泪,身体先一步抱着慕笙清沉入温泉。
没入热水泡了一会,慕笙清的头伏在楼远**的胸膛上,二人未着寸缕,肌肤相贴,本是暧昧不明的场景,楼远一点旖旎之心也无。
好不容易,慕笙清青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红晕,他却突然浑身颤抖,梦呓不停,像是迟来的疼意终于回弹爆发。
“薛大人……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错了……对不起……”
楼远更加用力箍着人,防止他跌进池子里,听见梦呓声,凑近耳朵去听。
薛大人?西离的官员?
楼远后悔把百禄放跑了,不知道过会还能不能把人追回来。
慕笙清泡在热水里,额间依旧冒着冷汗,楼远拿起池边挂着的巾帕,轻轻为他擦汗,见人死死咬着唇,心脏再度泛疼无措。
“阿清,别咬。”
牙齿咬破了唇角,血印子显而易见,楼远用拇指去掰慕笙清的下颚,没能撼动分毫。
无奈之下,楼远叹口气,捏住怀中人的后颈,勾向自己,覆上去亲吻。
灵活的舌尖轻而易举撬开齿缝,浓烈的血腥味溢满口腔,全被楼远扫荡一空,只留下清浅的药草香。
慕笙清闭着眼被迫承受亲吻,本能躲避那在唇齿间游移的触感,像只可怜巴巴的狸奴呜咽起来,他下意识想逃离,却被男人更紧地扣住颈项。
起初只是轻柔的试探,却在相触的瞬间失了控,楼远亲得忘乎所以,逐渐忘了初衷,越吻越凶,并恶劣地用犬齿蹂躏对方的唇瓣,窃取舌间的香津浓沫,仿佛要将彼此的呼吸都占为己有。
(求审核仔细看一下,只是在接吻,没写脖子以下,拜托放过作者吧TAT)
直到察觉慕笙清快无法呼吸,他才大发慈悲地放开人。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此刻红霞遮面,不知是被水汽蒸的,还是被亲的。
楼远欲/火焚身,低头隔着水面看了眼下方,而后挑眉观摩了会怀里被亲得眼尾泛红的人。
慕笙清的体温已然回暖,乖顺地依偎在楼远的臂弯里,全然不知对方紧绷难耐的身形。
“阿清,我有些......难熬。”楼远克制地收拢手臂,喉结上下滚动,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气息急促沉重,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恳求:“阿清帮帮我吧……”
男人的手缓慢顺着水波往下滑,揽着人蹭来蹭去,就像某种得到心爱物品而疯狂黏人的犬类动物。
他怕慕笙清醒过来会生气,不敢太过,又怕慕笙清发现不了,私心地轻咬对方脖颈处白嫩的软肉。
好声好气地自言自语:“阿清心地良善,肯定愿意帮我。”
他动作不停,稍后往人脸上放肆地亲了又亲,补了句:“阿清果真心疼我。”
安静的空间里,水流的哗啦声和隐忍暗沉的低喘声互相交织,断断续续直到后半夜。
第二日,慕笙清睡了一天,没有苏醒,好在体温正常,也没发抖梦呓,半夜却突发高热,吓得楼远再次将陈太医从被窝里薅起来。
陈太医把过脉,说:“脉象平稳,没啥大问题,发热是正常现象,不过……”
楼远被他一句“不过”,心猛地悬起。
陈太医叹气:“这位公子,身体暗伤颇多,亏虚严重,加之身中寒毒,只怕命不久矣。”
“你说什么?!”楼远眼神惊骇,瞬间提心吊胆,手指嵌进掌心,骨节被攥得发白,勉强稳住自己。
小老头摸了摸胡须,“除却公子的寒毒老夫瞧不出来,其他的老夫敢打包票,这寒毒在蚕食他的生机。”
“若无救命之法,活下来难啊。”
楼远声音发颤,“那他……还有多长时间?”
陈太医一脸无畏:“老夫怎会知道。”
楼远怒火蹭蹭往上涨:“你不是太医吗?庸医吧你!”
小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楼远凝着床上人惶惶不安的模样,将要骂人的话咽回肚子里。
“楼大人,听天命,莫强求。”小老头悠悠轻叹,劝慰道。
楼远红着眼,去他娘的狗屁天命!
他偏要强求!
“老大老大。”
陈太医走后,凌宵躲在院子门口,鬼鬼祟祟探出脑袋,小声地叫唤。
楼远给慕笙清掖好被角,起身出去。
“干什么?”
凌宵眼神心虚地四处乱瞟,戳戳手指,不敢说话。
楼远不耐烦:“快说。”
凌宵支支吾吾,一副“我说了你别生气”的样子,“老大……那小子死了……”
楼远臭着脸,“哪小子死了?”
凌宵低头,破罐子破摔:“就是慕神医交代送走的那小子,叫百禄的,他死了。”
他将人交到去云城的锦衣卫兄弟手上后,回程时收到楼远的消息,让他把人追回来。
哪知锦衣卫报上来,说人被劫走了,后来他们在鄢都周围的河沟里找到了百禄的尸体。
楼远拧了拧眉心,“到底怎么回事?”
凌宵说:“那伙人也是奇怪,劫了人就走,没打伤我们任何一个弟兄,就是专门冲百禄去的。”
“找到百禄时,他是被杖毙死的,尸体就扔在河沟里。”
“杖毙?”楼远沉思。
当日百禄说他原本是该被杖毙的,现在看来,这动手的……
楼元说:“是西离的探子干的。”
凌宵做了个割喉的动作:“那老大,我们要不要去……”
他的意思是捣毁西离在鄢都的据点。
楼远摆手:“不用,留着他们,至于百禄,就地葬了吧,他没有那个福分到云城了。”
不惜暴露在东云的暗桩,也要除掉百禄,西离瘟疫的背后究竟掩盖了什么?
“好嘞,老大。”凌宵屁颠屁颠干活去了。
楼远回屋,给慕笙清喂药,自己先喝一口,用唇渡给对方,否则慕笙清根本咽不下去药。
喂完药,他上床抱住人,摩挲着怀里人的青丝,喃喃叹息道:“阿清,快些醒来吧。”
慕笙清是隔日清晨醒的。
窗外雾蒙蒙的,天际还未泛白,才堪堪卯时,春天的晨间有些凉,细听屋外隐约还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唔……”
慕笙清一点也没觉得冷,他被一个暖烘烘的火炉缠着,全身动弹不得,还很烫,尤其是下腹,灼人的温度。
他缓缓睁眼,最先入目的是裸露健硕的胸膛,正在微微起伏,头顶着无法忽视的呼吸声。
慕笙清:?
他迅速闭眼,再睁眼。
没有任何变化。
慕笙清确信这不是梦,他一动,那人的铁臂力道愈发收紧,两人的距离更加亲密无间。
慕笙清脸贴着对方的皮肤,也看不见自己是什么情况,脸颊以极快的速度涨红。
他扭动手臂的动作惊醒了楼远,男人探探他的额头,确认烧退了,随后轻拍后者的脊背,黏黏糊糊地哄:“阿清乖,再睡一会。”
“碰——”
慕笙清用尽浑身力气,一脚将楼远踹下床,他吃力地撑在床榻上,剧烈喘息,里衣松散,墨发披乱。
楼远“嗷”地一声栽地,赤着上半身大喇喇坐地上,抬眸就看见慕笙清香肩半露、白里透红的娇艳模样。
男人磨了磨牙,喉结滚动,桃花眼升腾起晦暗的**,痞里痞气地调笑:“郎君好狠的心,楼某亲力亲为照顾你这么久,却换不来郎君一丝怜爱。”
亲力亲为?
慕笙清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来那件,他伸手摸向脖颈,骨节泛白,顿时惊慌失色。
“你……看见了?”他脸色煞白,几乎是抖着声问。
楼远僵住。
他这副表情,慕笙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滚!滚出去!”他眼眶殷红,冷静彻底分崩离析,失控地咆哮。
楼远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白衣公子眼底的死气凝聚并扩散,刺进人的骨头里,如同冷意窜入血液,令人发寒。
若说平日里慕笙清像一片静湖,冰凉而冷谧,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潭死水,黯淡而枯寂。
楼远心脏一痛,没半点犹豫,下意识冲上去将人搂进怀里。
炽热的温度重回身侧,慕笙清的眼泪随之落下,楼远没有轻率地碰他的后脊,而是揉着怀中人的颈项,柔声安抚:“阿清不怕,不怕。”
“我给阿清上过药了,以后都不会痛了。”
“嘶……”
慕笙清狠狠咬住楼远**的肩膀,楼远心痛的无以复加,肩膀上的疼比不得半点,任由怀中人发泄。
待人松口,肩膀上除了一圈血红的牙印,还有一滴滴灼热的泪水。
这些年因故作坚强而垒起的高墙,看似牢不可破,实则一推就倒,没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怕不怕,一旦有人找到隐秘的豁口,缓缓一敲,如洪水般酸楚便奔涌而出。
现在,楼远找到了。
男人揪心地疼,比被人捅一刀还疼,看着慕笙清单薄的身子骨,难以抑制地轻颤,宛若独自舔舐伤口的幼猫,脆弱又无助。
那样清冷骄傲的一个人,身后的疤痕就是**裸的羞辱,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被切割,被碾碎。
扔进泥地里,染了尘,粘了垢。
慕笙清凤眸缀满委屈,睫羽颤栗,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好似那剔透却易碎的琉璃盏。
轻轻一碰,就散了魂,丢了魄。
楼远迫切地想,倘若早些寻到人,他必把他放在手心里宠,万不叫他受一点疼、一点苦。
他的阿清啊,合该浸在蜜罐里,尝着甜长大。
楼远凑上去想吻他,被人先一步察觉,身体后挪拉开距离。
楼远不容他后退,好不容易才在这人冷漠的外壳上凿开一点缝隙,怎能让他再缩回去。
“阿清,别推开我。”他轻声说。
慕笙清微怔,没再拒绝,几乎是纵容楼远对他自己所欲为。
楼远紧紧抱着人,一点一点吻去对方脸上的泪痕,亲至唇角时,慕笙清不适应想躲,被男人强势入侵,黏糊的吻温柔地驱散心头的不安。
一吻毕,慕笙清依然愣愣的,楼远餍足地继续啄吻,把人塞回被窝里,再亲亲他的额心,说:“阿清再睡会,我去洗漱。”
楼远走后,慕笙清眨了眨凤眼,全身上下肉眼可见地红透了,脑子像是泡进沸水里晕乎乎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是被轻薄了吗?
楼远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盆热水,慕笙清还是那副呆愣的模样。
“阿清来擦擦脸。”
楼远坐于床沿,正想捞人,慕笙清自己就起身了。
楼大人捞了个空,他拿起巾帕预备擦慕笙清的脸,却被对方拦下。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慕笙清不敢看他,本想问,你为什么亲我?
但这话他不太能说出口。
楼远眉梢轻挑,笑道:“什么为什么?”
慕笙清强装镇定:“我不明白。”
楼远才察觉到不对,凑近道:“阿清不是知晓我的心意吗?”
心意?
难道那句“我想要你”是这个意思?!
慕笙清脸色再度泛红,他磕巴:“你、你不是想要与我结交吗?”
楼远失笑,桃花眼深邃温柔,足以让人溺毙其中,“谁要跟你结交,是我心悦你,阿清。”
慕笙清自己闹了个笑话,默默无措。
师父,徒儿好像欠情债了?
楼远伸手勾起他的下颌,拿巾帕细致地为他擦脸,边擦边问:“阿清呢?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委实来得太快,慕笙清拦截男人的手,说:“我不知道。”
楼远眼神晦涩,但没气馁,指腹顺势摩挲对方的手心,虎口的老茧擦过,勾起轻微的痒意,男人扬起吊儿郎当的笑:“阿清与我,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怎能弃我于不顾呢?”
全身上下也被我摸遍了。他在心里补道。
慕笙清仰眸凝视,选择避而不谈,别开眼,讷讷地说:“遥槿,我想再睡会。”
说完,缩回棉被里,留下毛茸茸的后脑勺给楼远。
楼远失落,收拾好水盆,说:“那我……过会再来唤你用早膳。”
随着“吱呀”的关门声,慕笙清陷入无尽的思索中。
自己似乎越来越嗜睡,连幻觉也出现了。
师父说,若是出现幻觉,就证明……
他的时间不多了。
遥槿,你的感情,我回应不了。
第23章 蕊娘
“阿清,喝药了。”
楼远在廊下整理好颓唐的情绪,敛去眼底的晦涩,拎着食盒和药盏,踏过沿路青砖再入东院。
楼远何尝不知慕笙清待他并非无意,只是每每望见那人眼底的迟疑,便不忍相逼。他向来杀伐决断,此刻却甘愿将满腔情意化作檐下细雨,静静等候,留有三分余地,细细温养那块润泽琼玉。
屋内传来窸窣响动,檀木门扉吱呀半开,原是慕笙清听见动静,披着素白中衣,赤着足开门。
楼远见状眉心微蹙,搁下食盒转身,恰好慕笙清就在他身后,当即展臂将人揽入怀中,往暖阁里带。
慕笙清对此见怪不怪,顺势攀住他肩膀,如瀑般的青丝扫过对方的手背,这些时日倒把此般亲近养成了习惯。
“做什么突然抱我?”
晨光透过雕花窗柩,在两人衣袂间投下细碎光斑,楼远嗅到怀中人衣领间淡淡的药香,喉结微动,压下万千心绪,没好气刮了下他的鼻尖,道:“赤脚着凉了怎么办?不知道自己是个病患?”
说着给他套上外袍和布靴。
慕笙清见他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内心有些许五味陈杂。
原以为这人被敷衍拒绝会生气,可他仍是这般细致妥帖,倒显得自己过于凉薄了。
慕笙清自幼长于深宫,后来入世,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他以为此生便如庭前残梅,零落成泥,随风而去,聚散自在。
偏生遇上这么个人,似伏月骄阳般横冲直撞地闯进来,将他这捧冷雪,生生晒化了去。
倘若没有中毒,他兴许愿意回应对方的情意,奈何抑制寒毒的药只剩两颗,意味着他还有两个月可活,最多撑三个月。
别拖累别人了。
慕笙清的想法和纠结都写在脸上,难得情绪如此外放,溢出来的满是落寞与死寂。
楼远直接塞了块白玉糕给他,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男人悠悠道:“想什么呢?再不吃白玉糕就不好吃了。”
慕笙清缓慢咽了口糕点,他知道白玉糕只供应宫中,之前楼远都是上朝时顺带,那今日这些哪来的?
他一抬眼,楼远就知他想问什么,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淡淡道:“今早灶上刚起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慕笙清一愣,倏地明白过来,他问:“你做的?”
楼大人轻轻嗯一声,夹带私心旁敲侧击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好?”
慕笙清乖巧点头,楼远眼神一亮,准备再接再厉:“那……”
慕笙清预判他的行为,伸手捂住他的嘴,说:“我要考虑考虑。”
先应付过去吧,他想,对于楼远,他做不到完全绝情。
楼远一愣,就睡了一觉的功夫,想通了?
不过不妨碍他的欢喜,男人顺着力道亲亲手心,黏糊道:“阿清愿意接受我了?”
慕笙清没预料他这样大胆不羁,手掌迅速收回,忍着赧意强调:“只是考虑,没说同意。”
莫说等几日,便是要他再候个三五载又何妨?楼大人眼底笑意如春冰乍破,殷勤地掀开食盒底层,端出黑糊糊的药汁。
“那阿清,喝药吧。”
慕笙清蹙眉,满脸写着拒绝,果然,他还是太心软了。
“不要。”他冷声道,“我不需要喝药。”
“阿清乖,陈太医说了,这些都是调养身子的,对你有好处。”楼远循循善诱。
慕笙清抗拒,语气冷漠:“我不考虑了。”
楼远讶异,怎么还带变卦的?!
“你威胁我?!”他难以想象慕笙清还有这么叛逆的一面。
慕笙清无声的同他对峙,寸步不让。
“阿清不考虑了,莫非是想今夜就与楼某共赴巫山**?虽说快了些......倒也不是不能成全。”楼远桃花眼流光宛转,笑眯眯地曲解。
慕笙清错愕,没成想这厮竟如此没皮没脸。
慕笙清火气渐起,索性旋身面朝门扉,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宁肯盯着木色门环,也不愿再看身后那张欠揍的脸。
楼大人挑眉,这是使小性子了?怎么一生气就不理人?
他端起药碗围着人转,乐呵呵哄道:“阿清为什么不肯喝药?怕苦?”
“嗯。”很轻的一声。
楼远苦思良久,也没料到他拒药的原由竟这么简单。
“今日且饮半盏好不好?我马上让陈太医改药方,换成甜味的?”
楼远移步至他面前,手中的青瓷药碗氤氲着热气,慕笙清眸瞥见他那期盼神色,心下一软,于是执起汤匙浅啜一口。
药汁入喉,只觉寡淡无味,他仔细辨别,都是些温补的药材,对他而言没什么用。
连太医都诊不出的毒,这些温补之剂又如何能解?
“阿清真棒。”楼远想,一口就一口,总比一口不喝的好。
陈太医若是在此,只怕要气撅过去,你就纵着他,到时候惯出个祖宗来!
“遥槿,纪大哥的及冠礼我是不是错过了?”
