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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16 章

作者:黎照堂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刘文正拍了下桌子,眼睛也红了,白皙的面皮此刻涨得红紫。


    他盯着名录上“林啸山”的朱砂圈,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去年我向庄先生举荐他时,他说过……他说过‘沧州站万无一失’。”


    林远志猛地抬头,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万无一失?那我爹的尸首怎么连块棺木都没有?


    刘文正的手指抠进桌缝,恍惚又听见庄尚严冷硬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丢了青铜星盘,十个林啸山也抵不上!”


    他闭了闭眼,终于嘶声道:“那批青铜器太大,马衡带人拆了两年才装箱……可运到沧州站时,日本人派的不是军队,是忍者。”


    这批文物体积过大、过重,本打算放置北平,但是局势日渐紧绷,都怕日本人给祸害了。


    在马衡的主持下,用两年的时间,做了近乎无损的部分拆卸,才能装箱封存运输往西南。


    走沧州站的货还是被鬼子闻到了味,派了忍者伪装劫匪去抢。


    自己的好友,林啸山战死当场。


    他长叹一口气,拿起早上报童送来的《庸报》,上面第三版的整个版面是“中日文体交流”研讨会,邀请……


    刘文正嘿嘿嘿冷笑:“看看,鬼子刚刨完我们祖坟,汉奸就忙着给文物展剪彩了。”


    他指尖戳着报纸上戴黑礼帽的男人,报纸哗啦一声撕裂,他指头戳着着报纸上的人怒骂:“狗汉奸,夜里不怕他老祖宗爬回去找他。”


    报纸上一个中年发福男,戴着黑礼帽,拄着文明杖,和小田和彦站在一起,笑容满面。


    午后的蝉鸣愈发聒噪。


    病房内的青年似乎没听见,他膝头放着《申报》,日期竟然是五月六日的,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报纸。


    他半倚着床头,病号服领口松垮地堆着,捏着青李子的手指骨节发白——那颗足有鸡蛋大的果子被他咬出月牙状的缺口。


    “咔嚓,”又一声脆响。


    青年眉心猛地蹙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被酸得脖颈青筋都浮了起来。


    碎发垂落在他眼前,遮不住右眼条件反射沁出的水光。


    邻床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抖了抖《庸报》,报纸上“论华北自治下的繁荣商业”里,几个长衫人物正冲着镜头作揖。


    “呸!”眼镜男突然朝痰盂啐了一口,搪瓷缸撞到铁架床上嗡嗡震颤。


    “看看这些新贵,前月还在商会哭穷,如今倒把长衫换成日本料了!”


    他镶银的假牙在“日本”二字上咬出了金属刮擦声,脸上的肉微微发颤,像是要吃人。


    最里侧的学生病号支起上半身,蓝布衫袖口还沾着墨渍。


    他盯着青年手里汁水淋漓的李子,鼻翼翕动着仿佛已尝到酸味:“道观后山的野李树?我娘说这种青疙瘩能酸倒牙神经……”


    话音未落,青年又啃下一口,这次酸得左腿不自觉蹬了下被褥。


    林卓恰在此时端着大陶罐跨进门,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胸前的护士铭牌。


    消毒水味里混进骨头粥的荤香,却冲不散空气里爆开的酸涩。


    三双眼睛齐刷刷盯住她。


    眼镜男的眼睛滑到鼻梁下边,露出一双肿眼泡瞪着她。


    学生讪讪缩回被窝,青年则若无其事地用舌尖抵住腮帮——那里鼓着未咽下的果肉,把他还有些苍白的左颊顶出个小山包。


    一缕金阳正巧掠过他颤动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林卓一看就想笑。


    总归是忍住了,麻利得给他盛好粥,他的李子竟是没啥得放下,左手拿着,


    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抹平粥面,抹得甚是认真。


    林卓“…………”


    哈,还是幼稚。


    成年人的幼稚,可以是褒义也可以是贬义,全看语境。


    小孩子的幼稚,纯粹就是事实描述。


    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卫河南侧,靠近骡马市的一个废弃船屋。


    挂着芦苇帘子的船舱,钻出一个小脑袋,脸上红通通的,脑袋上扎个小辫子,是个小姑娘。


    她倒腾着小短腿一会儿就爬到岸边青石板路上。回头看看船屋,里面隐约传出咳嗽声。


    看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根木头棍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埋头赶路。


