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雷罚录:从24岁到6岁的血色纪年》
1. 第 1 章
公元前117年夏·甘泉宫泰畤
太一神铜像巍然矗立。
铜像脚下,青铜盘阴刻三垣二十八宿,北极星位嵌玉孔,与夜空中的紫薇垣隐隐相合。
《淮南子·天文训》载:“太一居紫宫,主司天命”,此夜恰逢岁星犯紫微,似是星光微动,青铜盘骤然浮空震颤起来,星辉自玉孔穿过直射铜像眉心,盘上星轨逆旋如天河倒灌。
“星图活了!”太祝的惊呼声穿透祭乐传了出来。青铜盘嗡嗡震颤,盘面阴刻的北斗倏然转向:天枢吞光,瑶光吐焰,当玉衡位亮起时,整个紫微垣星图竟与天穹重影交叠。
巫祝们踉跄着齐诵“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楚音似裹着星辉,在盘缘雷纹间凝成液态的金色火流。
率羽林军环卫在侧的黑衣将领急速上前,身上的犀甲鳞片突然倒竖。他看见青铜盘浮空处裂开帛卷状的缺口,裂隙里涌出了硝烟的味道,更骇人的是里面清晰地传出两种不同的声音:苍劲的男声在怒吼“倭贼!此乃华夏重器!”挟着金属撞击声。
还有一个女生清亮的惊叫“这眼镜特效太逼真了吧!”
“陛下退!”黑衣将领旋身将武帝推离,自己却不受控地冲向青铜盘,转瞬被吸入裂隙。在时空翻转的瞬间,他看见一披发少女从水晶大殿中跌出,腕间铜钱链子正灼烧着与青铜盘同源的金焰。
青铜盘悬浮在两重时空之间,盘心映出自己鎏金犀甲的残影。
最后一刻,
少女的登山靴踹在他胸甲上。黑衣将领本能抓住对方手腕,五铢钱链烙进掌心的剧痛中,他听见三个时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甘泉宫檐角的清脆的铜铃声,津海港的汽笛声,还有少女脱口而出的“卧去,这甲胄是真的!”
与此同时的八分钟前,
津浦铁路沧州站货场码头,一个满头苍发的壮硕老者飞跃而起,猿臂舒展,大巴掌如五指山般拍向黑衣人头顶,暴喝道“猛虎硬爬山”
只见黑衣人脑袋一缩,身子立时委顿倒下,怀里的青铜盘也坠落而出。此时老者的后背突现一枚携着寒光的十字暗器,竟有第二波盗贼潜至。
老者接起青铜盘时,寒光劈进后背,接着一声枪响,胸前一热,血喷溅在盘面紫微垣星图,老者恍惚间似乎看见盘面上的二十八宿骤然化作流动的金焰。
“太一九宫……归墟……”林啸山跪地嘶吼,血落在铜盘的最后一道星轨。整个青铜盘突然虚化,如帛画遇火般卷曲消散,唯留几点星辉没入破晓前的夜空。
八分钟后的林卓正跌坐在一片碎石滩上,兀自迷糊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什么。手腕灼痛不已,她抬起手腕看看,此时恰是清晨,眼前格外清晰。腕上五铢钱的青铜链子还有些烫人,颜色好像暗沉了些?
和五铢钱穿在一起的一块长形甲片,确实比以往更洁白了,她记得以前明明是乳黄色。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卓转头,对上了站在一边穿黑色铠甲的青年,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茫然起来。林卓用网文锤炼了几年的脑袋一瞬间就想通了,她穿越了?
这是什么机遇?有没有系统?有没有金手指?能不能修仙?她还能不能回去了?脑袋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铠甲青年却后退两步看着她,脸色惊异中还带着一丝嫌弃,他脚前边的林卓,坐在碎石地上,语气一会兴奋一会又有些忧虑,念念叨叨着“系统、金手指、灵气”,手还兴奋地拍了拍腿,再摸摸太阳穴,像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又伸手在眼前半空中,平着划拉。
铠甲青年又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卓正转着念头,怎么感觉屁股疼,她低头看看地上锋利的碎石块,费劲地站了起来。此时她正站在一片河滩上,这片河滩是一条狰狞的碎石带,每块石头都有成人手掌大小,棱角被浪花蚀磨成犬牙交错的形态,在朝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林卓的登山靴刚踩上去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五米开外的浅水区,浑浊的河水在石缝间撕扯出白沫,几片泡发的《蓟东日报》黏在石面上,头条“中日亲善”的铅字正被绿藻蚕食着。
林卓环顾四周,转头,看那人怎么像是离自己远了好些呢?仔细看,他的发型,竟是在头顶扎了个圆溜溜的发髻,上面戴着墨玉冠,这人怎么看怎么像古代人啊。
青年发间的墨玉冠沁出寒意,镇压着穿越时空残留的眩晕。他无须侧首便知那女子在窥视,这般目光与未央宫校场新募的羽林郎无异,既畏且惑。
此女足跟虚浮而腕处似有微茧,非耕非织,倒似常年伏案握持某种精铁器物,瞳散神摇却偶现机锋,癔症侵体抑或夺舍还阳?
他无视林卓,目光如利剑般扫射着周遭,然后抽出横刀,刀刃斜指西南,那里有两座芦苇秆搭的窝棚,像是被巨兽啃剩的骨架,歪斜地倚在一块龟背状巨石旁。
林卓也看到了。
见铠甲青年踏步上前,她也跟了上去,待二人走到窝棚前,便被一股巨臭袭击了,类似臭鸡蛋与腐鱼交融在一起的化学攻击。
林卓皱眉捂住鼻子,被熏得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她突然想起包里有N95口罩,伸手摸索却带出一管草莓味的唇膏。
甜腻的香气与尸臭混成一股诡异的味道,像姥姥腌坏了的李子酒。青年突然反手掷出刀鞘,啪一声击飞她手中唇膏,这暗器破空声让他想起南越毒弩。唇膏磕在碎石上,又蹦跳几下,直接弹到芦苇荡里了。
林卓手还保持握的姿势,转头怒瞪青年,
谁知人家眼睛还盯着芦苇荡,转眼看见林卓对着他喷火的双眼,一转头,无视了。
林卓攥拳,腮帮子鼓起,觉得自己此刻像只愤怒的河豚。她使劲喷气,吸气,然后……她不得不低头迅速地戴上口罩,太臭了!
她满身抗拒地站在那,用手捏着口罩上面的金属条,此刻她很想跑到河滩的另一边去,但是,看看前边的铠甲青年,莫名感觉在他旁边就更安全些。
眼睛扫到窝棚西侧散落着几支焦黑的芦苇,穗头残留着暗红色凝结物,像被血浸透后又遭了火燎。
更远处,有一截断裂的橹柄斜插在碎石间,蛀孔里爬满了赭色蚁群,仿佛河道正在缓慢消化这些残骸,这个场景怎么像是末世?
一阵风吹过,东侧窝棚的破麻布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只干瘪的人手,指节如竹节虫般勾着黄铜水烟枪。只一眼,林卓就眼尖地看出了,那不是活人。
她本能地转身欲跑,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她蹬着腿要往起爬,一时竟没能起来。铠甲青年却用刀尖挑开了帘布,腐坏的芦苇秆簌簌掉落。
霉斑爬满的草席上,一具尸体保持着蜷缩吸食的姿势,破长衫后领裂口处露出的脊椎凸起,如同串在铁丝上的算盘珠子,
水烟枪嘴镶着绿玻璃,烟管里竟然塞着《蓟东日报》燎过的残页,时间是1935年5月,上面的铅字被烟油渍成了酱色。木板搭的‘桌’上摆着半块干裂的黑棕□□头,白色的霉斑在表面蔓延成星图状的纹路。
几只红头苍蝇在尸体头脸上转悠忙乎着,从鼻孔钻进又钻出。林卓还坐在地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见到此景,胃液瞬间涌到了喉咙。
铠甲青年正用刀尖挑开尸体眼皮:“瞳散无神,非疫症,乃毒物蚀髓而亡。”说罢转身。看到林卓仓皇逃跑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的犀甲肩吞兽擦过窝棚顶,震落了一张昭和十年制的仁丹广告,画中穿和服的女子笑靥如罂粟。出了窝棚,他刀尖前挑,又转向西侧窝棚,挑开帘布,内里空无一人,但窝棚前的碎石上有拖曳痕迹。
芦苇荡深处传来类似铜磬的叮叮声,青年眼光扫射过去,未看到人影,仔细辨听,似是铁片撞击铁桶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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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他再次转向十步外的河湾处,那里有一具浮尸卡在石缝间。膨胀的躯干显然已成巨人观。浮尸腰间麻绳的一头系着一块木板,刻“卖女翠姑换糙米三斤”的歪斜字迹。
早就跑到远处的林卓终于受不了,喉咙不受控制地痉挛,嘴一张,呕吐物直接喷溅在碎石上,她弓着腰,双手抓着膝盖,吐得昏天黑地。
眼泪随着五官扭曲用力,在眼角滴落。
滴在灰白的碎石上,这一点点泪转瞬就被吸收,只余下浅浅的湿痕。晨光漫过河道,距此八里外的河畔边,六合拳武馆的院墙内,第八代传人石同鼎正带着弟子晨练,红缨枪的残影划破雾气,响起“咻咻咻……”的破空声。
河滩上的青年突然单膝触地,左手三指压进碎石滩,耳朵贴上去,这个侦测地脉震动的姿势,曾帮他预判过匈奴重骑的突袭,但此刻传来的震频杂乱的如群鸦在啄鼓,绝非已知的任何战阵步伐。
“呜—呜—呜—”尖锐的汽笛声突然响起,铠甲青年惊的蹿跳起来,一个掠步就蹿到巨石前,背靠着石头,双眼带电一样扫射着前面的河面。浅蓝色的天幕下,朝阳的光晕在河面上洒下细碎的金箔,水平无波,既无船也无人。
片刻后,铠甲青年看向了林卓,她依然吐得忘我,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他走向林卓,距她三米外站定,皱眉看着她,眼神在看到她腕上的青铜链时,微微发暗。
手腕轻抖,剑尖便插到碎石上,击出一串火花,声音清脆悦耳。林卓在一声声清脆的鸣响中睁开紧闭的双眼,抬头,呆滞地看着铠甲青年。
半晌
“你在干什么?”她嘴比脑子快。
铠甲青年瞥了她一眼,思索片刻“去外邪”,还有一句话没说,磨磨刀,开开刃……语调古怪,林卓一时没听清。
他手腕抖动不停,剑尖像是在开刃一般,左侧擦一下,右侧擦一下,火花频闪。林卓掏出纸巾擦擦嘴,想着刚才看到的情景,又忍不住想吐,又哕了一口。
脑袋灵光一闪,猜测他是不是在消毒,想着消毒,想起自己似乎有消毒湿巾。她急忙掏牛仔外套的大口袋,一包未开封的75度酒精湿巾,这时候显得格外珍贵。
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一片,她先递向了铠甲青年,她自己没有接触到尸体,且离得远,还戴着口罩。铠甲青年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似在询问。
林卓“消毒的,这能消毒,快擦擦刀,从上往下擦,擦一遍后扔了这个,用新地再擦两遍,要是能用火烧下更好。”
铠甲青年“效度?”
林卓扒拉沾在脸上的头发,猜测他应该是没听懂“消毒,杀菌,防疫,防疫病。”她声音越说越大,像是人家没听见而不是没听懂。
铠甲青年微抬头,接过她手里的白布片,看了一眼她脸上还残存着呕吐后的狼狈,默然不语。
抬手闻了闻白布片,闻到了一股酒味,按她说的,从刀柄往下擦到刀尖,又接过两片消毒湿巾,学着林卓的样子,在锯齿的位置撕开,取出白布片,看看装湿巾的小袋,里面是银白色,他顺手把小袋子塞进胸甲里了。
轰隆隆如闷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在青色的晨雾中,蒸汽机车拖着二十节铁皮货厢蜿蜒而来,车头烟囱喷出的煤灰在朝阳下形成诡异的黑虹。
林卓和铠甲青年都盯着这趟列车,
“墨家机关兽?还是雷兽?其声如雷,然未闻雷兽披玄甲啊…”铠甲青年声音恍惚,他现在好像不得不信《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都是真的了。
话音未落,伴随装甲轨道车特有的液压制动尖啸,一个看起来又矮又胖浑身带铆钉的坦克,从平行巡逻道碾向了河滩,履带将一颗颗黑煤渣压进了碎石地。
“火车?坦克?”林卓的话刚刚脱口而出,就被铠甲青年环抱起身,侧滚入水。同时三发子弹穿透他扬起的鱼鳞甲下摆,在河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2. 第 2 章
三发弹头在她耳侧爆破,冲击波在耳道内扩散震荡,压缩气体急速释放,气泡链被冲击力扯断,分散为无序的球状体。
林卓锁骨处突然炸开一朵血花,一枚子弹贯穿气管的瞬间,她手腕上的铜钱链子溢出翡翠色光雾,包裹住她胳膊、半个身体及至全部身体。
甚至拉着她的铠甲青年也被覆盖了一层光雾。窒息、疼痛、这是要死了吗?
小虎妞,明天就去接你了,已经和医生约好了时间,我没遗弃你。
在失去知觉前,她眼前闪过一段影像,一个重伤的苍发老者跪地嘶吼“太一九宫……归墟……”,青铜盘化虚,隐入了夜空。
像是做了一场梦,林卓睁开了眼睛,她还在水中。
确切地说是在水底,她的上臂被人拉着,拉着她的人自然是铠甲青年,他一手拉着林卓,一手抓着刀,而刀身被插在河底的泥沙中,勉强把两人坠在河底。
他松开拉着林卓的手,林卓身体向上浮起,他又再次拉住,晃着头盯着林卓的眼睛示意。
林卓急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被他甩开,再次摇头,林卓又惊又慌,去抓他的铠甲,铠甲滑溜溜的抓不住,慌忙下捞住一条他腰间垂着的牌子,才算稳住。
铠甲青年用空出一只手,摸大腿处的铠甲,从里面抽出来半米长的枪头,然后一左一右,用刀和枪头插在河底,朝着另一侧的岸边挪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等林卓一手抓到岸边石块的时候,早已听不到枪声。
她的头浮出水面,河对岸空空荡荡,刚刚对着二人射击的坦克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林卓恍惚若梦。
喘息着呼出来的气,带有浓重的水雾,水花轻轻地拍着岸边,只有细微的水流声。突然胳膊一紧,接着被人凌空扯起,直接摔到岸上的杂草里。
林卓趴在草地上晕了一下,很快就清醒过来。利索地爬了起来,手里竟然还抓着铠甲青年的腰牌,她不想撒手。
铠甲青年跪坐在草地上,左手还拿着枪头,他看了眼林卓,轻扯了下腰牌,林卓撒手了。她用手扒拉脸上的湿头发,把头发都扒拉到一侧,用手拧着往下挤水。
感觉身体好重,整个人往下淌水,冷得直抖,她迅速地脱下牛仔大外套,这个太沉了,一件能有十几斤了,先放一边,她一个人拧不动。
接着脱下宽松大卫衣,里面还有个体恤,宽松运动裤就不能脱了,再脱了棕色登山靴,倒出里面的水,把袜子也拧一拧。
她脑袋发晕,手上的动作却不断,感觉像是在梦里,恍惚间看眼铠甲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离她有十几米远的地方。
站在铁丝网前,这条河的沿岸围着两三米高的铁丝网,一条条铁丝横着绑在方形的水泥柱子上,每隔五六米就埋了这样一根水泥柱子。
铠甲青年一边朝着网那边黑乎乎的路上查看着,一边整理身上的水。
他的铠甲是防水的,不过里面的衣服不防水,整理起来有些麻烦,索性脱了靴子倒出水就算完事了。
他一边顺着铁丝网走一边想着:此等铁藜寨耗铁甚巨,若置未央宫墙外……
边走边想,越走越远。林卓看他走远,着急起来,又不敢喊,虽然周围空无一人。
她胡乱地挤了下大卫衣就穿上了,拖起牛仔大外套就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个走,一个追,林卓追得汗都要下来了,也不冷了,就是要跑不动了,青年也停了下来。
在一处锈迹最多的铁丝网前站定,用刀尖砍了一下,试试硬度,然后扎了个马步,起手挥刀向前。
只听见几声脆响,扎在铁丝上密密麻麻的铁刺,晃了晃,洒下一片铁锈和灰尘。铠甲青年伸手摸摸水泥柱子,坚硬如石,抬脚踹了踹柱子,纹丝未动。
林卓也走过去,伸手推了推,看着柱底说“底下浇灌了,弄不动。”
铠甲青年疑惑“浇灌?”
林卓敲敲水泥柱子“就是这个材质的,在这底下浇了一大块,他们是连在一起的。”她用手比画了下。
铠甲青年用枪尖扎了扎水泥柱子。
然后把枪头别在两根铁丝中间,枪尖抵住水泥柱,调了调角度。
后退一步,左腿微弓用力一弹,左手把着枪头,整个人蹿了起来,右手精准地把到了柱子顶,再借一下力,大鸟一般就翻过去了。
林卓傻眼地看着,比画了下动作,她可没这个功夫啊。
铠甲青年先观察了周遭,距离他们千米远的地方,是一片连着的房子,确切地说是棚子,棚顶在朝阳下微微泛着光。
这片棚子,是目力所及唯一能藏身的地方了。他转头看见着急的林卓,把枪头插到离地约半米高的铁丝上“踩”。
林卓明白了,她左右看看,把牛仔大外套,从铁丝网的底部顺着推出去。
重新系了系鞋带,把头发抓起来顺着后脖领塞到衣服里面,把大卫衣塞到裤腰里,腰上的裤绳系紧,再把裤脚的弹力绳子抽紧,耷拉下来的绳子翻到裤腿里面。
一切准备就绪。
接着两手把着水泥柱子,一脚踩上了枪头,虽然有些摇晃,到底是稳住了,另一只脚直接踩在铁丝上。
上半身贴着水泥柱子,这柱子直径不过十公分,绑着铁丝的位置都有一小卡槽,防止铁丝滑落。
林卓现在也顾不上铁刺扎人了,把胳膊从缝隙穿过去,环抱水泥柱子。
铠甲青年盯着她的动作,枪头颤动一下“抬”。
林卓依言抬脚,重量放到了胳膊和另一条腿上,枪头又向上抬了一格,林卓再爬。
一格一格,踩着枪头给出的空间,不至于让铁刺全面地接触到她。林卓爬到近两米高的地方,她的头顶正好和水泥柱子齐平了。
铠甲青年的姿势变成托举着枪,上面还有好几个格子,是够不到了。林卓微微停了下,动动胳膊,咬着牙两脚都踩在铁丝上,铁刺穿透卫衣,划着小臂,铁锈味直冲进鼻子。
这是破伤风套餐啊!上次在库布齐沙漠被铁丝网刮伤,打了三针疫苗,当时疼得嗷嗷叫,这疫苗能管到现在吗?
她脑中突然闪过锁骨中弹的画面,悚然,我中弹了,没有死!
然后当时还有画面,一个苍发老者怒喝:“太一九宫……归墟……”那画面中的老者,怎么那么眼熟?
那短发根根直竖,像是海胆一样,看样子就是气血极旺盛。
啊!照片,家里的老照片里,是民国时期一张,爷爷还给上过色,那是自己的老祖宗!,是祖宗救的我?
祖宗保佑,林卓差点双手合十,一瞬间反应过来,急忙往上爬,她不敢停,一鼓作气爬到头,一条腿翻到网那头踩住铁丝,身子旋转一面,另一条腿也翻过去了,再往下爬了几格。
突然后裤腰被人一把抓住“松手”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林卓闻言松开抓着水泥柱子的双手,跌落中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视频,是某公司团建,一个人站在高处,背对着大家向后倒下,后面是一排伸手接着的同事,这个环节考验的是信任。
她现在完全信任他。
他不负信任,抓着林卓后腰向后快速退了几步,抓人的手臂划了个半圆泄了力,林卓被放到了地上。
她抬头对着铠甲青年说“谢谢你!”话音刚落。
“哐嚓哐嚓”传来敲锣的声音,接着一声吆喝,也听不清是在吆喝什么。
她一惊,快速地捡起牛仔大外套。
铠甲青年迅速地锁定方向,略一思索,说了声“走”,一把拉住林卓的胳膊,往有棚子的方向跑去。
林卓被拽着,快要半飞起来了,两条腿紧着倒腾,离棚子区越近,敲锣的声音越大。
两人闪入一条小径,路宽也就够一个人走,两侧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窝棚,
窝棚没有窗户,中间一扇门,或者挂着一条黑乎乎的帘子,透过缝隙看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藏了怪兽。
青年一面急步走,一面侧着头听声音,确定方位,走了一会儿,到了小径的尽头,连接它的是一条宽了不少的路,小径就像毛细血管,横挂在这条路上。
二人站定,林卓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总感觉有哪不对。前边传来吆喝声“刚出炉的棒子面煎饼,一个铜子管饱哎!”
两人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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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煎饼摊子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独轮车停在路边,煎饼鏊子架在独轮车右侧,车辕挂着木牌上面刻着“炊事许可”,字下面还有模模糊糊的编号。
摊主马寡妇是个矮矮壮壮的妇人,穿件靛蓝粗布的斜襟褂子,胳膊肘打块大补丁,袖口套着巴掌长的白麻布套袖,腰上也系块白麻布的围裙,看着是干净的。
马寡妇扬着笑脸看着两人走近暗道:这穿的是什么?戏班子的?
眼神在林卓脸上多停了一会儿,心里暗叹:哎哟造孽哟,这姑娘是遭了多大的罪,咋吓成这样,眼珠都成全黑的了。
“两位看着眼生,要几个煎饼?加榆树皮面不?”
林卓看了眼铠甲青年,张嘴“啊,大娘,我们刚到这,您这是怎么卖的?”
“哐嚓”一声锣响,林卓吓得一抖,迅速看了眼铠甲青年,脸色微变。
“没事,巡逻的,一天三回。”马寡妇说着话,拿着铁铲随手敲了敲鏊子边缘,三长两短——三十米外坐在墙根石头上的老头立刻蜷身咳嗽起来。
青年看了眼咳嗽的老头,瞳孔闪了一下。
两位刚到这是要找住的地方?住这边每人每天得交两个铜板的人头税,两位现在要是不趁手就先去那边躲一下。”
马寡妇说着朝自己身后的窝棚指了下。
林卓犹疑一瞬,认真地看了眼马寡妇,鼻子圆润,左眉有道疤,眉毛断成两截,酱紫色面皮上眼角皱纹呈放射状,但瞳孔清清亮亮的。
“多谢大娘”青年先开了口,拉住林卓的胳膊,两人进了马寡妇身后的窝棚。
窝棚内也不是全黑的,屋檐连着棚顶的地方,有两指宽的缝隙,透出来一圈光。
光束里浮动着运河特有的腥气,那是船板青苔与日军运煤船泄漏的重油混合的味道。
远处突然响起汽笛声,铠甲青年的肌肉瞬间绷紧—迅速转身站在窝棚门的一侧,收敛气息手放到刀把上,蓄势待发。
林卓也吓了一跳,学铠甲青年的样子站在门边,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三名伪军踩着煤渣拖拖沓沓地走过来,卡其色军服左臂上缝着蓝底黄字的“蓟东保安第三中队”袖标,这是华北治安军标准装束:仿意大利大檐帽歪戴着,绑腿松垮露出脏污的白色衬布。
领头者大檐帽缀着褪了色的青天白日徽,刺刀鞘上却用红漆涂了菊纹,这混搭都透着怪异。
“马寡妇,今儿生意够早啊。”伪军头目赵五德用刺刀挑起煎饼筐时,露出腋下枪套。
他袖口上还沾着血渍,是昨夜在车站抬死人时沾上的,此刻混着卤煮汤汁结成硬痂。
马寡妇圆脸带笑“听说火车站又闹‘吃铁牛’的,炸了皇军两节车皮?这闹哄哄的,俺一早都没敢去大集。”
赵五德猛地凑近煎饼鏊子,大檐帽阴影盖住马寡妇半张脸,“你这摊上…没来过生脸吧?”
马寡妇抓起煎饼裹大葱塞过去:“哎哟赵队长,俺们小本买卖哪敢招祸?有多远离多远,您瞅这税钱——”
她啪地将三枚铜板拍在车板上。
另一个伪军踢踢装柴火的柳条筐:“少打马虎眼!有人见俩水鬼爬上西岸?”枪托杵在车架上。
“水鬼?”马寡妇突然扯开了嗓子,叫骂声高亢又尖利“这河里哪天不爬水鬼,那河里不定多少水鬼呢,准是鲁西那帮杀千刀的!前儿还抢俺半袋棒子面!”
马寡妇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上的刀疤:“老总们要不仔细搜!上个月治安队李麻子在这筐底摸出联抗传单,害得俺……”
她刻意露出半截□□,伪军们面露尴尬连连后退。赵五德抓起煎饼低喝:“管好你的破摊子吧,见着生人就报信!”
“得咧,这天天的,什么时候能安生,煎饼哎,棒子面煎饼哎,一个铜子管饱哎。”马寡妇吆喝声再起。
林卓从门缝里往外看,她盯着伪军腰间晃荡的木头柄的手榴弹,这不是电视剧抗战时用的吗。
当听见“炸了皇军车皮”时,心里已经确定,这个时候是民国吧?
我跑民国来了?啊,是穿越,不对,还有一个人,这么想着把眼睛盯着旁边站着的人。
3. 第 3 章
铠甲青年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垂下眼皮看着她,似在询问“看什么呢?”
“不是,你是谁呀?”林卓傻子一样直愣愣地问道。
铠甲青年闻言挑眉,也愣了下,心里琢磨:这话听懂了,问我是谁。
卯时,率期门郎布防甘泉宫,然后星图骤活,紫微垣燃起金焰后撕开时空;
此刻日晷不过移过五刻,却已身在铁棘丛生的异域。
若吾身确在此地,陛下可安?
他五指扣刀,刀柄螭纹咬入掌心,这痛感太过真实,不似《六韬》所载的阴符幻境。
铠甲青年陷入了沉思。
林卓见青年没理他,也不在意,缩在门边,手指无意识抠着门板上的破洞。
青年却突然开口:“汝非癫症,何以言‘系统’‘修仙’?”,他一字一顿地学着这两个词。
她愣住,这是自己无意识中说的吧,没想到他记住了:“啊?那是我家乡的…黑话,嗯,就是…练功秘籍的意思。”
“何派秘籍需拍腿摸穴?”青年指尖虚点自己太阳穴,模仿她穿越时的动作。
“这叫…穴位检测法!我爷爷教的!”她胡诌着,却想起爷爷随手画的针灸图,
“他总说‘人中承浆,百邪不侵’。”
青年突然抽刀横在她嘴唇下边:“承浆穴在此,汝既通医理,可知某此刻气血何如?”
刀刃寒气激得林卓汗毛倒竖:“气血…挺旺的?您这面色红润有光泽…”
刀锋撤回时挑落她鬓角的草屑:“巧言令色,鲜矣仁。”
林卓眨眨眼,你在骂我?
她瞬间怒气直冲脑门,双手攥起拳头,想跳起来给他一个冲天炮,运了半天气,没敢动,实在是打不过人家啊,还有可能被打。
她压着眉毛怒哼,好女不吃眼前亏,暗道:你等着!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计较你骂人了,哼!
“铛铛铛”马寡妇用煎饼铲敲了三下铁鏊,蹲坐着编筐的老头立刻哼起了《孟姜女》小调。
林卓白了铠甲青年一眼,率先推门出了窝棚。
她走到马寡妇近前站定,低头鞠了一个躬“大娘,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马寡妇连连摆手“哎,姑娘,客气啥,俺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他们就是死要钱。”
林卓又白了眼铠甲青年,对着马寡妇压低嗓音“大娘,我俩这身衣服太扎眼了,您知道哪儿能弄到寻常一些的衣服?还得换些钱……”
马寡妇舀起面糊甩在鏊子上:“往南二百步,东侧瞅见一条小路,进去一直走到头,挨着的大道叫三义庙街,左边第一家棺材铺。
屋檐下挂俩白灯笼的,找胡瘸子,他兼营着旧衣置换。
林卓暗想:旧衣置换?就是二手衣服?那也得要钱吧。没钱怎么办?
林卓摸牛仔外套带按扣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串钥匙,她把钥匙扣给马寡妇看,是一个鎏金的纯铜小葫芦:“大娘,这个能在那边换钱吗?”
马寡妇瞳孔骤缩,煎饼铲猛地压住小葫芦:“这要命玩意儿收好了!去‘福昌当铺’找赵三先生,你就说四爷让去看看,铺子也在三义庙街。”
铠甲青年从腰上解下佩玉,一字一蹦地说:“此物在此地可易几钱?”
马寡妇听懂了:“俺也不懂这个,去问问赵三先生。”说着话抬头看看太阳:“快些着吧,三义庙街上的二鬼子要换岗了。”
林卓一瞬间又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还在生青年的气了,拉着他和马寡妇辞别。
两人向南切入蟒肠般扭曲的窄巷。
污水在夯土路中央淌成了黑脉,林卓的登山靴踩上去发出咕叽声,青年反手扣住她手腕:“看脚下。”
林卓还是一脚踩出一圈稀泥,她顿时膈应起来,干脆叉着腿只踩两边。
两人一溜小跑着,迎面走来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小脸乌漆麻黑的,看见有人走过来,都自觉得一个挨着一个溜着墙根走。
林卓路过,看他们个个都背着个大框,框里装着碎煤块、破布头、空罐头盒子,旧报纸,看样像是去捡破烂的。
说是墙吧,并不是院墙都是屋子的后墙,有的屋子很矮,林卓觉得自己跳一下都能拽下屋顶铺的芦苇秆。
有的屋顶还反光,细看是铺了一个块被敲平的铁皮,上面是些扭扭曲曲的字样。
两人快速地走着,因林卓的不专心还是一脚又踩到了泥上,她急忙一跳,伸手抓向青年,青年只停顿一下,头也不回,心里头是无语的。
越往前走,两侧的屋檐渐次地爬高,压迫感如同合拢的兽颚。
跑了有几分钟后到了小巷尽头,迎头就看见街对面一个大广告牌,牌子在二楼有四五米高,上面画着两名身着旗袍的摩登女子并肩而立,旁边大字‘双妹雪花膏、不可不搽,不可不备’。
林卓看着这个‘双妹雪花膏’又看看广告牌楼下的‘天新鞋帽商店’,一时又恍惚起来:这是民国啊……。
正感慨着,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就被拉着进了左边的铺子。
胡瘸子的棺材铺门脸不足三米宽,桐油味混着陈年艾草味扑面而来。
店堂左侧堆着五口薄皮棺材,右侧木架上挂着各色旧衣,袖口领襟的补丁针脚很细密,一看就是很爱惜的穿着。
柜台后的胡瘸子叼着旱烟袋,左腿裤管空荡荡地垂在条凳旁。
“二位请寿材还是请寿衣?还有奉天椴木的匣子,装文书可比樟木防潮。”胡瘸子眯眼打量着二人,”烟杆在棺材板上磕磕。
林卓忙接话:“是胡大叔吧,卖煎饼的马大娘说您说能换衣服。”
胡瘸子神色微微笑,心道:还真少有人叫他胡大叔。
烟杆指向里间布帘:“挑去吧,今儿有不少新到的货。”
林卓站在一排旧衣跟前犹豫,她怀疑这里有死人的衣服,心里膈应。
巷口传来伪军换岗的吆喝声,某个胶东口音在喊:“通行保证书掏出来。”
门外伪军的皮靴踏着青石板咔咔地响。
林卓突然想起钱还没换,急忙掏出鎏金葫芦:“胡大叔,这个先押您这,换两套衣服行不。”
铠甲青年抬手制止。
他从皮囊里取出半块金饼,边缘似被利器劈开十分光滑,金饼子在晨光中微微发暗。
胡瘸子眼睛眯成缝,去年津海市曾流通过类似形制的金器,东洋文化振兴会寻味“剿了”两个盗墓帮派。
胡瘸子烟袋锅猛磕柜台:“小老儿眼拙,这成色……得去正金银行兑…”
“没,没证件能兑换吗?”林卓指尖掐着牛仔大外套。
门外传来咔咔的皮靴声,三个伪军挨户踹门查‘通行保证书’。
胡瘸子烟袋锅磕磕柜台:“两位先躲躲。”他将金饼推回铠甲青年面前,独腿蹦向里间在墙上的‘田’字暗纹上按一下,墙面闪开一道门——那是预备的逃生密道标记。
胡瘸子急促地挥着手示意,二人慌忙钻进密道门内。
门外是一个小院子,三面墙是死的,正前边是一间屋子,门上挂着锁。二人站在小院里能清晰地听见棺材铺里的声音。
“黄队长查丧葬捐啊?”胡瘸子瘸腿挡住门口,“上月刚交过三块。”
“少废话!上月交完了,还有这个月,照例,皇军令,搜查抗联分子,见着生人没?”说着用刺刀挑开殓衣堆。
“唉!这地人家嫌晦气,老话说得好见官发财,黄队长您多来几趟,保准升官发财。”
“哈哈哈,借胡掌柜吉言”黄队长哈哈着不忘掏出一个印章,胡瘸子见状叹口气,拐着一条腿,递过去一块大洋。
伪军的皮靴声渐远后,林卓二人推开密道门,桐油味混着纸钱灰涌进了鼻腔。
胡瘸子正拿着一块红布擦着柜台,见二人出来,眼睛瞟向铠甲青年腰间皮囊:“金饼若是汉朝老物,黑市上能兑这个数。”他伸出巴掌。
“五十块~大洋?”林卓盯着他的手掌。
“五百!”胡瘸子烟袋锅突然敲在棺材头的“寿”字上,
“但得等庙会日,奉天来的古董商半月后才到。”
铠甲青年将半块金饼按在裱糊窗纸上,晨光穿透“少府监制”的阴刻篆文,在对面墙映出扭曲光斑。
胡瘸子喉结滚动:“现下急兑,只能按金价折。”
他翻开蓝布账本:“今日黑市金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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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兑八十块,您这半饼……”
手指在算盘上噼啪滑动,“一两六钱,兑一百二十八块,抽四成剩五十一块二。”
林卓突然插话:“我们要现银,再加两张那个什么通行证。”
“成!通行保证书只能办白皮的,在本县用。”胡瘸子扯开神龛暗格,拽出个铁皮盒,“先支十块订钱。”
盒里银圆夹杂着满洲国五角纸币,最底下压着“蓟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存根。
铠甲青年指尖摩挲银圆上的袁世凯侧像,突然发力掰弯一枚。胡瘸子脸色变了:“您这是……”
“试成色。”铠甲青年将变形的银币弹铁皮盒,依旧一字一顿“余款晌午前备齐。”
“得再加三块押金!”