慕笙清是突然想起来的,他昏迷了两日,隐约记得纪寥冠礼的日子就是这几天。
楼远心虚地干笑两声:“是,错过了,你放心,我帮你送过礼了。”
纪寥的冠礼就在昨日,还特意上门找过慕笙清,楼远见他兴冲冲地来,不由分说将其拦在门外,随手塞去两个锦盒,便以“慕神医需静养”为由,命侍从把人毫不客气地送出府门。
那臭小子一口一个“清弟”的叫着,楼远气哼哼的,才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触慕笙清,巴不得人滚得远远的。
当然,他不会把这些心思诉诸于口,岂不叫人贻笑大方?
慕笙清那日买药材,被萧准搅黄了事,他琢磨再出一趟门,买个别的当做赔礼。
“遥槿,我想出门买点东西。”
楼远欣然答应:“想去哪?我陪你。”
慕笙清摇头,“买些礼物给纪大哥,顺带看看非晚的药材到了没有……”
楼远不满,“那家伙已经有礼物了,做什么还给他买?”
慕笙清浅笑道:“那是你送的,不能算作是我的。”
“不行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楼远耍横,不依不饶跟慕笙清出门。
“老大。”凌夙迎着面走来,似乎有事要说。
楼远叹气,你和我有仇吗?非赶着这节骨眼来报!
慕笙清轻笑,说:“遥槿去忙吧,我带着凌宵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楼远沉默片刻,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无奈同意:“……那你早去早回。”
慕笙清笑,“好。”
……
鄢都街边
慕笙清先去了慕家药铺,见掌柜递来的账册上朱笔勾去“陆府”二字,得知药材已全部送到陆府,心下稍安,便也不再多留。
出了铺子,慕笙清戴着帷帽沿长街信步而行,身后凌宵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捧着刚出炉的肉馅烧饼,咬得酥皮簌簌直落,香气混着街市喧嚣声,倒衬得前头那道素影愈发清寂。
凌宵:出来好啊!不用干活,慕神医还给买好吃的,幸福!
慕笙清驻足街旁,眸光掠过两侧摊肆,指尖轻捻衣袖边缘,半晌却未移步,他问:“凌宵,你知道你家老大喜欢什么吗?”
凌宵默默咬烧饼:喜欢你算吗?
这话他不敢说,于是斟酌道:“老大喜欢……有趣的东西?”
他家老大,平日除却处理事务,便是奔波于各处,倒也无甚嗜好,不过依老大的性子,想来也是爱些趣致玩意儿的……吧。
有趣?
慕笙清自问不是个有趣的人,相反他很木讷,不知道楼远为什么会喜欢他?
“清弟?是你吗?”
街市嘈杂中,忽闻清朗唤声。慕笙清回首,却见一黄衫公子疾步而来,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纪寥能认出慕笙清,是看见了他身边的凌宵,能让凌宵随行护卫的,除了那位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指挥使,便只有他了。
“果真是你!”纪寥已至跟前,衣袖带起一阵松墨香,眼角眉梢俱是神采飞扬,他兴奋地欢呼,“清弟,我及冠了,有表字了,叫子默。”
慕笙清笑道:“恭喜,子默。”
纪寥嘿嘿两声,遗憾道:“可惜你没能来,是不是楼远那狗贼把你关起来了,我昨日去找你被他赶出来了。”
慕笙清微怔,楼远把他赶出来了?这般行事……当真孩子气。
“与遥槿无关,是我身体有恙,若是遥槿冒犯,在下替他赔罪。”
纪寥摆摆手:“无妨无妨。”
慕笙清问:“子默喜欢什么?有看中当做在下的赔礼。”
纪寥挠挠头:“不用,楼大人送了双份礼。”
“我都不知道清弟生病,可是上次受伤留下的病根未除?清弟快回去歇歇,莫要费心了。”
慕笙清说:“已经好多了,劳子默忧心。”
“对了,因在下生病,小江公子许久没施针了吧?在下过几日要为非晚诊治眼睛,子默和小江公子也一起吧。”
纪寥尴尬:“我就不去了,等小师弟施完针我再去接他。”
“子默还未与非晚和好吗?”
“我及冠那日想好好同他道歉的,但陆公子只送了礼来,并未到场。”他踌躇了会,下定决心道:“那施针之日我与清弟同去陆府,向陆公子赔罪。”
慕笙清自无不可,笑着点头称好。
与纪寥分别后,慕笙清带着凌宵往回走,忽见街角一间铺子,檐下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似乎是卖臂鞲的。
他略一迟疑,终究是撩起衣摆跨过门槛。
凌宵问:“慕神医要买臂鞲吗?”
慕笙清点头:“嗯,给你家老大买。”他想给楼远买个礼物,以示感谢。
凌宵心想,这不得让他家老大高兴死!
慕笙清将新购的臂鞲收入袖中,正欲随凌宵折返楼府,行至长街转角处,一阵甜腻香风自暗巷飘来,那熟悉的沉水香混着胭脂的气息,令他神情一顿。
是他初来鄢都那日,在楼远衣襟间嗅到的味道。
他倏然停留,不禁扫了眼巷子深处高悬灯笼旁的招牌——醉梦坊。
凌宵见他望着青楼看,表情差点没维持住,唯唯诺诺道:“慕神医,怎么了吗?”
慕笙清开门见山:“这是你家老大的产业?”
凌宵:坏了,慕神医不会误会他家老大是个不正经的人吧?
正当他犹豫该不该承认时,门口送人出来的蕊娘已经看见他了,“哟,这不是小凌宵嘛,怎么没和你哥一起?”
蕊娘莲步轻移,很快来到二人面前,却在触及慕笙清月白锦袍上的浅色木槿花纹时,女人红了眼眶,猛地揪住他的袖摆,激动道:“慕神医,是您吗?”
慕笙清仔细端详对方的眉眼,说:“阿蕊姑娘?”
蕊娘比之六年前,变化颇大,他差点没认出来。
那时的她,破布烂衫裹身,面黄瘦肌,仅有一双美目透着倔犟,犹如扯着线抛在空中的纸鸢,看似自由,却被人牢牢牵制。突然间风咬断了细线,坠落树枝尖梢,刺穿了身体,随着雨霾风障,日久年深,破败、腐烂,成为无人问津的残肢尸体。
而现在的她,衣着光鲜,容颜完全长开,美目盈亮干练,举止言谈得体大方,无半点曾经的影子,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凌宵诧异:“欸?您认识蕊娘姐姐。”
“认识的。”他说。
慕笙清十四岁那年,与慕呈肆来到一座名为枣女庄的村子,表面是个村子,实际上干得是些贩卖孩童的勾当,以及不想要女孩的人家会把孩子送到这里卖掉,阿蕊就是其中之一。
阿蕊原本不叫阿蕊,她本来的名字叫照娣。
被卖到枣女庄后,听看守的说要把她转手给富老爷做妾,她不想任人宰割,自尽时被慕笙清救下。
衣衫破烂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地嚅嗫:“小公子救了奴家,奴家愿以身相许报答小公子恩情,做个通房丫头,哪怕为奴为婢,求小公子莫让奴家留在这龙潭虎穴里。”
慕笙清彼时年幼,不通情事,头次被女子如此央求,但他内心豁达,安抚道:“报恩不必以姑娘自身换得,偿还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在下救你不为获取,也不为感激,只出于想救人这点道义。”
女子失魂落魄地跌坐,像是头顶的天塌了,六神无主地喃喃:“小公子不愿收奴家,那奴家该怎么办呢?”
慕笙清蹲下身,与她平视,说:“若姑娘无处可去,在下有个地方能让姑娘容身。”
女子闻言抬眼看他,慕笙清说:“西离长公主麾下踏鸿军有一支由女子组建的娘子军,且不问出身,只看能力,姑娘可以试试去投军。”
她苦笑:“小公子说笑了,奴家命薄羸弱,一介柔弱女子纵有热血,也难敌狂风骤雨和世俗冷眼。”
慕笙清道:“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自古女子强于男子者比比皆是,能开商习武、读书受礼,并非娇弱二字可欺。”
“海阔天高,鱼跃鸟飞,女子合该是自由的,并非是被选择的货品,你也可以成为选择本身。”
自出生起,家中人对她所言,皆道女子不应有才,以夫为天,养儿育女才是本分,没人告诉她,女子亦能独当一面,各展芳华。
她眼眸亮起,犹如混沌中被人砸了一锤子,整个人顿时醍醐灌顶,随即叩首呜咽道:“奴家不愿再做软弱无能的弃子,承公子提点,奴家想为自己搏一搏。”
慕笙清笑道:“姑娘能想通自然再好不过。”
后来,二人分别之时,女子请求慕笙清为她赐个名字,祝贺她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结茝生根,薜荔落蕊,在下赠你蕊字,愿你今后承天之甘霖,顽强繁茂,天地敞阔,自迎风徜徉。”
回望来时路,当年困于牢笼的折翼鸟雀,迈过斑驳歧路,从而造就如今明珠生辉的蕊娘。
注:“结茝生根,薜荔落蕊”化用于屈原的《离骚》“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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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蕊娘
第24章 祭文
蕊娘引着慕笙清和凌宵往醉梦坊里走,凌宵尝试拦过慕笙清进青楼,但架不住蕊娘热情相邀,只得眼睁睁看着人踏入这烟花之地。
少年绝望地想,要是叫老大知道慕神医进了青楼,自己怕是要被扒掉一层皮。
后知后觉的,他又想,自家青楼应该没事吧?
“阿蕊姑娘怎知是我?”
慕笙清边走边问,蕊娘指尖轻点他衣袍上的木槿花纹,盈盈一笑道:“慕神医这锦袍上的花纹绣法,鄢都之中唯你一人独有,主君的刺绣可不是一般绣娘可以模仿的。”
慕笙清怔然,指腹摩挲衣袖花纹,竟是他一针一线亲自绣的吗?
在停云山时,这人缝补衣服便罢了,可那日拿过来的十几件衣服,每件衣服花纹都不相同,但件件精致淡雅,也不知楼远花了多少功夫与精力。
他何德何能,能得楼远如此费心。
千言万语,终究源于“我心悦你”四个字。
慕笙清微微抚住心口,呼吸滞涩,心腔之中如同有新蚕抽丝剥茧,丝丝入扣,所化壁鱼,织丝为裳,缠缂耀光绫,将他一层层深护其中,奉若珍宝。
遥槿,你叫我如何狠下心肠同你诀别,真是……坏死了!
他长叹一声,又见蕊娘掩唇轻笑,娓娓道来:“主君在鄢都还有一处私产,便是那绣坊念茴轩。起初不过是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给她们个安身立命之所。谁知绣娘们个个都是知恩图报的,竟将绣活做得比宫里的织绣局还要精细三分。”
“一时间,念茴轩名声大噪,每逢新绣品上市,那些高门贵女们都是天不亮就派人来候着,生怕抢不到呢。”
蕊娘指着慕笙清的衣摆说:“主君呀,偶尔会去绣坊指点一下绣娘们,但他的绣法独一无二,没人能学会。”
“慕神医可纳闷,主君堂堂八尺男儿,怎会精通这女儿家的绣活?”
慕笙清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手艺啊……”蕊娘故意拖长了声调,意味深长道:“是主君的阿娘亲手所授,至于其中缘由……”
她笑容微妙,“慕神医不妨亲自去问问主君?”
“蕊娘姐姐,这是哪里诓来的郎君,神神秘秘的。”
“郎君,赏脸进来吃杯花酒啊?”
“对啊对啊!姐妹们都想看看郎君是何模样呢?”
走至醉梦坊门口,迎客的姑娘们新奇地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娇笑打趣。
蕊娘指了指慕笙清的衣裳,笑而不语,姑娘们一看那花纹,心下了然,笑闹道:“原来是主君的心上人呀,难怪连面容都不让姐妹们瞧一瞧,主君这该死的占有欲。”
凌宵听罢,没忍住偷瞄了眼慕笙清,暗自咂舌:老大平日里不着调惯了,没想到也有这般霸道的时候。
慕笙清神色窘迫,手指微蜷,他虽知楼远心意,但大家怎么都知晓了?
蕊娘挥挥帕子,嗔怪道:“去去去,都没事干了是吧,连主君也敢编排?!”
“慕神医,她们没有恶意的。”蕊娘对慕笙清歉意道。
“无妨。”慕笙清不甚在意,广袖轻拂间已迈过醉梦坊门槛,凌宵慌忙跟上,却见白衣公子步履从容,倒像是进自家宅院般自在。
“阿蕊姑娘怎的成了锦衣卫了?”他问。
蕊娘连连摆手:“慕神医可折煞奴家了,我哪有那等本事?说来惭愧,当年与您一别,奴家本想来鄢都谋个生计。途中正巧遇见主君带着几个神情仓皇的姑娘,奴家见他生得俊美,还当是哪家纨绔拐骗良家女子,一时气不过,便想暗中将人救走。”
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谁知刚要动手,就被埋伏的锦衣卫当场拿住。这才晓得,主君是在搭救那些落难的女子。后来奴家便入了念茴轩当绣娘,如今能执掌醉梦坊,可是奴家凭真本事挣来的。”
慕笙清由衷为蕊娘感到高兴。
蕊娘领着他们穿过珠帘,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慕神医别看咱们醉梦坊挂着青楼的招牌,这里的姑娘们都是清清白白卖艺的。她们同我当年一样,都是些无路可走的可怜人。”
灯火摇曳间,隐约瞧见几位素衣女子正在庭中抚琴作画。蕊娘压低声音道:“主君立下规矩,醉梦坊只作雅集之所,那些想寻花问柳的,自有旁的去处。”
慕笙清目光扫过廊下,醉梦坊内布置娴雅,亦有姑娘们妙舞清歌,周围小厮侍卫伫立看护,席下宾客有神情淫/色者,却不敢太过放肆,可见蕊娘所言不假。
“慕神医这边请,小阿暖和墨泫也在这。”蕊娘说。
慕笙清看向凌宵,惊讶道:“阿暖在这?”
凌宵挠挠头:“老大没跟您说吗?小阿暖已经在这住好几日了,蕊娘姐姐会教她习字读书,就是效果好像不怎么样。”
闻言,蕊娘瞪他一眼,凌宵默默低头。
慕笙清对蕊娘道:“劳阿蕊姑娘操心了,阿暖有些淘气。”
“小阿暖很可爱,姑娘们都喜欢她,尤其是阿芜,每日偷偷带小丫头玩毒药和毒虫,可把奴家愁坏了。”
“这间就是了,小阿暖在里面练字呢。”
蕊娘停在雅间门口,敲了敲门枢,随即一个木头人从里推开门扉。
慕笙清讶异,“这是……”
蕊娘道:“小泫子做的机关木头人,坊内都是女子,不好叫男子冒犯了,这木头人平日里给姑娘们送送东西,就是晚上不点灯瞧见了有些吓人。”
慕笙清指尖抚过那具精妙的机关人偶,眼底划过一丝赞叹。木头关节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个榫卯都严丝合缝,俨然是墨家独传的技艺。
他对机关木头人多了几分兴趣,墨泫不愧是墨家堡的后人,机关术重现江湖指日可待。
“师父!”
雅间很大,温暖临摹字帖,墨泫摆弄木头,奚芜绮配药,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小丫头看见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慕笙清取下帷帽,笑着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心,道:“阿暖在这里开心吗?”
“开心!姐姐们都特别喜欢阿暖呢!”温暖仰首骄傲,又扭捏道:“如果不用念书就更开心了,嘿嘿。”
“你啊你!顽皮!”
慕笙清的眼神落在温暖的书案上,只见笔墨纸砚间散落着精巧的木头玩具,不用想,定是墨泫所做。
这小丫头日子过得真是滋润,在西离时,温暖总是一个人待着,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而今这丫头身边,倒是有这么多疼她的人。
“慕、慕神医。”
仓促间,奚芜绮心虚唤道,接着“咣当”一声稀里哗啦地塞了个东西进桌底。
慕笙清看在眼里,依然浅笑道:“奚姑娘好啊。”
墨泫知道奚芜绮在掩盖什么,放下手中器具,主动引走慕笙清的视线。
他刚要开口,门外蕊娘慌张地进来道:“慕神医,有个姑娘跳舞突然晕厥,能否请您去看看?”
“在哪里?”
“阿暖也要去。”
待慕笙清牵着温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墨泫与奚芜绮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
奚芜绮捡起桌底的陶罐,赫然是从停云山挖出来的沙虱尸体。
……
另一边,楼府书房。
“老大,秦将军传信,说杨信年醒了片刻,但只撑了一刻钟。”凌夙双手捧出一个乌木匣子,轻轻置于案上,“这是他的遗物。”
楼远打开匣子,里面仅有一块用漆布包裹的不明物体,他略微扬眉,边拆边想。
当初,羯人进攻边境来得蹊跷,攻势虽猛,却如潮水般倏忽退去。他立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军队烟尘,心中疑虑更盛,此般雷声大雨点小的战事,倒像是刻意为之的幌子。
直到慕笙清出事的消息传来,停云山上那几具羯人的尸首暴露于众,一切真相大白。
原来羯人进犯东云仅是逢场作戏,那些蛮子千里奔袭,只为要慕笙清的命。
而杨信年,凌宵他们挖坑下葬时才发现这人还有一口气,在山崖底冻太久以至于骗过了仵作。
为了保护慕笙清,楼远给杨信年立了个空冢,以此混淆视听。
他把杨信年藏在将军府,让秦释用药吊着他的命,万一他能醒过来,便是件喜事,若熬不过去,便是他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
楼远拆开漆布,结果里面一层又一层,用许多层油纸细致地叠好封装,拆得男人火气上涌,暴躁十足,差点没耐住性子撕了这破纸。
最后拆出来,就一个泛黄的书信封套,厚度很薄,看不清信函里塞了什么。
楼远小心翼翼用刀划开蜡封,手指夹住信函内的纸张,随后抽出一张残画和一张元书纸。
楼远的手指捏着那两张薄纸,额角青筋暴起,就这?!他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就两张破破烂烂、皱皱巴巴的纸。
虽未细看纸上内容,单这寒酸的卖相以及浪费的时间就够楼远判它死刑。
他把信函放置一边,抬眼问凌夙:“秦松然还说了什么?”