    她的记忆很好,只和母亲来过一次,就能自己找到城隍庙,庙里的山门四敞大开,大殿内也空无一人。


    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锣鼓唱戏声传来。


    小小姑娘费力地爬过高高的门槛,找到了红官服的神像。


    她记得娘亲说过,红官服的神像就是城隍爷,城隍爷可神了,坐累了还能站起来活动呢。


    也不知今天城隍爷累了没?要是累了就不能干活了吧。


    小小的一个小姑娘跪在高大的神像前面,眼巴巴的看着穿红官服城隍爷。


    扬着奶音的小嗓子,有商有量地说:“城隍爷爷,您要是不累,能不能帮大丫一个忙,让娘亲不要死,明天病就好了。”


    她说完亮亮的眼睛盯着城隍神像,似是等着城隍爷应承下来。


    城隍爷的官帽竟无风自动了,左翅上下呼扇两下,小姑娘眼睛更亮了。


    谁知“嘭”的一声轻响,一只大黄猫,从帽翅上跳下,蹲在供桌上,看着下面的小女孩。


    轻声轻语的“喵”的一声,似是它给应承了。


    小女孩愣了下,第一反应是想赶猫的,最后没动,这是城隍爷的猫吧,不能赶。


    她小小的脑袋里,还有些人情世故的。


    小姑娘自觉城隍爷已经答应自己,明天娘亲的病就好了,也不会死了。


    她规规矩矩磕了好几个头,迈着小短腿走了。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盯着小姑娘的身影走远,也跳下桌,慢慢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在专挑树底下走,平时热闹的集市,最近的日子萧条很多,摊位很少。


    小姑娘在这个树底下捡个萝卜头,那个树底下捡个菜帮子,放到前衣襟里兜着。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然也捡了一小兜回了船屋,远远地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夹杂着小姑娘的奶音:“娘,城隍爷爷答应了,明天娘的病就好了,不会死了。”


    回答小姑娘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大黄甩着尾巴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它沿着卫河边直走,进了码头市场,一直走到头进胡同就能回医院了,


    它在市场拐了个弯,找到“长寿堂药铺”径直跳上柜台趴下了。


    里面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从里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放到大黄跟前。


    大黄瞄了一眼没喝,尾巴尖轻甩,一勾一勾的,心情似是颇为惬意。


    老者一下下,摸着大黄光滑的皮毛,也很上头。


    突然大黄蹭一下蹲坐起来,抬起一只前爪,指向老者,金色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不知为何老者竟然急眼了,袖子一甩,白胡子一翘,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城隍爷?芝麻豆大的官!哼!”


    他哼了大黄一声,然后使劲一甩袖子,翘着白胡子走了。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从一派赤诚的期待,到莫得感情。


    它跳下柜台往医院走,走了两步停下又返回来,又跳上柜台。


    伸着两只前爪“喀喀喀”磨起了爪子,刷着青漆光滑坚硬的核桃木板,丝毫挡不住小小的爪子,很快,柜台被挠出一片坑来。


    大黄满意地停爪,跳下柜台,勾着尾巴回医院了。


    游荡一圈的大黄,直接回了林卓的宿舍阁楼,趴到床上开始呼呼大睡。


    林卓也困得直点头,她坐在器械室的椅子上。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片刻间走廊已挤满了七八个汗津津的学生,蓝布旗袍与中山装混杂在一起。


    这是沧州教会学校“崇德”男生部与“启明”女生部首次合作排演。


    他们本在城隍庙戏台排练历史剧《苏武牧羊》,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油彩在脸上糊成了抽象画。


    领队的英国牧师毕启扶了扶金丝夹鼻镜,用牛津腔中文解释:“冰薄荷水马上送来,坚持主赐予的毅力……”


    刚说完,站在他旁边演匈奴单于的男生轰然栽倒,铜片头盔“嘭”的一声砸在青砖上。


    林卓急忙上前查看。


    于嫂掀开急救帘,瞥见一晕倒女生戏服下露出的《满江红》手抄台词:“壮志饥餐胡虏肉……”她瞳孔骤缩。


    转身对林卓低声说:“先灌淡盐水,把那台词盖上,别让人看见戏服上的‘胡’字!”