马婆子介绍这两人挺难缠!
他摩挲着烟袋锅子——保定交通站上个月被端了,药品采购的活就转这边来了,钱还差四百块的缺口,这单生意怎么着也得吞下。
后院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一个穿补丁短打的少年探出头喊:“掌柜的,刘掌柜送寿材来了!”
“带两位贵客去东厢房!”胡瘸子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解下一把递给少年。
“晌午前别出院门,二鬼子查完丧葬捐还得绕三趟。”
林卓连连点头,不出门,她现在不敢出门,先猫着吧,至少拿到了什么‘通行保证书’才行,有了‘身份证’再想别的吧。
短打少年鼓着嘴使劲往锁孔里吹气,像是里面有多少脏东西一样。吹完了气才把钥匙插入大铁锁里。
铠甲青年转头看看通往前店的门,胡掌柜站在门口,在晨光里正对着金饼哈气,用袖口猛蹭着“元狩”二字,那模样像极了未央宫里擦拭祭器的老祝史。
短打少年推开东厢房的榆木门,门轴发出老鸦般的吱呀声。
青砖垫起来的土炕占去半间屋,炕席上面满是灰尘,一个当枕头用的蓝布包袱就扔在里面,包袱皮上还粘着草棍碎屑,看样,这屋子是有段时间没用了。
墙角靠着一个歪斜的条凳,条凳上放着几张《良友画报》,报刊上的旗袍女郎可能是被雨水腌了,图都模糊了。
“二位将就着。”少年用袖口抹干净炕沿的浮灰,那袖口补丁针脚歪斜,好像是他自己缝的。
他说话时总盯着自己露脚趾的布鞋,“夜壶在门后,茅房得穿堂去后跨院。”
林卓顺着少年手指望去:门后的灰陶夜壶裂了道缝,壶口结着一层白霜似的尿碱。
门后头糊的旧年画“鲤鱼送子”,胖娃娃眼珠子就剩俩窟窿。
“谢谢,麻烦你了……”林卓开口。
少年仿佛紧张似的搓手:“不用,不用,掌柜地说,过午给二位送热水、送饭。”
林卓点点头:“好的,谢谢。”
少年微躬下身,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林卓看人走了,她一下就蹲地下了,她想坐的,可炕太脏了。
“好累啊!”她嘟囔着。
费劲地摸摸牛仔大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她掰开一块递给青年。
“给,好吃的,高热量,”
青年盯着林卓手上的黑色小块,皱眉,不喜。林卓掰开最后一块巧克力:“真不吃?这可是西域…呃,波斯的珍品!”
青年则看着她掌心的锡纸:“此物是甚,软铁?”
林卓:“……”
“这是防潮包装!”她又掰开一块递过去,上面带着一截锡纸,“来,尝尝吧,能快速补充能量。”
他接过,试毒般地咬下一小块尖角,眉头微皱起来:“此物…似匈奴乳酪混了苦参?”
“是可可脂!算了,你要吃不惯就吐出来吧…”青年却喉结滚动着强行咽下:“陛下赐鸩酒亦须谢恩……”
“啊!大可不必……”
“军粮逾腐粟尚可啖,此物…”他从皮囊掏出半块行军饼,“换否?”
林卓看着饼上有可疑的霉斑:“……哈!我一直都觉得巧克力挺好吃的。不换!”
她把剩下的一把都塞嘴里了,双手一拍,示意,看,没了!
青年看着她伸出的巴掌,又咬下一小角‘乳酪加苦参’。
4. 第 4 章
两人吃完巧克力,林卓开始在屋里转圈,这里面必须要大扫除,不然没法呆。
她扫了眼炕上两床灰蓝色的破被子。肯定没法用,都是灰。
铠甲青年此时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外面,然后扫了一眼屋里,走到炕边看了眼炕席,似乎有些犹豫。
然后,两臂张开,等着。
林卓此时也在看外面,小院是长条形的,宽也就四五米,他们所在的屋子是东侧,是挨着墙盖的一间厦房,宽度有限就一间屋子。
对面也盖了一间一样的厦房,两间小房都是建在其他屋子的后墙,就是屋子不带窗户的那一面墙,就显得这院子格外隐蔽,如果不上房顶的话,是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个院子。
“咳咳……”
林卓回头,撞上正张开双臂转头看她的铠甲青年。
林卓看他的造型,不明所以。
铠甲青年:“……”
好似面无表情地放下胳膊,自己解甲。
林卓想起还没有衣服,忙到外面唤那个少年:“哎……你好,你好,有人吗?有人吗?”
约有两分钟,短打少年才从中间屋子出来,双手还粘着浆糊,像是在裱糊。
林卓:“你好,小弟弟,能不能先帮我们拿两套衣服,有没有新的?
或者干净的,不是死人的衣服。”林卓声音都带着沮丧。
片刻后短打少年抱着衣物折返。他杵在门槛外不肯进屋,手指绞着包袱皮打结处:“掌柜地说,这两套是前日裕德纱厂女工抵债的……绝对没沾过死人。”
林卓解开包袱的手一滞——靛蓝粗布短褂领口虽磨得发白,但腋下三角补丁用的是呢料?阴丹士林布旗袍下摆接了三寸灰麻布,针脚倒细密得很。
她抖开旗袍衬里对光细看,衬里暗袋竟缝着半张“津海特别市公署”的通行证残页。
“真是女工的?”林卓指尖摩挲通行证上褪色的青天白日徽。
少年突然抓起通行证往外跑:“拿错了,俺去问问掌柜!”
铠甲青年则抖开那件粗布短褂。
一道寸长的刀口从右肋斜划至后腰,内衬血迹被草灰染成污褐色,补丁边缘还粘着半粒黄铜纽扣,分明是治安军制服的配件。
窗外传来胡掌柜压低的斥骂:“小兔崽子又开错衣箱!那是……”声音忽不可闻。
稍后胡掌柜独腿蹦进门槛,肘弯里挂着的两套衣裳簌簌作响。好像是拿棺材铺的裱糊浆硬生生浆出来的挺括。
“刚赎的当头,保准干净地”他烟杆尖挑起男装前襟,露出内衬的“天津劝业场”水洗标。
林卓接过女装摩挲,袖口磨毛处翻出半截紫红绣线。
胡掌柜用烟袋锅敲响炕沿:“二位原籍何处?通行证上要写保定还是济南?”
眼睛却盯了眼铠甲青年的手。
“汝何云?”铠甲青年没听懂,一字一句地问。
林卓“啊,是问咱们家是哪的。”她对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提高。
胡掌柜暗暗猜测:这是哪的方言?
铠甲青年:“长安。”
“河北可没这地界,如今得叫……”
“西安。”林卓急声截断,“我们原籍西安,逃难来的。”
“西安啊,臊子面好吃得嘞”说着他哼起半句“见嫂嫂她直哭得……”,
见二人毫无反应,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磕:“西安城隍庙前的油茶铺子,如今还放八宝青瓷碗吗?”
林卓反应过来人家在试探,后颈都沁出冷汗了:“胡大叔,我们兄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您就填西安就行。”
她话说得很诚恳,就是啥都没说。
胡掌柜吸口烟袋,青雾掩住抽搐的腮帮子:“晌午前让柱子送通行保证书来,就写沧县刘家屯。”
林卓连连道谢“好的,那就麻烦胡大叔,麻烦您了”,在林卓想来这事确实得要诚心地谢谢。
虽说是买卖,但是人家担着风险呢,看伪军那样,想想两个小时前的子弹,她下意识地摸摸锁骨,这事关系着生死。
她拿过硬挺挺的旧旗袍,在身上笔画一下,想想心里还是膈应,得洗下才能穿吧,反正先在这里不出去,就穿自己的衣服吧。
她把铠甲青年的旧衣服也拿过来,又到院子里唤那个少年,要洗衣服的盆子,水桶,问清在哪打水,又要洗衣服的皂角。
打水就在堂屋西侧的厨房,水井砌在屋子里是不多见的,不过在厨房倒是方便很多。
林卓指挥着铠甲青年打水,烧水,看他熟练地架着了火,林卓挺意外,
对他竖个大拇指,“真厉害!还会烧火?啥都会呀,好好烧,我去擦擦那边。”她情绪价值拉满。
青年看她抱着盆和抹布进东厢房擦屋子去了,一时有些别扭,听得出刚是在夸他。
可他用得着夸吗?他拿着烧火棍挑了下柴火,夸这个,不如不夸吧……
林卓先把炕上的铠甲和牛仔大外套放到凳子上,接着把炕上的东西都搬下来。
炕席也掀下来拿到外面,又去找了条凳子垫在下面就用水冲席子,打肥皂擦一遍再冲水,反复几次,看着干净了,放到太阳地里晾着。
进屋擦土炕、擦窗户、擦地,能擦得都擦了,开始洗那些旧衣服。
她吭吭哧哧的洗,越洗越饿,抬手想摸手机看看时间,手挥出去僵在半空,想起手机应该在外套的大口袋里,不知道丢没丢啊。
她快速地洗完衣服,把牛仔大外套放到土炕上,外套还湿着呢。
摸兜,先拽出一个正圆形的硬壳包,包直径比成人巴掌稍大一点,外皮是黑色泰丝绣着海水,金属链的带子,别看小可里面很能装。
一个粉色三百五十毫升的保温杯,手机充电器,纸巾,口罩,消毒湿巾,一个淡粉唇膏,一个不锈钢小镜子,一个墨绿叶子的塑料发卡,一瓶布洛芬,没了。
拧开保温杯,里面泡的枣,带着浓郁枣香的热气熏着脸,林卓恍惚了。
她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嘴,抹抹微湿的脸,打开小镜子,“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吓得铠甲青年手里的烧火棍都扔了,直接蹿过来。
“啊……”林卓看眼小镜子,又叫了起来。
“安否?”解了甲的青年穿着黑色汉制常服,袖口戴着护腕。带着光蹿过来了,简直是帅得惨绝人寰。
林卓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现在是黑衣青年了,又看眼小镜子,顿时想死。
“啊……啊……”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上半身趴在土炕上,埋着脸,比土拨鼠还能叫。
黑衣青年一脸疑惑“安否?安……”
“安!安!安……安个……啊……”林卓胡乱叫嚷着,兜头冲出屋子,要去洗。
迎面撞上闻声赶过来的少年和胡掌柜,两人都一脸惊色,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了。
看着俩人都没事啊,就是洒了一院子的水,凉席还晾着呢,胡掌柜暗道:这姑娘是真能霍霍水啊。
这下水沟那边都淤出来了,可见是水倒得太多太急,没来得及流出去,另一边看样是洗炕席,泼得半院都湿了。
就这都霍霍一院子的水了,自个儿还没拾捯呢。
“咋地啦?姑娘……”
林卓一时语塞:“胡大叔,我……”
看胡掌柜和少年脸带急色,干脆一抹脸,低头道:“没事,我是被自己吓着了,这太砢碜了,这也太砢碜了。”她低着头去厨房,打击太大了呀。
胡掌柜眨巴眨巴眼,嘴角抽抽着,拐着一条腿,手上的拐杖也紧着倒腾,快速地回前店了。
少年也扭头溜了,俩腮帮子鼓得像松鼠,边跑边吭哧。
黑衣青年看人都散了,转头看眼炕上那些奇怪的东西,眼神闪了闪,还是去厨房看看吧。
林卓兑温水,弄了满满一盆子,眼角瞥见黑衣青年抱臂倚门,玄衣领口绣的螭纹刺得她心头火起。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像跟人家有仇一样:我造成这样,跟鬼似的,凭啥呀,一样的逃命,一样的落水,我咋成这样了……
林卓看着盆里照出自己乱哄哄的脸,鼓气。
本来的长发,出水的时候湿透了,过铁网的时候给塞卫衣里面了,结果这一路又跑又颠的,头发从衣服里拱出来一截,围着脖子拱一圈,跟带了伊丽莎白圈一模一样。
脸上又是黑又是灰,大卫衣绉得跟腌菜一样,这衣服虽然是卫衣款式但面料是肌理麻,夏天穿透气又防晒,就是爱起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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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裤拖地,裤脚两条口子,也沾着灰,就这造型,到街上往墙根一坐,能直接要饭了。
终于捯饬完了自己,林卓又饿又累,瘫在磨盘边的阴凉处,湿发梢在青石板上滴出一串小水洼。
黑衣青年沉默着往灶膛续柴,此刻铁锅里正煮着两人的衣物,这是最原始的杀菌办法。
他的那副鱼鳞甲在沸水里翻腾着,甲片撞得锅壁‘叮当’作响。
胡掌柜一瘸一拐跨进院门时,见林卓拎起阴丹士林旗袍一角在仔细看颜色。那衣裳下摆接了三寸灰麻布,是原来的衣服小了,又接了一截,可是这人的骨架没长吗?
“刘家屯的户籍。”胡掌柜把证件拍在条凳上,钢印油墨还带着警局特有的臭鸡蛋味。
短打少年端着两个豁口陶碗给二人送饭,两碗棒子面粥,上面漂着小片的咸菜疙瘩。
黑衣青年盯着证件上‘刘大柱’三个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某……”
林卓突然“噗”地笑出了声。
她盯着证件上“务农”的职业标注,眼前闪过自己昨天还在写展品讲解词PPT的画面,笑声像决堤的洪水越涨越高:“这是密脱吗……我是NPC还是玩家……啊哈哈哈哈哈!”
止都止不住了,她拍着大腿仰天大笑。指甲不知不觉地掐进掌心,笑着笑着竟是呛出了泪花。
拿着‘通行保证书’再看眼“刘二妮,啊哈哈哈哈哈……太荒诞了,太好玩了,啊哈哈哈哈哈……”
黑衣青年看林卓挥舞手链的胳膊,顿觉得脑门疼,似带叹息地道:“能否寻处僻静宅院。”
“独门小院月租八块,连三间瓦房带牲口棚十二块。”胡掌柜烟杆敲着磨盘沿,
“您二位昨日兑的银钱……”他瞥了眼已经空了的皂角罐子,“怕是不够霍霍。”
林卓也歇了声,她看看盆,声音发虚:“哈哈总得洗干净,不然容易生病的……”
“沧州卫河边的船屋倒空着。”胡掌柜压低嗓子,“月租三块五,就是夜里水耗子闹得凶。”
黑衣青年抓起五块银圆拍在磨盘上:“押金。”
“得再加两块茶钱!”胡掌柜独腿蹦开半步,一副奸商样“马寡妇没说过你们这般难缠!”
他心里暗吐槽——这俩人一个洗衣用了一大块皂角泼了一院子的水,一个拿环首刀当火钳使,这花钱比撒纸钱还痛快。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黑衣青年用刀拨弄着炭块,火星子溅到胡掌柜的裤管上:“敢问胡掌柜,可曾见过披甲雷兽,此兽目射烈火。”
“披甲雷兽?目射烈火?”胡掌柜正在糊纸钱的手一顿。
心里咂摸这句话:这后生满嘴酸文,身上披挂鎏金犀甲、错银螭纹,活脱脱醇亲王墓里扒出来的前清古董!
可沧州卫所早他娘喂了蛆……除非是二十九军搞来的明器充当军饷?
胡掌柜:“这地界能喷火的活物,除了烟馆里抽大烟的,就剩火神庙灶王爷喽。”
青年刀尖在炭灰上扎着:“此兽其目喷地火,声若阴兵借道。”
胡掌柜裱糊的纸钱簌簌作响,他佯装被火星燎到,缩手时小指勾起糨糊碗底暗格,浸泡过箭毒木汁液的棺材钉正贴住虎口。
昨夜刚用这玩意送走一个强征‘治安费’的汉奸,血槽里还凝着黑痂。
“后生说笑嘞!这地界除了关东军的铁王八,哪还有带甲的活物?”
林卓插话:“大叔,那个是坦克吧,刚刚它朝我俩开枪,要不是我们跳到河里,就没命了。”
说着她想起气管挨的那一枪,那种窒息和黑暗瞬间袭来。她神经反射般猛地弯腰,两手抱住脖子,脑袋充血,耳朵嗡嗡作响。
青年见状瞬步掠至,指节扣住她的天容穴,目光掠过她的咽喉,眼眸中似有金焰微闪。
他暗道:彼时血已溅入水中,转瞬间创痕尽敛。此女非但闭息逾常,更于昏迷中紧攥虎符腰牌。
青年眼底愈发幽深:青铜盘金焰、今晨河底血雾、她皮下游走的翡翠光脉,皆与甘泉宫岁星异变相关。
血染紫宫枢星而不殒,非巫非觋,竟能驭太一星轨……莫非是归墟者现世?
太一神谕所示「荧惑乱紫」之劫已然应验?
5. 第 5 章
确实应验了,对于林卓来说这铁定是劫了。挨枪的痛感自己记得这般深刻,这绝不是错觉,可是怎么没伤口呢?
难道我已经死了现在到了阴间?这里是阴间?
她抬头看向太阳,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这不是阴间吧,不是说阴间没太阳吗。
她拇指狠掐虎口——痛!不是阴司也不是梦。
林卓恍惚地坐在地上。
胡掌柜佝偻的脊背绷如弓弦,耷拉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这女娃喉头无伤却痛如刀绞,脖颈上隐现翡翠脉纹,分明是箭毒木毒发的征兆,可西南密林里的见血封喉树,怎会与关东军的铁王八扯上干系?
他看二人的这番反应,提着的心已略略放下,又暗骂:“这天杀的小鬼子,每日都要害死几个人。”
他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又挪回小马扎。
“胡掌柜可知这‘坦克’是何人所有?”
糨糊刷“啪”地拍在锅台上:“后生莫打听这个!上月南皮张庄遭了铁王八,三十亩的麦子地碾成烂泥,保安团十四号人连个铁皮都没凿穿。”
胡掌柜从黄纸堆底下抽出一张《蓟东日报》,头版照片里日军装甲车正碾过丰台农户的麦田,标题写着【大日本皇军例行演习展现亲善】。
黑衣青年指节在刀柄上压出青白,当年河西四郡的屯田,饿着肚子也要给战马留豆料。
看着那些被铁兽碾进泥里的麦穗,比插在箭楼上的汉军首级还扎眼。
青年拿起报纸,摩挲着□□式中战车的照片,指尖划过观察窗缝隙与散热格栅“此物惧火攻否?”
胡掌柜:“这铁王八的苦胆生在肚脐眼下!去年麦苗返青时,十个扶犁的汉子拿秸秆燎它尾巴,才呛出股黑屁!”
他烟杆子攥得紧紧的,烟袋锅敲着装甲车观察窗:“待到高粱晒红米时,八个扬场地把式用叉杆捅穿了招子,保准叫它成瞎壳郎!”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抽两口旱烟,青雾里混着苦艾草的味道。
院外传来了卖油郎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林卓注意到胡掌柜后颈的刀疤突突跳动,那是去年他护送北平学生南下时挨的宪兵队刺刀。
“日本人……可是夷岛来的兵?”青年突然发问。
胡掌柜烟袋锅重重磕在凳子腿上:“如今报纸上都称昭和皇军!”
胡掌柜指着《蓟东日报》头条【昭和十年帝国陆军大演习】,冷笑一声:“看人家这名头!”
蒋委员长的兵倒是威风,上月路过沧州,把老孙家娶媳妇的肥猪都征了劳军!
林卓已缓过来看着报纸角落的小字:“这说中央军在江西剿……”
胡掌柜眼睛盯着《蓟东日报》次版【赣南剿匪大捷】,突然暴怒地把报纸撕成两半:“这上面的捷报,够换老孙头家被抢的肥猪吗?”
少年帮工吓得差点打翻糨糊盆。胡掌柜长叹一声起身道:“今晚就在这好好歇着吧!明日送你们去船屋,记着离卫河浮桥远些,鬼子的铁王八日日巡河。”
黑衣青年解下佩刀横放膝头,刀身映着跳动的灶火。林卓清晰地看见他瞳孔里跃动的火光,莫名觉得他心里也在烧着一把火。
林卓晃晃头回到东厢房继续整理她的东西。
把能换钱的挑出来,鎏金葫芦、绿水晶的手机链,一瓶100粒的布洛芬。
这个她吃过几粒,她看看又放回去了,这个有时候能救命的,不能卖。
能拿出来换钱的好像就这俩了,这也换不了多少钱啊,那半块金饼子就换五十块钱。
林卓焦虑了!
满屋子转圈,这得找个班上啊,不然吃啥?
她突然悲愤,在现代是社畜,穿到民国还得当社畜,这穿越的意义在哪?
“啊?穿越的意义在哪?”她忍不了了,跑到院子里,梗着脖子,双手叉腰,对着老天大声地喝问:“刚到这就挨枪子,现在还得找工作。”
一想到找工作上班,好像挨枪子也就那样吧,她觉得自己都升华了。
这不就是地狱开局吗,我又没有超凡的智慧,也没有逆天的记忆力,这算什么,炮灰?林卓跳脚,我是炮灰,那谁是主角?
她眼睛瞄向黑衣青年。
这确实有主角的样子,就算坐马扎,也是端坐着,黑色直裾深衣垂落两边,看起来竟如铁幕一般深沉。
几缕碎发垂在眉骨间,那有道寸许长的旧箭疤,倒是衬得脖颈处露出来的犀牛皮护领愈发狰狞,那原是鱼鳞甲的内衬,此刻却突兀地缀在常服领口。
周身气势极盛。
林卓不由自主地抖了下,这人现在看起来怎么这般凶悍,像是凶兽一般。
黑衣青年似无知无觉般,一动不动,端坐小马扎,闭目养神,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夜至,北斗玉衡星遥指浮桥。
黑衣青年屈单膝跪地,左手握三枚石子按立夏阳遁五局布九宫,强移休门至震宫生助天蓬,兑宫惊门叠白虎,正西三十里必是铁兽巢穴。
他抬眸望向勾陈一(北极星),星光穿过晾衣绳在掌心投下十字阴影,正与晨间所记日升方位重合。
三枚石子忽被踢散。林卓揉着眼睛倚门框嘟囔:“大半夜摆摊算命呢?”
青年未答,反手将环首刀插进土灶灰堆,刀柄错金纹映着北辰微光。
与记忆中祁连山追击匈奴右贤王那夜的星图重叠,彼时大火星(心宿二)正照狼居胥山,今夜箕宿风星却伏于铁兽尾焰。
“亥时三刻,铁兽出巽位,经离宫抵兑泽。”
他在地面刻出简图:从浮桥(东南)至军营(正西)的官道,唯一变数是坎位(正北)那栋水泥方楼,窗洞透出的电灯光晕如妖星,绝非汉家天象应有之物。
林卓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子:“这是咱的位置?”指尖点向中宫戊己土位。
青年依旧未答。
“你要夜探敌营?”林卓瞥见他紧咬的颌骨线条。
青年起身,挂在门上的鱼鳞甲在月光下泛起冷辉。
灶火将青年身影投在西墙时,北斗杓柄已从戌时指西北转为亥时指正北。
黑衣青年穿上鱼鳞甲,系紧靴口,林卓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心里又急躁又害怕,所有关于民国的记忆都冒出来了,乱哄哄地在脑子里打转。
她终于忍不住说:“那个枪,那个铁王八的枪管子有小孩胳膊那么粗,子弹比箭快十倍,被打到就完了,你躲不过的,要不,再观察两天?再想办法给他炸喽,我会配火药,到时候炸它。”
林卓干脆死死攥住黑衣青年的腰牌,一如在水里时,生怕撒手这人就没了。
黑衣青年屈指弹了弹甲衣领口的箭镞凹痕。
那是元狩二年浑邪王部神射手留下的。
“某七岁猎狼,十三破匈奴斥候营。”
林卓死攥着腰牌:“你当那是匈奴人的骨箭呢?”
她急躁得拽过装皂角的陶罐,嘴里念叨着:“一硝二磺三木炭”手指蘸水在炕席上写着。
75:15:10。
“给我两天,我能配出炸履带的火药!”
青年不语,夜风送来婴儿啼哭声与装甲车的引擎声掺杂在一起,令他想起漠北被匈奴焚毁的汉人村落。
他把自己珍爱的长枪组装好,轻轻抚摸长枪尖,把火绒、石灰包与硫磺块包好放进怀里。
林卓烦躁地掏出手机翻收藏的《天工开物》“硝石篇”而后噌噌蹿到前屋敲门大喊“胡掌柜!胡掌柜,我要木炭、硫磺,还有硝石!”
黑衣青年望着女孩翻飞的衣角,忽然想起漠北的沙狐,那小兽总爱在汉军埋灶时偷吃油脂,被发现时也这般炸着毛逃窜。
他犹豫一瞬,无声地解下腰牌放在窗台。青年长枪插地,灵猫一般便翻上了旁边的屋顶。
他蹲伏在棺材铺东邻的粮栈屋顶,瓦缝里还嵌着永明洋面的广告纸。西北方顺城街亮着昏黄路灯,灯柱上蓟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告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沧州商会民国廿二年立的旧碑刻。
他跃过几户屋顶,靴底在青瓦上踩出一点灰白,正下方是振华烛皂厂的后仓,两个守夜的伙计正就着马灯赌骰子。
“四五六!通吃!”
吆喝声里,青年已翻过屋脊,靴尖勾住清风楼飞檐的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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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兽首。这座嘉靖年间的钟楼顶层架着日军探照灯,光柱扫过卫河水面时,惊起滩涂上一片野鸭嘎嘎叫。
青年贴着砖墙阴影滑落,墙面的弹孔里还卡着半枚变形的79枪弹,三年前热河义勇军在此阻击过日军先头部队。
他闪进书铺街暗巷,腐臭的污水沟旁堆着煤渣,正好掩住身形。
前方顺城街传来履带碾过条石的“咔嗒、咔嗒”声,九四式装甲车的车灯刺破夜幕,在石板路上拖出两道惨白的光带。
黑衣青年的靴底踩过煤渣,腐臭的污水漫过脚踝。二十步外,九四式装甲车正卡在腌菜缸碎片里打滑,履带齿缝里绞着烂白菜帮子,空气里浮着酸臭味。
四个伪军骂咧咧地围上来,领头的胖子一脚踹翻箩筐:“他娘的,谁家腌菜搁路边!”
沧州土话混着酒气喷出时,青年已摸到车尾。甲叶擦过散热格栅的声响,被装甲车引擎轰鸣吞得干净。
“太君!履带卡住了!”瘦高个伪军弯腰查看底盘,后颈突然一凉,环首刀尖从喉结透出半寸,血珠子顺着刀背血槽滴在青条石上,声都没出就软倒了。
车内日军驾驶员推开头顶舱盖,刚探出半截身子,一包石灰粉“噗”地在眼前炸开。
“目が潰れた!(眼睛)”惨叫声中,青年左手扣住舱盖边缘,右手长枪毒蛇般钻入观察窗缝隙。
“扑哧!”六寸枪尖穿透驾驶员左眼,脑浆溅在车长脸上。
车长刚摸到车载机枪扳机,硫磺块裹着胡掌柜棺材铺的葬仪火引子,是浸透松脂的麻丝,顺着散热格栅滑入引擎舱。汽油蒸汽遇明火‘轰’地爆燃开了。
“炎上!(起火)”炮塔机枪手撞开后舱门滚出来,南部十四式手枪还没拔出,喉管已被环首刀割开大半。
青年顺势蹬着尸体跃上车顶,长枪贯入炮塔旋转齿轮缝隙,铸铁齿轮“嘎嘣”咬住枪杆。
剩下三个伪军终于察觉不对,三八式步枪刚端平,青年已翻下车底。刀光贴着石板路扫过脚踝,两条人腿齐膝而断。
领头的胖子伪军瘫坐在地,哆嗦着去抓手雷,却被自己的血滑了个趔趄。
“好汉饶……”
环首刀扎进胖子张开的嘴,刀尖从后脑透出时,装甲车油箱终于炸了。
青年拽过尸体挡在身前,气浪掀飞了他的束发皮绳。
沙尘飞溅入眼角的刺痛让他想起漠北,狂风裹着细沙,铺天盖地追着骑兵,经过沙暴的夜晚,星辰会格外的亮。
总有胆子大的沙狐偷偷地舔着辎重车的羊脂罐。或躺或坐的马上悍将,都默契地装作看不见。
偶尔有声响,那小兽就被惊得炸开尾毛,在火光中丝丝分明。
他摸摸自己飞散的头发,从袖口拉出一根皮绳系上了。
燃烧的汽油顺着排水沟蔓延,把沧县站的霓虹灯牌映得血红。
车站月台的哨音刺穿夜幕时,青年翻进暗巷的身影正掠过水洼。
远处清风楼顶的探照灯乱晃,光柱扫过煤堆,只照见几只惊飞的夜枭。
而棺材铺里,林卓终于惊起了胡掌柜。胡掌柜独腿蹦进后院时,林卓正用烧火棍掏灶坑找木炭。
大运动裤上沾满了灰,脑门竖着撮呆毛,脸灰扑扑得像只钻进灶坑的猫,刚被人掏出来。
“三更半夜要硝石硫磺,姑娘是要开爆竹坊?”胡掌柜烟袋锅敲着门框,眼睛瞥向空荡荡的东厢房。
林卓抓着烧火棍急躁地敲着地面:“您就当我要驱邪!”
胡掌柜腮帮绷出青筋:“驱邪?驱哪门子邪?”
他眼睛扫过东厢房大门,原本挂在上面的鱼鳞甲也不见了。
远处骤然炸起闷雷般的轰响,林卓手里烧火棍“当啷”一下掉地上了。
“他跑了!他自己跑去找日军了。”
林卓突然带着哭腔跺脚,“那个榆木脑袋想要烧了铁王八,他着什么急?知己知彼还没搞明白……”
胡掌柜猛退半步,后腰撞上了打棺材用的柏木板材。
他有些着急地摸摸腰上的钥匙串,铜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先跟我去地窖……”
6. 第 6 章
“砰!”
传来重物坠地声。黑衣青年翻过屋顶,鱼鳞甲上挂着冰碴似的碎玻璃,左臂伤口渗出的血滴在青瓦上。
林卓扑上去滑了个踉跄急问:“你中枪了?”
青年若无其事地进了东厢房,在灯下扯开甲胄,看到露出肩头三寸长的豁口,浓墨一般的一字眉斜斜一挑“箭伤。”说完,他呲着大白牙一乐,竟像是什么高兴事一样。
林卓:“……”
这分明是装甲车崩飞的铁片所割。
青年很是平静地陈述:“某宰了只铁王八。”
林卓:“…………”
我想说你宰地好,你六六六……
她想滔滔不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最后还是冲他伸出大拇指,咱还是先看伤口吧。胡掌柜独腿支撑的身形微微前倾:“箭伤?”
手指轻轻捏起伤口边缘上的装甲车小铁片:“这玩意比箭毒木汁还腌臜。”
林卓伸着脖子看,听胡掌柜说完就惊呼一声:“破伤风?哎呀,要打疫苗,现在没有破伤风的疫苗吧?怎么办?”
她急得转一圈:“对,清创,先清创。”说完就扑到炕上,掏消毒湿巾,这是75度的酒精,总归是管用的吧。胡掌柜见她拿一小块白布凑上来,抬手挡住了:“先去烧水,清洗伤口。”
说完独腿蹦向前院铺子,从神龛后的暗格里,摸出半瓶红药水,他想了想,又放回去了,再摸出半瓶烈酒回东厢房了。青年见胡掌柜抓着一个葫芦状的瓷瓶子,眼神一闪,他闪电般抓住胡掌柜的手腕,看他虎口的老茧:“棺材铺掌柜手上不该有茧子。”
胡掌柜:“难道穿甲胄年轻人就能这么勇猛?”