凌夙垂首禀报:“秦将军按您的吩咐询问杨信年,他说停云山的虫子尸体名为沙虱,正是西离虞城瘟疫的祸源,当年前往虞城并回京的,只有慕神医和西离国师二人,至于期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虞城从此销声匿迹,再寻不到一点踪影。”
楼远指尖有节奏地敲击桌面,沉思道:“西离国师?”
他记得,这位西离国师,最早出现于建武帝驾崩的前几年,灰袍遮面,来历成谜,比他家阿清的身份还要神秘。
甚至有人传言,江湖刺客组织“蠃鱼”便是此人所组建,但是真是假,无从考证。
“西离国师,虞城,瘟疫,销声匿迹。”这些词组在一起,真相呼之欲出,楼远露出一抹冷笑,“西离老皇帝的手段倒是狠戾,居然敢屠城,也不怕折寿!”
凌夙瞪大双眼,后背沁出冷汗,震惊道:“老大你是说……”
楼远道:“自古瘟疫肆虐,没有解决之法,不乏有帝王采用屠村、屠镇的方式遏制瘟疫扩散,这西离的皇帝老儿比羯人还凶残,自己人都杀。”
凌夙脸色难看:“这要杀多少人?倘若一个都没放过,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楼远神情阴沉:“怕是反抗的人都成了虞城的白骨。”
他家阿清要不是皇子,恐怕也难逃一死。
他拧了拧眉心,道:“只有这些消息了吗?”
凌夙收敛心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杨信年还说,慕神医从虞城回去后,被……被赐了脊仗六十。”
“嘭——”楼远眼神阴冷,翻涌着浓烈的杀意,他一拳砸向案几,生生将案面砸出个坑。
好啊!他家阿清身上惨不忍睹的疤痕竟是这么来的!
脊仗六十!楼远阴恻恻笑起来,普通人脊仗二十便可致死!
狗皇帝!他妈的狗皇帝!
他真想去撅了建武帝的坟,把他拖出来鞭尸!
“还有呢?”楼远咬牙,握拳,极力克制住暴虐的情绪。
凌夙支吾了下,道:“……西离小皇帝给慕神医下的毒是……是砒霜。”
“砒霜?怎么可能?”楼远愣了,紧攥的手掌顿时一松。
砒霜服下后,几息即死,况且慕笙清毒发时分明就是中了寒毒。
杨信年与先前西离刺客的言论相悖,是谁撒了谎?
还是说,有人调换了砒霜,下了别的毒。
“啧!”楼远浮躁地抓抓头发,乱糟糟的事情让他感到心烦,关键的是他不敢去问慕笙清,只敢背地里偷摸着查。
“算了,你先下去吧。”急也没用,楼远挥手让凌夙退下。
凌夙走前,道:“老大,杨信年留了一句遗言给您。”
他说:“老奴这一世,算不得忠仆,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弃子,唯有在小主人身侧那几年才享过片刻安生,可怜小主人吃尽人间苦,未得半分甜,但求大人能真心待他。”
楼远对慕笙清的感情,也是杨信年愿意和盘托出的原因之一。
凌夙走后,楼远静寂许久,伸手打开搁置的信函。
那张残画一展开,楼远桃花眼里升起几分惊异。
这画得是……西离边境——沅江。
沅江是西离防御羯族最至关重要的一道河流防线。
残画上所展现的是身穿银白戎装的慕笙清,着红衣的长公主南沅,以及坐在木制四轮车上的六皇子南铖,姐弟俩用麻绳拉动素舆,驾马轻驰,带着不能行走的兄长越过沅江去踏青,素舆后面还绑着一只高高飞起的纸鹞。
这是一幅于西离边境嬉戏玩耍的春游画卷。
只不过被烧毁了,纸张周围全是烧焦的痕迹,难以看清全貌。
残画上的少年,是楼远不熟悉的慕笙清,春意里的人虽银装素裹,却不冰凉清泠,是一种从溪流里游出来的意气飞扬,舒眉凤目,笑容恣情,俊逸畅快得似山巅无忧无虑的岚霏流云。
纵然是残画,亦能窥得其中一二分肆意风华。
楼远用指腹轻抚画上慕笙清的眉眼,桃花眼里不可抑制流露出心疼与惋惜。
他的阿清,本该做那逍遥自在、遨游天地的鸿雁。
另一张元书纸,楼远刚碰上便蹙眉,纸张不仅泛黄,中间还有一大块干涸的血迹,因年岁太久又被压得严实,有的边角粘在了一起。
他小心地揭开,上面的字迹尚能辨别,是慕笙清所书。
这似乎是一篇写给友人的祭文,只见纸面上写着:
建武三十九年,杪春之际。吾闻虞城有疫,引药入城,再遇友人,名曰薛徽柏。斯人老,居官清,甚与吾言欢。
奈何天不遂愿,故友溘然长逝,悲不自胜。愿来生复相知,流觞弈茶,冀其英灵闻之,静候君逢。
小友南钰敬挽。
“薛徽柏?”
楼远疑惑呢喃,他知道此人是谁了,先前阿清毒发昏迷时,口中呓语喊得就是什么薛大人。
按阿清所述,这位薛大人年事已高,又是朝中重臣……
“呵……”一声轻笑溢出唇边,他随手将信笺折好,既是年迈的朝臣,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
楼远瞬间对薛徽柏放下戒心。
注:祭文写得很短,用词如果有不严谨的地方请见谅[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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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祭文
第25章 春雨
过了几日,到了要去陆府给陆逢秋治眼疾的日子,楼远送慕笙清走时,几次欲言又止,话在嘴里转了几圈也没说出口。
慕笙清对此习以为常,他不说他便不问。
自杨信年的遗物送过来后,楼远一直想找机会把东西给慕笙清,每每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害怕这旧物像柄薄刃,稍一触碰,就会划开慕笙清这些年勉强结痂的伤疤。
“遥槿想和我一起去非晚那里吗?”慕笙清踩着马车的踏板,回首问道。
楼远抬眸笑着说:“不了,老头喊我进宫议事,阿清施完针,切记在陆府玩一会,等我去接你好不好?”
哄孩子似的话,慕笙清无奈应道:“好,我知晓了。”
今日天气不好,灰蒙蒙的,似要下雨,楼远给慕笙清拢好帷帽和披风,目送马车拐过街道,消失在薄雾里,他才策马进宫。
从楼远表露心意后,慕笙清虽没明确回应,但二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至少楼远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纵容,以至于让他更想得寸进尺。
慕笙清抵达陆府时,纪寥与江逸舟也到了,两人正坐在前厅喝茶。
偌大的府邸,雕梁画栋,朱门华丽,廊下挂着的灯笼都缀着流苏金线,一砖一瓦皆是银子的味道,相较之下,楼府那几间青砖黛瓦的宅院,倒显得格外清寒简朴。
陆氏家大业大,府中却出奇地冷清,除了往来巡视的护卫和低头疾走的小厮,再无半点人烟,透着空旷冷寂,想来应是陆逢秋不喜吵闹,将多余的人手都遣去了商铺里。
“慕神医,这边请。”是上次跟着陆逢秋的小厮,慕笙清听陆逢秋提过一嘴,好像叫元宝。
慕笙清颔首:“有劳。”
“是笙清来了吗?”陆逢秋坐在主位上,听见脚步声,倾耳询问。
纪寥率先喊道:“清弟!”
江逸舟接声道:“慕神医。”
慕笙清浅笑,拱手一礼,声音清朗温润:“非晚,子默,小江公子好啊。”
“那在下先为小江公子施针。”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纸药方递给元宝,细细叮嘱道:“劳烦小兄弟照此方煎药,多烧几盆热水,稍后你家主人疗疾时需用。”
“小的这就去准备。”元宝接过药方,赶忙退下。
慕笙清坐到江逸舟旁边的椅子上,拿出银针,“小江公子,请伸手。”
江逸舟乖乖伸手,问:“慕神医,我这是最后一次施针了吗?”
慕笙清边下针边说:“是,很抱歉,家师至今未传信给在下。”
江逸舟也不觉失望,“没关系,不能习武还能做别的,三百六十行,总有适合我的。”
慕笙清道:“小江公子豁达不拘,自会心想事成。”
江逸舟笑意满满:“那就承慕神医吉言了,我与大师兄也要离开鄢都了,慕神医要同我们一起吗?”
慕笙清收针,诧异道:“你们要走了?”
纪寥点头,“盟中传信,家师即将出关,小师弟急着回去。”
江逸舟喜形于色,激动道:“慕神医,你要不跟我们回武林盟,我爹最欣赏你这样的人才。”
慕笙清摇头,歉然道:“承小江公子盛情,只是在下尚有几桩要务未了,还需在鄢都多留些时日,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登门叨扰。”
“慕神医,热水备好了。”元宝从院外进来道。
慕笙清看向陆逢秋:“非晚,你的卧房在哪?施针需找个清净所在。”
陆逢秋摸着盲杖起身,元宝立即上前扶他。
“元宝,带路。”陆逢秋话锋一转,道:“纪公子、江公子,恕陆某招待不周了。”
“笙清,咱们走吧。”
“等等——”
纪寥喊道,掏出备好的一方锦盒,冲陆逢秋深深一揖,“陆公子,上次是我口不择言,冒犯了公子,实在惭愧。今日特备薄礼赔罪,你要打要骂我都认,只求你能宽宥一二。”
陆逢秋唇角勾起笑容,似有兴致道:“哦?纪公子的赔礼是什么?很值钱吗?”
纪寥愧然,“不是……不是什么值钱的……”
陆逢秋啧啧两声,“那不成,世人皆道我陆非晚''锱铢必较,利字当头'',不值钱的赔礼陆某不收。这样吧,待下次见面,纪公子准备个值钱的赔礼,陆某就原谅你。”
纪寥眼睛一亮,“当真?”
陆逢秋笑容弧度扩大,“陆某从不骗人。”
纪寥:“……”你不是骗过我吗?说这话不亏心?
“既如此,我与小师弟便告辞了。”纪寥和江逸舟抱拳作别。
纪寥走到陆府门口时,冲里面喊了一声:“清弟,陆公子,江湖再会。”
二人离开后,慕笙清跟着陆逢秋进了寝屋,热水、药材都已准备齐全。
元宝捧着熬好的汤药缓步进屋,慕笙清温声道:“非晚,此药中加了曼陀罗、草乌等药材,效仿古方麻沸散,服下后安心睡上一觉便好。”
陆逢秋接过药盏,果断喝掉,“我相信笙清。”
少焉,药效发作,陆逢秋彻底昏迷。
慕笙清铺开银针,对元宝说:“劳小兄弟在门外守候,莫让任何人惊扰。”
“是,慕神医放心。”元宝应声告退,随后合上屋门。
屋内安静下来,慕笙清凝神屏息,修长的指尖拈起银针,腕悬一寸。这二十余处大穴,针针至关重要,须得毫厘不差。
半个时辰后,慕笙清的额间已有一层薄汗,而穴位才扎了将近一半,他略阖双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淡淡阴翳,待缓吸一口气,继而凝起心神,稳准地寻向下一处穴位。
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白衣公子抖着手指收针,额前青丝早被冷汗打湿,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颊边。他咬紧牙关,平缓地吐息,喉间略微有些腥甜,被他强行压下。
广袖下的手腕轻抖,仍稳稳地将银针一一归入针包。
静坐调息良久,慕笙清没感觉头晕目眩后,方从瓷瓶中倾出一粒药丸,服下后才逐渐压制身体里乱窜的蛊虫。
他所中的寒毒,其实就是蛊虫种在身体里而导致的寒症现象,只不过蛊虫没种在皮肤表面,而是植在经脉里,不然毒发时蛊虫蠕动,早被楼远发现了。
中毒后,他的精力愈发削减,就连晴明十二针的下针速度都比以前慢得多,甚至感到吃力。
慕笙清扫了眼微颤的手掌,从云城到鄢都,内力和心神都耗损颇多,即使楼远想方设法给他补身子,效果却不大,经年累月的亏空没那么容易治愈,何况他身体里还有一只寄生的蛊虫。
并且,最近蛊虫有点太过活跃,赤火雪莲的药性也难以抑制。
他想,时间不多了,该寻个恰当的时机告别了。
慕笙清等了半盏茶的时间,给陆逢秋拔针,他明白,陆家之于东云,就像温家之于西离,皇商的财力何其重要,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因为家国利益,陆逢秋的眼睛都必须痊愈。
“元宝。”他对门口唤了声。
“慕神医。”元宝拎着两坛酒,开门而入。
慕笙清抬手指向案几上的药方,道:“方子需好生收着,每日辰时、午时、戌时各煎一帖,为非晚敷眼,敷完纱布不拆,待满一旬,再请大夫来揭,若能见光,便依第二副方子如法施治,仍以十日为期。”
“第三个药方为内服,每日一次,二旬后不出意外便能清明了。”
元宝不解道:“慕神医您以后不为我家主人看诊了吗?”
“十日后若我还在鄢都,便来陆府为你家主人复诊。”慕笙清说完起身,把药囊收拾妥当,“在下先行告辞,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非晚便会转醒,这几日不要贪凉饮冷,忌辛辣,用些清淡的膳食。”
“小的记下了。”元宝举起酒坛:“主人特意嘱咐,这两坛琼花露是自家酿的薄酒,不成敬意,还望慕神医笑纳,万勿推辞。”
慕笙清接下酒坛,笑道:“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他出去时,一股阴冷的潮湿气扑面而来,混着心旷神怡的沃壤清新味,徐徐弥散,笼起一层薄烟,竟是下雨了。
春雨来得又急又快,哗啦啦的雨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站在廊下,抬眼愁云淡淡,檐雨潇潇,理应是个听风赏雨的好时机,慕笙清却意兴索然。
他摸了摸后颈,从前,在屋子里听雨小憩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可如今,每逢阴雨天,后脊便隐隐作痛,像是蚂蚁在背部攀爬撕咬,尤其迫近子时,就剧痛难忍,梦魇连连,一般这种天气,除非撑不住,否则彻夜不寐。
“阿清!”
呼唤声沉稳缱绻带着些慵懒,从雨幕中清晰地传入耳膜。
楼远穿了件绣有燕纹的圆领紫袍,衣袂间银线飞燕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他撑着油纸伞,于雨中静静停留,雨滴溅染衣摆,男人恍若未觉,眸光里仅有一人的倒影。
他来接他了。
慕笙清凝眸,隔着迷蒙雨幕,与楼远遥遥相望。
那双含着爱意和疼惜的桃花眼被雨水浸湿,却不朦胧,是他此生见过最深情的春阑芜夏。
他突然觉得,溺死在这片春潮里也没什么不好。
双足好似在石阶上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如同被坚固的锁链牢牢捆卷,深深扎进土地之中。
并非束缚,是他贪恋这抹温存,想要索取更多,不甘愿就此离去。
他大抵做不成沉静如水的君子了,这颗历经沧桑的心里住进了一个——永远割舍不掉的人。
上天固有好生之德,怎么从未眷顾他呢?
“阿清又不乖,披风不好好穿,感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楼远走近,丢下纸伞,自然地拎走酒坛,单手勾好慕笙清的披风盘扣,而后重新执起油纸伞,欲要说话。
慕笙清冲楼远摊开手,意思是把纸伞给他。
楼远垂眸,笑意晏晏,语气轻佻:“阿清心疼我啊!阿清亲我一下,我就把伞给你。”
就在慕笙清恼羞准备抬脚踹他时,楼远话锋一转,桃花眸里漾着三分戏谑,“说笑罢了,怎舍得让阿清受累?若真累着了……倒要教我心疼得紧。”
慕笙清轻叹,扯着他的衣袖,道:“莫贫嘴了,回去吧。”
“好嘞。”
两人回到楼府东院,楼远迟疑地抱着那两坛琼花露,指尖轻敲酒坛边缘,慕笙清嗓音浅淡:“且放下吧。”
“这是什么?”他问。
木榻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封信函。
“是……杨信年的遗物。”
楼远踌躇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把信函交给慕笙清处理。
慕笙清拿起信函,抽出里面的东西,语气肯定:“他没死。”
楼远说:“也不是,凌宵他们找到人时,还有一口气,但一直昏迷着,前不久苏醒,坚持了一刻钟人没了。”
“百禄呢?到云城了吗?”慕笙清忽然发问。
楼远一怔,默了半晌,道:“死了,刚出鄢都就被人劫杀了。”
慕笙清继续问:“死因?”
楼远道:“杖毙。”
慕笙清微愣,捏住纸页的手指骤然加重了力道,凤眸淡漠,无悲无喜,好似一点不在意百禄的结局,只是照例询问一下,随即流畅地展开残画和元书纸,自言自语道:“这么久的东西他还留着。”
“你看过了吧,锦衣卫查到了什么?”