    林卓一脸的懵,虽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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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还是扯了下戏服,把字给盖上了。


    蒸笼般的诊疗室里,铜吊扇已经打开了,似乎作用不大,只徒劳地搅动着暑气。


    于嫂一把扯开墨绿遮阳帘,阳光照射在晕厥学生的油彩脸上——扮演匈奴贵族的靛蓝戏服早被汗液浸成了深黑色。


    “快!脱了这件衣服!”于嫂声音严厉高亢,惊醒了吓呆的学生们。


    两个穿浅蓝旗袍的女生哆嗦着去解盘扣,指甲盖沾满融化的胭脂,在戏服上拖出几条红痕。


    林卓踢开碍事的搪瓷痰盂,盐水壶嘴怼进患者牙关。


    液体顺着青紫唇角淌进脖颈,在锁骨的锡箔贴片上积成小洼——那是他们自制的匈奴铠甲。


    “灌不进去!”她急得扯开护士帽,麻花辫梢甩出晶亮的汗珠。


    “让开!”于嫂抄起剪纱布的银剪刀,咔嚓一声绞开戏服前襟,林卓上前一把扯开衣服,苍白的胸膛露了出来。


    “帮手,用湿毛巾降温。”


    湿嗒嗒的毛巾滴着水,被七八只手争抢着往身体上拍,拍得啪啪作响。


    于嫂团起戏服塞进搪瓷盆,抬脚把铜盆踢进床底。


    哐啷一声,惊得外面的蝉鸣似乎都停了。


    “都聋了?接着降温!”在她吼声里,林卓已跪坐上患者腰腹,双手交叠按向胸腔。


    盐水随着按压节奏从鼻腔里喷出,在阳光里划出细小的彩虹。


    某个男生突然哼起赞美诗的调子,颤抖的旋律中,患者的手指终于痉挛般抽动。


    墙角圣母像的琉璃眼珠映着这一切。


    片刻,一声咳嗽响起,惨白的胸膛一鼓一鼓,心跳恢复了。


    林卓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滑坐在地,双手直抖,脸像水洗了一样,哗哗的往下滴汗,她已经脱力了。


    也许是太累了,她竟然想哭,也真哭了,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过泪水混在汗里,也看不出来。


    盐水顺着指尖也往下滑落,恍惚间像是看见小时候在医院的一幕,同样的铁床震颤,同样的盐水飞溅,还有姥姥跺着脚转圈的样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好像忘记了,只记得那一幕,姥姥脸上的懊恼和害怕。


    于嫂抹了把脸上的汗,摸向白大褂暗袋——那里藏着她从不敢示人的,丈夫的黄埔军校毕业照。


    她掏出一条帕子,垂着眼睛,默默地擦汗。


    斜阳透过彩绘玻璃窗,斑驳地洒在学生们的戏服上。


    此时,寂静的人群一下子又活泛起来。


    那个演苏武的男生正用搪瓷缸敲打床栏,梆梆声里夹杂着天津快板的调子:“廿年北海啃羊毡呐——”


    唱到“毡”字突然破音,惹得穿月白旗袍的女生扑哧得笑出泪花,脸色红晕得像是院子里的野蔷薇。


    林卓倚着门框,指尖无意识摩挲白大褂口袋里的薄荷糖纸。


    碎光里跃动的年轻面孔,与记忆里校运会画面何曾相似。


    室友把冰可乐贴在她后颈,看台上呼啸的欢呼声穿透体育馆穹顶。


    而今这些孩子用油彩混着盐水在石板上画着四不像的骏马,某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甚至把《雷雨》台词篡改成河北梆子。


    “林护士!”演匈奴公主的圆脸女生突然蹦过来,发间铜铃随动作脆响。


    她摊开掌心,半块槐花糕粘着油彩碎屑:“崇德堂后厨顺的,你尝尝,可好吃了!”


    林卓怔忡接过,咬了一小口,蜂蜜甜涩在舌尖蔓延开,这是真蜂蜜啊。


    诊疗室的门呼啦一下被推开。


    穿卡其色短裤的男生们涌向走廊,不知是谁,一不小心踢翻了酒精灯。


    蓝火苗腾一下蹿了起来,女生吓得尖叫起来,简直比蝉鸣还尖利。


    “毛毛躁躁,赶紧收拾。”于嫂的呵斥声响起,学生们嬉笑着手脚并用,很快火苗灭了,石板也拖干净了。


    有人把油印歌本卷成喇叭喊:“急什么!赶着给太君唱堂会呐?”


    哄笑声惊飞了窗台的灰鸽子,扑棱棱的翅影掠过林卓恍惚的瞳孔。


    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叼着奶茶吸管,在社团招新表上勾选“话剧社”。


    林卓嘴角翘起,不自觉地微笑,同样的青春,同样的蓬勃,同样的生机无限。


    “叮叮”于嫂拿剪子敲了敲搪瓷盘,突出其来的声响,吓了林卓一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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