青年又呲出大白牙。
“哐啷”一声,夜色里传来林卓在厨房打翻滚水的惊叫声,远远的,卫河方向装甲车的轰鸣,也逐渐清晰可闻。片刻,林卓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指甲缝里黑乎乎的,还嵌着木炭碎屑呢。
她又跑出去洗干净手,硬着头皮用指腹碰了碰鱼鳞甲的接缝,暗暗咬着牙,这活她不熟啊,但是基本流程还是知道的。
甲片的表面附着一层薄灰,血迹在凹槽里嘀滴嗒嗒往下流,用棉布擦上去直打滑。
林卓神情严肃,一点点地清理着伤口。
偶尔洗下手,铜盆里的血水晃得人直眼晕,也烫得她直咬牙。
昏黄的灯光把青年左肩胛照得发青。
三道铠甲系绳在脊背投出扭曲的影子,灶坑深处突然爆出炭火炸裂的噼啪声,未燃尽的碎渣滚到砖缝,像只暗红的眼睛。
胡掌柜的烟袋锅子在门框上磕了磕,磕出一串火星子。
他独腿支着身子,拇指反复摩挲着烟嘴处的螺纹,铜器包浆被蹭得发亮。一下下的刮擦声,混着灶膛余烬的细响,把满屋的血腥气都压下去一些。
林卓急躁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安定下来。
片刻后,就听见巷口传来三急两缓的敲击:“梆梆梆-梆梆!小心火烛——!”胡掌柜的烟袋锅子猛地磕在门框上,这是“装甲车队遇袭”的确认暗号。
他眼睛眯成缝,借着灯光细看青年甲衣裂口,煤油灯光漏进甲衣夹层,豁痕边缘呈放射状凹陷,梅花状凹坑中间赫然嵌着一枚柳丁头。
忍不住叹出口:“后生可畏!”
胡掌柜心里已然有了底,烟袋锅“嗒嗒”地敲着炕沿,他决定立马就送他们走,再晚怕是来不及了,鬼子的速度快得很,尤其是这后生干掉了一个装甲车的巡逻小队。
胡掌柜极其严肃地对着二人说:“不出一个时辰鬼子必是封锁全城,你们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他独腿蹲在灶台边,用烧火棍在地上划拉线路图:“从这下去,顺地下排水道走三百步半,瞅见铁栅栏就右拐进狗洞子接着走。”
他烟袋锅敲了敲南运河捷地闸的位置:“到这岔口改撑舢板,船在芦苇荡东北角扣着,船底用黄泥糊了个‘王’字。
鬼子明儿晌午要运高粱过闸,你们借机冲出闸眼。
记住水柱子起来时憋足气,苇杆子通气口咬死了。过了老石碑口,拿这个当船钱。”胡掌柜从裤腰掏出枚穿孔铜钱,“给摆渡的看钱孔朝左,他会问‘撒几网’,答‘就响午一网’——响午就是接应的同志。
到泊头镇龙王庙,手拍香案,三长两短。供桌下有俩麻袋,你们扮成贩枣客。要是初九丑时前没等到人…”他独腿蹦到门后摘下半扇腊肉,“把这挂枣树枝上,自有人带你们钻铁道涵洞。你们收拾一下,现在就走水门!”
林卓手忙脚乱地换好自己原来的衣服,穿旗袍不方便。胡掌柜掀开铁锅,露出青砖砌的排水道:“这是庚子年联军修的洋沟子,直通南运河捷地闸口。
猫腰走三百步,见着铸铁栅栏往右钻狗洞——那洞是去年二十九军工兵营炸的!”记住遇到岔道永远选苔藓多的,水鬼不爱呆阴凉地。”
他最后把环首刀插回青年腰间,突然换成河北土话:“过闸时甭搭理浮尸,那都是鬼子套人脸的烂棉袄!”说完独腿一蹬,就把两人送进暗流汹涌的水道。
林卓刚憋住气,火折子的黄光就被暗流扑得只剩绿豆大一点。青年左手攥紧她腕子,右手反握环首刀在石壁上刮出火星——滋啦一声,刀锋卡进砖缝稳住身形。
水道分岔处,左边石壁挂着黏糊糊的苔藓,右边却光溜得像抹了油。
林卓刚要往左钻,青年一把扯住她后领,刀尖挑起苔藓下一截铁丝,那铁丝连着个铃铛,锈得只剩半个壳。“苔藓是人糊的!”他唇语比画,火星子溅在右边水道:真正的青苔该长在阴面。
林卓挤挤眼睛,晃晃头,甩出一圈水珠,她头晕。牛仔外套吸饱了污水,领口铁质按扣勒住林卓的喉咙。每走三步就得提一次右肩,胳膊内里加了一层绣片,此刻泡涨后像挂了袋湿水泥,缝线在脖子上勒出两道红棱。
青年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加重,腐臭味里混入一丝铁腥,林卓的膝盖撞到沉在水底残破的弹药箱,惊起十几只透明的盲虾。这些常年不见光的生物挥动着螯足,在火光里折射出玻璃似的碎光。
前方顶板陡然压低,她躬身时后脖颈擦过石壁,绒状的水藻成片的剥落下来。被柴油染黑的水藻毯下,藏着青灰色的贝类生物,斧足张合间吐出细沙流。在壳边堆出一个微型三角洲。
水流在前方三米处变缓了,林卓的鞋底擦到了沉积的泥沙。水面从大腿根降到膝盖时,心跳声在耳膜嘭嘭嘭嘭地响起,
心脏猛烈跳动着,一下一下顶起她的体恤。林卓缩着脖子躲避顶部垂下的铁丝网,牛仔布摩擦着后颈,像有把滚烫的砂纸在搓着皮肤。
她紧紧地闭了下眼,压下泪意,还是忍不住想哭!
青年后腰里别着环首刀,一手攥着林卓的胳膊,把耳朵贴在铁丝网上,停顿了一下。
林卓被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吓了一跳,连忙放缓呼吸,尽量压下声音,二人在污水里走了一会儿,待火折子将要灭时,前头猛地灌进一股腥风。
青年蹬着石壁一冲,林卓脑袋刚出水,就被浪头拍在舢板帮上。撑船的老曹看起来圆墩墩,他咧嘴一笑:“三斤四两青鱼?”
“鱼刺卡了喉,得换枣木炭焙!”林卓咳呛着按胡掌柜教的回答,嗓子眼还呛着水,她浑身抖着想呕,呕不出来。
老曹圆润的身材极其灵活,单臂向后竹篙一挑,麻袋里滚出两身粗布褂:“套上!鬼子汽艇刚巡过二道湾。”
“嘭”的一声,东边骤然爆起一颗照明弹,青年一把将她按进芦苇丛里。
94式装甲艇的探照灯扫过水面,有人站起来用望远镜观察四周,探照灯扫过一圈水面,人缩回去了。
林卓仰着头躺在水面,她现在不冷了,在水里好像感觉不到冷。
耳鸣声像卡壳的防空警报在颅骨里打转,她不适的左右侧着头。之后,就像具浮尸,随着水流,轻轻的一下一下的撞着芦苇秆子。
她觉得眉心发热,手心发烫,甚至心脏也跳得更大声了。“我发烧了。”她心里暗叹,又想起自己有布洛芬。
青年带着河水腥气的手掌覆上她额头,体温透过冰凉的水传来,林卓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星光下忽闪。
梦耶幻兮?
她开始数探照灯,一次、两次……当探照灯扫过第七次时,小肚子胀痛突然尖锐起来,原来人在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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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括约肌比大脑先举白旗。远处装甲艇毫无征兆地拉响了汽笛,她猛地蜷缩。膀胱终于失守,热流顺着大腿内侧渗进冰凉的河水。
林卓脸蛋发热,不敢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羞耻感让她彻底清醒了,原来穿越最大的馈赠,是让人在屎尿屁里确认自己还活着。
探照灯扫过河岸,两只白鹭从折断的芦苇秆上飞了起来。第一只撞上装甲艇旗杆的旭日旗,翅膀扇落了旗面凝结的露珠;第二只左爪勾着片菱角叶,在光柱边缘划出几道银线。艇首的炮管上夜露正汇成水线,顺着散热纹滑进昭和九年铸的铭文凹槽里。
林卓右侧身体僵硬的挺着,是右小腿肚抽筋了,一直蔓延到脚背,她咬着牙死命的蹬开痉挛的筋,一下又一下。疼得眼泪哗哗地流,下巴颏潜进水里,“扑哧”一声她突然笑了出来,在水里流眼泪,谁也看不见。
手背被苇叶拉出了血线,在掌纹分叉处凝成米粒大的血珠,滴入河水,随即消融不见了。老曹眼角余光扫过飘散的菱角壳,三年前的中元节,这条河道还飘着放河灯的采菱船。戴斗笠的妇人用红绳绑菱角,孩童趴在船帮上摸田螺,水波能照见云影。
现在,那些船板正卡在日军水下铁丝网里,长满青黑色的贻贝。
几个小时似是一晃就过去了,林卓在这几个小时里,一直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动画片,每想完一部就以‘那兔’结个尾,好像这样能给自己加些勇气似的。
当晨雾裹着腥气漫过南运河捷地闸口时,林卓的头发稍已凝满了露珠,一动就像下雨一样哗啦啦直掉。
她的牙齿不受控地打颤,舌尖尝到铁锈味,牙床咬得太紧,渗血了。
她呸呸吐了几口,忽地朝青年龇牙一笑,一嘴的血,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恶作剧一下,要吓人家,她甚至想大喊大叫,到底是忍住了,同时心里有一个小人在骂,你是不是有病。
青年只默然看着,然后扯下一根箭囊系带,将浸过松脂的皮绳塞进她齿间。“弩阵齐发时,新卒常嚼革索。”他食指叩了叩自己眉上旧疤,那是元狩二年河西战役,汉军强攻匈奴车阵留下的箭镞擦痕。潮湿的皮绳混着血腥咸味在口腔化开,像含了块未鞣制的生牛皮。
突然舢板一震,船上三人立即把目光盯向前方水面。此时的她也顾不得嘴里这古怪的口感,紧盯着五十米外的闸口,青年则半跪在舢板底,长枪插在船帮渗水缝里,面无表情地对着三百步外的装甲艇。
“哐当!”闸门铁链猛然绞动起来,惊起苇丛里的白鹭。装甲艇的昏黄光柱刺破了青色的晨雾,光柱劈在一艘采菱船上。穿蓝布衫的妇人刚抬手遮眼,机关枪喷出橘色火舌。木屑混着菱角漫天飞溅。
青年五指扣进船板,指节白得发青,凶兽一般盯着那喷火的巡逻艇。“狗日的!”老曹怒骂,渔叉狠狠扎进淤泥。
装甲艇已调转机枪,子弹在水面犁出两排白沫,追着抱木板逃生的渔民。有个半大孩子刚冒头,日军抽出将校军刀劈砍,砍飞了他半个天灵盖。血色浑着螺旋桨搅起的河底黑泥,混成一股黑红的污水,向林卓蔓延过来,她的眼睛迅速充血,瞪着前方的巡逻艇,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嚎叫。
青年扫一下雾蒙蒙的四周,眼睛死死盯着巡逻艇,从上到下,看得仔细,当又一个落水者被螺旋桨卷成血沫时,他反手拔出长枪。“憋气!”他突然把林卓按进河底。
冷水灌进鼻腔的瞬间,她疯狂地计数:自己闭气的极限是一分半。一声闷雷炸起水花,老曹用渔网裹着□□顺流而下,日军的观察哨转向了爆炸声,青年趁机潜到装甲艇右舷。
林卓数到十五秒时,一股水浪直击她的身前,她被掀起一个跟头,开始在水中翻滚转圈。
青年的枪尖精准挑断传动皮带的瞬间,帆布层撕裂的刺啦声混着柴油机骤然拔高的嘶吼,整条船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般震颤。
皮带断裂的爆响还未消散,失去平衡的螺旋桨便在河底暗桩上刮出金属扭曲的尖啸。“八嘎!”艇长推开机枪手扑向船舷。
青年甩出腰间牛皮索,索头铁钩卡住艇侧锚链孔。他借力腾空时,长枪毒龙一般刺入观察窗铁栅栏直接送进艇长右眼窝。
7. 第 7 章
林卓冒出水面时,正看见青年猿臂勾住炮管,双腿绞住挣扎的副射手脖颈。装甲艇像被刺中要害的野猪般打着横,撞上了国军遗留的沉船障碍。
老曹的舢板顺爆炸气浪冲出闸口,船底“王”字黄泥被弹片刮去半边。青年一枪挑开艇舱燃料管路,炽热的子弹擦着他脊背飞过,在油污斑斑的甲衣上犁出三道白痕。
林卓的眼前出现一片黑色油污,还有一大片浮在巡逻艇一角的水面,她灵光一闪,大声嘶喊着指向油箱位置:“油,油,点火,炸它!炸它!炸了它!”
青年有感应般即刻转头,随即从尸身拽下一颗手榴弹,这个东西他认识,还抢过一颗。他握着手榴弹跃入河心的浮尸堆,那些被机枪打烂的尸首,此刻成了最好的烟雾弹,他拉开引信,看见有火花,抬手扔进那片油污里。
“嘭”的一声,腾起一股火焰,在河面迅速蔓延。
片刻后,老曹篙尖铁箍“叮”地咬住青年的腰带,把他拉上了舢板时,燃烧的装甲艇侧舷已没入水面,残存探照灯无规律地闪烁着,短、短、长,将雾气照成惨白的竖琴弦。
老曹铁钩般的五指钳住林卓的后襟,浑浊的河水从她外套渗出褐黄水渍。
林卓呛着水看见青年的青铜兽面护心镜裂成三瓣,左肩胛骨处露着贯穿伤,边缘金属泛着青黑色。她也顾不上咳了,急忙上前查看,青年脸色惨白,嘴角渗血,眼睛倒是亮得惊人。
手上的长枪依然握得紧紧的。
林卓伸着手掌想碰又不敢碰,脑子急速运转:先清创,可能还要取弹,要是内出血得有三七,可能需要手术。老曹看她一副慌乱的样子说:“姑娘别急,现在去急救。”说着便撑篙疾滑。
南运河在此处拐出三道芦苇荡,他撑篙的轨迹忽而蛇形忽而折线。“抓稳船帮!”老曹闷雷似的低喝。河湾西岸的枯柳林里闪过三短一长的马灯信号。
老曹倏地掉转船头扎进芦苇丛,船底龙骨擦过河蚌壳的声响,惊起夜鸹扑棱棱飞上夜空。地下党联络站原是光绪年间的河工物料库,青砖拱顶长满地皮菜。
老曹掀起水井轱辘下的暗板,霉味裹着石灰粉扑面而来。林卓摸到墙上成排的蜡封竹筒,这是冀鲁边区各县的水位情报,实为兵力部署密报。
青年的长枪卡在台阶石缝里,枪杆错金螭龙映着墙角搪瓷盆的血水。
老曹从暗格拽出急救箱,箱上的铜扣在煤油灯下泛着哑光,箱内的止血钳与手术剪按使用频率排列在里面,有红药水、碘酊、白酒和缴获的日军止血棉,还有一罐酒精棉球,蜡封完好。
青年喘息两声,左手突然抠进墙面的蜡封竹筒堆,五根指头陷进民国二十二年的蓟运河水情简报。竹片爆开的脆响让老曹颈后肌肉一紧,那是边区交通员用命换来的情报,此刻却碎裂了,篾条扎进青年掌心。
老曹手里的瓶子悬在盆沿上方,停顿一下,接着倒,搪瓷盆里的蒸馏水是每天从教会医院锅炉房偷接的,以备不时之需。水柱精准地穿过晃动的波纹,水面倒映出青年模糊的头。
地下室霉斑点点的土墙上晃着三盏煤油灯,墙角洋铁盘里还堆着一瓶瓶蒸馏水。林卓跪在条凳拼成的临时手术台前,青年玄甲缝隙里渗出的血不是鲜红,而是混着柴油的紫黑色。
她先清理擦拭甲胄上的脏东西,锃亮的护心镜裂痕边缘刻着一个扭曲符号,像甲骨文‘狼’字的变体。“这是霍去病西征军的狼符,”老曹用镊子夹起酒精棉,“河西走廊出土的汉简上见过。”
青年瞳孔闪了闪,双目合上,悬挂着的腰牌落在阴影里,谁都没看见。
林卓扯开一包止血棉,开始小心地擦左肩的伤口边缘,发现他肋下还嵌着半片螺旋桨叶片,锯齿状的黄铜边缘已经烫卷了。
老曹盯着螺旋桨叶片麻爪了,额头冷汗直冒,他治不了,去年保定的一名同志过检查站时,被日军刺刀刺到小腹,其他同志营救回来,人还是没留住。
他抓起碘酊瓶子,蘸棉球在螺旋桨叶片周围画了个圈:“红汞和碘酒犯冲,只准用这一样!”又摸出半瓶烧刀子,淋透棉团按在青年肋下:“棉花絮子进肉里得烂疮,要倒上酒……”最后用绷带缠绕叶片底部防止它晃动。
说完开始检查青年胸口和其他部位。林卓点着头,小心地给伤口周边清洁,前后伤口都清洁好,往里塞到酒的新棉,她知道这一步是止血,应该要加压,外面得缠上布。
在老曹的帮助下,给肩部裹上布条。
老曹查完其他地方,没有发现外伤,他仔细看着青年的脸,脸色变白但目光炯炯,手上还握着长枪,老曹用听诊器发现青年呼吸音似有减弱,他从脖子里面拽出一块怀表,看下时间然后仔细盯着青年的瞳孔。
老曹心里叹息,思索一下还是对着二人说:“他需要手术,这个螺旋桨叶片得取出来,得用双爪钳拔,还得拿烙铁烫脉止血。”林卓手指一颤,做手术?
突然想起这个时间点,青霉素、盘尼西林应该还没有吧?
老曹继续说:“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血管,胸口这可能有内伤了,天津医院是进不去,沧县内的教会医院,新来一个外国医生,听说那洋大夫在西班牙战地医院待过,也许能做这个手术,现在得把他转到医院去,不然……”
他没往下说,林卓已经知道了,她急忙点头:“送,送教会医院,现在送吧。”她声音带着祈求。老曹郑重点头道:“送,现在就送。”
林卓:“那路上……”,她没说完,老曹立即说:“这河里就一个铁王八,鬼子们在县里得着信往过赶,最快得三个小时,现在就走,到了沧县里正好趁鬼子开始乱了,咱们正好进医院。”
林卓忙不迭地点头。
铁皮桶里的火炭噼啪炸响,老曹掀开暗门,煤油灯的黄光在青年脸上蒙出一层昏黄的雾气。林卓看见他咬肌紧绷如石,但握枪的手仍稳稳的。
“搭把手!”老曹从板车底抽出两根槐木扁担,浸透桐油的麻绳在车架勒出深沟。两人将青年挪上铺着苇席的拖板时,他肩甲磕在车辕上发出闷响,血痂裂开的口子里渗出新血,将纱布晕染成褐斑。
板车轴承虽然抹着驴油,但驶过青砖地缝时,吱呀的声响简直像钝刀刮骨,极为刺耳。
林卓攥紧车尾防撞的草垫,掌心被苇秆刺出血珠。
青年惨白的脸色在她面前晃着,林卓感觉这几步路怎得如此得长。
终于到了河边,舢板顺着退潮冲进主河道时,青年半边身子歪着,长枪依然在手,林卓咬咬牙伸手握住他拿枪的手。
他微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寒光射在林卓脸上。
林卓“……”你就是射刀子我也得说。
她声音低沉“长枪和刀一会放到胡掌柜那,我们要去医院,不能随身带着。你必须去医院的,不然会死。”青年盯着她的脸,没有动静。不知是不是没听懂。
林卓:我就当你听懂了,她接着说:“你身上所有零碎的小东西都掏出来,等进了手术室,医生会脱衣服,方便治疗。”
青年“咳咳……”张嘴一口血喷到林卓脸上。
林卓:你不愿意也不能喷人啊!她急喊:“曹大叔,曹大叔……”
老曹撑篙飞划,闻言回头:“按住他尺泽穴!”
林卓脸上还滴着血,她扎着手急问:“尺泽穴在哪?”
老曹一指肘窝:“这里!”林卓四指按上去,用劲压。青年“咳咳咳……”又喷出一口。
林卓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血水往下淌,一半是急得一半是吓得。也顾不上擦。她用力按着他的尺泽穴,焦急地看着水面,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医院。
“叮”一声响,半块金饼子扔到林卓怀里,然后滑落到船板上,青年脸色惨白,嘴上沾血,手却又稳又准。“叮叮叮”青色玉佩、白玉小瓶子、桃木符、一个皮囊,一个金色的老虎,一枚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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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卓看着跟前这堆东西,再看看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的他。
她迅速地把运动裤的腰带又系了系,她和青年从胡掌柜那走时都穿自己原来的衣服,这样走路更方便。她把跟前这堆东西捡起,顺着卫衣大领口都扔进去,在肚子上鼓出来一堆,这样就不会丢了,手拎着还是不保险。
她快速地收拾完,再看青年,他半靠着船,眼睛微闭,一动不动,林卓凑上前去盯着青年的脸,此时是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晨雾已被阳光驱散,洒在青年的惨白的脸上,形成一道光晕,林卓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他好像没有呼吸了?
她伸手在他的鼻间停留,好像没有出气?她把手使劲在衣服上蹭蹭,又探上去,还是没有出气。
她急忙爬到这人身前,脸凑过去,侧耳在胸前听,好像也没有心跳,她又抬手放到颈动脉,闭上眼睛屏蔽一切杂音杂念,仔细感知,她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
她一泄劲差点趴到他身上,急忙抓着他的胳膊再压尺泽穴,手指头因为太用力都发白了。她像能抓着他的命一样,使劲地抓。脑子疯狂着念着,不能死,不能死,掌心的血顺着手腕滴到了手链和白甲片上。
晨光似扭曲了下,犹如实质般穿进了她的身体,林卓无知无觉,脑子还在疯狂地念叨,不要死、不要死……她的身体似乎成了一个隐形的黑洞,吞噬着阳光,撑竿的老曹似有所觉,回头看到一片光晕,两个身形在光影里扭曲。
老曹一呆,自己眼花了。
远处传来“砰”的一声,老曹机敏的撑竿一拐,一棵柳树枝条探了过来,停在光晕边上。
老曹又一呆,这里什么时候有柳树了!哪来的?我没走错路。他又往前划了两分钟,柳树枝竟然一直探在他们的船上,似乎是从虚空中垂下来的。
老曹毛了。GM党人,无产阶级,不信这些,他胡乱地在圆润润的身上划拉一下,掏出一把枪。
他抬着枪比画一下,柳树枝条,在阳光下如翡翠般清透。
“你走开,走开,别害人!”
他一手拿着撑杆挥了一下,到了没敢碰柳枝,大声催促:“什么玩意,滚开,快走……,”一没留神,舢板“嘭”一声撞到了岸上,老曹手忙脚乱地稳住小船,再回头,柳树枝条没有了。
林卓和青年两人也被惯性带得往前一冲,两人好歹稳住身形,都抬头看老曹,老曹也在看两人:没有异样,刚是错觉?
不能啊,我老曹在这地界潜伏了四个年头了,什么鬼子没见过,老子GM意志坚如磐石。什么怪力乱神都通通退去,老子道心坚定。
“曹大叔,到岸了,刚吓死我了,他刚才好像都快没气了,这会儿又好多了。”青年脸色仍然苍白,但好歹有了热乎气,眼睛也睁开了,正瞪着林卓,刚林卓被船惯性带得一脑门撞他下巴上了。
他龇牙咧嘴的揉下巴,暗道:这女郎的脑袋怎比狼脑壳还硬。他不由得瞪人。
林卓看他有精力瞪人了,高兴得扬着眉头,挺着小肚子,现在她衣服里装着一堆他的小物件,抬手还有些沉。手探过去摸他的颈动脉,青年没动,任由她摸脉。
老曹胖脸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看二人,然后利索地调船,抽木板。心里也暗道:也吓死我了,我这双眼睛怎么会看错?
他心里惴惴不安,动作却灵敏不乱,掏出怀表看看,催促二人:“快,二鬼子巡逻队要过来了,小心着点,别碰到腰,眼睛看着点。”
排水道出口藏在一片阴影里,那是上面的石板被阳光切成了锯齿状,老曹拽二人进了排水口,五米外伪军的皮靴正踩过暗门顶部的石板。
“尿壶。”老曹用气音示意,林卓屏息咬着牙提起一个铜壶。当伪军哼着《何日君再来》走近时,她闭着眼将尿液泼向墙角的耗子洞。
骚气混着地沟酸味炸开,伪军咒骂着踢翻一个破陶罐,枪托砸墙的震动让顶板灰簌簌落在青年眼皮上。
8. 第 8 章
木板滑入暗河,老曹一手拉着木板,一手不知从哪摸出一片高丽参塞他嘴里了。
林卓看见他喉结滚动着吞咽参汁,睫毛上的灰土随着轻颤。
老曹咬着手电筒,光束里漂浮的孑孓像满天星斗,光线一扫照见石壁上用刺刀刻的‘昭和九年检’。
当林卓第八次撞到突起的闸门铁环时,胡掌柜的棺材铺暗道口终于在前方出现。
转角处的砖缝渗出阴风,二十米外的棺材铺暗道门上挂着生了锈环。
三短两长,老曹叩响门环。
片刻,门开的一瞬间,林卓闻到浓烈的松脂味。胡掌柜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胡大叔,我们又回来了。”林卓说话不由带着哭音。
胡掌柜:“出了什么事?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看到了木板上的青年。
老曹:“这个年轻人,干掉了小鬼子巡逻艇,伤得重,得去医院。”
老曹手电筒的光柱照在青年的腰上,螺旋桨甲片泛着白光。
胡掌柜一愣,然后眯着眼睛看青年的伤势。
老曹在一旁说道:“狗日的鬼子,恐怕又要清淤了,得提前安排。”
胡掌柜点点头,对着老曹做了个手势,老曹放下木板看眼林卓和青年后,掉头往排水道出口走去。
林卓:“哎,曹大叔……”
老曹背对着他们,挥挥手,胖乎乎的身形踏着水声渐渐走远。
胡掌柜沉声响起:“现在耽误不得,先从地道去博济医院。”
随后问青年:“可能行走?”
青年抓枪的手暴起青筋,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林卓吓一跳:“小心,腰那,不要碰。”
青年转了个身,对着二人点点头。
胡掌柜对着二人说:“上来,走地道。”
一瘸一拐的身形在前面快速划着地面,发出嚓嚓的声响,边走边说:“你二人要换个新身份,等下给你们拿衣服和通行保证书。”
三人回到了东厢房,片刻后胡掌柜拿来两套灰布衣裳扔在炕上,布料浸过臭豆腐汁,臭味呛得林卓干呕。
“防狼犬”
青年捡起镖师行头,青布绑腿、牛皮护腕、腰牌刻着“天津会友镖局丁亥字号”。
拿起“持枪证”上的沧县警察局钢印,他竟然有力气笑:“仿得比匈奴金印还糙。”
林卓看他腰上的螺旋桨甲片都肝颤。
“够糊弄二鬼子了。”胡掌柜甩来本泛黄的《沧州商会会员录》,
1934年版第47页夹着林卓的新证件,‘博济医院见习护士林淑兰’。“先藏着,上面缺照片,找机会去照一下”。
林卓攥着护士证忍不住有些发抖:“教会医院,日军会不会重点查……”
“博济医院地下室通着老漕帮的私盐道,院长史密斯上个月心肌梗死没救过来,现在是我们的人代管”。
他眼睛瞥向青年,“于嫂会给你编好值夜记录——上周林镖头护送药棉从天津来,被流弹擦伤住院”。
远处传来犬吠,胡掌柜突然停住。
静默中三人呼吸交叠,青年甲叶轻响,林卓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林卓对着掌柜小声地说:“胡大叔,这些武器,要先放在您这吗,医院带着方便吗。”
“带着吧,医院比这里安全,于嫂会安排。”
进了另一条地道,这里的污水也不少,林卓死死咬住嘴唇,推着木板,青年侧着趴着,尽量不让污水沾到身上的伤口。
暗渠石缝里似是缠着女尸的长发,漂白的教会护士服上“博济”二字还隐约可辨。
“哗啦”!
胡掌柜猛拽木板靠一侧,头顶铁栅外晃过伪军皮靴。
阳光透过排水孔,在青年脸上投下囚笼般的栅影。
一泡黄尿顺着栅格浇下,淋在林卓发梢,她攥紧的拳头被青年铁钳般的手掌压住。
“丁零……”伪军腰间的铜哨落地,正滚进暗渠入口。
三人屏息听着伪军骂骂咧咧走远,渠底老鼠啃啮的声音格外清晰。
爬出枯井的那一刻,林卓险些瘫在青砖地上。
边上一个大水池子,长满的荷叶。池里游着一条条红鲤鱼,教会医院哥特式尖顶在阳光下像柄悬颅的剑。
青年突然按住她后颈扑进草丛——两名日本宪兵正牵着狼青犬沿着医院外墙巡逻。
“汪!汪”
狼青冲着墙里的草丛狂吠,宪兵停下目光穿过铁栅栏扫向水面。
青年两指放在唇间,一阵低沉的似野兽嚎叫响起。
两条狼青顿时收声夹尾,哆嗦着蹭宪兵裤腿要逃。
“八嘎”!宪兵踢开狼青,三人已借机闪进医院侧门。
浓烈的消毒水味传来,于嫂的白褂子飘然而至,胸前听诊器挂着十字架:“林镖头是吧?你现在马上要去手术室,除了枪伤还验出胆囊炎,化验单在207病房”。
几人动作迅速,青年被安置在诊室病床上,胡掌柜站在窗帘后盯着外在,日军搜查队的挎斗摩托“轰隆隆”的驶过街道。
“他要作手术了。”于嫂淡淡的说。
胡掌柜独腿站在门缝处,最后瞥了眼青年:“漕帮码头第三条船,记得那是你常跑的船。”青年躺在病床上点头,随后被推进手术室。
林卓身上还滴着水,发出熏人的臭气,她似乎没闻到,失神地靠在手术室对面的墙上。
于嫂走到臭气熏人的姑娘跟前轻声说:“先去洗洗换衣服,手术至少得一个时辰。”
林卓沉默得跟着于嫂进了洗浴室,洗干净后换了一身护士服,继续在手术室门口等着。
大概一个多小时,手术室门开了。
“手术很成功,”陈医生摘下口罩,扶扶眼镜,和蔼的对林卓说。
林卓点着头给陈医生鞠了一躬,陈医生笑笑,双手揣在白大褂里走了。
午时刚过,博济医院住院部的铁门被砸得哐当作响。
林卓攥着体温计的手一抖,玻璃管里的红色酒精柱停在102华氏度。
于嫂拍拍她胳膊。
“通行保证书!”日本宪兵踢开病房的门,林卓瞥见青年躺在病床上,腹部裹着浸透胆汁的纱布。
半个小时前于嫂从药房偷拿的吡啶黄粉末给染黄眼白,再用苦木树皮熬汁制造尿胆原阳性特征。
宪兵队长藤田的德国黑背军犬突然冲着病床狂吠,
林卓咬牙,手微抖着展开英文版《华北防疫条例》,
指着‘隔离规范’条款结结巴巴解释:“这人得了Icterusgravis(重症黄疸),会过人……”
藤田的皮靴急退两步,伪警察队长王二狗却掀开青年眼皮:“装病?眼白都……”
话音未落,青年喉间突然涌出混着苦胆汁的呕吐物,精准喷在王二狗藏青警服上。
林卓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慌了神,头顶的发根都竖起来了,她紧盯着王二狗。
王二狗脸色红紫,嘴角抽搐着在强行隐忍。
他恶狠狠地盯着青年,
青年低垂的睫毛上还凝着胆汁结晶,正随着喘息微微震颤。
“八嘎!”
宪兵队长猛得甩门而出。
“嘭”的一声,惊得林卓心脏狂跳,好像刚才它一直在休息,现在才活过来一样,使劲蹦蹦的跳,嗓子眼也发胀。
她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开,心脏自己跳出来了。
此刻医院外的马路上,五辆挎斗摩托正带着保安队挨户搜查。
保甲长敲着铜锣喊:“窝藏反日分子,十户连坐!”