“虞城?瘟疫?还是屠城?”
慕笙清语调淡淡,喜怒不形于色,像是诘问,又像是寻常闲谈。
慕笙清瞥了一眼男人的表情,幽幽道:“看来知道的大差不差。”
楼远以为他生气了,心下惴惴,不敢开口,时不时偷瞄两眼,高大挺拔的身形立在原地,不知为何略显委屈。
慕笙清叹气,撩袍落座于榻上,拍拍身侧,抬眼望向他,道:“遥槿,你过来。”
横竖今夜是睡不着了,后背酸疼泛麻,好在尚能忍耐,索性秉烛长谈,虞城这潭浑水之下的隐秘,兴许还有人愿意继续探查。
楼远摸不清他的意思,但胜在听话,顺从地敛袍近前,走过去坐下,肩背挺得笔直。
慕笙清轻抚残画焦痕,同楼远说起过往,眼中泛起笑意,神情怀念:“那会子,不过十二三岁,长姐要考校我马术学得如何,恰巧六哥也在边境,我与长姐一时兴起,天蒙蒙亮便拽他去跑马,当时六哥睡得一脸懵懂,连发冠都没束,就稀里糊涂地跟我们出了营帐。”
“这画原有两幅,这幅沾了水,焚毁时被杨叔抢下半卷,另一幅在摄政王府,以后若有机会前往西离,凭你的本事,自去书房转转,应当还在。”
楼远不解,凑近道:“为什么不是你带我去?”
慕笙清推开近在咫尺的脑袋,放下残画,拿起元书纸,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这个应该是你最想知道事情吧?”
“西离瘟疫的真相。”
楼远心头蓦地一紧,竟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慕笙清没给他阻拦的机会,旋即抚平纸上的皱褶,并用胳膊肘推推人,顺带指挥他去倒酒。
楼远眉心一蹙,想也不想拒绝:“你这身子骨,如何饮得……”
话音未落,慕笙清欲揽袖起身,颇有几分执拗的架势。
楼远缴械投降,自觉去拆酒坛子的封口布,倒了一小盅的琼花露,让人尝个鲜,小酌一杯。
白衣公子捏着酒盅,浅浅抿一口,微微眯眼品尝,像只偷腥成功的狸奴,浑身懒洋洋地洋溢着餍足,随后凤眸敛黯,娓娓道来:“就从薛大人讲起吧。”
话语顿了顿,似在思考怎么讲述,垂眸沉吟片刻,晃着酒盅,语调惆怅黯然。
“我有位忘年交,是个有趣可敬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薛名徽柏,表字道颍,生于西离天丰三十六年,年仅十八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后擢文华殿大学士。”
“成康十年,因著书立说、推行新制,升殿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
“建武二十三年,因坚决反对先帝攻打东云被贬,此后谪守虞城。”
“历经三朝,卒年七十有四。”
“这,是他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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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雨
第26章 虞城
建武三十九年
西离虞城爆发了一场诡异的瘟疫。起先只是渔民下水捕鱼被沙虱叮咬,伤口结痂后呈现五色花纹的模样,因此事年年都有,谁都没放在心上。
谁知不出半月,城里许多百姓身上都出现五色花纹,并开始食不下咽,如抽干生机般迅速枯瘦。更骇人的是,有人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就抽搐着断了气。
瘟疫愈演愈烈,到处都是裹着白布的尸首,一时间,虞城人心惶惶。
虞城城主眼见局势失控,竟抛下家中妻儿,弃城而逃,自此杳无音信。
虞城群龙无首,乌烟瘴气,盗匪横行。百姓们拖家带口涌向城门,想要逃离这座死城。为防瘟疫大肆扩散,时任文林郎的薛徽柏挺身而出,紧急上书朝廷求援,并下令封城,派兵把守各处要道。
那时,慕呈肆正携慕笙清回上京探望慕倾竹,途径虞城闻此风声,慕笙清当机立断要进城救人,哪知慕呈肆在客栈喝酒喝得烂醉,眼见劝说无果,他只得留下口信托店小二代为转达,自己匆匆赶往虞城。
然而慕呈肆酒醒后以为徒弟能解决,便未在意,直到几日过去也不见人归来,才慌了神。
至那以后,放慕笙清去虞城成了他一生中第二件追悔莫及的事。
虞城的情况比慕笙清预想的还要糟糕,瘦骨嶙峋的百姓,瘫着的、死去的、腐烂的,街道两侧堆着数不清的尸骸,烧不完,埋不尽,满目疮痍,疫殍遍野。
疠迁所内拥挤不堪,狭小的空间被粗布帘草草分隔,因感染人数众多,就连大大小小的通铺、大床、小床都躺满了病患,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慕笙清仔细查看一具尸体,“薛大人,城中大夫可有诊治之法?”
薛徽柏佝偻着身躯,连日的操劳让原本精神奕奕的老头愈发沧桑,他长叹一声:“疫源都找不到,何谈诊治之法。”
“起初都道是沙虱作祟,可后来发现,沙虱本身不具备传染性,许多染病之人根本不曾被沙虱咬过。”
慕笙清掀开尸体的衣襟,露出那深色的五色花纹:“这疤痕……”
“像极了松皮癣,剜去腐肉又会再生。”薛徽柏声音沙哑,“疠迁所熬制的汤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缓毒性发作,让病患多撑些时日,可这瘟疫……”
他说到此处顿住,浑浊的眼中闪过痛色。
角落里,药童正给一名患者灌药,黑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在枕上洇开一片暗痕。
慕笙清蹙眉沉思道:“沙虱常寄生于毒蛇的鳞甲之中,我去湖边看看情况。”
薛徽柏怕他中招,不肯同意,苦口婆心道:“小殿下,你要是有什么闪失,老朽万死难辞其咎啊!”
“薛大人,你我之间,这话未免生分了。”
慕笙清稍许稚嫩的脸上绽出笑容,凤眸淡淡冷冷的,清隽身影卓然而立,尾音音调微扬,君子自持,是对所学医术的自信。
“好啦,薛大人,俗话说得好,百步之内必有相克,相信虞城百姓有这个运气能度过难关。”
见薛徽柏伤思忧虑,少年笑着安慰,那时候的慕笙清远没有现在愁郁冰冷,而是初升的朝阳,含着晨间的凉风,温润而松懒。
“老朽随你同去。”小老头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晃脑道。
“不行。”这会子轮到慕笙清不同意了。
薛徽柏背着手,满不在乎道:“小殿下,老朽活到这把岁数,黄土都埋到脖子根喽,万一老朽没撑住,你也不用管,忙忙碌碌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没啥好可惜的,死得拉倒。”
慕笙清不赞同他的话,安慰道:“您会长命百岁,安然到老的。”
老头儿搞怪憋嘴,笑嘻嘻同他唱反调:“老朽本就老迈龙钟,当然安然了,都安然八百年了。”
慕笙清失笑,附和道:“是是是,说不过您,您开心就好。”
“走走走,老朽带你去湖边。”
薛徽柏刚要迈步,慕笙清拦了他一下,道:“薛大人,您看这么多病患还需有人盯着,我认得路,又不是小孩子了,会保护好自己的。”
疠迁所的诊治大夫也说:“是啊,薛大人,所中还需您坐镇,尤其老张家的那几个硬骨头,死活不肯服药,说什么喝了也没用,闹着要出城。”
老头儿怒目横眉,大叫道:“是不是张屠户?把药给我,老朽现在就去找他。”
慕笙清微微勾唇,老人家记性不好,一打岔,果然忘了要跟去的事。
他交代了大夫几句,低声道:“好生照看薛大人,别让他太过劳累。”
趁薛徽柏忙着训斥病患的工夫,慕笙清整了整随身药囊,悄然出了疠迁所,身影很快隐没在通往渔湖的小径中。
渔湖是虞城渔民赖以生存的生计来源,面积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周围枯草丛生,期间沾夹着柳絮,船只散落地停泊,水里甚至泡着几具发烂发臭的尸体。
慕笙清沿着湖边转了转,随意撕开衣摆遮住口鼻,戴好麻布手套,蹲下身,发现这里的土壤颜色黑里透红,不太正常,细闻还有点腥臭,他刨了点土样置于素娟之上,打算带回去查验,而后拨开草丛向里面撒药粉。
霎那间,种类不同的虫子密密麻麻涌出草堆,点点柳絮受震动有的飘向空中,有的与虫子聚集在一起混成一团,众虫互相厮杀,没一会,药性使然下,黑乎乎黏在一处的虫子全部死亡。
慕笙清蹲着观察了会,带着手套的手指拨开乱糟糟的虫尸,面不改色地从中挑出沙虱的尸体,放进随身携带的陶瓷瓶子里。
“你……你是谁?”
慕笙清正准备回去检验毒性,身后遽然传来稚嫩的惊呼声,他转头望去,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双手握着树枝防卫,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干裂的嘴唇没一点血色。
“你是谁家的孩子?”慕笙清保持蹲着的姿势没动,唇角微微展露笑容,用温和的语气同她说话。
“你……是神仙吗?”
小姑娘好似被他的容颜惊艳住了,两眼呆呆地盯着他看,干瘦的两颊渐渐憋的通红,慕笙清轻笑,抬手在她面前晃悠几下。
小姑娘回神,啪嗒扔下树枝,跑了两步又停下,嚅嗫着说:“神仙哥哥,你是下凡来救我们的吗?夫人说,天上的神仙人美心善,会护佑一方百姓平安。”
慕笙清正思考怎么解释他不是神仙这事,小姑娘倏地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嚎:“这个……这个给神仙哥哥……求求你救救夫人吧……她……她快不行了……”
“用、用我的命换夫人的命……我也愿意……”
小姑娘依依不舍摊开手,是一块捡来的碎玉,有些脏,但送去典当也能换不少钱。慕笙清想揉揉她的发顶,宽慰一下,不料手刚伸出去,眸光就瞥见小姑娘手腕处的五色花纹疤痕。
他心底有了一个猜测。
少年神色不变,坚定地揉了把她的软发,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说:“哥哥不需要报酬,这块玉拿去换钱买些好吃的,记住,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不应该随便放弃。”
“带我去见夫人,好不好?”
慕笙清伸手想牵着她,小姑娘却将手缩进袖子里,怯怯地说:“我生病了,哥哥不要碰我,不然你也会生病的。”
慕笙清浅笑,执起她的手,说:“你不是说哥哥是神仙吗?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而后掀起衣袖,展示给她看,手腕很白,没有一点伤疤。
小姑娘高兴地欢呼:“真的没有生病。”
“那现在可以带哥哥去看夫人了吗?”
“嗯嗯,哥哥快跟我来。”
小姑娘急切地拽着慕笙清的手迈腿跑,可刚跑出几步就踉跄起来,瘦小的身子晃了晃,眼看着要倒地上,慕笙清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哥哥……夫人在……城主府。”小姑娘身体忽然痉挛,手指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襟,声音细若蚊蝇。
“好,哥哥知晓了。”慕笙清抱着人快速向疠迁所跑。
他到疠迁所时,薛徽柏端着药往张屠户的嘴里灌,长得三大五粗的屠户翻白眼努力挣扎,倔强地不肯就范。
“快给老朽喝药。”
“欸,这就对了,喝药才能好。”
薛徽柏强行灌完药,张屠户眼睛一闭,失去意识,小老头笑眯眯道:“哦~,又灌倒一个!”
“薛大人,这孩子快不行了,要下猛药吊住命。”
五色花纹在皮肤上颜色越深,意味着离死亡更进一步,而小姑娘的疤痕已呈紫黑色。
慕笙清小心护着小姑娘的头,放到临时搭建的地铺上,他刚刚来的路上给人施了针,暂时稳定住病情。
薛徽柏踱步过来,中气十足地喊帮工的小药童:“快快快,来个人!来个人!”
几个大夫围上来看诊,慕笙清对薛徽柏说:“薛大人,我要去一趟城主府,这孩子报信说夫人快死了,应是城主夫人。”
薛徽柏道:“走,老朽带你去城主府。”
两人走时,慕笙清隐约听到疠迁所里的人说什么榕榆命苦啊,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云云。
从虞城城主逃匿之后,府中下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城主夫人与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子,以及一个无处可去的老仆人。
瘟疫蔓延滋长,踏进城主府,庭院破败,荒草及膝,枯叶零落一地,就连窗楣处都布满了灰尘与蜘蛛网,偶有几只鸟雀停留,更显一派荒凉之感。
“薛大人,您来了,这位是……”负责洒扫的孙婆拄着扫帚看向来人。
薛徽柏同孙婆介绍:“这位小公子姓南,来给夫人看诊。”
孙婆激动道:“南公子快请,夫人就在里面。”
谁知刚进内室,城主夫人坐在床榻上,衣衫素白,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夫人,小公子他……”
孙婆跑上前探了探襁褓里孩子的鼻息,蓦地后退,跪下来抽泣。
慕笙清看了眼孩子,冲薛徽柏摇摇头,已经没气了。
薛徽柏悠悠长叹,城主夫人猛然呕血,竟是急火攻心了。
慕笙清急忙拽开城主夫人的手,给她扎针。
却不想,城主夫人死死抓着孩子,面白如鬼,眼神充斥恨意,痴痴地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不会有人能逃脱天灾。”
“这座城,就是啖魂食灵、吸血吞人的''恶鬼''。”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就走在娘亲前头了呢?”女人披头散发地盯着襁褓,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呆滞,仿佛是疯了。
慕笙清看向薛徽柏,老头儿示意他继续。
少年再次探出银针,城主夫人原本看着孩子的脸猝然换了一个方向,对着慕笙清并拦截他的手,阴森森地开口:“你姓南?你是天家的人!是天家的人!”
“你答应我……答应我!”城主夫人疯疯癫癫地咧嘴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睨着人,握着慕笙清手腕的手指收紧,力气重似千钧。
“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少年问。
“我要你帮我……杀了方兴同!杀了他!杀了他!让他不得好死!”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
方兴同便是虞城城主的名字。
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也不过各自飞离,令人唏嘘不已。
城主夫人腕处的五色花纹疤痕早已被她扣得血肉模糊,鲜血循着骨头表皮滑落至衣摆,女人青白的面容粘着刚刚呕出的血液,眼球因皮肤枯瘦而凸出,虽癫狂,但依然不忘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
慕笙清把过她的脉,阴阳离决,浮空欲脱,已是日薄西山之象。
少年温热的手心覆上女人的手,垂首郑重道:“吾以吾名起誓,向你承诺,我会找到方兴同,送他去见阎王。”
“好……好……好……”城主夫人耗尽了力气,攥着少年的手一下子卸了,如同被抽空灵魂,轻飘飘往后栽倒,眼神直勾勾凝视窗外,慕笙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里有一株凋零的绿萼梅。
“我要去……陪伴我的孩子……了……”
轻盈的风刮进屋内,吹散迷蒙,母子同穴,血脉连枝,是她挣脱牢笼捧起希望的手拥抱住孩子,走向温情。
至死也未瞑目,双眼仍直视稚子,似有不舍,似有未尽之言。
孙婆抽泣的声音转变为嚎啕大哭,慕笙清伸手拂过城主夫人半睁的眼帘,而后扶起孙婆,道:“节哀。”
“薛大人,劳烦着人过来处理夫人的后事。”他说。
薛徽柏心情沉重地点头,与慕笙清离开内室。
两人刚走至城主府门口,只听“扑咚”的撞击声——是孙婆跳井了。
慕笙清迅速冲向井边,井里根本没有水,这是一口枯井,而孙婆,一头撞死于井底。
薛徽柏摇摇头,仰天哀叹道:“自守忠诚,但比新竹高,殉死报主恩,乃耿耿此心啊!”
“小殿下,别看了,生死有命,这是她的选择。”
慕笙清怔怔伫立,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体两侧,分明是温暖的春天,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阳光照在头顶,只觉寒意刺骨,心中空旷,透着迷茫和沉闷。
来虞城的短短几日里,死去的人数不胜数,少年头回生出对自己医术不自信的怀疑来,那明亮的凤眸里,有麻木,有自责,有否定。
扪心自问,他真的有能力救下虞城的百姓吗?
“想什么呢?再站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走走走,跟老朽回家吃饭。”
薛徽柏一眼看出慕笙清心里想什么,小老头连拖带拽,将人拉走,嘴里念叨着:“你说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心事重重的,比老朽还老气横秋,你师父那跳脱的性子怎么把你养得跟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似的。”
薛徽柏带着慕笙清没回疠迁所,而是去了菜地,也不知是谁家的,趁着没人,老头儿麻利地撸起袖子,蹲菜地里拔萝卜。
边拔边喊:“你个臭小子就干站着啊,快来帮帮老朽!”
慕笙清被他喊得一惊,正要帮忙,薛徽柏已经将萝卜拔出来了。
“您怎么又偷人家菜。”
慕笙清无奈,当初他首次见到薛徽柏时,就是在虞城的菜地,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在菜地里鬼鬼祟祟,偷了菜扔下几个字,像个孩子乐呵呵地跑来跑去,就是个老顽童。
薛徽柏用袖子擦擦萝卜上的泥土,洋洋自得道:“古有以物换物,今有老朽以字换菜,想当年,老朽的墨宝可是名动上京,一字难求啊,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老头儿把萝卜塞给慕笙清,从衣襟里掏出毛笔和纸,熟练地把毛笔放进口中润湿,刷刷写下几个大字,然后用石头压好,防止风吹走纸张。
“回家,老朽今晚给你做萝卜汤喝。”
薛徽柏用皱巴巴的大手拍拍衣摆上的泥巴碎屑,慢悠悠信步而行,慕笙清搂着萝卜,默默放下几文钱在石头旁边,才跟上薛徽柏。
翌日,慕笙清天不亮就起了,薛徽柏的家是个茅草屋,院中有一株枯死的杏花树,虽简陋窄小,但胜在安静悠然。
踏进堂屋,薛徽柏还没起身,慕笙清眉头一皱,平常小老头起得比他还早,意识到不对劲,少年“嘭”地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
“薛大人!”
木板床上的小老头紧拽胸口处的衣襟,苍颜如纸,眼底青灰疲惫,华发像一把枯草凌乱地铺开,整个人因忍不住抽搐的痛苦而蜷伏。
慕笙清掀开棉被,蜡黄干瘪的手腕上有着一块醒目的暗红疤痕。
“怎么会?!前几日还没有的……”
尽管难以置信,他还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给薛徽柏下针。
片刻后,薛徽柏悠悠转醒,动了动眼睛,对床边满脸愁容的少年露出个狡黠的笑,虚弱地贫嘴:“干啥?小殿下要给老朽哭丧呐?那老朽还挺荣幸的,有皇子随行送葬。”
慕笙清抓着对方粗糙的手指,眼眶不由自主发红,声音低哑:“薛大人,我有个猜测,但尚需验证,你等等我,我马上就能找到治愈之法。”
说到最后,声线嘶哑,越发哽咽。
他昨晚研究毒虫尸体一宿没睡,也就临近寅时稍稍眯了会。
“好,老朽自然相信小殿下。”
薛徽柏说着要起来,慕笙清按住他,说:“您别动了,今日我去疠迁所,您好生歇着。”
老头儿很固执:“那不行,虞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都离不了人。”
“给陛下汇报情况的奏折也没写,万一张屠户一家又要闹着出城怎么办……”他絮絮叨叨地嘀咕。
距离薛徽柏上书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的救助一直没有音讯,但他依然坚持不懈给上京城寄奏章。
犟不过小老头,慕笙清只好妥协,扶着人去疠迁所。
刚靠近疠迁所,里面抬出一具女童的尸首,手心掉下一块碎玉,滚进尘土不见踪影,是昨日那个小姑娘,慕笙清如遭雷击,一下子就愣住了,呼吸骤感困涩,心底难受的厉害。
“唉,这小丫头无依无靠的,本来还有邻里能接济一下,可惜一个月前因瘟疫死了,要不是城主夫人带她回去,只怕就要流落街头了。”薛徽柏叹息道。
慕笙清捏攥手心,目送小姑娘离开,忽然问:“薛大人,您在城主府当过值,可知方兴同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天光大亮,薛徽柏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说:“那家伙是个混账,当今陛下好战,为弥补连年征战的亏空而加税,方兴同见风使舵,以响应税收政策为由,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敛财。”
“平日里但凡有个不顺心就对下人动辄打骂,还有好几房小妾,对城主夫人也不好,背地里做过的勾当、杀过的人不知几凡。”
小老头冷哼:“就连逃跑,都不忘带上那几个小妾,贪财好色,没一点骨气。”
“只一点,有孝心,对他那六十老母倒是孝顺,瘟疫刚有苗头,连夜将老太太送走。”
“说实话,他跑了也好,要不然城里迟早被他搅个天翻地覆。”
慕笙清暗自记下这些事情,他送薛徽柏进疠迁所,叮嘱道:“薛大人,我要去山里逮几条毒蛇,顺便采些药材,相信父皇很快就会派人来,您就安心待着,莫要过多劳心,知道吗?”
闻言,小老头憋憋嘴咕哝:“怎么说得老朽好像特别不听话一样,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他摆摆手,嫌弃道:“那你早去早回啊,进山小心点,要不要找个樵夫领你去?”
慕笙清哑然失笑,道:“您别费心了,瘟疫扩散,谁还有力气进山?”
“放心吧,我会当心的,您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大家,等我回来陪您下棋喝茶。”
“山路崎岖,记得慢些走。”薛徽柏叮嘱道。
“知道了,我走了。”
少年挎着药袋,回首弯眸浅笑,冲他挥挥手时衣袖带风,逆着光的背影转眼便消失在门口。
薛徽柏像个鳏寡孤独的老者,坐在木头板凳上寂然出神,疠迁所里又抬走了几具尸首,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底发冷,低低地自言自语道:“阴木催人殁,青玉碎夜阑,小殿下……或许我们都错了……”
时至夕照,慕笙清仍然没有回来,薛徽柏在疠迁所不安地走来走去,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正想出门看看,却听外头有人大肆呼叫。
“城门开了!”
注:“阴木催人殁,青玉碎夜阑”中的“阴木”指柏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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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虞城
第27章 徽柏
虞城的徬晚不同以往,残阳只剩半截浮在山顶,日薄虞渊,周围雾气早早腾空,如同打散了的棉花,萦绕不绝。
“谁开得城门?!”
薛徽柏怒气冲冲地跑出疠迁所,自他下令封城,虞城便犹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人人都明白,瘟疫一旦传播至城外,必是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撕破寂静,虞城城门大开,门口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首,刚死不久,血液染红了门框,看着像前几日哭喊着要出城的张屠户一家。
近千名羽林卫全副武装,在昏暗的天色下,宛如黑压压的乌云蜂拥而至,铁甲碰撞的铿锵声在暮色中格外尖厉,他们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转眼间就控制了城门要道。
为首的是个全身包裹严实的灰袍人,袍上绣着怪异的鱼身鸟翅的图案,他端坐于马背,脸上带着银制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居高临下瞥了眼薛徽柏。
“你们……是朝廷派来的吗?”小老头迎上前,紧张地搓了搓衣袖,期待地问。
对于眼前人,薛徽柏略有耳闻,一身灰袍,银甲遮面,国师出现在西离朝堂时,他早已被贬虞城多年。
“轰——”
未等国师作答,虞城的大门轰隆闭合,发出震耳的闷响。所有的羽林卫严阵以待,黑甲森然,长矛如林,一股暗流涌动其中,薛徽柏压下心里的焦躁不安,正欲再次询问。
却不想,疠迁所里的病人,各家各户的百姓听见动静,但凡能勉强行走的,都相互搀扶着涌入街头,他们形容枯槁,面色灰败,仍聚精会神盯着马背上看不清容颜的男人。
整条长街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候着审判。
国师冷冷地扫视对他翘首以盼的虞城百姓,抬眸看向薛徽柏时,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不带丝毫温度。
“陛下口谕,虞城民多聚为变,私藏火筒、火药等犯禁,甚有养私兵于此,恐有谋反之嫌,兹命有司,送虞城民上路。”给国师牵马的羽林卫朗声道。
此话一出,满城哗然。
“国师!你疯了吗?!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下如此荒谬的旨意,便是虞城大大小小的村镇就有数十个,人数更达三万,凭你几千羽林卫,又如何能杀尽!”
薛徽柏怒目而视,指着国师的手微微颤动,激动地胸膛上下剧烈起伏,若非文人德行约束,他定要破口大骂了。
“虞城疫殍枕藉,十室九空,哪来的火药和私兵,你这分明就是诬陷,是草菅人命——”
“薛大人!”男人冷漠打断,开尊口讲了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如沙砾滚裂,像是坏了嗓子,“本座不屑说谎。”
“薛大人,他说得是真的吗?”
“陛下要杀我们吗?”
“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安分守己了一辈子,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啊是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周围的人情绪开始激昂躁动,满心的期盼好比被洪水冲垮,此刻只剩下绝望与愤恨。
有人高呼道:“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凭什么杀我们!”
“狗官!滚出虞城!”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群情激愤,尽管深陷瘟疫,病骨支离,但呼声越发高涨。
薛徽柏站在沸腾的人群中央,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毫不退让地与马背上的男人对峙,仿佛针尖对麦芒,彼此之间无形中爆发了一场沉默的抗争。
“娘!”人声鼎沸中,一声突兀的“娘”打破嘈杂,含着无奈与痛惜越过人群,破空传来。
是羽林卫里的一个士卒,望向不远处扶着门柩的年老妇人,年轻的脸庞已然泪流满面。
“唰”地剑光一闪,紧接着干脆利索的血肉撕裂声清晰地响起,随即那士卒应声倒地。
“我的儿啊!”妇人跑了一步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奔到儿子身边,抱住尸首哭得肝肠寸断。
“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国师握住剑,手腕处挂着佛珠,稳坐马背不动如山,语气阴冷,眸光漆黑,一眼望不到底,俨如毒蛇游走在暴风雨中,狰狞恐怖。
羽林卫中出身虞城者不在少数,经此威吓,周遭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有异议。
围着的百姓呼啦啦一下子散开,生怕下一刻就是自己人头落地。
“你这个疯子!”薛徽柏气得浑身发抖,国师甩了甩剑上的血渍,冰冷道:“薛大人,本座劝你莫要负隅顽抗。”
“何况你们身种瘟疫,最终都是一个死字,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陛下的旨意,虞城百姓理应奉命唯谨,此乃大义。”
他面具下的嘴角勾起弧度,眼神状似环顾四周,轻飘飘问道:“哦对了,九殿下呢?怎么没瞧见人?“
薛徽柏目光阴沉,立马道:“九殿下不在这里!”
国师冷笑:“薛大人倒是有情有义,不知九殿下领你几分情呢?”
“放心,本座要杀的只有你们。”
薛徽柏神色不变,只高声道:“老朽要面见陛下!”
“薛大人。”国师嗤笑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都快入土了,还叫嚣着要见陛下,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男人缓缓俯身,与他对上视线,银制的面具泛着诡谲的寒光,阴戾森然道:“醒醒吧,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了。”
小老头全身僵硬,无措地踉跄后退,双眼迅速失去光彩,像一片被风反复捶打折磨的落叶,无力地飘荡,最终被人一记重锤钉死在树皮上。
是啊,他老了,苦苦抓着那点没用的文人傲气有什么用!
“呵呵呵呵呵——”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薛徽柏默了半晌,突然自嘲般笑起来,他猛地冲向那刚死去的士卒,抽出对方的剑,两行清泪从枯瘦的脸颊上滑落。
“老朽这一生,宦海浮沉五十载,自问无愧于心,不负黎民,不负家国,不负陛下,到头来,有功则成矫情饰诈,忠言则成无稽之谈,可笑!可笑啊!”
他仰天苦笑,旋即眼神一变,举手高呼,凄厉的嗓音暗含悲楚。
“西离,风雨飘摇,大厦将颓,必是乱世瓜分鼎峙之象!”
“唯有新主临朝,延始之血脉,巾帼皇运,复我西离永昌!”
“老朽宁可自戕,也绝不为尔等是非不分之人所辱!”
薛徽柏执剑架于脖颈,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悲凄与哀愁,嗫嚅着抖动的嘴唇,像是笼中垂死挣扎的困兽,撕心裂肺,发出绝望而悲凉的呐喊,振聋发聩。
“琼宇荧煌,歌舞未休。”
那座繁华靡靡的殿宇,歌女扬袖起舞,不知几时休。
“铮骨谏言,上不纳听。”
陛下啊!老臣数次上奏,皆是水落无响,为何啊?
“臣之垂矣,临危泣哀。”
老臣垂垂朽迈,临死前唯这一曲绝唱以表苦楚哀悼。
“九天雾岚似蒙纱,八乡十里谓之虞。”
“谁闻疫殍千万重?朱门富贵多讥嘲。”
“吾言空有楚囊情,试问民愁何处诉?”
“暮年僵卧残岩思,却道樊笼难为解。”
语罢,薛徽柏视死如归,怆然大笑,笑声悲壮好似破了洞的风箱,带着腐溃的气息直冲云霄。
“西离新朝之根枑,将从这里拔地而起,欲填沟壑,必躬先士卒,今日老朽以身殉国,做这千古基石的第一人!”
“吾名薛徽柏,生是虞城人,死是虞城鬼,落叶归根,纵死不悔!”
最后一字落下,薛徽柏挥剑自刎,颈侧划出的血液随剑锋飞向天空,炸开满腔热忱,一如他当年怀着丹心浩气,素衣执身前往上京城。
炯炯清亮的瞳孔逐渐浑浊涣散,老头儿瘫倒于地,恢宏天际与峥嵘山峦遥不可及,他努力瞪大眼睛去看,似要把这人间刻进心底。
不过顷然,脖颈处的鲜红血液流淌如注,自身下向四周蔓延。
油尽灯枯之际,他用尽剩余的一丝力气,颤颤嗦嗦地抬手想去触碰什么,一字一顿呢喃:“小殿下……不破不立……置死地而后生……去寻你……自己的……道……”
干裂粗糙的掌心无力坠地,薛徽柏眼帘半遮,双目死灰阴翳,最后一次倒映这尘世的苦难与彷徨,老人辉煌质朴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
从官拜紫袍到泪洒青衫,一路被贬,仍不坠凌云志,为百姓忧,为百姓谋。
在场将士无不为之动容,可惜皇命难违,随着领头人挥手下令,真正的杀戮开始了。
几乎没人反抗嘶叫,瘟疫早就蚕尽他们的生命,如灯蜡中扑火的飞蛾,徒劳地注视身旁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因为他们是瘟疫,众之所恶也,也独独此因,便成了世间的罪孽,于是高台上的人背过身去,判其蝼蚁,视若尘芥,弃如敝履,碾作尘,焚作烟。
满城寂静,是一场无声的屠杀,血污飞溅,风声静止,似在祈祷默哀。
那灰袍银面的男人,捻着佛珠,处于血腥杀伐的一方囹圄间,拢手躬身作揖,对薛徽柏以及虞城百姓恭敬地行了送别礼。
黯夜之下,停云席卷攒动,闷雷轰鸣,盈盈白月受屠戮之气染上血红,一轮血月吊于穹顶,俯瞰苍生。
三万冤灵聚集于此,煎熬,痛苦,咆哮,嘶吼,哀嚎……等待着可以让他们释怀消弥的公道。
羽林卫不眠不休屠杀了一夜,清晨来临时,朝晖未升,虞城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雾腥气,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沿街阶石,目光所及之处,被鲜血冲刷如洗,红的刺眼,数不清的尸首躺在血泊里,左边三具,右边五具,交叠的,散乱的,就连一只猫,一只鸟都是死的。
血染长街,尸横遍地。
慕笙清从山上磕磕绊绊下来,麻布衣袍被荆棘划得破烂,他进山时掉进猎户设置的陷阱里,扭伤了腿,好不容易爬出去捕获毒蛇并采到药草,满心欢喜地下山。
刚到山脚,发觉虞城安静的可怕。
整座城池仿若一座空空荡荡的坟冢,满城都挤满了人,却又不见人。
“啪嗒”一声,慕笙清的手一松,毒蛇落地的声响在空旷的街巷里尤为清晰而刺耳。
他什么也不要了,发疯似的拖着一条伤腿,迈步向前狂奔,踩过水洼,溅起的全是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跑至疠迁所时,麻布袍衣摆早被染红,滴嗒滴嗒往下淌血珠子。
“薛……大人?”
看见倒在地上的薛徽柏,少年脸上血色尽褪,奔跑的步伐变缓,越靠近走得就越艰涩,声音很轻,似害怕吵醒沉睡的人。
他用又小又轻的动作跪下来,伸手去推薛徽柏的胳膊,嗓音嘶哑如同被浆糊黏住了,嘴唇抖到不能自控,呼吸变得急促,喉结艰难地滚动,不停逼退眼眶里将要决堤的眼泪。
“我不是说,让您照顾好自己吗……您不是答应……要等我回来吗?不是答应要等我下棋喝茶吗……您说话啊……您为什么不说话?是嫌我回来晚了吗?”