铜锣上烙着‘沧县第三保甲’的片假名火印,赵伍德腰间皮套里插着联保切结册——那上面按着整条街住户的血指印。
林卓僵硬的站着,听宪兵的皮靴声咔咔的走远了。
她和于嫂快速的收拾病房、消毒,看看躺在床上的青年,闭着眼睛。
陈医生带着口罩进来冲两人摆手让出去。林卓一脸的忧愁,这个环境,根本做不到无菌,万一感染了……她攥着拳头,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脑子一团乱。
回到值班室,拿着笔无意识的戳着台子,瞥见值班室日历——7月7日被红笔圈出,墨迹晕染处依稀能见“滦东事定”的铅笔小字。
林卓侧耳,窗外五辆三轮摩托轰鸣而过,车斗里保安队正撕扯沿街店铺的“勿忘国耻”标语。
“咚咚“于嫂站在门口朝她招手,林卓懵懵懂懂地跟着于嫂巡了一圈病房,
开始在配药室跟着学习,于嫂将碘酊换进红药水瓶里。
“碘酊标签朝外摆,日本药监课每周要核查。”
学了一阵配药,又巡了一圈房,林卓又被带进病案室,里面的油印机隆隆隆地响着,
林卓脑子也在隆隆作响,她在于嫂的指导下学习‘伪造’死亡证明。
“枪伤填肺结核,刀伤写急性阑尾炎。”于嫂顿了顿接着说:“医院肺结核的死亡率有六成,最适合掩盖枪伤不愈引发的败血症。”
林卓看着泛黄的登记册显示,仅1935年6月就有47例‘意外溺亡’,实际是日军扔进运河的尸体。
林卓费劲地直起腰,左手用力地抓住抖个不停地右手,有些木然地站着。
眼前闪过浮在河面上的尸体,闪过血色混着黑色油污在水里翻滚的画面,自己就差一点就成了这病案上的‘肺结核’。
慢慢地鼻子开始发酸,眼睛涌出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此刻已懵掉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
从昨天凌晨到现在,一天一夜啊,这个梦可真长,像是过了一百年一样。
她不想当主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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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现代一个普通的女孩,上得还是城市学院,学得还是文物保护与修复。
家里有个老中医馆,几十年了只有爷爷一个坐堂医生,她对医学完全没兴趣,
小时候常年的身体不好,每年必住一次院,直到6岁了,屁股还是乌青的,那是打屁股针打得。
毕业后在父母和爷爷的念叨下,考进了博物馆在展厅讲解藏品,
爷爷高兴地喝了顿酒,林卓没敢告诉爷爷,她签的是劳务派遣合同。
拿着勉强够她自己生活的工资,扣了社保后真的是勉强,每天还是吃食堂,
吃饭有补助一块钱随便吃,就是有时候猪肉难吃得让人想投诉。
这是和同事吃饭时常说的话题,食堂用的猪肉肯定是国外进口的没排酸的肉,难吃的一批。
想着难吃的猪肉,林卓的肚子应景得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午间的钟声响了,林卓跟着于嫂去锅炉房旁边的小食堂吃饭,给人盛饭的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大娘。
她和蔼得看眼林卓,像是认识她一样说:“今儿窝窝头不大,是小茉莉那丫头团的,你多吃俩。
今儿还有白菜汤,你就着汤多吃点,好好吃饭才不生病噢,这年轻人底子比我们这些老梆子还不如呢,隔三岔五的就病一场。”
林卓张着嘴:“……”
于嫂碰了下她胳膊,递过去一个粗陶碗,温声说:“快去盛饭吧。”
然后朝老大娘一仰头,并没多说什么,拿俩窝窝头,盛碗白菜汤,带着林卓去外面的石凳上吃饭。
林卓是真饿了,啃了口窝窝头,嘴里直掉渣渣,掺着麸皮的高粱面窝头剌得嗓子疼,她干脆掰成小块放白菜汤里,呼噜噜的都喝了。
白菜汤就是用盐碱地的苦白菜加天津虾酱熬的汤,上面还泛着灰白泡沫,一点油星都没有,这是正经的减脂餐。
林卓盯着白菜汤的泡沫,突然想起穿越前食堂里那些泛着冷柜腥气的进口冻肉,原来无论哪个时代,难吃的东西永远都在食堂啊。
即便是难吃,林卓还是得问:“于大姑,我能给‘我哥’打点饭吗,他能吃饭吗……”
你哥暂时吃不了饭,能吃饭时也得吃病号餐,不用担心,一会儿你去看看,他状态不错,下午要接着学配药。”
吃完了饭,林卓的心也稍安定下来。
抱着洗完已经属于自己的大碗,摸着碗底‘博济医院丙寅年制’的铭文,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于大姑。
于嫂:“别紧张,放松。这院里现在没日本人,他们每月突击检查两三次,今天刚来过,这两天应该没事。”
林卓心里一突,想起沉水的巡逻艇还有昨晚的装甲车小队,她有些着急地问:“日本人会进来抓人吗?”
于嫂平静地看着她,眼里带笑:“会,还会找借口抢药,不过你和你哥是有正式身份的人,不用担心,你今天就住到宿舍,我都安排好了。”
林卓似放松了一口气,点点头。
她把碗抱在肚子前,走着走着有些纳闷地道:“怎么好像没吃饱?我吃了很多呀。”
于嫂看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年轻姑娘,嘴角挑起来:“晚上多数是土豆子,你多吃些,等周三跟我出去市场买些鱼和猪骨头,小仓库那有炉子,到时可以开小灶。
那时你哥应该能吃些软烂的东西了,你抽时间就熬些骨头粥,他好得也快些。”
林卓:“嗯,到时买些猪肝熬粥,能补血,大姑,这里的菜市场在哪,都几点开门。”
于嫂:“市集天亮就有人,从后门出去向左走,走个10多分钟,城隍庙街就在前头,周三我带你去一趟你就知道了。”
下午林卓继续跟着于嫂学配药。
夜幕降临前,沧州商会送来二十口棺材,说是给霍乱死者收殓用的。
于嫂掀开棺盖,底部夹层里躺着三杆辽造十三式,枪栓上的奉天兵工厂徽标已被锈腐蚀得模糊了。
离教会医院一墙之隔的教会学校,一间无人知晓的地下室里,煤油灯橘红的火苗微微晃动,胡掌柜用独腿抵住《圣经》烫金的封皮,匕首尖挑开硬壳夹层。
与此同时,在五里外驴马市草棚下,三具缠着水草的浮尸正被商会苦力抬进棺材,
其中一人的手里,还攥着片印有‘备忘录’字样的硬壳纸。
纸上的“梅津致何应钦备忘录”字迹依然清晰,
(一)于学忠及张廷谔一派之罢免……
地下室里的胡掌柜使劲抓着封皮,眼睛喷火,在心里怒骂:这哪是备忘录,这分明是割肉的刀。
当夜,林卓在护士值班日志上写下:1935年7月7日,接收胆囊炎患者一名。
月光透过铁窗,落在青年黝黑的瞳孔里。
月光下,子时的梆子声敲破寂静,胡掌柜拖着瘸腿踏碎了卫河浮桥的露水。
9. 第 9 章
七月八日,晨。(长征的第272天)
林卓站在于嫂身后参加集体晨祷,她也不懂就跟着有样学样。
窗外突然爆出日语广播声,‘满铁’宣传车正播放着:“中日亲善,共同防共……”
街头的卖报童举着《大公报》尖声嘶喊:“号外!号外!北平学生冲击政务委员会!示威学生被拘东交民巷!”
头版照片里宪兵的军靴正踩在“还我河山”的横幅上。
三里外的棺材铺后院,公鸡刚打鸣,胡掌柜已展开《大公报》。
眼睛扫过南运河因“暴雨涨水”侧翻等铅字,眼睛闪过精光:“二十头狼喂了鱼,够本。”
他撕下报纸边角浸入水中,漕帮密写的暗码渐渐浮出:‘子时三刻柳枝断’
胡掌柜盯着‘柳枝断’的暗码冷笑,漕帮把日军巡逻艇叫作‘水柳枝’,今夜子时三刻,再让这些东洋柳枝沉河喂鱼吧。
乱哄哄的一天就在学习和不停脚的奔走中度过。
林卓已顾不上思考,体力已经透支了。三天两夜,仅在吃饭的间隙打个盹。
之所以还没有立马倒地昏睡,林卓估计应该是神经过度亢奋,激素分泌异常导致的。
不过她的眼珠泛着病的琉璃色,血丝在眼角爬成了蛛网。
垂落的发丝间还粘着搓棉签时粘的絮絮。
唇色也是灰白色,哪怕是刚喝了半杯泡了三天的大枣水。
晚六时,林卓手拿粗陶杯,扶着漆色斑驳的门框挪进病房,粗陶杯沿还沾着大枣皮。
最后一缕霞光透过菱形窗格,将她的影子折成三截投在青年裹着纱布的胸膛上。
墙角石膏已剥落,露出坑坑洼洼的一片,青年屈起的指节正反复刮蹭绷带边缘,麻布纤维在暮光里扬起细碎的金尘。
门轴“吱呀”声打破凝滞的空气,他猛然抬头,绷紧的肩颈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仿佛卸下百斤皮甲。
消毒漂白粉刺鼻的气息,被陶杯里蒸腾的水汽搅散了,林卓把杯子放到小桌上。
“要晾一会儿再喝”她嘴巴动了动,咽下了哈欠声“夜里要是不舒服,就扯这根铃绳。”
病房内青年目光追着她手腕处晶莹的水泡,那是昨夜给他烧滚水时烫的。
他下颌朝床尾动了半寸,那里整齐码着叠好的里衣。
“都收在宿舍里了。”林卓会意道,指尖摩挲桌面,脸似无意间地转向房间的另一个床位。
“裹着油布呢,放心。”话音刚落,西墙外就传来挎斗摩托引擎的轰鸣,震得杯里水纹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青年皱眉,染血的长枪与环首刀在脑海中铮然作响。
他伸手在虚空抓一下,而后转向杯子。
林卓看着青年半途改道的手,也有些心惊肉跳:“于大姑说医院的后门就有一个宪兵检查岗,明天……”
林卓半截话音卡在嘴里,青年点下头,随即闭上了眼睛。
霞光掠过他浓浓的一字眉,将紧闭的眼睫毛染成赤金色。
远处教堂晚祷的钟声荡开,惊得檐角风铃叮叮咚咚。
林卓马上在病床前站好,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假装在祈祷,她也不会背祷词,
就默默地念叨佛号,念叨一半,突然察觉到此举,似乎不太地道。
她睁眼瞄了一眼床上的青年,青年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林卓白他一眼,闭上眼睛。
不会祷词是尴尬哈,别人都是念叨出声的。她轻咳了下,嘴里咕囔着背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
晚祷结束。
林卓出了病房去找于嫂,她正在器械室清点纱布,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想要松江土布得等礼拜三,眼下只有日本粗纺纱。”
“不是布料……”林卓揪着护士服下摆。
这一天下来,汗渍在腋下洇出两片云:“就……贴身穿的……”
铁皮柜“咣”地合上,于嫂转身打量这个总把听诊器戴反的姑娘:“不会缝吗?”
见对方摇头。
于嫂“卫河码头早市,找卖蛤蜊油的麻脸婆子,说买二厂背心。”
林卓摸出一枚银元,袁世凯头像的边齿硌着掌心:“要多少钱……”
“机织棉的五十个铜子,土布对襟的六十个铜子。”
于嫂又叮嘱:“记得要浸过碱水,新布招跳蚤。”
窗外传来宵禁的梆子声,林卓拿着银元的手一颤,撒在刷手池里叮咚作响。
“鞋袜找洗衣房周婆婆。”于嫂把湿漉漉的银元拍在她手心,
“旧床单改的布袜两双五个铜子,纳千层底另收两个铜子的工钱,可别让她瞧见你穿来的衣服,她嘴碎。”
林卓吭哧一下,还是说了:“于大姑,一个铜子是,一个银元是多少铜子?”
于嫂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识字吗?”
林卓脸涨得通红,额头的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佯装镇定,声音一点都不虚:“是识字,就是这个钱换算不太明白。”
于嫂眨了下眼:“一个银元,现在是四百个铜子,铜子上写着‘十文’的。”
于嫂:“我说你怎么老拿着银元呢。”
林卓通红着脸猛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于大姑,我先走了。”
她没等于嫂说话就赶紧跑出去了。
边跑边摸下滚烫的脸,禁不住哀嚎:“这也太丢人了,啊……”
刚叫了一声,声音赶紧低下来,冲着迎面走来的陈医生,点头问好。
陈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里,风度翩翩地走来,一双带笑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也把狐疑藏起来了。
他冲林卓点点头,转进器械室里。
器械室里,两双都带着狐疑的眼睛对上了。
于嫂刚听见林卓在外面嚎了,一时也有点语塞:“这丫头……”林卓则是一溜烟跑没影了。
病房里青年摩挲着粗陶杯沿,喝了口温热的枣水,眼底的霜色似被水雾浸得微融,像河西走廊的冻土遇上了来年第一道春溪。
宵禁时分,沧县全城明暗交织,医院窗格里只透出微光,运河码头上倒是黑影攒动,岸边连绵五里,高高挂着红灯笼。
三义庙街的棺材铺,大门紧闭,上面的铜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医院里,林卓在微弱的光线下,抱紧那叠里衣迈进‘姑娘楼’。
这是位于医院西侧,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是医院的宿舍楼。
楼梯发出年迈的咯吱咯吱声,这座光绪年间的三层小楼外墙爬满了忍冬藤。
林卓推开阁楼的门,一只橘黄色的大猫趴在床上,铁艺床架上还搭着前任护士的灰布罩衫,袖口密密麻麻记满拉丁文药名的缩写。
林卓走到床前站了一会儿,她是想抱猫玩会的,但她实在太累了。
就站在一旁等着猫跑走,谁知人家大黄老神在在,趴得甚是安详,怕?不存在。
林卓不管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仰身直挺挺地倒下,怀里还抱着衣服,挨着猫的一侧传来一阵呼噜声,大黄很满意。
片刻后,她以为自己会马上昏睡,谁知竟然没有睡意。
想起于嫂的叮嘱:戌时宵禁,晨祷钟响前莫要开窗。
她艰难地起身去拉窗帘,突然发现黑乎乎的忍冬藤间闪着金属冷光,
林卓一愣,不由得起了一个念头,在现代酒店,总是爆出让人防不胜防的摄像头,这里不会也有摄像头吧。
似有夜风吹来,忍冬叶子在沙沙作响。
子时三刻。
捷地减河老闸口下游800米处,河面宽仅28米,三艘漕帮舢板倒扣在芦苇荡里,船底新糊的‘王’字黄泥还泛着潮气。
老曹站在舢板上,胖胖的身形在夜色中像雄壮的黑瞎子,他冷冷地注视着远方河面那一闪一闪的三色灯,红绿白轮次闪着。
两个漕帮水鬼正把‘铁西瓜’绑在二十九军沉船的桅杆上。
这是去年劫的日军九三式触角□□,撞针用蜡封好,专等铁船底来蹭。
河底淤泥里还埋着五口棺材,里头填满开滦矿的炸药粉,引线裹着鱼鳔胶防水。
一柱灯光扫过芦苇荡,日军94式内河巡逻艇突突地驶来了,探照灯扫过水面时,漕帮的‘水耗子’李四猛地扯牛皮索。
沉船残骸里突然竖起根裹着白布条的桅杆,白布条在月光下反光,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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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者挥舞的胳膊。
此时,下游漂过几个竹筏,上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开来,像是来了一支军队。
“八嘎!”艇长柴田举着望远镜骂出声。巡逻艇刚抬起机枪转向‘遇难者’,船底就刮到了□□触角。
撞钉“咔”地折断了,200公斤炸药粉在右舷炸开轰起了冲天水柱,冲击波震碎了艇尾的机枪座。
爆炸的声波传到了林卓的阁楼,窗户震响,她睡得深沉,一无所觉,不知何时,怀里已搂着猫,猫也同样睡得深沉。
只在窗户响得一瞬,睁开一双金黄色大眼睛看向窗外,随即又闭上,呼噜声又打了起来。
□□爆炸后,老曹点燃竹管里的硝纸,火星顺着埋在地垄沟里的桐油浸泡的麻绳窜向河滩。
五口炸药棺材次第爆响,冲击波在狭窄河道形成叠加效应,日军巡逻艇像鸡蛋壳似的被挤向左侧暗桩,船体瞬间被穿透。
巡逻艇歪在水面卡住了。
漕帮的三十条汉子从闸门阴影里荡出,人手一把改造的□□喷筒,打穿了落水日军的救生衣,一朵朵血花在柴油燃烧的火光里绽放。
片刻后,河面已没了活人。
老曹拉下一条麻绳,一面白色布片升了起来,漕帮好汉们立刻收手。
李四把准备好的死鱼撒向爆炸点,嘀咕着:“殷汝耕的票子泡烂了才好”。
鱼肚里塞着伪蓟东政府的香烟票,明日日军打捞队会发现这些‘证据’。
硝烟散尽时,老曹的舢板已迅捷地划进南运河。
远处,沧县城墙的轮廓,被火光勾勒得如同獠牙一般张牙舞爪,
而漕帮提前沉入缠满铁蒺藜的木排正在河底与真正的柳根缠绕成新的暗礁。
次日林卓起了个大早,去卫河码头早市。
她将护士服反穿露出灰布里子,袖口还沾着昨夜配药时的龙胆紫。
出了医院后门是个巷子口,卖蒸糕摊的老汉用铁勺敲着笼屉,蒸汽升腾而起,保甲长的铜锣声荡开:“皇军有令!卯时开市酉时收摊。”
边上两个裹着包头巾的妇人蹲在墙根择野菜,细看像是荠菜。
“姑娘,新腌的鬼子姜要不?”
卖咸菜的老奶奶一手拽住林卓的衣角,一手掀开大褂下摆,露出一个白袋子,里面装的是盐。
老奶奶用指甲在陶罐沿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响,这是沧州黑市问价的规矩。
不过林卓不懂这些,她礼貌地冲老奶奶说:“奶奶,不要哈。”
说罢便朝前走,踩着微微反光的青石板,兴致盎然地看着热闹的街道。
青石板路两侧是灰砖灰瓦的店铺,幌子迎风招展。
长寿堂药铺里飘出艾草与当归的苦香,坐堂郎中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给咳嗽的幼儿把脉,药柜上龙胆紫、红汞水等西药与中药罐放在一起。
林卓路过不禁被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吸引了眼球,暗道:这形象,不用化妆都能演修仙派掌门了,哎!要真是就好了,这配置不打鬼子可惜了。
老人似有所觉,转头看到门外正看他的林卓,眼中浮起一抹兴味,冲林卓点头笑笑,接着给幼儿把脉。
“啪”一声惊堂木,吓了林卓一跳。
前头三仁居茶馆的说书人拍响了醒木,开讲《三侠五义》,三三两两的茶客嗑着瓜子,在小声议论着‘国军撤军的事’,神色愤懑,呸呸地往地上吐瓜子壳。
迎面一个身穿灰黑色粗布短衫,身形干瘦精悍的老头,在死命地拉着一头灰毛驴。
这驴也瘦不啦叽的,但倔劲不小,任凭老头怎么拉就是不动弹,梗着脖子,就是不走。
老头怒骂一声:“犟驴!你个讨债的畜生,走不走?走不走!”
短鞭凌空抽向驴背。
挨了一鞭的毛驴鼻孔喷出白沫,驴眼翻白斜睨,一只耳朵被扯得向后倒伏,露出内侧粉红色的新伤疤。
边上剃头挑子旁的老者正眯着眼刮脸,索性停手咧嘴嗤笑:“老陈头,驴都晓得你要送它去汤锅铺,没厥你一蹄子,对得起你喂得豆饼了。”
灰白麻绳在老陈头皲裂的掌心勒出血印,脖颈上青筋暴起像老树的根须,脸色都气成的紫黑色。
10. 第 10 章
林卓吓了一跳,凭着一天的实习护士经验,她很怕这老头给气迷糊了,这脸色不小心容易中风或者心梗。
她不由得上前一步。
此时只见毛驴后蹄一蹦就往前蹿,闪了老陈头一个跟头,不过他手里的绳子都没撒手,林卓连忙向旁边躲,毛驴却奔着她来了。
没等林卓反应过来,一溜烟蹿到她的身后,然后伸着一个大驴头搭在她的肩头,冲着跟头把式跑过来的陈老头张嘴大叫“嗯哪、嗯哪……”
林卓被吓得尖叫一声,转身要逃,结果是她本来已经是在路边了,再转头跑正撞到人家粮行门前柱子上。
没等她绕开柱子驴跟过来了,她干脆埋头抱住了柱子,驴十分执着,也贴到柱子旁,紧挨着她,再次朝着冲过来的老陈头大叫。
老陈头又气又急,都骂不出来了,他怕这驴一尥蹶子把人家姑娘给踢伤,他可没钱赔给人家。
他指着毛驴手抖个不停,到了骂出来一句:“孽畜,你给我过来。”
毛驴竟又往林卓身上贴了贴,再对着老陈头“嗯哪、嗯哪”的大叫起来。
三名巡街的伪军踢踏踢踏的边走边骂:“堵什么道?活腻了?”
为首的小队长一把揪住陈老头的衣领:“老东西,皇军的粮车马上过街,你这破驴挡路,老子砍了它!”
陈老汉见伪军抽刀,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抠进掌心渗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他忽地眼球充血,太阳穴青筋暴起,微佝偻的背绷直了一瞬,像是要扑上去拼命。
最终还是低头盯着地面,浑身颤抖如筛糠,从牙缝挤出哀求:“长官……这驴……”
林卓听见伪军骂声时,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站直,摸下胸牌,和脖子上的十字架,心里暗骂:狗汉奸!
突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凑到她眼前,哀求地看着她,林卓一呆,有点不敢看这双眨巴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她心虚地转过身,想退到粮行里面,却感觉到一阵浓浓的悲伤在身后传来。
她心里莫名难受,看老陈头话也说不利索,马上要厥过去的样子。
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长官,这驴是我刚买的!教会运药材的牲口,您看……”
她指指衣襟前的写着‘博济医院’的胸牌。
伪军小队长脸色一僵,张着嘴要说什么,林卓怕他骂人。
猛然间想起马寡妇的话,他们死要钱。
忍者厌恶压低声音递钱:“天热,给几位长官买碗凉茶。”说着递过去一块银元,伪军瞥见钱上印着的袁大头。
领头伪军掂了掂银元,心里暗喜,刀入了鞘还骂骂咧咧:“洋庙的?早说啊!再他妈乱窜牲口,老子真宰!”说完踢踏踢踏地走了。
老陈头蹲下捡缰绳时,林卓瞥见他后颈衣领下有一道旧刀疤,像条蜈蚣趴着。
他却只闷头嘟囔:“姑娘啊,对不住你……这驴,恁真要这驴?”
通红的眼睛直愣愣瞅着她,嗓子眼挤出声儿,像是说给自己听:“运药材好歹比下汤锅强,还得……还得还姑娘的钱。”
林卓为难了,她不能买啊,她买驴干啥,也没地方放,想要拒绝吧,这驴,这驴又把水汪汪的大眼睛凑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林卓受不了了,这眼神,这驴怎么这么灵性,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想着不行送胡掌柜那,他有院子,平时也能用到吧,就当她寄养在那。
她摸摸口袋,有些苦笑地道:“大爷,这驴,您卖多少钱?”
陈老头猛地抬头,生怕听错了:“姑娘真要买咧?这驴、这驴是去年冬天生的!市面儿上值二十块光洋……刚那个,那个……”
他嘎巴两下嘴,突然梗着脖子急急道:“十五!十五块就成!”
林卓:“大爷,我没带那么多,这样,你先牵着驴去博济医院,在门口等我一会儿,我买些东西就回去,然后给您拿钱。”
老陈头一听,晃了下脑袋说:“不、我跟着姑娘去市集,还能驼笸箩背货呢。”
林卓:“……”
我不是很方便的。
看老陈头一副怕她跑的模样,硬着头皮点点头:“行,一块走也行吧。”
林卓前头走,陈老头牵着驴在后头跟着。
在她买了一筐水萝卜后,终于找到麻脸婆子的摊位,木架子上挂着“仁丹”广告画,画中的艺伎已经褪成灰色的了。
林卓看这个婆婆长得像,赶紧问一句:“大娘,买二厂背心。”
“二厂背心要机织的还是土布?”麻脸婆子嗓音沙哑。
“要浸过碱水的。”
林卓赶紧掏出铜子,最后买了三件花了一百五十个铜子。
回去的路上又进了布庄,伙计迎上来抹了抹柜台:“姑娘扯布?咱这儿新到的河北土布,一匹四十尺。
染得匀净,做外衣最扛造!单买每尺十个铜元,整匹拿算您七银元一匹——零裁可亏,一匹布够做四套外衣呐!”
她捏了捏土布厚度:“那……内衣用什么料子?”
伙计抽出匹细棉布:“这是上海机制的,透气软和,十五个铜元一尺。
做套汗衫衬裤,男式十尺、女式八尺,加上裁缝工钱,统共十二个银元能办齐活!”
林卓默算着:一匹黑土布七银元,一匹白棉布十二银元,突然想起青年现在的身份是镖师:“那镖师的衣服……”
小伙计很专业“镖师短打一套得十五尺,绑腿另要三尺。
一匹四十尺,够做两套外衣加绑腿,再给你多四尺,□□处多层叠缝,跑马才不磨破!”
林卓看看长了一双圆眼睛的小伙计,想得还挺周全。
就是这价格是真不便宜啊。
林卓以前看电视,看到当衣服的,总是不太能理解。
现在知道了,做一套新衣服太贵了。
自己看到的人几乎都是在穿旧衣服,难怪当铺,估衣铺盛行。
可一想到让她穿旧衣服,而且还不知道几手的,是不是死人的,她,她还是心里膈应。
而她现在当一个实习护士,月薪八银元,才能做两套衣服,她叹息。
又想想今天要花的钱,顿时肉疼。
大大的柜台前,林卓指尖划着黑土布粗粝的纹理犹豫着,“一匹黑土布,半匹白棉布再加裁缝多少钱?”
伙计噼啪拨着算盘,报出的数字让她掌心沁出冷汗。
“土布七银元,棉布六银元,裁缝工钱便宜算您二银元,拢共十五银元。”
她攥紧钱袋里的七块银元:“今日只带得这些。”
伙计眯眼打量她:“姑娘在教会医院当差?”
见她点头,立刻换了副腔调:“早说呀!马神父上月刚订过布。
您留七块定金,工牌押这儿,余款十日内送来,我让裁缝跟您回医院量体!”
“工牌?”林卓按住胸口的铜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放心,咱店常给医院供布,断不会亏了教会的人!”
伙计压低声音,“那白棉布饶您二尺,能绣俩帕子。”
裁缝已经夹着皮尺候在门边了。
林卓吐口气摘下工牌,铜牌落柜的脆响像极了当铺里死当的铃铛。
她一听这声,一把又给抓回来了。
圆眼睛的小伙计“哎”的一声,眼睛瞪得更圆了。
林卓笑笑:“那个,要不你们再跟着去一个人,我不用赊账,钱回去就给你们,这个就不押了。”
她说着把工牌又别到衣襟上。
小伙计一听不赊账更好啊:“好勒!好嘞!去,再去一个人拿钱。”
她身后又跟了一个裁缝和一个布庄伙计,林卓看看身后,这都是要钱的。
她是越花钱,越后悔买这头驴了,转头看看它,正趁老陈头不注意偷水萝卜吃呢。
后悔归后悔,还是得买,她一路也想明白了,自己要是不买真让老头再牵走,保不齐就有那告密的,人性这东西真不好说。
可是这钱呢,他们当初也就换了五十一,扣了通行保证书后就是四十五块银元。
这一早上花得,再扣去驴钱,就剩十三块银元了,林卓叹息,这钱什么时候都不禁花。
她自己换算下,这物价一银元相当于现代的四百五十块。
而且重要的是,这钱还不是自己的,是青年的金饼子换的,不过自己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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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好像没啥心理负担哈,可能他们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所以自己花起来还挺理直气壮的。
甚至刚还想着,他的那堆零碎里还有金饼子,不行再去换。
林卓边走边琢磨,到了医院后门,跟几个人交代下,自己先跑到宿舍拿钱,分别给了驴钱和面料钱。
然后让裁缝稍等她一会儿,她牵着驴先拴到院里的杨树上,去住院部找于嫂。
谁知于嫂竟然就在骡棚。
于嫂是教会医院的护士长也兼管后勤物资。每天都要验收草药,还有定期的牲畜检疫。驴棚设在医院西侧,与洗衣房共用蒸汽消毒管道。
阳光把草料棚的木板墙烤出了松脂香,三头骡子正埋头嚼着掺药渣的干草。
林卓一手攥着驴绳站在栅栏边,绳那头的小毛驴忽然昂头打了个响鼻,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
“于、于大姑……”林卓不知为何莫名的心虚,手指无意识绞着麻绳,“我在码头…买了头驴。
能…能不能借个地方养?”
于嫂正背对着站在木栅栏旁边。
木栅栏上挂着教会医院的拉丁文药草名录,石槽边堆着未拆封的《华北防疫条例》通告——于嫂正用红笔圈出‘牲畜须每周检疫’的条款。
听见林卓的话,她探究地打量了她一眼,眯着眼看这头驴,看骨架明显还没长成,还有些瘦。
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小毛驴有些烦躁跺蹄,蹄缝间掉落一些细小的碎片。
林卓蹲身拾起一片,似乎是瓦当,青灰色陶胎上黏着蓝绿铜锈,像是打翻的珐琅颜料泼进灰烬里。
她拇指蹭过锈斑,指腹沾了层晶状粉末——那是青铜器氧化后的碱式碳酸铜,她想起了上课时老师讲的汉代铜镜。
于嫂:“教会运药的骡棚倒是空着个隔间。”
她突然扬手把铁刷砸向驴头,小毛驴却灵巧一偏头,刷子“当啷”砸中棚柱,它冲着于嫂张嘴大叫,像是在骂人。
于嫂眼睛闪过一抹笑意:“哪捡的便宜货?”
“十五块银元。”林卓不禁微低着头诺诺地说:
“早市上二鬼子要砍了这头驴,这驴也聪明,就躲我身后,我就,就给买了,说是医院买的运药材的。”
于嫂张了张嘴想说啥,最后还是没开口,只点点头弯腰查看驴,这驴耳内侧有新旧的疤痕,还这么瘦,可见原主人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她沉吟片刻:“明日开始,早晚各运两趟药草去南库房。”
“哎!”林卓眼睛亮起来,小毛驴好像也高兴起来,蹭了蹭她后背,险些把她拱进骡食槽里。
于嫂抓起把艾草扔进棚子角落小铁桶,青烟腾起,小毛驴又烦躁地跺蹄子。
于嫂:“先拴东头那根柏木桩,”她背身整理鞍具,“那木头浸过硫磺,防蛇虫。”
林卓“哎”了一声去拴驴了。
于嫂摸出登记簿,在“7月9日损耗”栏写下:骡棚柏木桩一根(硫磺熏制)。
墨迹未干,她又添了行小字:特例观察体甲号(初态)。
林卓拴好小毛驴,就领着裁缝进了青年的病房。
青年已经从重症转到普通病房,主治陈医生说恢复得特别好。
林卓推门,病房内消毒水味里混着窗外的槐花甜香,她皱皱鼻子,讨厌这个味道。
裁缝老周捏着铜皮卷尺也跟在后边进了病房。
此时病房内还有两个新来的病人,一个一脸蜡黄,戴副眼镜,正拿着大公报在看。
另一个是个很年轻的男生,分头剪得很精神,也在看报纸。
青年靠坐在铁架床上,墨绿条纹病号服敞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愈合刀疤。
他膝头上也摊着张《大公报》,头版标题「鄂豫皖剿匪捷报」。
对面床的眼镜男突然咳嗽起来,黄痰溅到「仁丹」广告页上,青年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在报纸边缘折出一角。
“来,抬胳膊。”林卓说着把报纸先给拿开。
青年放下报纸时,袖口滑出一截纱布,隐约透出渗血的旧伤。
老周把铜皮卷尺甩开,掏出炭笔和草纸开始量体。
11. 第 11 章
“这位先生身板真硬朗,”老周捏着卷尺比肩宽。
“按沧州码子,得放三寸腰头。”尺子滑到腰际时,青年的肋间肌肉突然绷紧。
林卓按住他下意识后缩的右臂:“别动啊,量不准穿着难受的。”
靠窗的年轻病人从《北洋画报》后探出头,目光粘在林卓的护士帽绣徽上。
青年瞥了眼画报封面穿旗袍的女郎,轻咳一下:“此衣……可有箭袖?”
“箭袖?没,没箭袖,能填绑腕。”
林卓“那就加绑腕。”
她也看着对面画报上的旗袍女郎,想起自己好像没穿过旗袍,当然幼儿园时除外。
她记得上幼儿园时奶奶给买了一件粉色小旗袍,自己穿得挺美,那是谁见谁夸。
此时窗外蝉鸣似是突然停歇了,一阵粗粝的机械轰鸣由远及近而来——嗡隆隆的引擎震颤中夹杂金属摩擦的尖啸,排气管喷出断断续续的突突爆响,青年手指一紧,按住报纸。
林卓一把抓住他手腕,塞进卷尺量了起来:“袖长一尺九,记上。”
眼镜男吭哧着掀被下床,趿拉着布鞋往痰盂吐了口血沫。
青年鼻翼微动,盯着痰盂里发黑的淤血:“此症当用葶苈子。”
“啊?噢……”林卓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我不太懂哎。
她半点没不好意思,作为医护工作者,还没病人知道得多。
要是爷爷知道,不管她学什么专业,肯定会罚她抄一个月的大字。
“咳……看明天能不能运过来葶苈子。”她扯直卷尺量裤长“抬腿。”
老周咬断棉线标记膝弯尺寸,一个小护士突然推门:“林护士,急诊室要人!”