“可是我回来了!您倒是睁眼看看我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我……”
慕笙清跪坐在老头儿的尸体旁,不断地去推,去喊,没有人回应他,偌大的空城只有他崩溃的声音渐渐续续打转。
“呜呜咳咳咳咳……”终是没憋住,泪水糊住了双眼,只瞧得见眼前模糊的血肉,带着血腥的空气呛进肺里,少年半俯着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猝然间,他后颈一痛,意识渐渐松懈,身体瘫倒,落入一个略显冰凉的怀中。
国师将人打晕后抱起,对身后的羽林卫下令:“处理干净。”
慕笙清被国师带走后,滔天的大火瞬间吞没一切,火光把天际照得通亮,城墙、房屋在火浪中砰然倒塌,腐朽的或是崭新的,都由烈火烧至灰飞烟灭,整座虞城宛若人间炼狱。
从此,这座名为“虞”的城池,将在西离的历史上被彻底抹去,甚至在西离的版图上也不复存在。
同年五月,羯人夜袭西离,屠民焚城,惨绝人寰。帝闻讯震怒,颁诏天下,举国缟素以悼亡魂。
然史官执笔之际,这一页朱砂未干便已封存,后世将永不知晓建武帝在位期间曾染此血色污点。
往后经年,虞城三万人的命,便是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少年的脊梁骨上,夜夜梦回,日日折磨。
等慕笙清苏醒后,已身在虞城附近的客栈,伤腿也被包扎好,而国师与羽林卫早就回京复命,少年失魂落魄地冲下楼,跑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离开客栈。
他要往上京城去,他要为虞城百姓讨一个公道。
在这场屠戮中,他错的何等荒唐,临近终焉,他才明白薛徽柏未尽的规谏之言——
忠国而不效君。
注:楚囊情:楚囊之情,指爱国之心。这首诗是我编的,平仄、韵脚问题请不要在意。[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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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徽柏
第28章 夜谈
慕笙清近乎失神地讲完四年前的往事,窗外浓云散开,雨势渐停,冷月高挂树梢,闪着银凌凌的清辉,些许星光融入夜色,柔婉而明亮。
他多吃了几杯琼花露,净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绯色,对着弯月举起酒盅,许是眼泪太苦了,他没有哭,只哽咽地喃喃自嘲:“……我敬天地如众生,天地笑我似蜉蝣……”
白衣公子痴痴地笑起来,仿佛一生的苦难与哀伤都在这一夜宣泄干净。
“阿清,别喝了。”楼远夺过他手中的酒盅,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没有错,从来都没有。”
慕笙清不满自己的酒盅被夺走,身子一歪就要去抢,却晃晃悠悠栽进楼远怀里,他顺势抱紧男人的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醉醺醺的抽泣,像只委屈巴巴的猫崽。
“一径徽柏影……半瓢道颍声……”他眼尾殷红,说着前后不搭的话,“薛大人他做到了……”
慕笙清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楼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案头一株柏树盆景静静伫立,窗外隐约传来落雨的滴答声。
那个人终其一生,确如柏经霜不改其翠,似水奔涌未失其清。
“嗯。”楼远抬手按在对方微凉的骨节上,“他做到了。”
“遥槿,你知道吗?”
“以前,他逢人就说。”慕笙清模仿着薛徽柏的语气,因为心里难受,嗓音不由自主染上呜咽,“老朽有位忘年交的小友,姓南名钰,年仅十五,是个芝兰玉树、不骄不躁的志学少年,与老朽志趣相投,常常相约烹茶对弈。”
“老朽啊,一生交友泛泛,无妻无子,唯这位小友与吾年纪悬殊,却亦孙亦友。”
喝了酒,脑海混沌滞涩,慕笙清还是哭了,泪水咸涩哀楚,坏心眼地用楼远的衣袖擦眼泪,抽噎道:“我第一次见他,是十岁那年,也是那年,首次来到虞城。”
“五年后,再次踏足虞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站在田地里,笑着说:“小殿下,别来无恙啊。”
越说眼泪掉得越凶,面若桃李,眼尾泛红,凤眸潋滟湿润,凝着人的时候像是含了绵绵情意,跟小勾子似的戳进心里,让人甘愿深陷其中。
楼远被他看得浑身难耐,思绪似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潮湿的凤眼,微启的薄唇,连扯着他衣袖的指节,都成了燎原的火种。
楼远狠狠闭了闭眼,自我唾弃,他在跟他诉说伤心事,他居然心猿意马想些无耻下流的事情,但是,他家阿清真他娘的好看。
再睁开眼时,喉结滚动,目光仍不受控地滑向对方领口下那一截苍白的颈线。
“你偷了我的东西,你这个无耻之徒!”
不知想到了什么,慕笙清眼泪止停,突然揪住楼远的前襟,用恶狠狠的眼神怒视他。
落在楼远眼里,哪有半点凶狠,分明就是在**。
“阿清说什么?怎么没证据就胡乱栽赃人?”楼远掐住慕笙清的腰,趁着人不清醒,顺势将他按坐在自己腿上,声音暗哑,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哄。
“我看见了……后山的陶罐……就放在醉梦坊。”他脑子有些蒙,说话略微颠三倒四,但楼远听懂了,顿时心虚,暗骂奚芜绮没把东西藏好。
“遥槿挖陶罐是想做什么?”慕笙清捏住楼远的脸皮,肆无忌惮向外扯,好似找到有趣的事物,他特别愉悦地笑起来,吐出的话却阴森森的,“想当做把柄拿捏我?还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心?”
言语森寒,却因醉意而软绵绵的,毫无杀气。喝醉酒的美人,比清醒时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孩子气。
他想,若当年没有那场屠城,没有那顿脊杖,他的阿清本该是这样鲜活肆意的少年郎吧?会威胁人,会耍小性子,会幼稚地扯他的脸,而不是后来这般冷硬疏离。
“是,我有私心。”楼远任由慕笙清揉捏他的脸,满眼纵容宠溺,“阿清真聪明。”
私心把你藏起来,私心你会喜欢我。
“还有,我明明在地图上画了叉,你为什么还去后山,比山下那些采药的还不听话!万一那些虫子伤了你怎么办?!”他骂道。
楼远闻言一愣,他依稀记得,当初收到慕笙清出事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停云山,处理完狼藉后,他到百草堂询问慕笙清的去向,看见镇上的樵夫、草药贩子人手一份停云山的地图。
他的阿清,总是这样心善。
“嗯,我不听话。”他诚心诚意认错。“让阿清担忧了。”
玩够了楼远的脸皮,慕笙清觉得没兴致了,目光移向小桌上的烛台,盯了少顷,他松开手,拿过杨信年的遗物,放到火烛上,点点火星立刻燃烧纸张。
楼远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惊,慌忙去拦他的手,抢过烧到一半的纸张丢进香炉里,没一会,残画和元书纸烧个干净,一股枯焦味升腾飘散。
“阿清烧它做什么?没伤到手吧?”楼远反复查看慕笙清的手指,没有烧伤的痕迹才放心。
慕笙清神色淡了,又恢复成清清冷冷的模样,他没头没尾道:“寸纸缺画,覆水难收,权当我原谅他了。”
楼远敏锐地抬眸,为什么要原谅杨信年?
杨信年曾说西离小皇帝给慕笙清下的毒是砒霜,可刺客的供词却截然相反,结合方才的话……
电光火石间,楼远迅速想通其中关窍。
杨信年和百禄一样,都是背叛者。
“你……你知道……”楼远不敢问下去了。
慕笙清微微偏头,似醉似醒,冷淡道:“知道啊。”
“杨叔是陛下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准确说,他原本是父皇用来监视娘亲的人。”
“可他没害过我。”慕笙清指腹揉着袖摆,“最多……传些消息回去罢了,也可能他想过杀我,只是终究下不了手。”
“他掩护我,引开刺客,或许是想让我苟延残喘冻死在雪地里,又或许……”
“有那么一刻,他是真心希望我能活下去。”
“就当他救了我,我便原谅他在我身边埋伏的事,两不相欠。”
慕笙清忽地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不知是笑自己太心软,还是笑杨信年太傻,“人啊,复杂也可笑。”
他什么都知道,在掩耳盗铃的谎言里活得苦不堪言。
楼远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难得词穷,平时在朝堂上同文官们唇枪舌剑、胡搅蛮缠的嘴皮子,此时憋不出一个安慰的字眼。
每多想一分,那颗躁动的心便被多割一道,直到刺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当。
他长叹一声,将人拢进怀中,正准备揉揉慕笙清的脑袋,就听对方语出惊人:“你脏了,别碰我。”
脏?谁脏?说谁脏?
楼远满脸难以置信,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垂眸看向怀中醉眼迷蒙的某人,视线都聚不拢的情况下,偏偏吐字清晰,嫌弃得真情实感。
活了二十余年,头一回被人用“脏”字评价,要不是那迷离眼神和明显不理智的醉态,楼远几乎要以为他是存心戏弄自己。
“阿清是说我?”楼远用虎口钳住慕笙清的下巴,桃花眼闪过一丝危险。
慕笙清不喜欢这个姿势,挣了挣没挣开就不动了,蹙眉道:“二皇子说,你喜欢去青楼,欺男霸女,肮脏龌龊,所以……”
他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楼远的胸口,补完后半句话,“你不干净。”
楼远磨了磨后槽牙,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萧准!老子跟你不共戴天!
“阿清别信他的话,我最干净了,不信你验验货。”
楼远不知何时解开衣带,外袍落地,里衣松散,露出精壮的胸膛,脖颈处挂着一枚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是慕笙清送他的。
他握紧慕笙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桃花眼**翻涌,侵占性裸露外放,男人牵唇勾笑,异域风情的脸尽显邪肆蛊惑。
慕笙清凤眸染上薄红,却没看他,目光穿过男人,看向他身后的酒坛子,并抽出另一只还能活动的手,带着浅淡药香的身躯压上来,就在楼远以为自己勾引成功时,慕笙清的指尖够到了酒盅。
楼远顿感无力至极。
男人怨念十足,再次夺走酒盅,怀中人明显生气了,抿唇冷冰冰地睨着他,并探身去抢。
楼远揽着人,见状失笑,随即一口饮尽杯中酒,酒盅随手一扔,骨碌碌滚进桌案底,他一个翻身将慕笙清压在身下,没等人挣扎,混着辛甜酒水的吻就盖了上去。
“唔……”
亲吻间,束发的木簪被抽开,泼墨般的青丝铺满小榻,慕笙清手指无意识揪拧楼远大开的衣襟,被迫吞咽渡过来的酒液,他抵着对方的胸膛,身子往后退,男人不依不饶逼近,吻得越来越凶,从躺着亲一路把人抱起来亲,想吃拆入腹的目的显而易见。
白衣公子如玉的面容在月色中沾染了**,眼尾殷红,眸底湿漉漉的,白净的脸颊烧得艳丽,尤其是形状好看的薄唇,亲过后嫣红如血,噙着些水光,好似上了胭脂色的妆容,却濯而不妖,如出水的泠泠芙蓉。
实在是浅雪点妆,淡极生艳。
让人移不开眼。
慕笙清被亲得七荤八素,本就浑散的思绪更加迷糊,他靠在楼远的肩头喘气,跟只猫儿似的吐舌头,昏沉中只觉得有火气在游走,不好受的紧。
他下意识想避开,细韧的腰部旋即弓起,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银针,细长且冒着幽幽寒光,正大光明当着楼远的面往衣料轮廓扎。
“阿清!”
楼大人惊慌失色,眼疾手快拦截慕笙清的手,同时禁锢对方的腰,将银针劫下后,快速扔掉,他惩罚似的捏捏慕笙清的手指,凶狠地在对方脸上重重亲了几下。
“阿清想谋害亲夫?”楼远抵着他的额头低笑,“这么不待见我?”
“阿清在外面拈花惹草我都没跟你算账,现在胆子大了,连往后的快活日子都不打算要了?”楼远气急败坏,叼住慕笙清白嫩的耳垂,恶劣地碾磨。
没了银针,慕笙清被咬痛了,直接上手拽他头发,还不忘反驳:“我才没有拈花惹草!”
楼远哼哼唧唧:“你就有,我都听说了,蕊娘要给你当妾!”
一看就是凌宵添油加醋的后果。
慕笙清根本想不起来这事,他本能嘟囔:“我没有妾。”
“师父说……要我找个自己喜欢的当媳妇……”
“我……好像……有个喜欢的……”
这话一出,楼远立马不闹了,眼神灼灼地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慕笙清眸光不动,直直凝视楼远,似乎在思考,好半晌才说:“唔……你这样的……但是……”
前一句话楼远还没开始欢喜,后一句“但是”就敲碎了他的期待,心猛地一悬。
“……你好像当不了媳妇……”慕笙清慢吞吞说完。
楼远欣喜若狂,臂弯收紧,凑上去猛亲几口他的脸颊,恨不得大笑几声,“我可以当媳妇。”
那个时候,他们幼时第一次见面,他也说过要娶他当媳妇的。
慕笙清蹙着眉尖缩了缩,摇头,“不行……你要睡我,你不可以。”
楼远顺杆爬,不带半点犹豫,“那你睡我。”
慕笙清认真板起脸,依然摇头,“那你需得按序候传。”
“什么?!!”楼远桃花眼蓦地瞪大。
“六哥说,似我这等身份的,想入我帷帐者,能绕上京城好几圈。”他凑近,含着酒气呼吸扑在男人颈侧,“像你这种自荐枕席的登徒子,定然居心叵测,要候到最后。”
楼远寻思,西离六皇子到底给他家阿清灌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思想。
但没关系,他会装可怜。
“好阿清,你方才还说喜欢我,就破例一次,好不好?”
楼远那张锋利昳丽的容颜,在耷拉眉眼后,攻击性弱化,模糊了冷硬的棱角,长睫敛起,桃花眼妖娆魅惑,暗含邪佞危险的流光,是浑然天成的雌雄莫辨,蛊惑诱引。
他握着慕笙清的手心往自己身上摸索,笑意妩媚,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人。
慕笙清喝了酒的脑子昏眩,这会子误以为眼前人是个漂亮的妖精,还是个他喜欢的妖精,心里直嘀咕,六哥说得果真没错,外面有妖精鬼怪,会投其所好,然后噬魂夺魄。
他轻抚过攻的面庞,触感真实,想着自己命不久矣,让这个合乎心意的妖精吞吃入腹,倒也不亏。
“你想……要我么?”慕笙清勾住楼远颈侧的红线,拽向自己,声音很轻问了一句,不等男人听清,他又呢喃道:“我允了。”
随即仰首吻上,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楼远呼吸一滞,恍然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奈何那生涩的触碰不得章法,他反应过来后单手抱起人,走向床榻,顺带手一扬,拉下床幔。
“咔哒”一声,床头暗格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玉盒,自东院修葺那日起,此物便备在这里,以及那些被翻阅过无数次的画册,不过是为了今夜能让他少受些苦楚。
“呜……你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熟练……”
床幔剧烈晃动,慕笙清的碎音在静谧的屋舍里响起,楼远怜爱地亲亲他的鬓发,搁在对方耳畔,贪婪地盯紧猎物,隐藏的劣性霸道尽数暴露,低声调笑道:“阿清不知道吗?阿清全身上下哪处没被我摸过?”
“呜……你个……无赖……混账东西……”
回应他的,是猛烈的攻势,以及欣愉暧昧的轻笑声。
夜半子时,帘中酒香和药香混淆迷离,慕笙清衣衫凌乱,他的后背酸痛麻木,最开始他不愿意让楼远脱他的衣裳,楼远自然懂他的执念,隔着朦朦胧胧的里衣,若隐若现的躯体也别有一番景色。
他眉间欢愉倏地一滞,楼远眸光骤沉,指尖堪堪停在衣领处,便见一抹艳色自雪色中洇出,慕笙清偏过头去,呜咽道:“别看……丑……”
话音未落,虔诚珍惜的吻落于后颈疤痕,滚烫的气息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将疼痛寸寸抚平。楼远从后背紧紧环抱着人,两颗心脏相贴碰撞,胸膛前的铜钱被体温捂的温热,他柔声轻哄:“胡说,阿清最好看了……”
(求审核仔细看一下,没写脖子以下,拜托放过作者吧TAT)
唇齿间说着,身形却似孤舟逐浪,深深融进炽热深沉的情感,像是要把人刻进心里,融进骨血里,直至他们痛痒相连,同感共知。
慕笙清逐渐遗忘了身处何地,他从痛苦中脱离出来,得到了颠簸前半生里最松快的一点慰藉,犹如雪地里的红梅绽放,比春日的桃红还要靡艳。
后来,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也不记得了,苏醒时,天还是黑漆漆的,没一点光亮,屋内馥靡的味道散尽,身旁还有余温,可见楼远刚起不久。
醉酒的记忆回笼,慕笙清蜷缩起来,团走棉被,全身裹成蝉蛹,脸颊至耳根红的能滴血,手指捏紧褥单,默默面对墙角思过。
天老爷啊!他都干了什么?
师父,徒儿有愧您的教诲!
慕笙清越想越慌,他糟蹋了楼远,怎么办?
要不……还是跑吧。
注:一径徽柏影,半瓢道颍声。大致意思为小径之中,一抹柏影静静投下,高洁而坚守;舀起半瓢颍水,流水声中似有道家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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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夜谈
第29章 欲语
“嘶……”
慕笙清撑着床榻缓缓起身,腰刚直起半寸,便觉一阵酸麻自尾椎窜上脊背,激得他手指倏地抓紧床褥,险些又跌回去。他抿唇忍过那阵不适,掌心按在后腰,缓了片刻才勉强下床。
路过镜台时,铜镜映出一截苍白的颈子,衣襟微敞处,淡红印子如落梅般缀在锁骨上,虽颜色浅淡,却密密麻麻,不容忽视。
白衣公子呼吸一滞,腾地臊红了脸,他自幼恪守礼教,何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荒淫。
他匆匆拢好衣襟,指尖却不太听使唤,衣带缠了几次才打上结。转身去开木柜时,满柜衣物中,他一眼瞧见那件绣着木槿花的纱袍,是那日去醉梦坊楼远新给他的,说什么“衣如雪,花如人,最衬我家阿清”。
指腹抚过花叶纹路,心头泛起涩意,那人若发现他不告而别,大抵会伤心、会暴怒吧?说不准还会提着刀满城寻他。
可像他这样一身沉疴的累赘,与其拖累对方,倒不如寻个干净体面的了断。
况且,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慕笙清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将木槿纹纱袍叠好,轻轻塞进医包最底层,权当留个念想吧。
待收拾妥当,他推开门,晨风裹着露水气迎面而来,夜幕变白了一点,暮春的天总是亮的要早一些。
“慕神医,您醒了?”凌宵从廊柱阴影处转出来,说:“您都睡一日夜了,再这么昏沉着,老大怕是要把陈太医的胡子都薅秃了。”
慕笙清闻言一怔,下意识攥紧袖角,近来昏睡的时日愈发长了,这具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凌宵。”他忽然开口,递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函,“劳你走一趟温家商铺,将此信亲手交给掌柜,务必转呈温家家主温傅庭。”
他那姐夫素来谨慎细致,每年新岁后总要亲自前往东云巡视自家商铺,今年阿暖与长姐都不在府中,姐夫来鄢都的时间就会提前,算算日子,应当快到鄢都了。
信里写着温暖身处醉梦坊的消息,那孩子机灵,应能等到温家人来接,至于楼远,慕笙清很放心,自己走后,他是不会为难一个小丫头的。
“您今日不出门吧?”凌宵将信函塞进怀里,压低声音道:“最近城外流民越聚越多,老大这几日被陛下召见得勤,特意嘱咐……”
话到一半猛地刹住,显然意识到说漏了嘴。
流民?