林卓卷尺递给老周,临走时扫眼青年枕下的报纸‘星象异动’的边角新闻被折出了一道深痕。
次日,周三
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教会的铜十字架在骡车上摇晃。
于嫂带着林卓和两名修女出了医院后门,巷子两侧的石墙爬满了忍冬,一阵沙沙作响。
嫩绿叶子和白色小花无风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香,林卓闻着这香味,心情莫名地轻快了。
于嫂手提着木质医疗箱的手一紧,似无所觉地说林卓:“小卓看着脚下,别踩水坑。”
说完不经意地环顾四周,总觉得哪不对,可又没发现什么,她微皱着眉头垂眼思索。
修女们怀抱《圣经》和药箱,口中轻声念着主祷文。
巷子口的日军岗哨斜睨着她们胸前的十字徽章,挥手放行——这是美以美会与日军达成的每周三特许通行权。
走了约有半个小时,进了棚户区。
“以马内利!”白发修女玛格丽特用生硬的中文向蜷缩在芦席棚下的老妇微笑,递上印着耶稣牧羊图的福音单张。
老妇一头灰白发连连点着,伸出带念珠的手接过传单。
林卓蹲下身,按于嫂教的给老妇溃烂的脚踝涂红药水。
棚顶漏下的阳光里,脚踝上的红色有些刺眼,林卓皱着眉,手里的棉签轻轻地涂,格外认真。
“刚出炉的棒子面煎饼,一个铜板管饱哎。”
林卓转头,这声音耳熟。
果然一个矮矮壮壮的妇人,腰上系着白麻布围裙,正舀起面糊倒在铁鏊子上,利索摊煎饼呢。
林卓眼一亮,给老妇上完药水,她快速地处理完手上的活,向马寡妇走去。
站在煎饼摊前,林卓扬声:“马大娘,我要一个,不,要四个煎饼。”
马寡妇正给一个顾客装煎饼,听见话音一看是林卓,脸上溢满了笑,打量下林卓的穿着,点点头:“等着啊,这就摊。”
林卓看着这张被晒成酱紫色的脸和眼角的笑纹,一时间竟恍如隔世,细算只不过才隔了三天的时间。
三天前要不是马大娘帮忙,后果不可想象。
林卓摸出铜元。
马寡妇的油刷在鏊子上划得吱呀响,她突然压低嗓子:“上月收夜香的老王头……在仁济堂后巷瞧见堆红布条,第二天他家狗叼回只绣花鞋。”
她边说话边唰唰地翻着煎饼。
林卓:“啊?噢!嗯……”她眨眨眼没太理解,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鬼故事?
“咔咔咔”远处宪兵队的皮靴声传了过来,马寡妇瞄了那边一眼,低头继续干活。
林卓一愣,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愿意想的画面。
昨天急诊室的床下,她收拾起来的那只带血绣花鞋,还有护士于莲的咒骂“那帮子畜生。”
她沉默了。
于嫂在不远处给孩童发奎宁丸,余光瞥见林卓接过煎饼。
她提高嗓门:“林卓!把纱布分给玛格丽特修女!”
林卓慌忙转身:“来啦!”
林卓给几人分了煎饼,沉默地吃着,又沉默地干活。
这样沉默地过了半天的时间。
义诊结束,于嫂和两个修女在骡车旁唱着《耶稣恩友》。
林卓不会唱,就收拾药箱,发现少了几卷绷带,她想折返寻找时,于嫂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教会不缺这点东西,走了。”
回程骡车经过城隍庙街,街上行人并不多,路边的店铺敞开着黑洞洞的门,一副了无生机的样子。
林卓边走边看,一脚崴进碎裂的石板缝里,鞋跟上蹭了一片红色黏土。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鞋面泥土,眼睛却盯着五米外那方褪色的匾额发呆,晒裂的匾额上,「林氏医館」四个大字缺了末笔的「卩」。
可左下角「远志堂记」的摹钟鼎文的悬针篆,连运笔的蚕头燕尾都与现代老宅那幅先祖拓本严丝合缝,那是咸丰六年开馆时,老祖宗用砭石刻刀在香樟木上留下的传家招牌。
‘林氏医馆’的门口,三个伪军正把成捆的仁丹广告往医馆门板上糊,浆糊刷子刮过门框的缠枝莲浮雕。
林卓手指无意识的抽动,她半年前刚用3D打印机复原过这块雕花的数字模型。
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药商一脚踹开半扇门,“哐当”一声,门撞到了墙上,这声响刺得林卓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扇百年香樟木门,在现代还收在老宅库房,左下角有道被炮弹片划出的凹痕。
林卓正恍惚着。
“止血散四钱!”街对面‘德寿堂’伙计的吆喝声突然响起。
林卓终于禁不住胸腔一震,鼻子发酸,这是爷爷常念叨的医馆祖训切口,现代的医馆抓药时早不用这套了。
她鬼使神差摸向大褂口袋,指尖触到一个塑料发夹,冰凉的现代工业制品硌着手心。
而眼前是斑驳的‘青囊济世’木牌,林卓呆呆地站着。
穿土黄色军装的伪军开始撕扯墙上的出诊时辰表,早已泛黄的宣纸簌簌飘落下来。
林卓看清最末一行‘酉时后仅接急诊’的字迹,她紧紧攥住发卡,手被硌得生疼,还是忍不住喉咙发紧,眼泛湿意。
那是林家独有的馆阁体变体,她在太爷爷的手札上见过,也临摹过,运笔的顿挫与眼前残纸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看什么看!”一个伪军歪着嘴呵斥,一枪托砸在门柱上,震落了匾额缝隙的积灰,示威般看着林卓。
林卓咬着牙低头快步走过,余光瞥见门内翻倒了一地的百子柜,当归的抽屉斜插在满地艾草灰里。
她忽地想起七岁那年打翻家里的古董药柜,爷爷罚她抄写明仿宋刻本的《雷公炮炙论》时说过:每个药格都是林家先祖拿命换来的。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
拐角传来一阵狗叫,三个宪兵队小队牵着一只狼犬过来了。
林卓默默松开发卡,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跟在义诊的车队的最后。
骡子车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上的铜十字架晃动得厉害。
走在前面的于嫂停下,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用眼神询问,
林卓张了张嘴后又轻轻地摇摇头,眼神中哀伤还未褪去。
于嫂若有所思扫了眼‘林氏医馆’继续走,林卓低着头跟在后面快步走。
此时正值午时,城隍庙前的古柏突然无风自动,叶子唰唰作响,一股浓郁的松脂香散发出来。
林卓闻着香味往前看,轻轻吸气,这是她喜欢的味道。
原来是到了城隍庙,庙的山门石柱上阴刻着“举头三尺有神明”。
前面一棵大树,树身上钉了个“日满华亲善”铁牌,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而此时的城隍庙后院,那片四百多年的碑林,在烈日下,同样刺得林远志眼睛疼。
碑林深处,林远志的长衫下摆扫着碎砖,沾血的布鞋在第三排石碑前停下了。
他指尖抠住青石边沿,新碑无字,只粗糙刻了道北斗七星图,底座边藏着一块捣药臼,上面的林字标记,格外清晰。
这是他与刘文正约定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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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他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
碑后的砖缝里突然窸窣一动。
林远志绷紧了肩胛,一只灰鼠探头探脑地蹿了出来,尖嘴上叼着片粘了油的纸,纸角印有“东亚考古协会”地公章印,正是小田和彦散发的文物搜查令。
他迅捷抽腿,一脚踢飞了灰鼠,踩住纸片使劲地碾进土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一片紫淤。
庙门前的林卓,用手摸着树皮增生形成的瘤结,她咬着牙想把上面的牌子给扣下来,当然是徒劳的。
她感觉自己好像心理有问题了,暴虐情绪频发,看见宪兵队总会有极端的想法,她晃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是中暑了吧。
于嫂走着走着,发现林卓又掉队了。
果然在城隍庙门前,她叹息一声,追上骡车,与修女说了一声,骡车自行走了。
于嫂走了过来,似没发现林卓的情绪说道:“小卓,我带你去西街菜市吧,是要给你哥熬猪肝粥吧,现在应该还有猪肝,再晚就够呛了,走吧。”
卓手正摸着古柏的瘤结,一股磅礴的清凉之气冲进她的手心。
腕上的手链逐渐滚烫,她的头顶上的虚空隐隐出现一条线,林卓感觉自己好像要化了。
不知是被晒得,还是被这莫名的清凉之气冲刷的,总之感觉很奇妙。灵魂似乎都飞出来了,飘在半空。
于嫂没看到林卓飘起来,她只是在一瞬间感觉林卓似乎消失了,不过一眨眼,林卓还在,她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看看这正午的太阳。
阳光刺目,不能直视,嗯,是自己眼花了。
林卓也听见于嫂的声音,清醒过来,急忙回应:“哦,好的,是要熬粥,我们去菜市场,刚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晕,可能中暑了。”
于嫂伸手探她颈侧:“盗汗这么凶,怕是饿痧发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就明天早市再去买,现在先回去休息?”
林卓晃了下脑袋说,眯着眼睛看着林氏医馆的方向。
貌似轻松地说:“没事了,现在没事,刚才有些晕,现在感觉挺好的,我们去吧,再看看有没有水果,我好像好久没吃水果了。”
她说着声音都带着委屈,自己真的是好几天都没吃水果了,水萝卜不算水果,而且那头小毛驴还霍霍了一小半。
给住院部的同事分了分,自己就吃了两根,想想真是挺可怜的,难怪自己没事总是饿。
她摸摸又开始叫嚣的肚子,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可怜兮兮的样子。
于嫂看着这个不自觉就露出娇气的女孩。
好久没吃水果?就是鲜果子呗。
来医院总共也就四天,还算上今天,难不成,她以前天天吃水果?昨天不是吃了水萝卜吗。
想到刚才她在‘林氏医馆’前的模样,于嫂垂下眼皮思索。
菜市的石板路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沿街的摊子支着褪色的蓝布篷。
角上都缝着''沧县商会''验讫红戳,棚子角坠着几串铜铃,风一过叮铃作响。
林卓本以为这大中午的,人不会多,没想到是真没啥人,摊子也是寥寥几个,看看菜,不出所料,都是让人挑剩下的。
挑担的菜农赤着脚踩着草鞋,扁担两头竹筐里码着只剩几根的带泥萝卜,筐沿还别着几枝新掐的荷叶,当是遮阳的伞盖,也被晒得耷拉下来。
林卓环顾四周,犹豫着要不要买,无论是熬粥还是熬汤总要放些绿叶菜,补充维生素,病人也能好得快些。
于嫂直接说:“买罢,听说这几日卡子查得邪乎,菜车怕是难进城,萝卜蔫了也能吃,总比没有强。”
于嫂说话时捏了捏萝卜上的泥,目光扫过菜农草鞋上的黄泥。
林卓一听赶紧问价掏钱,花了三个铜板买了八个蔫萝卜,又花七个铜板买了两斤茭白,再找,竟没别的青菜了。
又和于嫂赶紧去猪肉摊。
肉案上的苍蝇乌泱乌泱的,案角凝着一滩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屠夫老赵拿扇子赶赶苍蝇,再拿草绳捆住半扇猪肉,打算不行就收摊吧。
一看来人了赶紧招呼:“二位买肉?今个三百文一斤。”
林卓:“啊?大叔,有猪肝吗?”她现在对文还没啥概念,一下没换算过来,不过一听三百就觉得挺多。
屠夫老赵:“猪肝也有,两百文一斤。”
林卓买了两斤猪肝,两根大棒骨,让屠夫给劈成了小段。
12. 第 12 章
屠夫老赵一边剁骨头一边不死心地问:“姑娘捎两斤肉吧?算您二百九,
这世道南皮县的猪路绝了,我这摊子明个都未必开张!”说着长叹一口气。
林卓,看着肉案上的排骨,她是馋了,想吃糖醋排骨了。
不过没地方做,也缺调料,熬个粥熬个汤还好说,给病人吗,再做别的,又是大肉的,于莲上次还说有俩月没见着肉了。
做这些还真不方便。
她暗暗咽了咽口水,叹口气:“算了,不买了,没钱,买几斤板油吧。”这个熬好能放住。
林卓付了板油和猪肝骨头钱,又往鱼摊子走。
远处街口传来马蹄铁砸石板的脆响,穿卡其军装的日本兵挎着三八大盖列队而过。
领头的伍长靴跟咔嚓一下并拢停住了,刺刀尖倏地挑起瓜摊遮阳苇席,草屑混着灰尘飘飘洒洒扬了摊主满脸。
刀锋一转又去戳西瓜,墨绿纹的瓜身顺着刀刃打转,砰地砸在条石上裂成两半,汁水溅到绑腿的黄绿军裤上。
林卓不自觉地攥紧手,暴虐情绪再次疯长,她腕上的青铜链子又滚烫了起来。
摊主连连弯腰鞠躬,后脖颈晒脱的皮跟着鞠躬的动作上下翻飞,头上的草帽早被刺刀挑飞到阴沟里。
他佝偻着腰摸出瓜刀,扒拉两个瓜,刀刃在西瓜上转圈划戳几下,两个瓜竟切出十六牙月牙瓣,他颤巍巍托着青花海碗递了上去。
日本兵用刺刀扎着瓜块大笑,汁液顺着枪栓凹槽滴成线,队伍末尾的新兵靴底粘着黑色的瓜子,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点点的湿印。
林卓一手攥住的手腕,尽力压下心里的暴躁,脑子强迫自己思索问题,她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明面的生存问题,身份问题,还有‘林氏医馆’,是不是自家祖上的,也就是她是跨越了时间。
她有一种直觉,现在所处的时代不是平行时空,她是回到了过去。
那青年呢,明显是古代人,听话音老讲匈奴,看他铠甲的制式,大概率是汉代。
她还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觉得这些树啊,草啊,都格外的鲜活,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如果植物有情绪的话。
像是鱼摊子边上的这棵杨树,长得是真高,就是有一种憨憨傻傻的感觉。
林卓看渔娘的两个大木盆都空了,有点失望。
鱼娘正蹲在树底下用煤灰涂脸,裤管下露出半截带血痂的小腿,昨夜背鱼篓翻城墙时被铁丝网刮的。
她看有人过来,赶紧弯腰从树后拖出一个木桶说:“大姐,姑娘,今个没别的了,大清河的渔船三天没敢出港了。这有些鲫鱼瓜子要不,您要就五十文一斤都带走。”
她扬着一张黑脸,一笑牙齿很白。
于嫂:“明个下网吗?”
鱼娘哭丧着一张脸:“这两天东洋兵的汽艇在河口转得邪性,渔船都歇了。”
林卓一听鬼子在发疯,就知道咋回事了。
鱼娘:“姑娘都买了吧,这鲫鱼是昨夜里摸黑从苇子荡捞的,再往后……”
她神神秘秘地扯住于嫂的袖子,手背上还沾着鱼鳞:“大姐,听说清水泊的龙王庙显灵了,专收铁皮船,这几天都收俩了。”
压低嗓子又补了句:“叫那些挨千刀的……一个都游不回东洋!”说着朝河的方向啐了口唾沫。
林卓:又炸了一个?这个不是我们干的,那是谁干的,真痛快,就是,一个都别想游回去。
鱼娘模仿日军口音怪模怪样地说“太君说要疏通航道,捷地河两岸的庄子,昨天下晌东洋兵‘清淤’……今早连炊气儿都绝了。”
林卓看着鱼娘一张黑脸,白生生的牙齿不停开合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憋闷得生疼。
脑子里回旋着鱼娘的话:“昨天,清淤。”老曹曾说过‘清淤’。
屠杀过后尸体扔河里,日军清理河道以防阻碍渔业,这就叫清淤。
于嫂拇指死死抵住林卓后颈风府穴,指尖都按得发白,这是应对癔症的急救手法。
“鲫鱼冬瓜汤最祛暑邪,劳驾再搭把荷叶,这孩子是虚火上攻。”
鱼娘痛快地“哎!”了一声,麻利地给找草篓子装鱼。
“小卓?”于嫂语气少有的严肃。
林卓微低着头,身体轻轻颤抖着。
“咔嗒,咔嗒……”马蹄铁砸石板的脆响,又一队穿卡其色军装的日本兵,挎着三八大盖列队而过。
林卓长舒一口气,眼球却红通通的,看着像兔子。
她平静下来,气息都冷硬了。
对于嫂点头示意无事,然后掏铜元问鱼娘:“一共要多少?”
“这些五斤出头,二十五个铜子就行。”林卓点头付钱。
余光扫见一位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攥紧竹篮,左右张望。
她盯着菜摊上发蔫的茭白,忽听得身后算卦瞎子拉响了胡琴,调门陡然拔高,这是见着便衣队的暗号。
她一抖,快速地朝猪肉摊子走去。
林卓看快步走过的女学生,胸前别着‘教会学校’的胸牌。
一群挑夫们聚在茶棚阴影里,衣襟敞开处露出青紫鞭痕。
最壮实的黑汉子哑着嗓子:“狗日的装甲车挨炸时,老子正在王寺庄送粮……”
话到一半被茶博士的铜壶盖响打断,棚外晃过侦缉队的黑绸衫。
茶博士:这狗日的嘴里没把门的,再害了老子们,这一家老小的,怎么活?
林卓和于嫂停在粮铺前,粮铺门板贴了“今日无米”的草纸。
林卓瞪着红通通的眼珠看于嫂,她有些愁得慌。
于嫂轻声说:“先跟食堂借些小米,过些日子买到再还就是。”
粮铺子不是真没米了,穿长衫的账房从后门搬出个布口袋,黄澄澄的小米漏进戴白玉戒指的手心,那是保安队长的姨太太。
街角忽然爆出一声哭嚎,裹小脚的老妇瘫坐在翻倒的菜筐前,半袋高粱面撒到地上,缉侦队的黑布鞋踩在上面,油头下一颗黑痣顶在脑门上,对着老妇,格外显眼。
林卓站着犹豫,要不要过去看看,被于嫂拽着拉走了。
于嫂抿着嘴,眼神极冷,只拽着林卓往前走。
空气中浮着腐菜叶的酸臭,混入一缕焦煳味,是城墙根飘来的。
有人低声说那是日军在烧“通匪”的草屋。
“咚咚咚……”午时教堂钟声响起,老嬷嬷捧着粥桶刚露头,街尾突然响起了枪声。
刚刚聚起来的人群,如惊雀般四散,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呲溜一下钻进了肉案下。
怀表链子滑进下面的污水桶,表盘玻璃映出他瞳孔里的血丝:差五分钟一点。
马蹄声再响起时,菜市街已似鬼蜮了。
只剩算卦的孙瞎子抱着裂了纹的胡琴,睁着一双蒙着青膜的眼睛,深情地望着马蹄方向,嘴角微抬,如同老鬼。
一个小小的龙卷风在贴着墙根打转,想要刮起城墙上的告示,上面的字“沧州戒严,酉时净街”在风中渐渐撕裂。
一个乞丐蜷在墙根,破碗里丢着几枚铜元,身旁粉笔字歪斜:“子牙河决堤,乞讨活命”。
林卓往破碗里放了两个铜板。
抬头看看城墙方向,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城墙垛口插的膏药旗耷拉着,却有一面青天白日旗的残片挂在老槐树的枝头,被晒得褪了色,像块招魂的幡。
她蔫头耷拉脑地跟着于嫂回了医院。
先去打了温水洗漱一番,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也不好进工作区。
直接散着头发的去食堂吃饭,再找瘦瘦的朱大娘借些小米、调料等该熬粥了。
她一路走着,脑子不由想起中午的画面,是越想越憋闷、难受。
她长舒一口气,警醒地想,这个环境,我不会得抑郁症吧,再气出肝病来。
她噔噔噔地走着,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食堂窗户外面,一个矮个子女孩蹲在水井旁,“咵咵”地刷着几个大盆,远远地见林卓走过来,拘谨得站起来一鞠躬。
林卓点点头进了食堂,不像平时的笑模样,女孩等林卓进了食堂才把微躬的身体放松。
蹲下继续洗了起来,头微不可察的侧向窗里,手上的动作几不可闻。
林卓扫视食堂,几张长条桌,空无一人。
“吱呀”一声,瘦瘦的朱婆婆从后门进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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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抱着一簸箕晒黏的萝卜条。
看见林卓脸上见笑:“回来啦,饭在框底下呢。”说着朝靠着墙的大桌子摆一下头。
林卓轻轻叫了声“朱婆婆”,走到大桌前一掀开竹筐,果不其然,又是窝窝头和白菜汤。
她忍不住露出了痛苦面具,刚才的憋气都好了些,一脸抗拒地看着眼前的饭,心里面的小人开始哀嚎大哭。
朱婆婆眼睛深处藏着笑,枯瘦的手麻利地捡着萝卜条,一层层码到坛子里。
林卓认命地吃了起来,饭再难吃,也得吃啊,总不能饿肚子。
她把窝窝头掰开放到白菜汤里,每次掰窝窝头都想起压缩饼干,她也好奇买过的,什么口感不口感的,都一样啊,她稀里呼噜一会儿工夫就下肚了。
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
麻利地吃完去洗碗,矮个女孩也刚洗完,见林卓出来洗碗,微躬着身,双手伸出来,想要替林卓洗碗。
林卓摇摇温和地说:“不用,谢谢你,我自己洗。”
女孩点点头,抱着大盆迈着小碎步,踢踢踏踏地走了。
林卓边洗边思索,感觉有啥不对劲?
她最终晃晃脑袋,没想明白,不管了,先熬粥吧,猪肝和猪油可搁不住。
她把东西一趟一趟搬到食堂后边的小跨院,里面是个小仓库,院里有两个石头灶,是以前熬药用的,现在不用了,有人想开个小灶就到这来。
没有锅,只有两个大瓦罐,林卓先熬上小米粥,水放得宽宽的,慢慢熬着。
她泡猪肝,切板油,又跑医院菜地,拔了两棵葱,一小把香菜,一会熬油放里面去腥气。
肝切薄片,没有姜,只能用葱腌着,另一个小灶开始熬猪油,大瓦罐不小,可一锅也熬不下,还要分成两锅,这也是个慢活,好在她不着急。
板油也慢慢切,切小点出油快。
她小心地挥动着大菜刀,切得认真,这刀太沉了,不认真不行,不小心容易切手。
可人要是干活,体力活,一认真,保准思绪满天飞。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午时的画面,顿时又憋闷起来,手上的劲不由自主地切得越来越重。
满脑子都是刺刀、清淤。
她理智得放下刀,站了起来,吐着气甩着手转圈走。
“姑娘,咋生这么大的气?”朱婆婆端着个小簸箕,里面装着帮她洗好的茭白。
林卓连忙接过来,脸色还带着愤恨:“朱婆婆,没事,就是中午看见稽查队的,糟蹋了一个老婆婆的粮食,我气坏了,糟蹋粮食要天打雷劈的。”她说着都带上的诅咒。
不过,她也是有点警惕心的,捡了她认为能说的。
朱婆婆脸色也不好起来,叹息一声。
“小卓?”于嫂拿着两个新罐子走进来。
林卓连忙接过来:“太好了,快要出油了,谢谢于大姑。”
于嫂朝朱婆婆点点头,朱婆婆了然,出去拿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开始削萝卜。
林卓放好罐子又要切,于嫂先把刀拿过来切上了:“我来吧,看你这动作,我都害怕。”
“嘿嘿……刀太沉了。”林卓不知道说啥。
“小卓,人前话三分,沧州地界说话要学驴叫——声调往肚子里咽。”
林卓张张嘴:“啊?那,那朱婆婆?”
于嫂刀切得又稳又准:“朱婆婆没事,其他人是不是没事,谁知道?”
林卓思索了一下:“噢……”
“你今天怎么那么大气性?外面,稽查队的眼睛可不少。”
林卓咬着牙半天才说:“于大姑,我觉得我可能得病了,得躁郁症了——就是得了失心疯、癔症,我看见鬼子和二鬼子,就想把他们都噶了——都突突了。”
于嫂停手转身看她。
穿一袭蓝色阴丹士林旗袍,宽宽大大的,看不出身材,底下还短一截,明显不是她自己的衣服。
露出穿裤子的腿,倒更显得她瘦瘦高高的,头发编个长辫子甩在身后,看上面这打扮和其他姑娘没两样。
但是,但是,还是不一样,即便是一样的衣服,她穿起来就是不一样,应该是气度,她的家庭和林氏医馆有关?
13. 第 13 章
林嫂琢磨,林氏医馆她多少了解一些,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
她思索着接话:“躁郁症?噶了?”
这姑娘满嘴的词,有时她还听不懂,不过能猜出大概意思。
“就是,就是我脑子老有暴力的想法,尤其是看见鬼子和二鬼子,想他们干的事,我……于大姑,他们清淤……他们杀了多少人?他们……”
她使劲地跺跺脚,又开始转圈走,双手攥得紧紧的。
于嫂和蔼的脸色暗淡了,眼里有冰,低着头继续切板油。
大门外的朱婆婆,微不可察地叹气,手上的动作不乱。
“啊……”林卓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她有一句话没敢说:“如果一开始他们没烧船,是不是就不会被屠村?可是日军不杀渔民,我们也不会去烧船。”
她心里害怕,不敢说。
心里恨得要命。
“不行,不能放过他们,他们杀人,就要杀回来,不杀回来,我这念头不通达,真有可能得神经病。”林卓恨恨地说。
她似乎想通了啥:“生在这个时代,本来就是一种悲哀,总归是都要死的,怕啥,大不了死一死,但是不能白死,坏人得死在我前头。”
大门外的朱婆婆笑了,眼里突然有湿意:这姑娘,娇娇弱弱,倒是有股狠劲。
于嫂又继续切板油,嘴角弯弯起来,眼泪不察,唰一下掉到地上,她想起牺牲的丈夫和孩子:是啊,总是要死的,坏人得死在前头。
林卓说这一番话,像是剖白,又像是自我疗愈。
她絮絮叨叨说完,蹲下身开始清洗切好的板油。
搓着搓着突然触电般跳起:“啊!我知道了!”
于嫂停手歪着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这丫头是属兔子的吗,这么喜欢蹦跶。
林卓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近于嫂小声说:“于大姑,我看那个食堂的小茉莉,她行礼、走路、举止都有些怪怪的,怎么那么像日本人。嗯,也许是我的错觉?”
林卓说着说着又不自信了,这话随便出口也不好啊,万一人家不是,这不是给人家找麻烦嘛。
谁知于嫂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观察够仔细的。”
别的话没多说,接着切猪板油。
林卓张大嘴,又立马闭上了,鼓着个腮帮子,眼珠转转:真的是,那她是……啊……
她自己脑补明白了,还有点自豪是怎么回事?
不过,心里立马冒出一阵阴寒,大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冒油,她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看着门外,外面像是有无数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吃了她。
林卓一时有些畏惧了,她有些怂地蹲下,安安静静地洗板油。
于嫂似乎看穿她的心思,笑了笑,一下一下地切着板油,
轻声说:“这世道啊,像你说的,生下来就是一种悲哀,可是怎么办呢,总得挣命活不是。”
微黄的小米开了花,上下翻滚着,一捧薄片猪肝下去,勺子搅动几下,放些盐,洒点刚熬好的猪油,撒下切成薄片的茭白。
一会儿工夫粥又滚了起来,撇去浮沫,小院里有棵李子树,摘了两颗青李子。
用刀碾碎再切切,扔进滚粥里,再撒把切得细碎的小葱花,香喷喷的生滚猪肝粥就好了。
于嫂看着这个姑娘麻利地煮粥,倒有些意外,以为她不太会呢。
林卓拿出准备的三个碗,先盛出来三碗,一碗端给于嫂,一碗端给朱婆婆,两人都没拒绝。
朱婆婆端进来两碟子腌萝卜,白生生的心,翠绿的皮,腌得格外好:“这是半个月前腌的,
正好能吃了,这碟一会儿给你哥端去。”
“哎!”林卓答得脆生生的,咬着同样脆生生的酸萝卜心里美滋嗞地想:这要是用肉末炒一炒,得下好几个窝窝头。
对啊,我可以腌酸菜,做酸菜鱼,不知道麻椒和辣椒好不好买到。
她脸上的表情格外丰富,吃个粥跟看台戏似的,于嫂忍着笑,喝粥,热乎乎的天,喝着热乎乎的粥,一会工夫出了一身薄汗,小风一吹,身体都轻了不少。
她放松的伸展双腿,一边看着熬猪油的火,喝口粥,不时擦擦额头冒出的汗想道:有时活着,也挺好。
林卓吃完就要去送饭了,猪油还没熬好,于嫂冲她挥挥手,她笑着拎筐走了。
聒噪的蝉鸣催得人心烦。
林卓倒走得不紧不慢,双手拎着筐,不时停下拿勺子搅搅粥,加速凉下来,手腕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推开虚掩着的门,青年正靠在病床看报纸,听见门轴响动,鼻翼猛地翕动,猪肝混着葱丝,青梅的香气冲破病房的药味,让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我刚熬好的,快吃,温度刚好,特别好吃。”林卓带点得意地把大陶罐往床头柜一放,压在《大公报》的‘治安肃正’上。
“生滚猪肝补气血的,这些都喝了。”
林卓说着盛出一碗递给他。
青年五指收拢铝勺,虎口压着勺柄,他开始用勺背抹粥面,抹得平平整整,葱花都给压到下边去。
然后在平整的粥面,一勺子挖下去,送进嘴里,似乎这样更好吃一些?
林卓:“…………”
幼稚!
但是人家吃得香甜,她也就不多嘴了。
青年瞥见她有些发红的眼睛问道:“烟炝目?”,
林卓:“嗯,有点……”她迟疑一下。
另两张床的病人,一个在睡觉,一个在看报纸。
闻到香味不禁探出头来。
滚烫的粥滑过喉管时,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长安城外的军营灶火,熬不出这般浓稠的鲜香。
“别急,慢点喝。”林卓话音未落,一碗底已见了光。
青年舔掉唇边的粥渍,又看向大陶罐。
林卓抿唇笑,这人看着有点贪吃,她麻利得又给盛一碗。
汉代武将进食的本能让他连葱花、梅子都没剩下。
他抱着空陶罐,耳尖可疑地泛红,这具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在提醒:刚刚稍稍有些失仪。
喝完了粥,他出了一身薄汗,人精神不少,挣扎着起身要去方便。
“厕所在走廊尽头。”林卓伸手要扶,被他侧身避开.“某自行便可。”
青年撑住铁床起身,病号服下紧绷的腰腹肌肉让布料皱出沟壑。
他走得极慢,也走得极稳。
林卓不放心地看着他进了厕所。
抓起他枕边报纸,油墨蹭在护士服上,留下一点浅浅的黑印。
社会版角落的《华北文物考察团招募启事》映入眼帘:
征青铜器鉴别员
通晓战国铜器纹样者优遇
日给银壹圆五角供宿泊
大日本军北支派遣军嘱托
华北文化保护协会沧州出张所
她皱眉,指尖有些发凉,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突然又笑了下,这个年代,好像没有什么好事吧。
窗外蝉鸣依然高亢,林卓把报纸抖得“哗啦啦”地响,翻到背面,小楷圈出的寻人启事
懸賞
七月六日滄州站暴徒襲擊事件
緝拿涉案人員及徵集線索告示
暴徒首犯特徵:
男年五旬許滄州口音
身長八尺余左眉骨縱疤
凡報知該犯同黨或異常物件消息
查實者賞大洋參佰圓塊
大日本軍滄州憲兵隊
薊密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警務局
民國廿年七月十日
走廊传来脚步声,青年又一步步挪了回来。
林卓扶着他躺回床上,想说点什么,想到另两张床上的人,还是闭嘴了。
青年敏锐地察觉到了,左手虚按腰侧,目光扫过病房铁窗时微眯:“哺时将至,扶某出巡。”
“出巡”二字咬得极重。
话音落下,他习惯性地屈指叩击床头柜三下,这是汉代军帐议事的击柝节奏,震得上面的搪瓷缸子微微颤动。
林卓看着他的这番动作禁不住瞪眼:哺时是啥时候,将至知道,就是快了呗,出巡?
您是巡抚啊?
她看着青年,心里的小人叭叭地吐槽。
还是点点头,把报纸放他床上:“要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睡醒了,也不热了,再出去走走。”
青年看了她眼睛,颔首点头示意。
林卓看他一副恩准了的表情,强忍着没翻眼珠子。
安顿好青年,快步往小仓库赶,于嫂还在帮她干活呢,她的猪油这会儿应该熬好了吧。
林卓拎着筐,眼尖地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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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栅栏外的黑绸衫,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
她停顿了下,脸沉下来,走着、走着,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头,砸到铁栏杆上。
“叮”的一声,伴着这声脆响,她快步跑回小仓库。
朱婆婆还在削萝卜,面前的大木盆都要堆满了,林卓看着心里觉得满足了,丰富的食物,总能慰藉人心,即便是萝卜。
她脸上带笑地喊:“朱婆婆!”
朱婆婆:“哎,先吃个嫩芯,去火。”她递过来一根嫩嫩的萝卜芯。
林卓笑着接过来“咔嚓”咬一口,又脆又清甜,喉咙瞬间被滋润,真的能生津止渴又去火。
朱婆婆:“快紧着去!油渣子香窜三街了!”
林卓包着一嘴萝卜“嗯”了一声,轻快地蹦进大门。
朱婆婆“……”这孩子,七月的天,小孩的脸,前脚还打雷下暴雨的,后脚就笑出日头爷,活脱脱的孙猴子托生!
老太太一脸笑意,竟也觉得莫名高兴起来。
林卓在院外就闻见油香油香的,口水好玄没下来,她现在格外的馋。
她的薄荷糖,都要计划着吃了,每天限定两颗,她一颗,青年一颗,别人就没有了。
她咽下萝卜快步往里快走:“于大姑,我回来了,真香啊,我要吃。”
院墙外飘来朱婆婆的叨咕:“香得能把城隍庙饿死鬼招来……”
于嫂正往陶罐撒粗盐粒,闻言就笑铲起金黄的油渣,拍开林卓偷摸的手:“别急,当心油星子烫成麻脸,快吃吧,别贪嘴小心坏肚子。”
这姑娘说话直爽的招人喜欢。
林卓趁着石灶还有火气,赶紧又煮上了粥,猪肝还剩一半,还能做一次。
小火慢慢熬着粥。
于嫂先回住院部了,她很忙的,即便是今天下午算是她的休息时间,她也很难真的能一直休息。
林卓在李子树下转悠,上面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李子,看得人眼馋,就是吃不得,太酸了。
她琢磨着做个李子酒,再腌些糖李子,就是现在的糖不知道贵不贵啊,她琢磨得兴起,一时竞想着要不明早再去次早市。
随即又打消了念头,算了,早市有没有都不知道,万一再看见啥,我这,我这还活不活了。
她吐气用手摩擦下自己的心口,又感觉自己太脆弱了,还有点怂,不像青年那么勇猛。
她正自我刨晰呢,一个毛茸茸蹭她的腿。
低头,是那只橘黄大猫,她前天抱了一晚上,早起猫就没了。
这两天也没看到,没想到在这见到了。
连忙蹲下,摸大黄的脑袋:“你去哪了?你是谁家的?”
大黄扬着头,眯着眼睛享受她的抚摸,就用“呼噜”代替回答了。
林卓干脆抱起大黄,沉甸甸的手感,抱着格外踏实。
她看看灶上的火,坐在马扎上,一下一下,开始忘我地撸着猫。
这猫和人一样,就有那毛又软又滑,摸着还软乎乎又肉肉的小猫。
就像是有的女生,骨架小,即使看着不胖,抓着手,软软的嫩嫩的,摸不到骨头,女孩也喜欢这样女生的。
大黄就是这种小猫,林卓抱着大黄,玩着他软乎乎的爪子,在呼噜声里,激荡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
这中午她看着是高兴的,也是真高兴的,可心底下总藏着一片低沉的似乎在酝酿着暴风雨的海。
也许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她机敏得随时给自己找兴奋的点,让自己高兴起来。
所以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得病了。
小米在罐里已经翻滚,她撤木柴,改成文火,慢慢熬着,这锅争取能熬出油来。
小米粥“咕嘟咕嘟”,大黄也“呼噜呼噜”阳光斜斜地照着她旗袍的下摆,米香混着微风在小院里游荡。
林卓舒服得想打盹,她眯着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头顶,虚空似有异动。
墙根的李子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长高,叶片越长越大,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变成墨绿,枝丫尖一点点冒出了小芽苞。
青李子更夸张,个个都膨大了一圈,有的都赶上鸡蛋那么大了。
李子树高兴的齐刷刷晃着大叶子,使劲长。
墙根的狗尾巴草也在疯长,本来只有一指长的小穗子,一点点抽出来,上面结满了一粒粒小种子。
14. 第 14 章
大黄呼噜声没停,两只耳朵弹了弹,前爪伸得长长的,眯着眼觉得甚是满意。
林卓手上的青铜链子,苍绿的颜色正以极细微速度一点点鲜明起来。
小院里正发生着不可知的变化。
而此时的文庙街。
保安队长王二狗攥着《良民证》底册,后腰别着的南部式手枪。
他抬脚踹开“翰墨轩”的雕花门,看着凶狠,力道却卸了七分,门楣上悬着北平卫戍司令部参谋主任刘文渊亲题的匾额,那是刘文正的堂兄。
“刘掌柜,皇军要查前几天车站丢的文物,劳您挪挪这些破书。”
王二狗指尖敲着《史记》函套,眼睛却盯着墙角梅瓶。那是明宣德年间的官窑。
刘文正捻着黄铜水烟壶,瞥了他一眼:“王队长要查便查,只是上月保定曹锟旧部来买《东坡全集》时,倒夸过我这铺子清净。”
王二狗腮帮子一抽。
曹大帅虽已失势,其门生仍掌控着冀南十二县的盐路,那是连日本人都想要分一杯羹的买卖。
他点着头呵呵笑着:“清净、是清净,这书铺子里就是清静,也看过了啊,就不打扰您的清静了。”
他说着退到了门外。
刘文正吸了一口水烟,往门口喷出一口浓浓的白雾,又眯着眼睛继续吸。
王二狗站在街边恨恨地啐了口痰,转身将怒火泄向隔壁粮店:“他娘的!这袋高粱霉成这德行,分明窝藏霍乱菌!”
粮店的金老板亮着光光的脑门,赶紧上前:“王队长开玩笑了,小店做着邻里买卖几十年了,可不敢干那缺德事,三号还给您家老太爷送了新到的苏米,吃着可好?”
王二狗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他鼓着胸口,脸都要紫了。
光脑门金掌柜和气地呵呵笑着:“王队长和小时候一样,脾气硬,火气大,可也讲义气,要不然那些淘小子也不能服你。”
金掌柜伸袖子摸出两块大洋,很自然地拉过王二狗的胳膊塞到他手里,还呵呵笑着说:“请弟兄们喝点清茶,这日头晒得也不容易。”
王二狗手里掂着大洋,脸色肉眼可见的变了模样:“还是您敞亮,劳您挂心,您忙着,米老爷子说吃着软和,劳您下月再送一袋子。”
说着出了粮铺子门。
光脑袋的金掌柜:“嘿嘿……”冷笑一声,从柜台侧面取下来一只黑油油的鸡毛掸子。
他大敞着门,挥着胳膊,开始上上下下地掸灰,细小的尘埃随着气流飘到了门外的阳光中,被路过的自行车气流给带走了。
一股浓郁的枣香逐渐弥漫开来,街对过的‘李记枣糕’出锅了。
光脑门的金掌柜朝右看,心里数着数“一、二、三……”
一条腿迈了出来,青色长衫一丝不皱,刘文正不紧不慢地左右张望,过了马路,朝着‘李记枣糕’走去。
每天下午吃一块枣糕,就着浓烈岩茶,是刘文正每天最幸福的时候,这个习惯,保持了三十三年了。
光脑门金掌柜得意的“嘿嘿”一笑,对隔壁这雷打不动的习惯了如指掌。
心里还笑话刘文正:天天一副老夫子的样,偏偏嗜甜如命,爱吃个糕点,呵……。
他抽抽鼻子心道:这香味是挺拿人,要不也买点?吃不惯给孩子带回去。
林卓也闻到了香味,是小米粥浓郁的米香,粥熬得出了油,粥上面一层黄膜,随着粥里面的小气泡一下下鼓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香味直冲鼻子。
“这么直接喝就很好呀!”她吸吸口水,竟然有些不舍得往里放猪肝了,放了猪肝就破坏了这米香。
她琢磨着干脆把猪肝蒸了吧,就当个菜也行。
麻利地点着另一个灶,去找朱婆婆要了一个敞口带盖的大陶盆,放水烧了起来。
大黄蹲在马扎上,眼睛随着她打转,林卓看看大黄:“大黄,别急啊,要凉凉才能吃。”
她去墙根薅艾草,看着郁郁葱葱到她腰的艾草,林卓愣了下,这草长这么高的吗?
不过这艾草真好,别看长得高,真嫩,她唰唰唰揪下来一大把,扔到大盆里清洗。
水开把艾草扔进去,再扔把小葱,从朱婆婆那要的一碟子黄酱,都倒进去继续煮。
再摘俩李子,她终于看到了这棵一直向她打招呼的李子树,如鸡蛋大的李子,挨挨挤挤簇拥一堆,林卓站着没动,这明显不对劲。
林卓左右张望下,又盯着李子树,右腿后退半步,有逃跑的架势,暗想:不会冒出个‘姥姥’吧。
她架势摆了半天,李子树仍然热情得拼命抖动叶子,虽然抖动的效果不明显,几乎看不见。
陶盆里的水哗哗的开了,林卓是有点想跑的,又舍不得她的小米粥和肝。
看李子树暂时没变‘姥姥’的样子,她去滤汤,把艾草和葱都滤掉,汤盛出来。
倒进装生猪肝的大碗里,倒到和猪肝齐平了,剩下的热汤加些水烧开,直接上锅蒸上了。
林卓不时回头看李子树。
转头间大黄后腿直立,抱着李子树“咔咔咔”地磨着爪子。
林卓刚要叫它,人家一纵身跳上去了,伸爪子巴拉李子,专挑大的巴拉。
“嘭嘭嘭”一会工夫掉了十几个李子,大黄似乎没找到满意的,停爪了,一下下舔着爪上的毛。
林卓“……”
没事哈,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快速地把李子都捡起来扔盆里洗洗。拿一个最大的,翠绿如玉真好看,“咔嚓”一口,她噘着嘴五官抽到一起。
太酸、太酸了,酸汁在嘴里爆炸,过后一股极清新的气息冲进了喉咙。
她庆幸没吐出来,酸到极致后竟有回甘,嘴里竟冒出一丝丝的甜。
虽然只有一丝丝,但确实是甜,而且有些上脑,她觉得天灵盖都透气了,脑袋无比清晰又有些醺醺然,头顶像是开了花,心情也美美哒。
头一次吃东西,能吃出头顶开花又美美哒的感觉。
林卓想大笑:我的金手指终于来了吗,哈哈哈……
她还没美够就被大黄叫醒了,大黄用爪巴拉她的腿,再扭头看向锅,果然,木头锅盖被蒸汽顶得挪开一道缝了。
肝蒸熟了,她压碎一个李子,放进大碗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这些东西都收拾好,去接青年过来吃饭了。
她甩着手,出了小仓库的院子,手里还攥着一个鸡蛋大的李子。
在她身后,远远的地方,大黄也叼着一个李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进了楼。
林卓推开病房的门,青年还在看报纸。
看林卓过来,颔首刚要说话,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像是金属盘落地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吓得林卓一激灵。
只听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从楼下传来。
片刻有人在大喊“林护士,林护士去药房拿药。”
林卓急忙冲青年说:“先等会儿。”说完撒腿就跑。
护士鞋在磨石子地上打滑。
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医用酒精的气味混着新鲜血腥直冲鼻腔——楼下的惨嚎声像是被钝刀割开了猪的喉咙,绝望又刺耳。
“林护士!止血粉!”诊疗室门缝里伸出只血手,指缝还黏着止血棉。
林卓连忙递出药箱,看着满地的血,她心里真突突,很小心地不踩到,退到墙根站着。
诊疗室的景象让林卓后槽牙发酸:穿卡其色军装的伤员在铁床上抽搐,右肩断茬处支棱着半根肱骨,像被蛮力掰断的鸡翅。
法国籍的麦隆医生用止血钳夹闭动脉断端,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汗珠顺着脸颊流进口罩里。
“阿片酊!”麦隆医生大声吼着,于嫂冷静地用止血带加压说道:“最后一支昨天给了产褥热的产妇。”
她边说边扯过一直备着的用石炭酸纱布擦拭过的烙铁,火盆里突然腾起的青烟呛得人眼睛模糊。
林卓贴墙站着,余光瞥见诊室门口的黑绸衫——正是午时踩翻老妇粮袋的油头。
那人额头的黑痦子,似乎随着不时甩头发的动作而蠕动着,活像趴在腐肉上的苍蝇。
林卓心里一阵恶心。
他身后的宪兵用刺刀尖挑着个布包,上面滴落的血珠掉在军靴上。
“八嘎……”伤员突然暴起,完好的左手掐住护士脖颈。
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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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抄起手术托盘砸向他太阳穴的刹那,于嫂的烙铁滑向锁骨上窝,似无意中压在神经交织处,暴凸的眼球渐渐失了凶光。
林卓慢慢地退到楼梯转角,不想在一楼呆了,可她也知道不能跑,这是在工作。
突然,一只毛茸茸挨着她,大黄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了。
猫尾扫过她有些颤抖的小腿,她犹豫一下,抱起了大黄。
黑绸衫突然抬眼,目光像毒蛇信子舔过她的后颈,她本能地抱紧大黄:“看见那颗痦子没?该剐三千六百刀……”
猫爪肉垫按在她突突直跳的桡动脉上,金色眼底映出宪兵腰间的手雷。
二楼似有声音传来。
林卓抬头,看见青年扶着楼梯口,病号服下绷紧的胸肌随喘息起伏,似是感知到了她有危险。
他左手还抓着报纸,头条冀察政委会成立庆典,中缝却用小6号字刊登《红格尔图我军退敌纪实》。
“回去!”林卓用口型示意,却被黑绸衫的笑声打断:“花姑娘的,怕血?”那人嘴里的烟头吐在走廊血迹上。
“太君需要新鲜血浆,你的,过来抽血。”
大黄突然炸毛嘶吼,兽瞳缩成两道金线。
诊疗室的挂钟恰在此时敲响,地上的血迹像是变成一条条黑虫子。
林卓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像朱婆婆磨刀的动静。
玛丽医生的硬底皮鞋跟打在石板上,声音清脆。
“哒哒哒”地走过来。
她白大褂领口别着的纯银产钳徽章,胸前晃动的金色十字架。
“林!”玛丽染着红药水的手指戳向走廊尽头,德语腔中文怪声怪调,“accouchement不能拖了,你还在等耶稣显灵吗?”
她故意把病历本摔在器械盘上,惊得宪兵队的狼青犬龇牙低吼。
林卓瞬间反应过来,立马放下大黄,三步并两步跑到玛丽身边。
黑绸衫刚要阻拦,玛丽突然掀开消毒敷料桶——浓烈的石炭酸味呛得他连退三步,宪兵队狼犬皱起了鼻子。
“让开。”玛丽金发下的蓝眼睛扫过黑绸衫额头的痦子。
“或者你想替产妇缝会阴?”她晃了晃手里的弯头针,针尖还挂着上个产妇的胎脂。
走廊里忽明忽暗的灯泡下,林卓瞥见于嫂在诊疗室门口微微颔首。
她抱起急救箱小跑跟上玛丽。
听见玛丽用德语嘀咕“Schwein(猪猡)”。
拐角阴影里,陈医生的金丝眼镜泛着冷光。
他在整理病历,钢笔尖却在“妊娠高血压”记录页划出编号。
玛丽经过时咳嗽一声:“叮嘱孕妇,下次产检带丈夫来。”
玛丽用病历板拍打陈医生肩头,暗红胎记在领口若隐若现。
那是三个月前抢救枪伤地下党时,被流弹擦伤的疤痕。
大黄高高翘起的尾巴,一颠一颠地靠近,嘴里的李子,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青年则站在病床前,看着枕头上的李子发愣,他眼看着那只大黄猫,把一颗李子,放到上面,然后对着他颔首示意,跳下床就走了。
青年觉得大黄猫颔首的神态,似曾相识。
白日的暑气还未散尽,夜色里浮着槐花的甜腥,运河边高挑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晕开。
像一串落进人间的星子。
卖凉粉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轧过石板缝,木轮吱呀声惊起墙头打盹的野猫。
鼓楼南街的“春香阁”正热闹,跑堂托着铜壶在八仙桌间游走。
油头痦子踉踉跄跄地推开跑堂,一头撞出了“春香阁”的木格门,怀里银元叮当乱响。
醉眼看着对面饭庄新糊的黄灯笼,抬脚踹飞路边的泔水桶,油水溅在“仁丹”广告的八字胡人像上。
他醉眼迷离地拍拍胸脯,拍到里面的一封大洋,嘿嘿直乐:“太……太君赏的……”,他打着酒嗝拐进槐树胡同。
胡同右侧的屋顶上,一个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
油头痦子酒劲上涌,胃里翻江倒海,踉跄着扶住墙,刚要吐,忽觉后颈掠过丝凉风——像是簪子挑开衣领的触感。
15. 第 15 章
房檐窜下的黑影一跃而下,左爪弹出一根锋利的指甲,月光在利爪上淬出寸许寒芒,
“嗤”地划开颈侧动脉时,比裁缝剪开杭绸还利索。血箭喷上砖墙“肃清盗匪”的告示,喷溅出一片扇面。
油头痦子,呆立片刻,喉咙“咯咯”响着仰面倒下,怀里零散的袁大头滚进阴沟。
黑影没有离去,再次抬起爪子,对着倒下的身体,上上下下,划了好多下。
它数着呢,十三下,它最多能数到十三,十三最大了,不知道算不算三千六百刀了。
反正十三最大。
黑影满意的晃晃竖起来的尾巴,扭头窜上房顶跑了。
黑绸料衣服裂成棋盘格,翻开的皮肉里还散落着一封大洋。
卯初破晓,豆腐坊的伙计一脚踩进黏稠的血浆里。
五米外,最先到的伪警察捏着鼻子记录:“创缘整齐,疑似窄刀、细剑所为?”
凶器:像猛禽爪痕。
血迹:渗透深度约一指。
1935年7月11日清晨5:30
林卓赶在晨祈前来到住院部,在器械室里找到于嫂,她好像又连轴转了。
于嫂背对着门清点纱布,看到进来的林卓点点头。
突然压低嗓子:“林护士,西库房那批民国廿三年产的棉签该清了。”
林卓正用镊子分拣器械,有些不确定地问:“是……是扔垃圾桶?”
于嫂:“有时间看看墙上的条例,要求是过期棉签焚烧处理,但咱们医院资金紧张,尤其是‘塘沽协定’后。”
于嫂深叹一口气:“平时,就将这些废弃物卖给收破烂的也能换点钱的。”
于嫂转身递过一串钥匙:“按《护理章程》第七条,过期医疗废物需移交商会特许回收商。”
而后语调转轻:“曹记驴肉馆的车辰时三刻到后巷,记着让伙计签字!”
林卓“要…要开验货单吗?”
于嫂拍拍桌上一叠空表格。
“填二十张废弃登记表!每箱须注明‘棉签需拆解焚烧’!指甲在‘拆解’二字划出深痕。
林卓在西库房搬出二十箱报废棉签,库房墙上还贴着《日方新规》,上书:过期棉签需焚烧处理。
辰时三刻(7:45)在医院后巷排水沟旁一辆骡子车插着黄底黑字旗(青帮标识),上写“曹记”二字,车辕上挂两串铜铃。
骡车前辕的黄旗在晨风里舒卷,黑线绣的‘曹记’二字下,隐约透出‘川大丁首’的暗纹。
车夫老杨甩鞭时,腕间三点半香刺青在袖口忽隐忽现——这是青帮‘通’字辈的车,连日本哨卡都懒得查他们的货。
车夫老杨看看这个看生的姑娘,先用三指叩击车辕,然后递过盖了印的提货单。
林卓出示表格时,故意将小指压在‘沧’字第三笔,暗示位置。
林卓都是按于嫂教的动作,她隐约知道,但是又不知道,不知道送出的是什么。
老杨用秤砣敲击车板三下,回应箱数。
回了包子铺卸货时,把第三箱棉签摔破,趁机摸走底层情报。
林卓看着哒哒哒走远的骡子车,一时竞兴奋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不会知道,五个月后,一份标注‘沧州廿三年产棉签’的油印件,出现在陕北平桥堡的军事会议文件堆中。
彼时她正为伤员更换染血的纱布。
自觉干了大事的姑娘,脚步轻快地回了住院部,先去青年的病房,脑袋伸进病房看。
青年的膝头摊着一份《申报》,指腹的茧子刮着报纸上的‘华北自治’,像是在琢磨什么。
他抬眼时,正撞见那姑娘眸子里跳动的碎光,比那河西走廊的磷火更灼人。
红药水的气息被风搅散,空气里似是浮起她袖口沾染的枣皮甜香。
“这般雀跃?莫不是寻得硝石矿了?”
林卓抿嘴笑,嘴角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仿佛藏了千军万马的精妙计策。
“嘿嘿,比那还大的大好事,不知道,反正就是大好事。”
尾音似是打着旋儿撞到玻璃窗,撞得晨光都多出两分颜色来。
青年不自觉挺直腰背,箭伤结痂处立时绷紧。
他见过长安贵女团扇半遮的笑,也见过匈奴阏氏烈酒浇喉的狂,却从未遇过这般把七情六欲都泼在脸上的鲜活模样。
林卓心里头阳光灿烂。
刚爬过城墙的日头也很灿烂,茶棚里三三两两的人都在交头接耳。
刚下值的装卸工,披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衫,小声说着:“听说了吗,昨晚有夜叉索命!稽查队崔五爷被剁成二十八块:”
茶摊老头嘬着烟袋锅冷笑:“二十八?我数着是二十九——连□□里那二两烂肉都算上。”
“听说都零碎了,稽查队去验尸时,当场吓晕一个,好几个都吓尿了,今个听说稽查队上不了街了,好几个估摸着要跑。”
“不知是哪位好汉在替天行道,恶人自有天收啊,该!”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怕啥,稽查队都不敢上街了,看着吧,造孽造多了,遭报应了。要是有人告密,看着吧,啥时候就让人千刀万剐喽!”
“举头三尺有神明,城隍老爷看着呢。”
“听说大洋散了一地,可惜了的,都便宜警务署了。”
众人在窃窃私语,也没逃过大黄的耳朵。
它难得点点大猫头,表示认同:我是看着呐!
“大洋?可惜了?”大黄长胡子抖了抖,不能理解。
它屁股高高撅起,前腿俯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高高地竖着尾巴,不紧不慢地回医院了。
医院里的林卓心情莫名的好,外头的蝉鸣竟然听出了节奏,她不由自主地晃着脑袋哼唱:“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哒啦嘀哒啦,它能实现小小愿望有神奇……”
而小田和彦的心情却糟得一塌糊涂。
钢笔尖在《沧州汉代墓葬群考察启事》校样上顿住,油墨在‘学术共享’四字上洇出一个蝌蚪状的墨团。
他抬腕叩响一铜铃,伪县长张景惠的秘书立刻佝偻着腰凑近,警服第三颗铜纽扣没了。
那是上月被二十九军溃兵扯掉的,他一直没让人缝,故意作出一副凄惨样。
“请转告张县长,”小田用生硬的中文咬字,
“大日本帝国对贵县文化事业深切关怀,望沧州商会、保甲长联席会全力配合考古作业。”
他推过盖着关东军司令部鹰徽的信封,内装二十块银元和一纸《协助征调令》。
医院里林卓端着搪瓷托盘推开病房门,铁架床上躺着两个特殊的小病号,
左侧竹篮里裹着襁褓的新生儿,浑身泛着不正常的金黄,右侧蜷缩着个七岁男孩,脸上结痂的鞭痕随着抽泣颤动着。
林卓:“承嗣,该换药了。”
林卓用镊子夹起浸过酒精的棉球,轻轻擦着,男孩疼地死死抓住她的白大褂口袋,有些黑的手指在她口袋上抓出几道污痕:“爷爷……”
林卓不由自主地叹息,早上维持到现在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这个孩子的爷爷是‘回春堂’的老掌柜李岐黄,5号因拒交祖传的止血散配方,被宪兵队抓走拷打致死。
李承嗣在爷爷被抓时上前拉爷爷,被宪兵队抽了一鞭子,当晚这孩子便发了高烧,他妈妈更是在惊恐之下早产,生下一个女婴。
这小婴儿一生下来就浑身黄黄的,连眼珠舌头都是黄的,家里的老太太果断地把两个孩子都送到了教会医院,以防宪兵队再害人。
林卓给孩子换完药,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剥了递给他,拍拍他的小脑瓜。
薄荷糖纸在掌心蜷成一个小球,林卓想起小学手工课总想把糖纸折成千纸鹤,总是不成形,那时候的小朋友生病了,差不多要全家出动。
她看看躺在床上乖巧的李承嗣,心里沉甸甸的。
玻璃窗透过来的光斑落在他的睫毛上,随着呼吸微闪着。
她摸摸兜里另一颗,她就带了两颗,这颗是给青年的,本来打算一人一颗的,这颗给李承嗣了,自己就不吃了。
她的牛仔外套兜里还有不少,是去饭店吃饭在前台抓的,清口的。
她还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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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包装的薄荷糖,一个小圈,一边绿一边白,小小的一个,一小会就化了,吃完清清爽爽的。
不过,虽然宿舍还有一些,但这个时代肯定是没有的吧,还是省着点吃吧。
林卓一边清理器械一边脑子里过她负责的这几间病房,她是实习生,但也分了病房。
当然配药之类,专业度比较高的工作,于嫂还是要把关的,一些简单的清创,换药等活她跟着学学就会了。
她负责这5个病房,几乎每个病房的病人,这些病,多多少少都和宪兵队日本人有关。
这简直是逆天,妥妥的反人类罪。
林卓长长的吐气。
现在看见宪兵队就恨不得马上去配炸药,现代长大的女孩子,从没有如此仇恨一个群体,恨不得他们马上都炸死。
林卓在器械室里暗自运气。
听着外面响个不停的蝉鸣更觉烦躁不堪。谁知这蝉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林卓皱眉扭头,对上大黄金色的大眼睛,它嘴里叼着一只蝉,在拼命地振翅鸣响。
林卓“…”
她蹲下,大黄蹭了过来。
摸着大黄的脑袋:“大黄要吃这个啊,等我下了班,给你烧熟了吃,行不行,你吃这个会长虫,嗯……”
她想起,大黄可能还吃老鼠等,要长虫早就长了。
大黄把蝉吐在地上,用爪子推给她。
林卓连忙摇头:“不,我不要,大黄玩吧。要是大洋我就要了,这个不要。”说着摸摸它的脑袋。
大黄:大洋……
金色的大眼睛闪着光。
它爪子底下的蝉还在拼命地叫着,林卓觉得烦人。
在离医院不到三里的文庙街,在烦人的蝉鸣中,林远志贴着灰砖墙从后门闪进一处小院。
刘文正早已支开临街的榆木窗板,修补着一本刚淘换来的《本草纲目》,书页又黄又脆,动作要特别小心。
桌上摊着张沧州地图,朱砂笔圈出十三家中医馆的位置,墨渍未干的“罢市”二字压在城隍庙标点上。
“令堂与侄女上月已过潼关,眼下在兰州仁德堂安顿。”
刘文正推过茶碗,碗边有张电报局收据,发报地址是西安鼓楼南街——那是刘家北平女婿的铺面。
林远志指尖划过碗沿裂纹,嘴唇动了动:“谢过刘叔。济世堂李掌柜今早被宪兵带走,说他私囤三七。”
刘文正“啪”一下拍桌子,咬着牙说道:“怕是凶多吉少!”
半晌他从博古架暗格里抽出一叠《自愿闭馆书》,
摁上沧州商会火漆:“这是回春堂、保和堂等八家联署的状子。哈…日本要废汉医,国民政府就跟着!”
他激动得站起来走了两圈,要说什么没说出来,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笑声悲怆。
笑完了噔噔噔噔踏着重步又回坐回椅子,半晌还是没忍住:“中医学校都不能叫学校了,叫传习所,哈哈哈……”
林远志双手攥紧,闭着双目,咬着牙关,似在入定。
刘文正呆坐着缓了缓,撕开一捆黄芪的捆绳,露出裹在根须里的南部式手枪,
他摩挲着黄芪捆绳,折断根须间还挂着黄土,泥腥味让他想起医馆后院那棵银杏。
三年前这些根茎还长在陇西旱塬,如今却裹着关东军的枪油味……
他拔出手枪:“拿着这个,以防万一,现在稽查队都不敢出门,有替天行道者地盯着他们呢,不知道是哪个好汉,身手了不得。”
窗外阴影一闪而过,忽起伪军喝骂声,两人同时噤了声。
林远志将手枪塞进装艾绒的麻袋,手指蘸水在桌面疾书:“振华烛皂厂可存药材?”
刘文正点头,抹去水痕时,袖口还粘着红棕色的枣糕渣,散出甜香。
刘文正推开书架从后墙上,掏出油布包着的《沧州药行名录》,每页人名旁皆标红叉——已签字罢市者。
林远志瞥见父亲“林啸山”三字,眼眶骤然发烫。
他使劲地眨眨眼,终是徒劳,也没能眨去泪意,
两行泪在干燥的脸颊淌出两道湿痕,趁得嘴皮越发干裂。
16. 第 16 章
刘文正拍了下桌子,眼睛也红了,白皙的面皮此刻涨得红紫。
他盯着名录上“林啸山”的朱砂圈,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去年我向庄先生举荐他时,他说过……他说过‘沧州站万无一失’。”
林远志猛地抬头,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万无一失?那我爹的尸首怎么连块棺木都没有?
刘文正的手指抠进桌缝,恍惚又听见庄尚严冷硬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丢了青铜星盘,十个林啸山也抵不上!”
他闭了闭眼,终于嘶声道:“那批青铜器太大,马衡带人拆了两年才装箱……可运到沧州站时,日本人派的不是军队,是忍者。”
这批文物体积过大、过重,本打算放置北平,但是局势日渐紧绷,都怕日本人给祸害了。
在马衡的主持下,用两年的时间,做了近乎无损的部分拆卸,才能装箱封存运输往西南。
走沧州站的货还是被鬼子闻到了味,派了忍者伪装劫匪去抢。
自己的好友,林啸山战死当场。
他长叹一口气,拿起早上报童送来的《庸报》,上面第三版的整个版面是“中日文体交流”研讨会,邀请……
刘文正嘿嘿嘿冷笑:“看看,鬼子刚刨完我们祖坟,汉奸就忙着给文物展剪彩了。”
他指尖戳着报纸上戴黑礼帽的男人,报纸哗啦一声撕裂,他指头戳着着报纸上的人怒骂:“狗汉奸,夜里不怕他老祖宗爬回去找他。”
报纸上一个中年发福男,戴着黑礼帽,拄着文明杖,和小田和彦站在一起,笑容满面。
午后的蝉鸣愈发聒噪。
病房内的青年似乎没听见,他膝头放着《申报》,日期竟然是五月六日的,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报纸。
他半倚着床头,病号服领口松垮地堆着,捏着青李子的手指骨节发白——那颗足有鸡蛋大的果子被他咬出月牙状的缺口。
“咔嚓,”又一声脆响。
青年眉心猛地蹙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被酸得脖颈青筋都浮了起来。
碎发垂落在他眼前,遮不住右眼条件反射沁出的水光。
邻床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抖了抖《庸报》,报纸上“论华北自治下的繁荣商业”里,几个长衫人物正冲着镜头作揖。
“呸!”眼镜男突然朝痰盂啐了一口,搪瓷缸撞到铁架床上嗡嗡震颤。
“看看这些新贵,前月还在商会哭穷,如今倒把长衫换成日本料了!”
他镶银的假牙在“日本”二字上咬出了金属刮擦声,脸上的肉微微发颤,像是要吃人。
最里侧的学生病号支起上半身,蓝布衫袖口还沾着墨渍。
他盯着青年手里汁水淋漓的李子,鼻翼翕动着仿佛已尝到酸味:“道观后山的野李树?我娘说这种青疙瘩能酸倒牙神经……”
话音未落,青年又啃下一口,这次酸得左腿不自觉蹬了下被褥。
林卓恰在此时端着大陶罐跨进门,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胸前的护士铭牌。
消毒水味里混进骨头粥的荤香,却冲不散空气里爆开的酸涩。
三双眼睛齐刷刷盯住她。
眼镜男的眼睛滑到鼻梁下边,露出一双肿眼泡瞪着她。
学生讪讪缩回被窝,青年则若无其事地用舌尖抵住腮帮——那里鼓着未咽下的果肉,把他还有些苍白的左颊顶出个小山包。
一缕金阳正巧掠过他颤动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林卓一看就想笑。
总归是忍住了,麻利得给他盛好粥,他的李子竟是没啥得放下,左手拿着,
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抹平粥面,抹得甚是认真。
林卓“…………”
哈,还是幼稚。
成年人的幼稚,可以是褒义也可以是贬义,全看语境。
小孩子的幼稚,纯粹就是事实描述。
外头,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卫河南侧,靠近骡马市的一个废弃船屋。
挂着芦苇帘子的船舱,钻出一个小脑袋,脸上红通通的,脑袋上扎个小辫子,是个小姑娘。
她倒腾着小短腿一会儿就爬到岸边青石板路上。回头看看船屋,里面隐约传出咳嗽声。
看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根木头棍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埋头赶路。
她的记忆很好,只和母亲来过一次,就能自己找到城隍庙,庙里的山门四敞大开,大殿内也空无一人。
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锣鼓唱戏声传来。
小小姑娘费力地爬过高高的门槛,找到了红官服的神像。
她记得娘亲说过,红官服的神像就是城隍爷,城隍爷可神了,坐累了还能站起来活动呢。
也不知今天城隍爷累了没?要是累了就不能干活了吧。
小小的一个小姑娘跪在高大的神像前面,眼巴巴的看着穿红官服城隍爷。
扬着奶音的小嗓子,有商有量地说:“城隍爷爷,您要是不累,能不能帮大丫一个忙,让娘亲不要死,明天病就好了。”
她说完亮亮的眼睛盯着城隍神像,似是等着城隍爷应承下来。
城隍爷的官帽竟无风自动了,左翅上下呼扇两下,小姑娘眼睛更亮了。
谁知“嘭”的一声轻响,一只大黄猫,从帽翅上跳下,蹲在供桌上,看着下面的小女孩。
轻声轻语的“喵”的一声,似是它给应承了。
小女孩愣了下,第一反应是想赶猫的,最后没动,这是城隍爷的猫吧,不能赶。
她小小的脑袋里,还有些人情世故的。
小姑娘自觉城隍爷已经答应自己,明天娘亲的病就好了,也不会死了。
她规规矩矩磕了好几个头,迈着小短腿走了。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盯着小姑娘的身影走远,也跳下桌,慢慢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在专挑树底下走,平时热闹的集市,最近的日子萧条很多,摊位很少。
小姑娘在这个树底下捡个萝卜头,那个树底下捡个菜帮子,放到前衣襟里兜着。
这一路,走走停停,竟然也捡了一小兜回了船屋,远远地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夹杂着小姑娘的奶音:“娘,城隍爷爷答应了,明天娘的病就好了,不会死了。”
回答小姑娘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大黄甩着尾巴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它沿着卫河边直走,进了码头市场,一直走到头进胡同就能回医院了,
它在市场拐了个弯,找到“长寿堂药铺”径直跳上柜台趴下了。
里面须发皆白的老大夫,从里间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清水,放到大黄跟前。
大黄瞄了一眼没喝,尾巴尖轻甩,一勾一勾的,心情似是颇为惬意。
老者一下下,摸着大黄光滑的皮毛,也很上头。
突然大黄蹭一下蹲坐起来,抬起一只前爪,指向老者,金色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不知为何老者竟然急眼了,袖子一甩,白胡子一翘,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城隍爷?芝麻豆大的官!哼!”