慕笙清垂眸掩住眼底波动,唇角浮起温润笑意,谎话张嘴就来:“我乏得很,哪有力气出门?”
对不住了,凌宵。
待凌宵离去的身影彻底消失,慕笙清环顾四周,自上次偷溜出去见百禄回来后,他屋子旁的暗卫就多了一倍,不过对他而言,绕开他们并非难事。
慕笙清转身进屋关上屋门,静气屏息等待屋檐上暗卫换岗,只听极轻的“咔哒”声,他轻手轻脚抵开后窗,身形如一片落叶飘出,足尖在芭蕉叶上借力半点,转瞬消失在晨雾中。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慕府的檐角出现在视野里,慕笙清突然踉跄了一步,他停在墙角处吐气调息,咳了几声后暂时缓了过来。
慕笙清站在墙角阴影里,手心里攥着包裹妥当的青竹玉佩,凝视不远处陈旧典雅的慕家仪门,正犹豫是否上前叩门,忽听侧门“吱呀”一声。
“师兄!你怎么在这?!”慕辛夷揉着眼睛,嘴里打着哈欠,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醒了神,吱哇乱叫道:“你来看祖父吗?那你可能要等一会,他老人家还在洗漱。”
慕笙清帷帽下的唇角微微抽动,他抬手正了正帷帽,当真是时运不济,偌大鄢都,偏生撞上这么个话篓子。
“师弟。”他截住少年连珠炮似的话头,“我是来辞行的。”
“啊!你要走!去哪里?”慕辛夷嗓音陡然拔高,脚一抬就要往院里冲,“祖父日日念叨你,我这就去……”
慕笙清一把揪住他后领,指节捏在少年后颈穴位上,“莫嚷。”
见对方缩着脖子安静下来,他才松手胡诌道:“不过去临县访友,三五日便回。”
“早说嘛。”慕辛夷摸了摸脖子回首道:“那师兄快去快回,听说近日鄢都不太平,外面闹瘟疫呢!”
“瘟疫?”慕笙清眉头一跳,心底涌出不好的预感。
“对呀!”慕辛夷左右张望,“我爹让我早点去看铺子,天黑就关门,别在外边鬼混。”
慕笙清问:“那你可知是何种瘟疫?”
“唔……”慕辛夷手抵着下巴,想了想神神秘秘道:“坊间传得邪乎,说患者身上会出现五色花纹啥的……哎呀,真真假假的,我就当个故事听听罢了。”
慕笙清耳边嗡嗡作响,手指死死掐紧玉佩,直到慕辛夷大声喊他,才骤然惊醒。
“师兄,你怎么了?”
“无事。”慕笙清迅速稳定心神,把玉佩塞进他手中,说:“烦劳师弟将此物转交令尊。”
“包在我身上!”慕辛夷伸手接过,拍着胸脯爽快道:“这天色我爹快下朝了,我这就去宫门口蹲他。”
话音未落人已窜出丈远,像阵小旋风似的风风火火往皇宫跑。
慕笙清望着那个蹦跳远去的背影,慢慢摘下帷帽。
娘亲,回家了。
离开慕府后,慕笙清去集市上买了匹马,那马儿鬃毛油亮,衬得他苍白面色愈发明显。
行至城门时,却见城外支起了粥棚,热气蒸腾间,赫然是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在施粥。
倒也像是楼远会做的事。
流民们瑟缩着排队,既畏惧锦衣卫的声名,又抵不住米香诱惑,有个小孩饿得狠了,跌跌撞撞向前挤,被个锦衣卫拎住后领提起。
“急什么?少不了你的。”那锦衣卫凶神恶煞地瞪眼,却往孩子手里塞了块饴糖,“排后头去!”
慕笙清正看得出神,有巡逻的锦衣卫快步而来,抱拳行礼:“慕神医要出城?”
慕笙清拉低帷帽,眉头微蹙,他何时在锦衣卫里这般有名了?
他简短应答:“是。”
那锦衣卫热情得很:“您要去哪里?属下派几个兄弟护送?”
“不必,多谢好意了。”慕笙清窘迫,有一点心虚:“我、我仅去郊外采些药材……”
“那您千万避开渝州城,那边正在闹瘟疫,这几日正要准备封城。”
“多谢,在下知晓了。”
渝州城么?偏偏与虞城的名字如此相像,看来已经有人为他选好了埋骨之地。
真是好一出请君入瓮。
慕笙清翻身上马,动作略显滞涩,指尖牢牢牵紧缰绳,中毒后,他近一年未曾骑过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寒毒在攫取他的生机,骑马骑不了多久就会心慌手抖,便是寻常坐诊施针,也会耗费心神。
索性不妨事,用银针封住自身几处大穴,即可抑制蛊虫的躁动,终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但已别无他法。
“驾——”
慕笙清策马长扬而去,带起的风掀开他素白的衣袂,天边阴云渐浓,鄢都城在身后渐渐化作一道模糊的轮廓,越来越远。他预想过无数次离开鄢都的场景,可真正离开时,内心也并不是所想的那样毫无波澜。
去往渝州城尚需三日,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三件事。
……
皇宫太极殿
“此次渝州瘟疫一事,由太子领三千禁军前往赈灾,锦衣卫从旁协理,诸卿可有异议?
萧憬身着龙纹朝服,坐于高位,脸色不好地揉揉额心,连日听大臣针锋相对、勾心斗角的吵架,任谁都会心力交瘁。
“陛下!”丞相沈从秉疾步出列,玉笏在掌心敲出清脆声响,朗声相劝,“太子乃一国储君,身份尊贵,怎可以身犯险去那疫鬼横行之地啊!请陛下三思。”
萧憬不耐道:“那你说,让谁去?”
“这……”沈从秉哑然,萧沚是他外甥,他自然要为其考虑,可除却太子,二皇子萧准中毒一个月了也不见好,想找个推脱之人都没有。
沈从秉垂首沉思,余光瞄见武官行列的楼远,给他使眼色想办法劝劝德昌帝。
哪知楼远满脸焦躁,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没注意沈丞相的暗示。
从早朝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心底烦躁不安,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儿臣领命。”沈从秉还想再劝,萧沚脊背挺直如松,直接截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应下了皇命。
退朝后,沈从秉拽着萧沚的衣袖喋喋不休,萧沚耐心地附和着,扬首在众臣中寻找楼远的身影,想同他商讨赈灾事宜,没成想人早不见了。
而楼远下了朝,策马疾奔回府,刚至二门,便差点与慌不择路的凌宵撞个满怀。
“老大……我……慕神医他……”凌宵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神闪躲不敢看楼远,他真的欲哭无泪,谁能想到慕神医那般正经的人还会说谎啊,关键是根本没人怀疑。
楼远心下陡然一慌,直奔东院,“哐”地推开门,里间整洁干净,陈设如旧,与往常一样,就是少了人气。
塌边的案几上多出一个包袱,楼远走过去扯开系带,零零碎碎的东西哗啦啦散落,各种暗器、毒药、药方,还有沈家令牌和一副臂鞲。
全是慕笙清留给楼远的,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亦是精挑细选的告别。
以物断念,此生缘薄。
清晨的朝晖照进屋里,拉长高大挺拔的身影,尽显冷清,男人紧紧攥着臂鞲,神情晦暗。
阿清不要他了。
“慕大人,您等等,主君他——”
荀泗疾拦人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慕呈修官服未换,带着不符他本身的冷静横冲直撞闯进来,后面跟着的慕辛夷跑得头发凌乱,扶着门框直喘粗气。
“楼远!你告诉我……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是不是……”
慕呈修抓着玉佩,一脸慌色,急迫的嗓音到最后逐渐变得不确定以及难受哽咽。
“是!”楼远眼神苦涩,厉声道:“就是慕大人想得那样。”
“太好了……太好了……他还活着……”
慕呈肆又惊又喜地往后退,官靴绊在门槛上一趔趄,布满皱纹的眼角沁出泪花,整个人苍老而辛酸,慕辛夷急忙扶住他,担忧地喊了一声“爹”。
慕呈修反手箍住慕辛夷的手腕,小心翼翼对楼远说:“我……我能见见他吗?”
没等楼远回话,慕辛夷率先说道:“爹,你刚刚跑太快,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师兄他访友去了,不在楼府。”
“你说阿清他干什么去了?!”楼远沉下脸,近乎失声道。
慕辛夷被他骇人的模样一吓,磕巴道:“访、访友啊,怎么了吗?”
桃花眼失落晦涩,楼远冷笑不止。
好啊,凌宵说慕神医今日不出门,底下的锦衣卫报上来说慕神医要出城采药,现在又有第三种说辞了。
慕笙清,你真是好样的!
“可是笙清出了什么事?”慕呈修见他神色阴沉,立即忧心忡忡询问。
楼远咬紧牙关,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测,脸色难看至极,“我怕他去了渝州城……”
闻言,慕呈修同样脸色一沉。
“那不可能!”慕辛夷浑然不觉气氛有异,还在眉飞色舞地比划,“师兄走前,我亲口跟他说渝州闹瘟疫,那什么五色花纹样的病症瘆人的很,他肯定会绕开渝州的。”
楼远气得指节捏到发白,他瞒了多日就怕慕笙清知晓渝州瘟疫的事,苦苦维持的假象,如今被慕辛夷三言两语破得稀碎。
慕呈修一看楼远要杀人的目光,就知道慕辛夷闯了大祸。
“楼远,渝州的事让这臭小子跟你一起去,他医术虽比不上笙清,但帮忙打打下手也是在行的。”
“何况笙清自小名声在外,有他娘和师父亲授医术,瘟疫之事应不在话下。”
“慕大人,我家主君不是担心慕神医的医术不行,而是……”荀泗疾见楼远不说话,急到跺脚,“而是慕神医身子不好,主君怕他折在渝州。”
慕呈修心里一咯噔,恨铁不成钢剜了一眼呆呆的傻儿子,语气严厉:“慕辛夷!”
慕辛夷被他爹喊得双腿发软,有种要跪祠堂的不详感,就听慕呈修道:“立马收拾东西滚去渝州,你兄长回不来,你就待在渝州别回家了。”
语罢,慕呈修将青竹玉佩塞给楼远,难得软化态度,话语中含着一丝恳求,“拜托你了,安安全全带笙清回来。”
而后看都不看自家儿子一眼,拂袖离去,慕辛夷追在后面咋呼:“爹!爹!你等等我啊!你还没告诉我师兄怎么就变成兄长了?!”
楼远摩挲手心里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阴恻恻的笑容,就算没有慕呈修的嘱托,他也是要将人绑回来的。
“主君,太子殿下也来了,这会在前厅喝茶。”
荀泗疾胆战心惊禀报,他很久没见过楼远这副阴鸷的模样了,曾经这样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尤其靖国公刚战死那几年,不是去抄家就是去杀人,活得没个人样。
楼远贴身收好玉佩,慢条斯理抚平大红官服上的褶皱,桃花眼冻若寒冰,笑容满面,却不达眼底,比之平常,阴鸷乖僻的本性彻底暴露无遗,他抬眸扫了眼天色,声音悠然而森冷。
“看来户部那几个老家伙又扣扣搜搜不肯给钱,告诉太子,酉时之前,赈灾款就该下来了。”
“是,老头子这就去回禀太子殿下。”
荀泗疾步履匆匆告退,后脊椎一凉,为户部默哀,什么时候作妖不好,偏在主君心情暴怒时撞上来。
锦衣卫接到命令后迅速在校场集结,浩浩荡荡的像是要一锅端了户部,不知道还以为是去剿匪。
“邵大人,赈灾的钱呢,都被你们吃进肚子里了?”楼远一脚踩在户部侍郎的脑袋上,手上端个茶盏,对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户部尚书挑眉道。
邵成扬手指着人,边害怕边破口大骂道:“楼远!你疯了!这里是户部,不是你锦衣卫衙门,尔敢放肆!”
“啧!”楼远轻飘飘吹了吹茶沫,动作优雅,脚下却凶残狠戾,户部侍郎半个头嵌进地砖,哀嚎半天又动弹不得。
“邵大人,下官可不是在跟你商量,陛下有令,渝州瘟疫兹事体大,理应以百姓为先,户部迟迟不拨款是想造反吗?”
“下官再问一次,这赈灾银,邵大人给是不给?”
“楼远!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邵成扬拍案而起,“便是陛下亲临,户部支银也需——”
“需什么?”楼远轻笑,靴底狠狠一拧,脚下顿时传来骨裂声,“需二皇子盖印?需贵妃娘娘点头?”
茶盏“啪”地落地碎裂,“邵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邵大人当真不见棺材不落泪,日子过得太悠闲,连这顶头的天都忘了姓什么,二皇子倘若知晓你如此为他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只怕得跪下来感恩戴德吧!”
楼远语气讥讽,重新端起一只茶盏,浅抿一口茶水,味同嚼蜡,看着杯盏中的水纹,脑海里浮现慕笙清平日里喝茶的淡雅模样,更觉糟心,一脚踹开户部侍郎,凌宵等锦衣卫立马将人绑走。
邵成扬脸色骤变,他确实昨夜才秘密见过二皇子,可这事……
“竖子狂妄!休得污蔑!”他暴跳如雷,梗着脖子怒吼,“本官定要呈禀陛下,参你辱骂皇室,嚣张跋扈,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之罪,四罪并罚,纵使陛下偏袒,本官也要让锦衣卫再也翻不了身。”
“你去啊。”楼远桃花眼弯起,吐出的话阴寒十足,“可你有那个命吗?”
见人惊恐地盯着他,楼远不慌不忙地抽出圣旨,慢悠悠道:“邵大人帮下官瞧瞧,这上面是不是写着''如朕亲临''呢?”
圣旨出现的刹那,户部满堂官吏如遭雷击,膝盖撞地声接连响成一片,几个年轻主事跪得太急,官帽都歪斜着挂在了耳畔。
有了圣旨压场,谁敢有半分违逆?
“诸位大人这是做什么?”楼远撩起眼帘,瞥过邵成扬惨白的脸,“下官就是请邵大人帮忙认个字。”
他蹲下身,好心地将明黄圣旨迎风摊开,邵成扬跌坐于地,视线不受控制看向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渝州大疫,着即拨库银三十万两赈济灾民,由锦衣卫指挥使楼远督办。如朕亲临,钦此。
“邵大人可瞧清楚了?”楼远指尖轻点圣旨上的字,“陛下要的,是即拨。”
“不是等二殿下首肯,不是待贵妃娘娘过目,是即刻、现在、马上。”
“你!你——”邵成扬眦目欲裂,半天憋出几个字,“你害我!”
有圣旨不早拿出来,非等戏弄够了再说,这哪是要钱,分明是索命!
“邵大人这说得什么话?下官哪有胆子敢害您啊?”楼远不认同地摇头,“早朝您也参加了不是?陛下的圣令您也听了?是您自个儿不上心,怪谁呢?”
“哦,说到害人。”楼远眯起桃花眼,用刀柄敲了敲桌沿,“下官还有好东西没呈给邵大人欣赏呢。”
凌宵闻声笑眯眯窜出来,把一叠账本摔在案上:“德昌三年,邵大人用赈灾银置办十三处房产;德昌五年,吞没河工款……”
每念一句,邵成扬的脸皮就抖一下。
“下官赶时间。”楼远掏出个火折子,指了指账册,“劳邵大人费心,要么给钱,要么……”
“下官请您去诏狱品盏茶?”
说完,他也不管邵成扬什么反应,收起火折子,漫不经心地整理腕处的新臂鞲,挥了挥手,锦衣卫乌泱泱涌进来,麻溜地捆人、堵嘴、扇耳光子,一套流程后,院子里响起络绎不绝的巴掌声和呜咽声。
户部这些年早成了二皇子萧准的钱袋子,德昌帝登基之初,因朝局未稳,户部尚书邵成扬得以留任。谁曾想这老狐狸仗着淑贵妃的势,将户部经营得铁桶一般,而今倒好,渝州赈灾银也敢拖沓,真当锦衣卫的诏狱是摆设不成?
楼远冷眼旁观,不过眼下他没闲心陪这些蠹虫周旋,渝州还有个更不省心的等着他去逮。
虽不能立时要了邵成扬的命,毕竟这老东西还挂着尚书的名头,动他需得走三司会审的章程,但给二皇子添些堵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他从渝州回来,自有千百种法子让这老东西把吞下去的银子连本带利吐出来。
萧准不是想借着拖延赈灾银,好让渝州的瘟疫闹得更厉害些么?