他哼了大黄一声,然后使劲一甩袖子,翘着白胡子走了。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从一派赤诚的期待,到莫得感情。
它跳下柜台往医院走,走了两步停下又返回来,又跳上柜台。
伸着两只前爪“喀喀喀”磨起了爪子,刷着青漆光滑坚硬的核桃木板,丝毫挡不住小小的爪子,很快,柜台被挠出一片坑来。
大黄满意地停爪,跳下柜台,勾着尾巴回医院了。
游荡一圈的大黄,直接回了林卓的宿舍阁楼,趴到床上开始呼呼大睡。
林卓也困得直点头,她坐在器械室的椅子上。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片刻间走廊已挤满了七八个汗津津的学生,蓝布旗袍与中山装混杂在一起。
这是沧州教会学校“崇德”男生部与“启明”女生部首次合作排演。
他们本在城隍庙戏台排练历史剧《苏武牧羊》,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油彩在脸上糊成了抽象画。
领队的英国牧师毕启扶了扶金丝夹鼻镜,用牛津腔中文解释:“冰薄荷水马上送来,坚持主赐予的毅力……”
刚说完,站在他旁边演匈奴单于的男生轰然栽倒,铜片头盔“嘭”的一声砸在青砖上。
林卓急忙上前查看。
于嫂掀开急救帘,瞥见一晕倒女生戏服下露出的《满江红》手抄台词:“壮志饥餐胡虏肉……”她瞳孔骤缩。
转身对林卓低声说:“先灌淡盐水,把那台词盖上,别让人看见戏服上的‘胡’字!”
林卓一脸的懵,虽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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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还是扯了下戏服,把字给盖上了。
蒸笼般的诊疗室里,铜吊扇已经打开了,似乎作用不大,只徒劳地搅动着暑气。
于嫂一把扯开墨绿遮阳帘,阳光照射在晕厥学生的油彩脸上——扮演匈奴贵族的靛蓝戏服早被汗液浸成了深黑色。
“快!脱了这件衣服!”于嫂声音严厉高亢,惊醒了吓呆的学生们。
两个穿浅蓝旗袍的女生哆嗦着去解盘扣,指甲盖沾满融化的胭脂,在戏服上拖出几条红痕。
林卓踢开碍事的搪瓷痰盂,盐水壶嘴怼进患者牙关。
液体顺着青紫唇角淌进脖颈,在锁骨的锡箔贴片上积成小洼——那是他们自制的匈奴铠甲。
“灌不进去!”她急得扯开护士帽,麻花辫梢甩出晶亮的汗珠。
“让开!”于嫂抄起剪纱布的银剪刀,咔嚓一声绞开戏服前襟,林卓上前一把扯开衣服,苍白的胸膛露了出来。
“帮手,用湿毛巾降温。”
湿嗒嗒的毛巾滴着水,被七八只手争抢着往身体上拍,拍得啪啪作响。
于嫂团起戏服塞进搪瓷盆,抬脚把铜盆踢进床底。
哐啷一声,惊得外面的蝉鸣似乎都停了。
“都聋了?接着降温!”在她吼声里,林卓已跪坐上患者腰腹,双手交叠按向胸腔。
盐水随着按压节奏从鼻腔里喷出,在阳光里划出细小的彩虹。
某个男生突然哼起赞美诗的调子,颤抖的旋律中,患者的手指终于痉挛般抽动。
墙角圣母像的琉璃眼珠映着这一切。
片刻,一声咳嗽响起,惨白的胸膛一鼓一鼓,心跳恢复了。
林卓靠着冰凉的瓷砖墙滑坐在地,双手直抖,脸像水洗了一样,哗哗的往下滴汗,她已经脱力了。
也许是太累了,她竟然想哭,也真哭了,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过泪水混在汗里,也看不出来。
盐水顺着指尖也往下滑落,恍惚间像是看见小时候在医院的一幕,同样的铁床震颤,同样的盐水飞溅,还有姥姥跺着脚转圈的样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好像忘记了,只记得那一幕,姥姥脸上的懊恼和害怕。
于嫂抹了把脸上的汗,摸向白大褂暗袋——那里藏着她从不敢示人的,丈夫的黄埔军校毕业照。
她掏出一条帕子,垂着眼睛,默默地擦汗。
斜阳透过彩绘玻璃窗,斑驳地洒在学生们的戏服上。
此时,寂静的人群一下子又活泛起来。
那个演苏武的男生正用搪瓷缸敲打床栏,梆梆声里夹杂着天津快板的调子:“廿年北海啃羊毡呐——”
唱到“毡”字突然破音,惹得穿月白旗袍的女生扑哧得笑出泪花,脸色红晕得像是院子里的野蔷薇。
林卓倚着门框,指尖无意识摩挲白大褂口袋里的薄荷糖纸。
碎光里跃动的年轻面孔,与记忆里校运会画面何曾相似。
室友把冰可乐贴在她后颈,看台上呼啸的欢呼声穿透体育馆穹顶。
而今这些孩子用油彩混着盐水在石板上画着四不像的骏马,某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甚至把《雷雨》台词篡改成河北梆子。
“林护士!”演匈奴公主的圆脸女生突然蹦过来,发间铜铃随动作脆响。
她摊开掌心,半块槐花糕粘着油彩碎屑:“崇德堂后厨顺的,你尝尝,可好吃了!”
林卓怔忡接过,咬了一小口,蜂蜜甜涩在舌尖蔓延开,这是真蜂蜜啊。
诊疗室的门呼啦一下被推开。
穿卡其色短裤的男生们涌向走廊,不知是谁,一不小心踢翻了酒精灯。
蓝火苗腾一下蹿了起来,女生吓得尖叫起来,简直比蝉鸣还尖利。
“毛毛躁躁,赶紧收拾。”于嫂的呵斥声响起,学生们嬉笑着手脚并用,很快火苗灭了,石板也拖干净了。
有人把油印歌本卷成喇叭喊:“急什么!赶着给太君唱堂会呐?”
哄笑声惊飞了窗台的灰鸽子,扑棱棱的翅影掠过林卓恍惚的瞳孔。
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叼着奶茶吸管,在社团招新表上勾选“话剧社”。
林卓嘴角翘起,不自觉地微笑,同样的青春,同样的蓬勃,同样的生机无限。
“叮叮”于嫂拿剪子敲了敲搪瓷盘,突出其来的声响,吓了林卓一激灵。
17. 第 17 章
学生们也瞬间噤声,像被按下暂停键的留声机一样。
穿黑绸衫的校工出现在走廊尽头,怀表链子缠着三根日本金蝙蝠香烟。
方才还闹腾的男生们默契地围成人墙,挡住病床上未藏妥的台词纸。
林卓拍拍手里的糕饼渣子,看着走近的黑绸衫,眼神冰冷,她现在也能判断了,这个人必然是稽查队一类的东西。
暮色将走廊的石板染成了铁锈色,校工的老北京布鞋无声地踏过光影。
他搓着檀木手串立在门边,枣红脸膛堆满褶子,笑容满面。
“瞧瞧,天热得邪乎!听说中暑了?
厨房刚巧熬了绿豆汤,这就给孩子们送来了。”尾音黏腻得如糖稀,却无人接话。
学生们齐刷刷埋首铜盆,洗手的,洗脸的,拧湿毛巾的声音此起彼伏。
演单于的男生把整张脸埋进了凉水里,吹着气泡咕嘟咕嘟直响。脸上的油彩化了,在盆底晕成了彩色漩涡。
穿月白旗袍的女生用毛巾角慢慢擦着脖颈,铜铃耳坠却颤得厉害。
外教毕启牧师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他单手按住《圣经》,指节叩击处正是《箴言》第28章:“恶人虽无人追赶也逃跑。”
叩击声里,不知为何,校工额角的细汗汇成一道溪,滴进领口。
“明天日落前,”毕启怪声怪调地说:“我要看到小操场的柏树枝凉棚。”
“是,是,是。”校工一面倒退,一边接连应着,险些撞到门上。
学生们个个冷着脸收拾戏服,月白旗袍女生的指尖有些轻颤,像在害怕着什么,苏武的旌节被拆成竹篾塞进了书包里,匈奴帽的狼牙坠子攥进汗湿的掌心。
一个穿浅蓝旗袍的姑娘落在最后,自然地弯腰系鞋带,她迅速将台词纸团塞进圣母像底座的裂缝里。
片刻,走廊重归寂静,林卓发现某只铜盆底黏着片靛蓝绸布。
捡起对着阳光细看,是满江红的词。
耳边隐约听见隔壁院子小操场上,似是校工正抡锤砸桩,一声声的闷响惊起老槐树上的麻雀。
伴着一群回巢的鸟,林卓抱着两个大碗去食堂,她边走边琢磨着。
今天的晚饭是高粱米水饭,这是个费功夫的饭,又是泡又是煮最后还要过水,夏天消暑是极好的。
林卓盛了一大碗高粱米水饭,又盛了一碗黄瓜汤,
她先喝了口黄瓜汤,口感鲜甜,非常好喝,她连喝了好几口。
有些满意地眯上眼睛看窗外,小食堂还是比外面凉快一些的。
夕阳将食堂里的榆大木桌染成暗棕色,于嫂捧着一个搪瓷碗坐了过来。
林卓轻声问:“于大姑,下午那些学生的台词,是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呀?又和日本人有关。”
于嫂抬眼看这个姑娘,有时这孩子真是神经粗得吓人,她好像脑子没日本人那根弦。
于嫂沉吟一下,抬眼看到墙上撕得只剩半张的《沧州日报》。
对林卓一摆头说:“看那,报纸上。”
林卓转头,有些发黑的墙上,贴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油墨斑驳的“严惩造谣者”标题下,隐约可见“戏班”二字,不过被苍蝇血糊上了点点黑痂。
于嫂的竹筷插进高粱饭里,呼呼地扒拉两口凉凉的水饭。
窗外槐树在风中沙沙响动,她的脸色似乎埋进了阴影里。
“今天的二月初八,庆云楼里。”
于嫂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唱须生的程老板因为唱了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被汉奸揭发,说是胡、蛮、夷是影射外族,影射日本人。”
她咬咬牙:“当晚被宪兵队抓走,抽了三鞭子,抽在后脊梁骨上。”
林卓正喝黄瓜汤,差点喷出来,汤面倒映出她抽搐的嘴角。
“隔天《晨钟报》头版登了幅画。”
于嫂叹息着说:“上面配文是:汉奸跪着给东洋人舔皮靴,靴底踩着《满江红》词谱。”
于嫂沉默下来,又扒了两口水饭接着说“次日,报纸就登了,记者突发急病逝世的讣告。”
她舌尖抵住上颚的溃疡,咸腥味提醒着她,六个月前,同样的位置,当她拿到报纸时,只半个时辰,嘴角,嘴里起了一圈的泡。
她似无所觉,只沉默地扒饭。
林卓吃不下了,胸口又开始憋闷,不知为何,竟然眼睛有些发湿,半晌她恨恨地说:“这是恐怖主义,这是文字狱,国民政府死了吗,其他人呢,没人吭声吗?”
于嫂只沉默地扒饭。
沉默的暮色忽然被挎斗摩托车的轰鸣声撕碎。
于嫂瞬间挺直脊背,将腌萝卜嚼得咯吱咯吱响,直到宪兵队的边三轮掠过医院铁门。
“如今戏园子唱《四郎探母》,”于嫂突然又开口了。
手里的勺子在碗底刮出的金属声刺着耳朵,“杨四郎跪老娘那段,班主都给改成跪东邻大舅。”
林卓胸中憋着一口气,她长长地吐气,也没吐出来,那口气仍然在胸口压着。
她抬着脑袋眼睛看着上方的虚空,忽然看见食堂梁柱上好像有鸟窝。
在屋里做窝的,是燕子吧!她默默想着。
是夜,明亮的月光下,一只大猫不紧不慢地走在卫河边,走到一个歪斜的船屋前停下,而后轻巧的跃起落在晒起皮的船板上,船屋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咳嗽声压得很低,低到下一刻像是要没了气一样。
大黄扔下嘴里的李子,前爪勾住,往船屋里甩过去,只听“咚”的一声,不知是落到哪里了。
里面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大黄弹弹耳朵,转身跳回岸上,不紧不慢地走了。
船屋里,大丫也被咳嗽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摸黑往屋门口爬,门边的架子上有碗,她要倒水给娘喝。
没爬两步就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一股鲜果子的清香传进鼻子,
大丫小小的奶音“咦”了一声。
她两只小手捧了起来,放到鼻子上闻着,闻着、闻着,有水渍从嘴角耷拉下来了。
她抬起胳膊蹭了蹭嘴角,转身朝里间去,说是里间,就是隔了一条麻布帘子。
她娘怕传染给她,一个月前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间睡了。
大丫用脑袋顶开帘子,看见娘正趴在窗户上往外吐,窗户早就没了窗户纸,吐起来也方便。
大丫扬着小奶音说:“娘,有果子,吃果子。”
她娘喘息着微微回头,这样趴着的姿势她感觉喘气顺一些,就没动,声音虚弱地问:“哪来的果子,大丫?你刚又跑出去了?”
大丫连忙摇头:“没有,大丫没跑出去,就有个果子,娘!”
她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是城隍爷给的,是城隍爷给娘的。”她兴奋的跳了一小下。
眼睛瞪得溜圆,凑到她娘身边,往前塞果子兴奋地说:“娘快吃,快吃,城隍爷给的。”
大丫的娘叫杨引娣,才十九岁,正是因为年轻,这肺病拖了两个月了,人还没倒下。
今晚的月光很亮,杨引娣拿着鲜果子握了一手,竟比鸡蛋还大些,颜色青绿青绿的。
先闻了闻,青新之气直冲鼻腔,忍不住直接啃了一口,酸汁在嘴里炸开了,大丫看她娘的表情,也禁不住抖着小肩膀,噘起嘴。
清新的果子香冲散了船屋内的闷热。
杨引娣一边酸得直抖,一边还忍不住地啃,清凉的果子汁水滑进喉咙滑进胃里,她都没意识到,她啃果子的这会工夫,完全没咳嗽。
大丫在旁边看着,也跟着一边抖着小身板,一边流口水,杨引娣啃得投入,似是忘记了小女儿。
鸡蛋大的果子,她啃得仔细,一会工夫才啃了一半,也是因为太酸了,一次只咬一点。
肺里化不开的闷似乎减轻了一些,她长长地吸气。
看见小女儿,吞着口水看着她,顿觉心疼,暗骂自己:“怎得这般没出息,把孩子忘了。”
她连忙在枕头下摸,摸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切下没咬的那边,递给大丫。
大丫晃晃小脑袋,包着一嘴的口水,含糊不清地说:“娘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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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不吃。”
杨引娣想笑又想哭,语气却不咋好:“快吃,吃完去睡觉。”
大丫乖巧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放嘴里啃上了。
一时间娘俩都是酸得抽抽脸,面面相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月光洒在歪斜的船屋上,远处传来“笃——笃——”的两声梆子响,此时二更了。
岸边草丛深处,隐约有叽喳声,里面有一窝小鸟,个个都有大丫拳头那么大,在里面挤挤嚓嚓,很是热闹。
五里外的码头早已挂上了灯笼,来来往往的汉子,每人都扛着一个大包,走一趟心里算计一回,这次多几个铜板。
一队宪兵持枪站在码头边,嘴里的火光一闪闪,潮湿的空气弥漫着烟味。
“笃——笃——笃——”短促的梆子声,穿透潮湿的夜气。
子时三更
林氏医馆后院的青砖地上浮着一层薄雾,月光从龟背竹的裂叶间漏下来,在《本草纲目》手抄本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十七张榆木交椅围成半圆,椅背雕着褪色的百草纹——当归缠着断肠草,白芷压着曼陀罗,暗夜里像群蛇绞缠在一起。
林远志蜷在东北角的阴影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黄铜药匙。
钥匙齿卡进虎口旧疤,疼得他太阳穴一跳——那是七岁那年自己调皮熬药时的烧伤。
八仙桌上的桐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苗舔上悬在梁间的药王幡,孙思邈的绣像在青烟里忽明忽暗,恍若垂目叹息。
檐角铁马“叮”地一颤。
十七道黑影贴着墙根游进来,鸦青大褂下露出半截赭色衣摆——那是沧州药行罢市者的暗号。
皆用决明子染过,灯下一照便泛出金棕色纹路。
最前头的老者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微黄的脸,袖口滑出半块砭石:“林少爷,昨夜回春堂被抄了。”
林远志猛地攥紧药匙,青瓷胆瓶里泡的蛇床子跟着晃出一圈涟漪。
他嗅到风里混进一丝熟地黄的微甜。
“人齐了。”他哑着嗓子说,灯影在喉结上切出一道暗线。
“林掌柜,十七家都到了。”保和堂余先生先开了口。
他身旁是个戴铜框眼镜的年轻掌柜,长衫下摆湿嗒嗒,他是今夜刚从子牙河偷偷上岸的。
角落里缩着个抽旱烟的老者,烟斗上的火星忽明忽灭。
林远志突然掀开密室中央的樟木药柜,腐臭扑面。
三具穿和服的尸体蜷缩其中,咽喉皆插着林家祖传的砭石针。“昨夜他们来搜父亲的接骨方,我用了‘鬼门十三针’,送他们见了阎王。”
保和堂的东家颤抖着去摸尸体的枪套,却被林远志按住:“子弹早卸了。这是林家二十七代人的药方。”
林远志将一叠宣纸扔进火盆,火舌卷起“续命还魂散”的字样。
“家父说过,宁化青烟,不饲豺狼。”火光映得他眼瞳赤红,仿佛看见七日前父亲被忍者围杀在运河码头。
角落里突然爆出呜咽。
陶仁堂的陶掌柜攥袖子哭道:“我家的《瘟疫论》孤本也被他们抢去了!”
众人沉默间,窗框突然震颤——远远传来装甲车的轰鸣声。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林远志抛出一把铜钥匙,“出了门,穿过巷子,通着教会医院后门,美国人运尸车卯时出发。”
他故意背对众人擦拭着手里的药匙,耳畔捕捉着每一道呼吸频率。
年轻掌柜嘴唇动了动,目光在钥匙与尸体间游移。
突然,万金堂的陈老太爷拐杖重重杵地:“我祖爷爷给僧格林沁治过箭伤!林小子,你说怎么干!”
老人口袋里装着半块茯苓饼——那是他给关东军司令配药时偷藏的砒霜。
子时末,林远志割破掌心,将血滴入祖传药臼。
众人依次歃血,药杵捣击声里混着运河涛声。“明日辰时三刻,全城药铺闭门挂幡。”
他展开父亲的手书,血字在火光中狰狞如符:——若逢豺狼叩门,当归、独活、血竭三味,可配夺命汤。
18. 第 18 章
寅时,林家医馆废墟里。
林远志坐在倒伏的椅子腿上,指尖摩挲着砭石针。
他捡起一根散落的扫帚竹竿子,抬手捅向倒在一旁的空药柜,
“咔嗒”一声,暗格弹开,从里面滚出个青花药瓶,
标签上稚嫩字迹刺痛双目:“远志六岁制避瘟散——父藏”。
他双眼赤红,猛然将竹竿扔向窗户,砸碎了窗棂投进来的方形月光,
远远的运河对岸,日军探照灯扫过博济医院尖顶。
“少东家!”周先生从地道探出头,“广仁堂叛变了,带伪军往这边来……”话音未落,林远志已甩出三根银针钉灭了油灯。
黑暗中他最后瞥了眼密室神龛。
辰时,林氏医馆前。
林远志被伪军按跪在“仁丹”广告下时,他正盯着对面茶馆二楼。
穿西装的满铁调查员举起相机的瞬间,十六家药铺齐齐落下门板,声如惊雷。
门楣上皆贴黄符“瘟神过境,暂停问诊。”
门前铜盆内烧着《伤寒论》,烟气直冲云霄。
这股烟气裹挟着湿气扑了林卓一脸。
她刚从早市出来,手里提着猪肝和骨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发慌。
远远看去,城隍庙街方向人潮涌动,十几道烟柱在上空盘旋。
林卓琢磨着是有什么热闹看吗,她不由自主地往城隍庙街走去。
“让开!都给老子睁眼看清楚!”
她突然闻到熟地黄混着血竭的味道,这和昨夜梦里祖父药房的气息一模一样。
人潮推着她往跟前涌,宪兵队的皮靴踏着满地《伤寒论》的灰烬。
穿着卡其军装的伪军正往青砖墙上泼墨。
“抗日分子林远志”六个字混着石灰水往下淌。
“这他妈就是和皇军对抗的下场!”
枪托砸在青石板上,“砰”的一声,惊得周遭人一抖。
林卓听见‘林远志’三个字呆了一瞬,这个名字好熟悉,她心里发慌,仔细看被按在地下的人,这个侧脸也很熟悉,怎么这么眼熟呢?
她突然想起手机里的老照片,自己手机里有翻拍的老照片。
这张脸之所以熟悉,是因与自己的轮廓竟有七分相似,
不会是我在民国的祖宗吧?
“林……”喉间的惊呼刚出口,
被一个伪军一把扯住胳膊,猪肝和骨头甩到了地上,蔸头就被砸了一枪托,砸到脑门上,血瞬间就涌了出来,糊住了右眼。
她踉跄着用左手去抓路边的拴马桩,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铸铁莲花纹。
后脑又重重磕在仁丹广告牌上,“提神醒脑”四个字在血幕里碎成扭曲的蚯蚓。
“八嘎!”宪兵的皮靴踩着她散开的护士帽,红十字徽章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声响。
王二狗揪着她胳膊的力道突然诡异地松了半寸,这个满脸横肉的伪军俯身佯装踢打,油汗混着蒜臭喷在她耳畔:“装死!快他妈装死!”
左侧肋骨传来尖锐刺痛,有人正用巧劲掐她软麻穴。
透过睫毛间的血帘,她看见须发皆白的老者。
“林……”她刚翕动嘴唇,王二狗突然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
此时一根银针精准扎进她后颈。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林远志的灰色长衫拖出了蜿蜒血痕。
林远志双手被麻绳反剪着,绳结深陷进腕骨的旧伤。
两个伪军拖着他往码头方向走,三八式步枪的刺刀尖不时戳进他腰眼,血渍在灰布长衫上染成了紫团。
行至老龙头茶楼拐角,林远志突然暴起右肩撞向山墙。
外层青砖咔嚓一声崩裂,内填的碎砖渣簌簌掉落,这是清代“里生外熟”墙体的致命弱点。
伪军仓皇开枪,子弹穿透砖面后动能大减,嵌进内层碎砖堆里火星四溅。
林远志趁机扯开衣襟暗袋,扬出大把巴豆粉,淡黄色粉末随晨风扑进追兵口鼻。
他赤脚踏过晒得发烫的码头条石,纵身跃入运河。
混着煤渣的河水呛进气管时,右肩突然传来灼痛,在货栈顶的日军狙击手开了枪。
子弹贯穿肩胛骨下缘,炸开的血肉染红了水面。
他屏息顺暗流潜游,左手死死攥着祖传的砭石针。
两艘日军汽艇呈扇形围拢。
林远志浮出水面换气时,后脑勺重重挨了一枪托。
两个日本兵用铁钩扎穿他的锁骨,像拖死鱼般拽上甲板。
血水顺着木纹渗进船舱。
码头仓库的水泥地上积着前日处决者的脑浆。
军医用石炭酸冲洗林远志的枪伤,药水腐蚀着创面发出“滋滋”声,冒出一片白沫子。
他欲咬碎第二颗后槽牙里的□□,却被宪兵队长撬开下颌,竹制压舌板捅进喉管,催吐药灌入了胃袋。
林远志嘴角渗血,眼睛猩红,恶狠狠地盯着宪兵队长,
宪兵队长一挥手,起重机的钢索穿过琵琶骨,就将人吊离地面。
双腿反折至后背,被用浸过盐水的牛皮绳捆死。
左胸直接用铁钉子钉入了一个告示牌,墨字被血染得模糊了:“抗日暴徒林远志昭和十年七月十三日”。
炙热的日头下,码头仍旧繁忙,立在那有近百年的货桅杆,高近二十米,这根带着深深绳痕的老榆木,
现在上面吊着一个重伤捆绑的人,在轻轻晃动着,像是一具尸体。
林卓也像具尸体般,无知无觉地躺了两天一夜后醒来了。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鼻腔发酸。
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石灰纹路发呆,不知身在何处,脑袋昏昏沉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却完全不记得。
恍惚间似乎听见远处有挎斗摩托的轰鸣声。
她猛地撑起身时,铁架床“嘎吱”一颤,额头的纱布滑下半截,露出结痂的伤口。
她想起来了,林远志——林远志在哪?
青年在窗边藤椅上猛然抬头,晨光从他背后的菱形窗格
漏进来,将影子投在林卓被褥上。
他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窝窝头,碎渣掉在教会医院统一发放的灰布拖鞋边。
林卓一把扯下手背的输液针,血珠溅在床单上,晕开三粒红豆大小的印子。
她赤脚踩上冰凉的水泥地,头发晕,眼睛得影了,眼前的铁皮药柜变成了两个。
于嫂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她踉跄着扶住门框,护士服衣角卷起,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腰。
“别乱动!”于嫂按住她肩膀,听诊器金属头贴上胸口。
林卓挣扎着推开门往外冲,拖鞋在走廊打滑,差点就撞翻端着药盘的实习护士。
上个洗手间,差点去掉了半条命,她蹲着几乎站不起来了,不知是为什么就是没力气。
于嫂在外轻声叫着:“小卓,小卓,没事吧?”
林卓勉强提着一口气回道:“没事,这就出来。”
她勉力站了起来,去洗手。
洗手间的镜面裂了条缝,映着她苍白的脸上,像是多了条疤痕。
额角的纱布被渗血染黄了,发梢也粘着血痂。
凉水哗哗地泼到脸上,并没有清醒多少,把粘血渍的发梢洗洗,她盯着排水口打旋的血丝发呆。
只觉得一阵眩晕,耳朵嗡嗡的,她把着水池干呕。
半天过后,才扶着墙挪回病房,膝盖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青年沉默着递来粗陶杯,水面上浮着两粒红枣。
林卓没接,攥着拳头嘶哑地问:“林远志、林远志……怎么样了?”
青年皱眉,林远志?姓林?
走廊嘈杂声响起,于嫂闪身进了病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冰糖,塞进林卓的嘴里,甜味慢慢地在舌尖化开。
走廊尽头突然爆出日语的呵斥声,青年瞬间转身,手在腰间虚按,腰上却什么都没有,他右滑一步将林卓挡在了身后。
走廊的浓重消毒水味里,掺杂着新鲜的血腥气,这是又有伤患了。
青年手底藏着一枚李子核,几乎要嵌进掌心。
史密斯医生磕磕巴巴地用日语说:“この患者は腸チフス(伤寒)の疑いがあり、隔离が必要です……”
宪兵曹长的皮靴尖不耐烦地敲打地砖,他早就看这些美国人不顺眼了。
想到天津宪兵队本部严禁与西方人冲突的通告,他压下喉间的冷哼。
陈医生流利的大阪方言突然插进来:“曹长殿、検疫条例第7条によれば、こちらの隔離区域立ち入りは——”
他故意将病历夹上的麻风病报告页晃了晃,用日语说道‘麻风’两个字。
宪兵曹长脸色一变,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比起可恨的米国人,倒是这大阪腔里透出来的人脉更令人在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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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嫂扫了一眼走廊,轻轻地把林卓病房的门关上了。
青年站在门边,耳廓微动,手势左转三寸——皮靴声正朝着楼梯口偏移,靴钉敲在石板上的声音渐远。
走廊尽头最后一丝皮靴顿地的声音消失,青年的肩膀碰上墙壁,石灰粉簌簌地落进后颈。
他垂头盯着胳膊上沾到的林卓的血渍,嘴唇动了动咽下一句匈奴脏话。
宪兵队走了。
于嫂又端着药盘进了病房,镊子夹着酒精棉球,在瓶口停顿几秒才落下。
消毒棉擦着林卓手背是凝固的血痂,她想着昨晚的批注,“观察结束,暂搁置”,她心里是有懊恼的。
阳光透过窗棂在林卓的眉眼上,打了一道格子。
于嫂突然发现,这姑娘无意识蜷缩的姿势,与自家的小女儿是那般相像。
她下意识用护士服袖口去擦林卓额角渗出的组织液,全然忘了无菌操作规范。
走廊传来铁皮药车颠簸的声响,于嫂猛地缩回手。
消毒液瓶映出自己有些扭曲的面容,那些精心维持的职业性冷漠似乎悄然消失了。
“于大姑,你知道林——林远志的消息吗,怎么样了?”
林卓忍不住问道。
于嫂脸色阴沉,沉默了半晌。
林卓脸色涨红着要急眼了,于嫂才沉声说道:“等一下,我……”话没说完,青年递过来两份报纸。
林卓攥着青年递来的两张报纸。
左上角《大公报(天津版)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五日》的报头还沾着水渍。
头版标题用三号仿宋体:“沧州药界请愿遭弹压十六家医馆联名罢诊。”
副标题:“林家少东林远志不幸遇害日方称系暴病身亡。”
配图是城隍庙街的远景照,隐约可见青烟腾空而起。
下面还有一份是《庸报(北平版)》用特大号黑体印着:“皇军治安肃正显神威暴医匪党一网擒!”