他倒要看看这位二殿下,最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30章 收割
鄢都城外,山崖顶。
天色渐暗,阴云如幕,黑沉沉地压在天际。
远处传来闷雷的呜咽,似有若无,山顶起了风,掠过荒草,卷起些许潮湿的土腥气,一场雨就要来了。
慕笙清屈膝跪坐在坟前,脚边放着一小坛酒,衣摆染上了泥土也浑然不觉,他伸手拂去对面墓碑上的积尘,露出斑驳的刻字——
先妣慕倾竹之墓。
“娘,孩儿不孝……”他嗓音低哑,指尖在碑身的刻痕上反复摩挲,“没能常来看您。”
当年慕倾竹病逝深宫,慕笙清冒险偷偷带离其尸身,由慕呈肆送回东云安葬,又因那个永不入鄢都的誓言,只将慕倾竹葬在城外孤峰之上,这里能俯瞰鄢都城的全貌。
地势开阔,低矮的群山如匍匐的兽脊,拱卫着广袤平原,鄢都城镇遍布此地,立于高处时,中心皇城一览无余,宫闱楼阁鳞次栉比,层叠错落,巍峨而壮观。
此处可将一切尽收眼底,慕倾竹尚在闺中时,向往自由与不羁,生前常言:“人这一生,无论身在何地,若能随时望见家乡,便是圆满。”
现今这座孤坟,正对着她永远回不去的鄢都。
“娘,孩儿有了喜欢的人……”
慕笙清的额角轻轻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凤眸微敛,遮掩悲楚,露出一丝孺慕之色,像是尚且年幼,伏在慕倾竹的膝头,絮絮叨叨同娘亲闲聊家长里短,讲述云游时发生的趣事。
“您以前说,若遇真心喜爱之人,便将此玉赠予他,但孩儿命不久矣,不能与之相守,所以玉佩我交还给舅舅,娘亲离家多年,也该回去看看,希望您莫怪我自作主张。”
四年时间流逝飞快,他都快忘了娘亲是何模样,见过慕倾竹的人,皆道他的相貌肖似其母,可他不以为然,娘亲总是笑着的,眉目间温柔又傲气,比宫里最美的牡丹花还要耀眼夺目。
她经常抚着幼子的额心,说:“娘的小钰儿啊,合该是那九天上的大鹏鸟,金翅垂云,扶摇千里,不沾这尘世的半点泥泞,什么人心鬼蜮,什么世道艰难,都莫要入你的眼,只管往那最高处飞,往最自在处去,逍遥安康地活着,平安喜乐,就是娘最大的心愿。”
可是啊,她的期许与祝愿,他似乎一个都没完成。
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坟前的黄土。
崖顶的风愈渐凛冽,骤雨将至,慕笙清揭开酒坛封口,把酒水倾洒于墓前,他恭恭敬敬地跪下,以额触地,郑重地叩首四次。
“娘,孩儿要走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往后……怕是再难来看您了。”
“您在下面也要照顾好自己,若是得闲,给师父托个梦罢?问问他去哪潇洒了,这么久也没个音信。”
“还有啊……”他顿了顿,长睫垂下,掩住眼底涌动的情绪,“倘若您在天有灵,便保佑那人事事顺遂,所愿皆得偿。”
“他有个好听的名字——”
山风静默了一瞬。
“叫楼遥槿。”
声线清冷饱含惆怅,很轻,很慢,被风声吞没,悄悄地传向**山川。
白衣身影离去后,雨幕倾泻如织,氤氲水汽中,洗尽墓碑表面的尘埃,顿时焕然一新,风声、雨声,荡起层层波澜,回旋于山巅,如同来自远方的呢喃应答。
……
夜半三更,暴雨倾盆,狂风大作,夜空中接二连三打过闪电,亮如白昼,雷鸣声一片轰然,犹如一条条银蛇在翻涌的云间诡谲乱窜。
鄢都外一处荒村里,仅存的几间茅屋在风中摇摇欲坠。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内,几十名黑衣人单膝跪地,高位上坐着一名同样围裹严密的黑袍人,在场者黑巾蒙面,后背及衣袖皆绣有鱼身鸟翅的蠃鱼图案。
“主人,东云锦衣卫已察觉我们的存在,这处''香堂''怕是不稳了。”最前的刺客禀报道:“可要按''鱼沉''的章程办?”
“慌什么。”黑袍人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椅臂,挥手让他退下,“如今东云瘟疫四起,别说鄢都之中还有内鬼,锦衣卫定然自顾不暇——”
话音戛然而止。
“嗬……”方才说话的刺客刚退后三步,转身又走了两步,突然抽搐着栽倒,接着眼角、口鼻、耳垂等处黑血流出,顷刻没了声息。
“怎么回事?!”
屋内刺客齐齐拔剑,提防四周,一股很淡几乎闻不到的暗香流动众人之间,且味道逐渐加重,待他们反应过来,皮肤青筋中呈现黑紫色,好似一根颀长的线扎入毛囊,渗进骨骼,直抵咽喉,瞬息夺人性命。
“呜……噗……有毒……”
刺客们疯狂抓挠手臂黑线,表皮抠出了血,皮肉被指甲撕开,露出底下发黑的筋肉,剑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场面乱成一团,几息间,除了黑袍人和几名尚能坚持的刺客,地上的尸首粗略已有十余具。
具具死状惨烈,手臂处血痕黑紫狰狞,黑血浸透衣衫,有些触目惊心,偏偏屋内异香浓烈,让人心生古怪骇然。
“阁下突袭何不露面,好歹让我等死个明白?”
黑袍人捂住渗血的鼻腔,声音闷沉,眼神警惕,但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黑线已至脖颈。
其身侧的刺客将他护在中间,有人问:“主人,会不会是锦衣卫?”
此话刚落,“咣当”一声,小屋倏地门户大开,暴烈的雨势瞬间刮了进来,风雨交加,溅在脸上,宛若沙石滚过,连黑巾也遮不住痛意。
“轰隆隆——”
森白闪电声势浩大,光影交错间,一袭白影仿佛厉鬼降临,立在凶猛阴湿的雨夜中。斗笠边缘坠下雨帘,微抬之际,隐约可见半张苍白的脸,在冷光中忽明忽暗。
慕笙清戴着斗笠和蓑衣,白袍下摆沾满泥泞,自他脚底、身后,其他屋舍处蜿蜒开几滩血水,迅速向周围流淌汇聚,在雨水中晕开刺目的红。
雨滴哗啦啦地坠在斗笠边沿,他抬起头,雨幕之下电光一亮,暴露阴影里的凤眸,眼中尽显杀伐。
屋里异香被风卷散,残余的刺客刚要动手,黑袍人伸手制止,语气异常恭顺:“摄政王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他哑声问道:“''蠃鱼''与殿下素无仇怨,何以……”
“是吗?”慕笙清踏入小屋,眼神锁定黑袍人,客客气气开口:“听闻''蠃鱼''规令严苛,能统领一整个村庄的刺客,阁下想必实力斐然,在下手无寸铁,用点毒望各位见谅。”
客套话说完了,慕笙清冷下脸,嗓音漠然,他取下斗笠,眉眼如淬冰霜,让人心底无端生寒,不容置喙地一字一顿道:“现在,我问,你答。”
“建武三十九年七月,你们在西离边境截杀的十七人,他们是谁?”
“呃……”黑袍人犹疑不定,主上早有严令,各国蠃鱼暗探若遇摄政王,万事皆可退让,除却虞城之事。
先前底下人不晓实情,接了杀慕神医的单子,主上得知后,斥责他御下不严,直接赏了三十鞭。
“同年八月,在东云鬼雁壑附近,死去的一家五口,他们是谁?”
“以及十月,东云境内的白芦渡,沉船溺毙的二十六人,他们又是谁?”
“不知道?”慕笙清面无表情,“还是不敢说?”
“那我来说,他们都是虞城大火里逃出来的活口,而今,皆成了你们剑下的亡魂。”
黑袍人捏紧衣侧的剑柄,眼神不善,他答道:“殿下说得不错。”
“既如此,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虞城城主方兴同的去向,我知道你们有,给我。”
“这……”他犹豫了下,汗颜道,“殿下若是想要他性命,''蠃鱼''可以代劳……”
“嘭咚”几声,他身侧的刺客喉管中针,接连倒地,腥臭粘腻的血呲到他下颌,等他回神时,慕笙清已经到了跟前。
“我不是在同你商讨。”
“呃……”慕笙清用力掐住黑袍人的脖颈,匕首架于对方颈侧,刀锋寒凉锐利,刺得人头皮一紧,他不敢再违令,急忙道:“殿下,方、方兴同在渝州城附近的小镇。”
意外的答案,慕笙清没想到方兴同逃了这么多年,挑地方的眼光依旧特别独到,令人想冷嘲热讽地发笑。
“是谁下令杀百禄的?”
“是……是国师。”
得到回答,慕笙清手霍然一松,对方跌入木椅里,摸着脖子立即急促呼吸,只听眼前人严肃警告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处置,也是你们配动的?”
“是……是……”黑袍人心中惊骇,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连连附和,在慕笙清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看来此前摄政王中毒垂危的消息有误。
“一朝国师,大权在握,专干些阴沟里的营生,也不嫌丢脸,难为你们要处处忍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倒是我不识抬举了。”
慕笙清启唇讽诮,闲散掀了掀眼皮,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手指,黑袍人以为他不会再动手,慕笙清隔着帕子钳住他的下巴,塞了个药丸进嘴。
“咳咳咳……”
“解药。”言简意赅的话,黑袍人立马停住催吐的动作。
“至于别人……”慕笙清扫视一圈,凤眸划过一抹不正常的猩红,他抬手,在黑袍人的眼里,指尖猝然一甩,银针冷芒稍纵即逝,其余刺客陆续毙命。
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回去转告国师,这是本王——”
慕笙清姿态闲适地跨过满地尸首,迎接屋外的大雨,步履从容得像在赏一场江南烟雨,清凌的声音从呼啸的雨中远远传来。
“送他的回礼!”
风雨肆虐,电闪雷鸣,鄢都城外的这座村庄,一夜之间,仅剩黑袍人一个活人,蠃鱼埋在鄢都的钉子,被连根拔了个干净。
慕笙清根本没想象的那样悠闲,出了村子,踉跄着栽进某个破败的木棚,未及站稳,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沾染白袍,落于地面,被雨水冲刷淹没。
“咳……”他毫不在意抹去唇瓣血渍,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固执地伸进布袋掏出白瓷瓶,颤抖着往手心里倒,吃完最后一颗抑制寒毒的药,视野开始发黑恍惚,手腕无力垂落,白瓷瓶骨碌碌滚进雨里,他已没力气去捡。
后脑靠在身后潮湿的木材上,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滚走的白瓷瓶,胸口微弱地起伏,唇边苦笑,以后便没了救命倚仗,渝州之行,当真要背水一战了。
意识昏沉间,雨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离他愈发疏远,慕笙清浑身冰冷哆嗦,和衣蜷缩于木材围成的小空间里,双手摸索着环住自己,眼帘紧阖,鬓发受潮气浸湿凌乱地黏在脸侧,脆弱的好似那街角淋湿仍倔强独行的狸奴。
“遥槿……对不起……”
即使梦呓也只得这一句呢喃。
临近夏初的雨夜,雨势猛烈,像要把天地砸出个窟窿,没有秋雨的萧冷,多了些许闷热,唯独这尚能栖身的木棚里,有位垂死挣扎、深捱苦冬的不归人。
三日后,慕笙清风尘仆仆,紧赶慢赶,终于在子时前赶到渝州城外,渝州暂未封城,但进城的时间因瘟疫而推迟,故此,他要在破晓前解决掉方兴同。
借着夜色掩护,慕笙清潜入方府时,正撞见方兴同指挥仆役收拾细软,显然是要举家逃离渝州。
匕首贴上脖颈的刹那,方兴同浑身一僵,这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颈侧皮肤一麻,尾椎骨窜上阴冷的颤栗感。
“你……你是谁?”
慕笙清撩起帷帽一角,露出清隽冷淡的脸,方兴同冷汗直流,一屁股从床沿跌坐在地,他牙齿打颤,神情惊惧:“九、九殿下。”
方兴同是见过慕笙清的,那年春闱面圣,在宫里遥遥望见两位风姿卓越的少年郎,四轮车上的青衣公子执卷浅笑,另一个身穿白衣推着车辕,内侍说那是六皇子和九皇子。
仅仅一眼,便刻在了心底,后来虞城瘟疫爆发,他连夜仓惶逃亡,虽听闻九皇子携药驰援的传闻,却始终不敢深究,这些年偏安东云,对西离之事关注甚少,也只知一些天下皆闻的大事。
“你……你不是死了吗?”他攥紧床边帷幔,声音抖得不成调。
“应故人之约,特来取尔狗命。”慕笙清冷静地述说来意,匕首贴着颈侧更进一寸,沁出一丝血痕。
“殿下,饶命!饶命啊!我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方兴同吓破了胆,褶皱的老脸涕泪横流,“我有钱!全都给你!黄金万两!宅邸田产!只求您高抬贵手——”
“方兴同。”慕笙清无波无澜喊他的名字,在死寂的夜里,仿若勾魂的阎罗般阴恻恻,“在下与你本无冤仇,奈何城主夫人临终泣血相托,且因你之罪,受尽委屈折磨,故而邀我来此问责。”
慕笙清将匕首从方兴同脖颈移开,指节一翻,冷刃在掌心转了个弧度,阴森森阐述他的罪状:“虞城瘟疫,你弃城而逃,作为人,趋利避害贪生畏死尚可谅解,但你身为一城之主,却在百姓最需要你的时候临阵脱逃,便是不该。”
“刺啦——啊——”
衣帛撕裂声后,紧接着男人的尖叫声响起,一块血肉随之剜下,血水汩汩流淌,滴在地上积成一小块血洼。
“这一刀,是替虞城百姓所讨。”慕笙清睨着痛到痉挛的男人,语气冷寂:“于义,你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于私,你宠妾灭妻,抛家弃子;于公,你滥杀无辜,德不配位。”
“即为三罪。”
“是以,当诛!”
“不!不!不!”方兴同嘶声哭嚎着想抓慕笙清的衣摆,白衣公子腿一侧,男人扑了个空,他声泪俱下:“我自幼寒窗苦读十载,家中老母为供我读书,夜里刺绣熬瞎了眼,我还没有服侍她颐养天年,还有幼子尚需教导,我怎能先死啊!”
“我不能死!不能死!殿下求求你!放过我!我给你磕头!磕头!”
额头撞击砖面的闷响回荡在屋内,方兴同磕得头破血流,只听上头传来令他骨肉透寒的声音,“你说这些可曾念及城主夫人,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发妻,她与你也有个孩子,当年你何曾怜惜过她们孤儿寡母?如今城主夫人坟前荒草萋萋,而你新欢在侧,结缡数十载,方大人,可还记得夫人闺名?”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难言之隐的,夫人那时已经感染了瘟疫,我不是故意丢下她的,不是故意的,我还有家眷,我、我是为了保全家族啊!殿下!”方兴同痛哭流涕地俯首哀嚎。
“方大人,你根本没有悔过之心。”慕笙清的耐心已然耗尽,他叹息道:“方兴同,辜负真心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的苦衷不该对我言明,留着去黄泉路上同她说罢。”
他懒得再与这伪善之徒多费口舌,正当他一刀结果对方时,方兴同蓦然就地冲起,手里攥着一把短刀,眼冒凶戾,“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去死吧!”
却不想,慕笙清反手一刀扎穿他的掌心,方兴同痛得额头青筋凸出,惨叫一声,剧烈挣脱,他倒在地上,混着血泪,嘴里魔怔似的呢喃:“我记得的……记得的……絮欢……絮欢……我记得的……”
第二刀便噗呲扎进大腿,以及第三刀——利落地割破他的咽喉。
三刀对应三罪,分毫不差。
慕笙清是不喜欢虐杀的,大概是真的毒入骨髓,要没救了,杀人的时候,血喷在脸上,温热黏腻,竟莫名有股病态的快感,神情略染癫狂,他怕是快疯了。
神智陡然惊醒,慕笙清凤眸布满血丝,喘着气缓了会才起身,他瞥了眼地上的尸首,端起烛台往床褥上一扔,火星子烧的越来越猛,延伸至整间屋子。
慕笙清踏出燃烧的屋门,庭院里,夜风微燥,站着一家老小,是方兴同的家人。
方老夫人佝偻着身躯,眼睛灰白,伸出双手乱挥,听见动静泪流满面,她枯枝般的手握住小孙子的腕子,往地上跪。
“是我们方家对不起絮欢,对不起她和孩子……”
就在方兴同的第一声嚎叫响起之际,阖府上下便聚在了这里,谁都明白这四年的时光是偷来的,日日活在煎熬的赎罪谴责之中。
眼前火势滔天,黑烟腾空,一众人等待慕笙清的判决,他扶起方老夫人,放下一叠银票,道:“方兴同之罪,祸不及家人。”
语罢,慕笙清径直越过众人,离开方府,将府内低吟抽泣的悲伤抛于身后。
禁锢方府四年的枷锁消释了,于他而言,亦是解脱。
黑夜慢慢泛浅,即将显露鱼白。
天将明,该进城了。
注:香堂:蠃鱼组织对秘密据点的称呼。
鱼沉:蠃鱼组织的暗语,指销毁密函证据、全员潜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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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