副标题:“首恶林远志伏诛中日亲善医疗队不日抵沧。”
配图特意选取俯拍视角:林远志模糊的侧脸浸在血泊中,日文说明写着“验明正身现场”。
林卓直直地盯着《庸报》,边栏的“大东亚共荣医疗团”广告,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日本医师正给中国儿童发仁丹。
她指尖发凉,眼前发黑,忽地胸口一热。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哇的一口血喷湿了手里的报纸。
点点猩红落在《大公报》中缝的讣告上。
“林公远志祖籍河间,精研岐黄,庚午年施诊运河瘟疫活人无算,今猝然离世,享年三十有七。”
于嫂急忙扑过来,青年也一个箭步蹿到床前,林卓眼前一片漆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斜阳将病房窗棂的影子拉长成栅栏,青年盯着走廊墙上的挂钟,晚六时三刻,夕阳沉入了运河西岸的芦苇荡里。
走廊传来搪瓷饭盒的磕碰声,值夜护士提着煤油灯开始点卯。
铁皮药车哐啷哐啷地推过病房门口。
青年用李子核在窗台刻下第七道痕,他已经学会用阿拉伯数字标注时间了。
此时,运河码头亮起了绿色信号灯了。
最后一缕天光掠过城隍庙的飞檐时,刘文正盯着挂在墙上的黄历:民国二十四年,七月十五——农历乙亥年六月十五。
初伏的第三天,宜祭祀、交易、忌安葬、破土。
十二值神——白虎“凶”
俗称“大□□日”。
他左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盖捏得发白,一本《伤寒杂病论》摊在膝头,页边批注的朱砂红得像未干的血。
戌时的更梆刚响过两下,李铁英按约定三短两长叩门,肩头还落着未掸净的榆钱絮,他是从运河堤快马赶来的。
“桅杆瞭望台每半炷香换哨,但戌正时分伙夫送饭,”
李铁英抽出九节鞭往地砖上比画:“新到的太原煤船要卸三百担,苦力领牌时会堵住东侧岗亭。”
他腕间的戴着西洋表,蒙子上裂了道纹,这是去年劫日军弹药车落下的纪念。
刘文正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泛黄的漕帮记录的潮汐表。
“子牙河今宵亥时涨潮,浪拍栈桥的声响能盖住绞索声,换岗的日本兵会在西货仓短暂休息,那时是唯一的机会。”
窗外忽然传来挎斗摩托的急刹车声,两人同时吹熄油灯。
19. 第 19 章
李铁英的峨眉刺已出鞘三寸,却见只是醉酒的日军踉跄着下车,往白日的酸梅汤摊子上扑。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刘文正颤抖的手正往藤条箱里塞银元,是给运尸船老大的买路钱。
戌时的码头,探照灯扫过白惨惨的一片,李铁英蜷在煤堆后,舌尖似是尝到了海腥味里混着甜腻的鸦片焦香。
二十米外,挂着“丸三商社”旗的货轮正在卸货,苦力们扛的麻袋印着“满洲面粉”。
可漏出的棕褐色粉末分明是烟膏子,这是关东军从热河罂粟田特供的“战力增强剂。”
“混蛋,那个松井组的账房!”李铁英认出那个戴圆框眼镜的清瘦男人,上月这厮还在天津法租界开“东亚大药房”。
“王八蛋,都是一群王八蛋。”
李铁英暗骂着咬开炭笔帽,在油纸背面速记:穿藏青西装的北平客拎着英式诊疗箱,箱角嵌着仁丹广告徽章,这是分销商的验货标记。
宪兵突然吹哨列队,三辆黑色轿车驶过跳板。
李铁英瞳孔骤缩——沧州伪市长的小舅子正给穿和服的老者点烟,老者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幽光。
九节鞭缠在腰间的力道加重,他借着煤车转向的阴影,将油纸塞进空煤筐,镖局学徒立刻推车没入苦力群。
“八嘎!”军犬狂吠着扑向煤堆,李铁英甩出备用的生石灰包。
白雾腾起时,他滚进污水沟,腐臭的泥浆裹住夜行衣。
两米外,北平客正用德语对账:“每月五百公斤,走津浦线第七货仓……”
货轮拉响了汽笛,李铁英最后望了眼桅杆上模糊的人形轮廓,今夜是救不了人了。
翻出码头时,他腕表的夜光指针停在十一点整,漕帮接应的舢板早已载着情报消失在卫河夜雾中。
月光如银,漫过城隍庙飞檐的嘲风兽首,泼进南墙根的小院,青砖地上浮着槐花的碎影。
盲眼老者用手抚过竹筛,筛眼间漏下的干槐花发出细沙似的簌簌声。
石臼边的地榆还带着一丝潮气,侧柏叶散发出清洌的松脂香,这些是他晌午去乱葬岗采的。
叶缘的锯齿划在指腹上,只觉得微微的刺痒。
石杵撞击臼底,一下下的闷响惊起了檐下蝙蝠,只见老者腕骨一抖,力道精准无比。
碾碎的槐花末腾起甜腥粉尘,他凹陷的眼窝微微颤动,鼻翼翕张间已辨出火候,左手探入陶罐抓了把粗盐,盐粒洒入臼中。
片刻后,似是研磨好了。
小铜铲刮过石臼内壁的声调忽高忽低的,老者耳廓微侧,铲尖悬在葫芦口三寸处。
夜风掠过他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襟前别着的铜制药匙晃了晃,映出臼底未捣净的侧柏叶脉。
那叶脉的纹路早烙在他布满茧子的掌纹里,四十年前药王庙的大火烧瞎他双眼那夜,他最后看见的便是满山侧柏在烈焰中蜷曲的叶缘。
葫芦将满时,老者手指急捻,三粒铜纽扣大小的艾绒团滚入药粉,这是防潮的土法。
他抬手准确摸到葫芦腰身的麻绳结,在“止血粉”三字下方又掐出个三角凹痕。
暗号成型时,振华烛皂厂的墙外传来宪兵队的哨子声,一队黑影正扛着一个个人形翻进纸扎铺的后院。
“笃——笃——笃”三更的梆子响起,此时已经深夜。
林卓再次睁开眼睛,就是深夜了。
一睁眼就见一个阴影在脑袋上方,吓了一跳,随即认出是大黄。
大黄正用金色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它看了多久。
林卓伸手摸大黄的脑袋,一下一下,手感滑顺,让人上头。
大黄满意的呼噜起来,两腿一曲斜着趴在林卓的身上。
暖烘烘的肚皮贴着她隐隐作痛的肋骨,猫的体温比人高,一会儿功夫,那些被枪托砸出的伤痕开始发烫。
林卓忍着没动,据说猫猫的呼噜有助于人的骨骼生长。
窗外灯火尽灭,万籁俱寂,月光水一样洒进病房里,林卓能清晰地看见另一床上的报纸。
她胸口再次憋闷起来,隐隐有痛感。
林卓长长地吐一口气,心里恓惶得厉害,却不知怎么排解。
只好一把搂紧大黄,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夜空偶尔会来两声“叽咕、叽咕”尖锐的鸟鸣,默默啜泣的林卓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倒气,大声地抽泣,发出呜呜呜呜的哭声。
她的手臂越抱越紧,大黄被勒得挣扎着跳开,蹲坐着看她张嘴大哭,耳朵慢慢坚起,显然人哭得声音不好听,甚至有些刺耳。
至少门外的青年就觉得很刺耳。
他面色冷漠,眼睛却似冒着火光,手上拿一个大李子,另一只手却拿着一柄小刀,细看,是一把手术刀。
轻巧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青年知道是于嫂。
八天里,他在病床上数过四百二十三次脚步,早把鞋底花纹似的步音烙进了耳中。
赶上换岗时人多脚杂,他也得凝神再听片刻才敢断定。
临检的宪兵队也遇到过三次,
他们的硬跟皮靴落地时“咔嗒”作响,三步一顿枪托的磕碰声。
二鬼子的布鞋趿拉出沙沙的尾音,像扫帚拖过砖地。
若是雨夜,皮靴声会混着泥水黏腻的啪嗒响,
至于于嫂,总在门槛前多一声鞋尖蹭地的“吱纽”,她右脚的鞋跟早磨偏了半寸。
他在漠北训过侦骑,单凭马蹄落地的深浅便能估出敌骑人数,如今换了布鞋皮靴,不过是从辨马改成辨人。
于嫂在他身旁停住,青年眼神微闪,轻摆了一下头。
于嫂微皱眉,凝神听见里面传出呜呜呜的哭声,还有断断续续说话声。
“大黄、大黄这里有坏人,这个城里有最坏的人,有这个世界上最坏最邪恶的人。
他们杀这里人,抢这里的东西,占这里的地方,毁掉他们的尊严,抽掉他们的脊骨,消灭他们的文化,不,他们不是人,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林卓越骂声音越大,尖厉刺耳:“他们害了好多,好多,好多的人,不行,他们害人还能安然的睡觉,还能好好的吃饭?
不行,害了人就得惶惶不可终日,你们怎么能好好地呢,侵略者都该千刀万剐!”
林卓脑袋发热,尖声嚷嚷着,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疯了,在这个时代,疯子,好像也是一种选择。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一闪,“千刀万剐?”
我听到的什么!
“侵略者是啥?”大猫头一歪,这是个严肃的学问。
它再次趴到已经昏睡的林卓身上,耳朵依旧竖着,捕捉着外面的响动。
屋里的声音渐不可闻。
于嫂冲青年做个去睡的手势,又轻巧地走了。
青年又站了一会儿,听不见里面的声音,确定已经睡着了,也摩擦着手术刀回病房了。
“笃——笃——笃——笃——”四更的梆子声混着卫河的水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
明亮的月亮地里,一只大猫不紧不慢地踏在微凉的青石板上,在“长寿堂”门前停下。
四腿微曲原地起跳,嗖一下竟直接跳到三米多高的房檐上,再一跳直接进里面的院子了。
大黄站在“长寿堂”老大夫床前,清亮的“喵”了一声,一点不也软萌。
老大夫眼睛都没睁,语带无奈地说:“大黄啊,这些学问啊,你也用不着,你先把数数,数明白了喽,再学别的行不行?你——”
他还没说完,“咔嚓”一下,脸上就挨了一爪子。
大黄最烦别人说他数不明白,怎么不明白了?十三就是最大。
大黄的利爪如刀,对老大夫丝毫不留情,一爪下去,眼间脑袋似乎碎了,可转瞬间又平滑如初。
老大夫伸手摸摸有些乱的头发和长须,也有些烦了:“侵略者,就是在铁壳子里的,穿,穿……”
他瞄了大黄一眼,有些怀疑大黄分不清颜色,不过没敢明说,
“反正就是在铁壳子里的,说话叽里咕噜的。”
大黄站在运河边,“叽里咕噜?”
水秧鸡也是叽里咕噜地叫。
明月西沉,月光将大运河染成一条流动的水银。
夜风掠过芦苇荡,惊起了几只夜鹭,它们在叽里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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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当大黄弓起脊背时,月光在它金缎般的皮毛上泼出涟漪状光斑。
琥珀色瞳孔缩成两道金线,肉垫踏过结露的枕木毫无声响。
重型装甲车的汽油味刺激着它的鼻腔,车顶机枪手正打着哈欠——这是日军驻沧县第三装甲中队巡逻车。
大黄后爪蹬地腾跃三米,前爪弹出利爪“滋——”利爪划过车顶装甲,爆出两尺长的火花,在铆接缝留下一道深切口。
车内警报器骤响,九二式重机枪180度回旋扫射,子弹擦过大猫尾尖,烧焦的毛发混着硫黄味飘散开来。
大黄金色的眸子爆闪,显然是怒了。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大黄的脊椎骨节爆出炒豆般的脆响,体型猛然膨胀了十倍。
月光下一只巨型东北虎摇尾立在装甲车顶。
每根虎须似是缠绕青紫色电弧,爪刃生长到一尺二寸。
大老虎前爪一挥,重达1.2吨的装甲车被掀翻,柴油从破裂油箱渗出,在河滩形成彩虹色的油膜。
左前爪按住车体底盘,右爪精准插入观察孔缝隙。
“咔嚓”撕裂声里,装甲板像宣纸般被剖开。
蜷缩在炮塔后的军曹试图发射信号弹,被爪尖勾住后领拽出,军服如薄绢般碎裂。
大老虎一爪一个,全给勾出扔到地上。
抬爪照着地下一堆吓瘫的人划下来,上下左右,划得很认真,数得也认真,划了十三下,最大了。
还未死的无线电兵对着野战电话嘶吼:“河童!河童,绝对是河童!请求九四式山炮支援!”
河滩上的彩虹油膜突然震颤,漏油的装甲车底盘深处,被虎爪撕裂的电线迸出蓝紫色的电弧。
一缕火星顺着柴油蒸汽飘向油箱裂口,幽蓝火苗瞬间在铁皮下闷燃,将装甲车化作沸腾的钢铁棺材。
车体猛然膨胀成赤红球体,十四枚未发射的九〇式□□在高温中接连爆炸。
炮塔像被无形的巨手揉捏的锡纸团,扭曲的金属碎片裹挟着柴油火雨泼向了河面,点燃芦苇丛中的油膜,整条河道刹那化作一条蜿蜒火龙。
爆炸的气浪推倒了远处的废炮楼。
装甲车残骸仍在低沉爆鸣,如同某种洪荒巨兽啃噬钢铁的喉音。
五百米外警戒塔的探照灯扫过来时,大老虎已恢复家猫的体型,叼着半块兵籍牌窜入芦苇荡。
月光照亮牌面“沧县甲三-072”,正是四日前执行“清淤”的主犯。
河面的火光渐渐熄灭,月光重新漫过焦黑的芦苇,惊飞的夜鹭也盘旋而下,试探着啄食浮尸旁的鱼苗。
五更的梆子响起时,赶到的防疫班发现,十二具遗体呈放射状排列,创口平滑度超越手术刀,装甲车顶盖外面布满爪痕,经检测硬度超常。
柴油泄漏引发的爆炸及地面燃烧持续37分钟,此时已天光大亮。
能清晰看见河滩卵石因高温熔成了琉璃状,折射着爆炸余烬显出的水波纹,仿佛真有河童在火焰深处游弋。
而大黄站在距码头五里外的碎石堤坝上,金色的大眼睛盯着刚冒出一个小边的太阳,
而后又转向一旁的启明星,歪着大猫头认真地看了半晌,
似乎是看出什么了,它绕着河滩堤坝转了两圈,金色的大眼睛竟然在思索,迸出了点点碎金。
大黄转了一圈后停下来,尾巴尖一勾一勾地晃着,还在琢磨着,然后,然后就看见被烧焦的尾巴尖了。
两只耳朵嗖一下扯成飞机耳,大圆眼睛也提了起来,它转了半圈,找到码头的方向。
冲着那边“哈——”
哈完后,听到码头那边越来越吵的人声和车声,大黄垂下尾巴,往医院走去。
随着它不紧不慢的步伐,垂下的发焦发黑的尾巴尖,慢慢再次变得明亮金黄,似是镀了一层阳光。
河边烧焦的芦苇根渗出的汁液,吸引了成团的蜉蝣在晨雾中飞旋舞蹈。
下游早起的洗衣妇捞起一条漂来的日军腰带扣,黄铜鹰徽已被高温熔成抽象的泪滴状。
三只秧鸡试探着啄食装甲车残骸边的浮游生物,它们的喙在柴油膜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彩虹。
20. 第 20 章
当阳光通过玻璃照,照在林卓的脸上,给她也镀了一层金色时,大黄已挤开病房门,跳上她的病床。
林卓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两下,又沉沉地睡着了。
有人在早晨时睡眠是最香的。
而有的人,早晨是最清醒的时刻。
胡掌柜已打开铺子门,拿着两份报纸,一份《大公报》一份《庸报》。
人却看着手里的纸条发愣:河童袭击装甲车?十二死!
这事怎么听着这么玄乎。
不能吧,应是哪个高人干的。
胡掌柜拐杖一勾,拉住门后的一根绳子,在暗处有三长一短的铃声响起。
片刻一个矮个子的小伙计从后院出来:“通知,小心日军扫荡。”
矮个子小伙计点点头走了。
七月的沧县炙热异常,
白晃晃的日头把黄土路晒出鳞片状的裂痕,驴车铁轮轧过时崩起的小土块砸在路边“林氏医馆”的青砖墙围上。
街边的老槐树耷拉着蒙灰的叶片,蝉鸣高亢撕扯着凝固的热浪。
杂货铺门口泼出的酸梅汤残汁在沟渠里发酵,蒸出酸甜的馊味。
拐角烟馆飘来劣质烟土呛人的焦苦,与日军卡车排气管喷出的煤油味搅和在一起。
一辆驴车驮着蒙黑布的货箱慢吞吞挪向城门,车辙压过青石板的声响闷得像是打更声。
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炸开,三辆插太阳旗的军用卡车横冲过市。
第二辆卡车后斗里,两个灰袍和尚的绑绳已沁出了血渍。
年轻的那个膝头压着串扯断的木念珠,一百零八颗滚在铁皮车斗里,随着颠簸跳成了漫天菩提雨。
老和尚耳垂撕裂处凝着血痂,倒像多了副赤玉耳珰,他用手指正蘸着汗,在车斗锈迹上画不动明王降魔符。
车冲过菜市口时,撞翻了孙二瘸子的凉粉摊。
粗陶碗碴子飞溅着扎进驴车辕木,拉车的老骡惊得扬起前蹄,把满车西瓜掀翻在道旁。
血红瓜瓤溅上第三辆卡车的防雨布,混着机枪手钢盔淌下的汗。
“秃驴配倭鬼,倒省了阎罗殿对簿的工夫!”屠夫老赵剁下根猪蹄甩进竹筐里。
码头方向传来汽笛呜咽。头车猛然刹在废弃的英国验煤房前,生锈的“开滦矿务局”铜牌被震叮当响。
“快搬!”日语呵斥声中,士兵用刺刀挑开第三辆卡车的防雨布。
三十个贴着封条的樟木箱在烈日下泛着幽光,箱角刻着“正法院”印记。
年轻和尚突然剧烈挣扎,腕间铁链撞在箱体上,打落了其中一个封条。
箱中的东西过大,未完全盖上,这一下就了露出来,是半截鎏金佛首,右眼镶嵌的琉璃珠已然碎裂了。
片刻间,验煤房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尘封二十年的蒸汽升降机轰然启动,将满车佛宝与囚徒吞向地底。
如果地下是地狱道、饿鬼道,
此时的地上,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同样在挣扎中求存。
粮店掌柜歪在藤椅上打扇,汗津津的褂子贴着肋骨,眼珠子却跟着街角两个挎刀的日本浪人打转。
边上卖凉粉的老汉脖颈晒成酱紫色,木勺刮着见底的瓦缸,瓷碗里最后几块冰早被汉奸翻译官包圆了。
林卓是被热醒的,醒来就闻到浓浓的小米粥香,她已经两天一夜没进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床头桌上一大碗熬得浓稠的小米粥,让林卓眼冒金光,她饿得狠了。
于嫂拿个小木凳放到她身前,把粥放到凳子上方便她吃,再给碗里倒一碟子腌的翠绿萝卜。
林卓白着一张脸对于嫂笑:“谢谢大姑。”
于嫂看着平时亮闪闪的眸子,现在暗淡无神,脑袋上包裹的纱布歪了,一撮呆毛在脑门上翘着。
她叹息着伸手,把呆毛给捋一下,纱布就等一会儿给重新换了。
轻声说:“快吃吧,吃完了换药。”
林卓点头:“嗯、嗯、嗯”有时不知道说啥,就只能嗯了。
虽然是饿得很了,倒没狼吞虎咽,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垂着眼睛在想事。
于嫂也没多说什么就忙去了。
林卓吃着吃着停下了,胳膊无力地落下来,眼圈又红了,她抽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了,再次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病房门被打开,一只猫头伸了进来,嘴里叼着一只李子。
大黄跳上床,在林卓跟前蹲坐,把李子放到她腿上。
抬起前爪压在她的胳膊上,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
林卓摸大黄的脑袋:“谢谢大黄啊,帮我拿李子,大黄真聪明,真乖,大黄真好看。”
大黄金色的大眼睛一眯,卧在她的身边开始打呼噜,觉得很满意。
在距离大黄十五里的旧河道乱葬岗里,一窝居住在这儿的大老鼠同样很满意,看着前面数不尽的食物,小小的豆眼射出诡异的红光。
老鼠无疑是最顽强的哺乳动物之一,有人的地方就有它,它总能找到人类,有了人类就有了粮食,或者人类本身.
小满是被指尖的刺痛扎醒的。
地窖顶板的裂缝透进一缕月光,照见半截灰褐色的尾巴扫过他鼻尖。
那东西正用前爪按着他的左手,湿热的鼻息喷在虎口,门齿像两把钝刀锯着他的食指关节。
他尖叫着甩动手臂,腐肉味混着铁腥气在狭小空间翻涌。
铁头被撞醒了,正抱着空了的槐花饼的包袱皮流口水。
他看见小满的手在黑影里乱挥,一只比野猫还壮的老鼠被甩到土墙上,泛着红光的眼珠像坟地里的鬼火。
那畜生后腿一蹬又扑上来,尾巴扫过铁头耳垂时,他想起爷爷说的闹饥荒年月:“饿疯的老鼠连棺材板都啃,婴孩脚趾头当蚕豆嚼。”
“爬!快爬!”小满用膝盖顶开顶板,腐臭的空气灌进来。
铁头扒着窖壁凸起的砖缝往上蹿,指甲缝里塞满潮湿的苔藓。
月光下,他看见小满的左手缺了半截小指,
血珠子顺着掌纹滴在自己后颈,温热黏稠得像娘熬煳的麦芽糖。
地窖外传来更多窸窣声。
十米外的碾盘底下,七八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朝这里闪烁。被日军屠杀后遗弃在野地的尸体,引来了整窝嗜血的鼠群。
一只瘸腿的老鼠正在啃食隔壁王叔泡胀的脚掌,听到动静后缓缓扭头,沾着碎肉的胡须颤了颤。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扑向河滩时,芦苇丛里惊起几只白鹭。
铁头突然刹住脚,昨天还漂满尸体的河面,此刻泛着诡异的油光。
月光像把银梳子,把浮尸的头发梳成绺绺水草。
有团黑影正从一具仰面朝天的女尸肚腹里钻出来,湿漉漉的皮毛在风里抖开,甩出一串混着血沫的水珠。
“往炮楼跑!”小满抓起半块砖头砸向鼠群。
他记得村东头荒废的国军炮楼,砖缝里长满蒺藜,或许能撑到天亮。
小满边跑边扯开裤带,用尿浇湿衣襟捂住口鼻和伤口,这是爷爷教的,说血气破邪祟,童子尿能辟邪,是好东西。
他们身后,鼠群正在分食一只被日军刺刀捅穿的看门狗。
两个孩子像是炮弹般冲进了炮楼。
炮楼里青砖垒出的穹顶裂了三道缝,月光如水般从豁口淌了进来。
国军撤退时,一把火烧了木楼梯,现在只剩半截焦骨了,斜插在墙角。
射击孔外沿结着一层鸟粪,风一吹就簌簌地掉渣,洋洋洒洒地飘了铁头一身。
他缩在当年守军囤弹药的石槽里,槽底还有一张发黄的《大公报》,铅字印着“蒋委员长视察潼关”。
小满的□□已经凉透了。
他哆嗦着撕下一块衣襟想裹住断指,低头看见石槽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
有正字、有日期,还有歪扭的“娘”字——不知是哪拨兵油子留下的计数,或许是杀人,或许是数自己活过的日子。
铁头猛地掐住他胳膊。
东南角的射击孔外闪过一簇红光,鼠群此起彼伏的吱吱声形成了尖啸。
小满摸起半块青砖,上面沾着风干的苔藓,他想起爹教的投石头的姿势,可胳膊刚抡到一半,
整座炮楼突然震动起来,灰尘从缝隙间掉落,洒了两个孩子满头满脸。
轰——!
码头日军的装甲车爆了,震得地面都一颤。
冲击波掀开炮楼顶盖的前一秒,两个孩子看见漫天火星如逆行的流星雨,点燃了捷地减河上漂浮的煤油。
鼠群在高温中化作满地乱滚的火球,焦臭味盖过了血腥气。
铁头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小满断指上结出的血痂,很像他娘纳鞋底时用的红蜡烛,在火光中一跳一跳地熔化了。
他们醒来已是次日晌午。
坍塌的砖石恰好支成三角空隙,透进的光柱里飘着木炭灰。
铁头舔了舔嘴边的瓦砾,咸的,还有一股硝石的味道。
小满爬向缝隙,听见远处有马蹄声逐渐走近,远远地看见一顶卡其色军帽子在晃。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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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铁头的嘴。
残破的炮楼外,一面被气浪掀飞的太阳旗落在芦苇荡里,烧得只剩半拉红圈了,像块没烙透的杂粮饼。
铁头扒拉开最后一块碎砖,两人钻了出来,两个小人的肚子早就叫得像青蛙打鼓了。
炮楼外,焦黑的苇秆歪斜着刺向天空,像被火燎过的香烛。
远处码头那根高耸的桅杆上,吊着的人影随风打转,
铁头眯起眼,突然拽小满的衣角:“捆起来的人,身上有牌子。”
“咚——咚——咚”教堂的钟声荡了过来。
河对岸教堂的青铜钟裂了条缝,钟声有些漏风。
可小满舌头底下却涌出口水,他记得钟响后,穿黑袍子的修女会站在铸铁锅前舀粥,勺底总要留层稠的给小孩。
去年腊八,娘带他领过一碗,里头还浮着两粒染红的羊眼豆。
腐尸味直冲鼻子,但这腐臭的空气里,他竞隐约闻到了炒米糠的焦香。
小满拍拍哆嗦的小腿,他怕再看见尸体,怕老鼠咬他,也怕被石头砸,还怕尸毒,爷爷讲故事说染了尸毒,人就变成怪物了。
“撒尿泡捂鼻子,我爷爷说童子尿辟邪。”
小满把铁头燎焦的衣角撕下来一截,蘸了稀稀拉拉的几滴童子尿。
给铁头捂到嘴上,铁头撇着脑袋屏息躲来躲去,就是不要。
小满急了,一巴掌拍铁头背上:“咋这不听话,这有尸毒,人染了就变怪物了。”
铁头虽小却不爱哭,他吸吸鼻子振振有词:“张婶子他们认识咱俩,他们尸毒也认识咱俩,不会染给咱俩的。”
小满呆了一瞬,想想也在理,张婶子喜欢高声说话,摘了野果子,也总给他和铁头,她养得大鹅也不咬他俩,她的尸毒肯定不会染给他俩的。
小满不坚持了,把破布扔了。
他们贴着河滩的洼地一点点爬。
教堂的尖顶从芦苇梢头冒出来时,钟声停了。
河滩上传来铁器拖地的声响,像是刺刀刮过卵石,又像是野狗在叼着钢盔跑。
声音越来越近,两个孩子慌不择路下,跑进一艘烧了一半的船屋。
船屋一片狼藉,灶上的粥锅打翻在地。
黍米粥干涸在木板缝里,结成了酱色的痂。
铁头舔了一口糊在桌腿上的粥渣,外面铁器拖地的声响越来越近,两个孩子无头苍蝇般转了一圈,找到一间暗舱。
小满和铁头用断裂的木头茬子抵着缝隙一撬,霉味扑面而来。
舱里空间狭小,里面腌萝卜的陶缸裂了,但缸底沉着半瓢长了白醭的酱豆。
两个孩子勉强挤进去,他们蜷缩在缸里,酱豆的咸臭味直冲鼻子,他们终于忍不住摸起酱豆塞到嘴里,
一边嚼着一边听到头顶传来皮靴踏过碎石块的响声。
铁头在黑暗里摸索小满的掌心,蘸着酱汁写了个“人”字。
小满摇摇头,把豆子嚼得更细碎些,他皱皱鼻子,那靴底的味道,分明还有日军马鞍上特有的桐油臭,他鼻子灵着呢。
爷爷说过,鬼子不是人。
有的人是不算人的,即便是生了个人形,这在这个时代,是很普遍的。
林卓在心里暗道!
下午三点,她站在病床的窗户前望着外面,三辆挎斗摩托哒哒哒哒的驶出了医院大门。
这是九天里的第四次突击检查,这宪兵队就像幽灵一样,盯医院盯得紧。
她手里拿着一颗大李子,不时闻两下,李子清新酸甜的味道十分的霸道,
把原本病房内的消毒水味、药味都赶了出去,只余果子香。
于嫂推开病房门时还诧异:“从哪来的鲜果子,还真香。”
“啊,这不李子吗!”轮到林卓诧异了,这不是仓库小院的李子吗,于大姑没去小仓库吗?她每天都要去的啊。
“大姑,这是仓库小院子里的李子,您没看见啊,长得可大了,特别好吃,这个给您。”
于嫂接过大李子颠了颠,闻了闻点点头,随手放进兜里:“来,该换药了。”她掀开托盘上的纱布,酒精棉球滚到搪瓷盘边缘,被两根手指稳稳地捏住。
林卓额头的绷带结上粘着血痂,一绺黑发粘在胶布上,随呼吸轻轻扫过青肿的眼角。
于嫂手上的动作不停,
“仓库小院的李子长这么大了?长得还挺好!往年的这时候还指头大呢,今年反常了?还没发现呢。”
林卓:“……”是有一点内疚的,于大姑太忙了,自己还在病床上。
21. 第 21 章
走廊传来叽叽喳喳声。
两个担架员抬着新病人经过,鞋底啪啪地拍打着磨石地面:“昨儿半夜西码头又爆了辆铁王八!小鬼子非说是河童作祟,今儿一大早就把大佛寺的和尚全捆走了……”
于嫂用棉签清理林卓伤口边上的血痂,林卓疼得“嘶嘶”地抽气。
于嫂拇指按着镊子的弹簧片“疼就咬这个。”于嫂把缠着棉纱的压舌板塞进林卓掌心。
却见这姑娘睫毛颤得厉害,唇角翘起的弧度根本压不住,脸颊憋出两团的红晕。
又炸了一个?还河童?还绑和尚?哪位大神那么厉害,能让他们当成河童!
远处码头响起了汽笛声,于卓鼓起俩腮帮子堵住了喉咙里漏出的笑声,眼睛却水汪汪地眨着。
此时卫河码头的“长寿堂”里,大黄正趴在布满爪痕的柜台上晒着太阳,尾巴尖金黄闪着光,像是金缎子。
于嫂剪断一截绷带,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她把沾血的纱布团攥成一团红色的球。
她哑着嗓子挤出句话:“林大夫的尸首……吊在码头桅杆上三日,今晚会扔进旧河道的乱葬岗里。”
林卓正摩擦着兜里的叶子发卡,闻言呆住,她手痉挛似的伸缩一下,没再动。
她想拿枕头下的手机,手机相册里有翻拍家里的老照片,她刚刚才从宿舍的阁楼偷偷拿出来。
我该怎么办?刚还水汪汪的眼睛又盛满了恓惶。
窗外有乌鸦掠过,叫声像钝刀刮过瓦檐一样难听。
“您……”林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该怎么办,要办葬礼吗?可她不会呀,现代有殡仪馆,这里有没有?她啥都不懂啊!
于嫂把染血的棉球装进铝盘:“要收敛得趁早,尸身让野狗扯碎就真没个念想了。”
林卓的舌尖抵住上颚,把要出口的呜咽压了下来。
于嫂端着托盘站在病房门口,脸色复杂,看着把脑袋埋进膝盖的女孩,眼神带着一丝懊悔,
好像不该告诉她。
她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就算再加上一个青年,俩人,俩人,于嫂想起他俩进医院的缘由,心又沉了沉,
这俩加起来,似乎变数不可控。
于嫂垂着眼睛去器械室,思索着用防瘟疫的名义把林远志的尸首要过来?
随即又否了,日本人不会同意。
林卓按手机开关键,手抖得竟然按不准位置,她咬嘴唇把手机放到床上按。
随着熟悉的HarmonyOS再次亮起,她一时间觉得整个病房像是一间剧场,她在演一出荒诞剧。
可这剧太过真实,真实到……
她打开前置摄像头看着镜头里的自己。
怎么这么陌生,满眼都是惊慌无措,脑门上裹着纱布,梳着辫子的头发乱糟糟地挂在胸前。
下巴颏都尖了,显见的“减肥”成功了。
林卓一下把手机扔了。
她本来就胆子不算大,七月六号穿越到码头的碎石滩到如今,整十天的时间。
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十年一样长。
她当晚过河前,把手机关机用油纸包好后,就一直没打开过,潜意识里总把这里当成大型的生存游戏,这里的人是NPC和她关系不大。
可现实并不是这样,不然她怎么心疼呢,怎么肝疼呢,怎么心肝脾胃肺一起疼呢。
她抱着肚子蜷缩着趴在床上,眼泪蹭在白麻布床单上,印出一片灰色的湿痕。
院子里的蝉鸣简直像高频失真的鼓点,似还掺杂着炮楼焦木的煳味,粗糙、尖锐,一声声锉着人的太阳穴。
林卓虾米一样弓起脊背,团成一个球,抵抗着全身的痛。
青年的手掌压住林卓后脑时,她的额头正用力地怼着铁栏杆。
然而,额头的痛并不能消散她心中的恓惶。
她闻到一丝血腥气,
抬头,他指节结痂的裂口崩开了,血未流下来,覆在伤口上,像一条深邃的裂谷。
“你……”林卓的抽噎卡在喉咙里,抬头时一滴泪砸在白麻布床单上。
青年站得比病房门框还直,头顶榆木筷子歪斜着戳进发髻,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她一把攥住他大褂下摆,粗麻布料的毛边刺着掌心。
青年由着她把脸埋进自己肋间,右手仍按在她发顶。
走廊传来繁杂的脚步声。
青年侧身挡住了窥视窗,阴影笼住林卓发抖的脊背。
她哭得发狠,鼻涕眼泪糊了他半幅衣襟,却始终没发出半点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去收尸,去,去旧河道的乱葬岗,给,给我老祖宗收尸……”
一旦放开声音说话,她再想憋声就憋不住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弄,哇…………”
一声凄厉的号啕从林卓的病房里传了出来,正在给病人输液的于嫂手一顿,闭了下眼睛,面无异色地继续找血管。
诊疗室里收拾器械的护士于莲听出了林卓的声音,急着奔到她的病房门口,又停了下来,踌躇片刻转身走了,脚步重重地跺在走廊石板上,发出嘭嘭的声响。
一时间,整层病房都寂静无声,只听见林卓的号啕在走廊里回荡。
窗外蝉鸣仍然尖锐,刺得人耳鼓难受。
小满和铁头就觉得这蝉鸣怎么这么吵,吵得两个孩子头晕眼花,他俩在小仓底昏昏沉沉地待了一下午了。
现在总算听不见外面有人的响动了,可蝉鸣却这么吵,
铁头说:“咱俩去抓蝉吧,烧着吃,可香了。”说着他吧唧吧唧干干的嘴巴,觉得口干得要往出喷火了。
小满也摸摸干干的嘴,哑着嗓子说:“再等会儿,天黑些再出去。”
铁头喷出热热的鼻息,突然伸手抓起小满的手放到自己的鼻子前面,闭上嘴巴用鼻子往外喷气,喷到了小满的手心上。
铁头得逞似的咧着干裂的嘴小声“嘿嘿嘿”地笑,笑完还说:“热不热,我能喷火了,我会要火技了,嘿嘿……”
小满收回小手也放到自己鼻子下面,闭上嘴喷了一口气,也是热热的鼻息。
小满小声地说:“我也会喷火了,到时咱俩一起要火技,能挣铜板,买,买枣糕吃。”
“嗯,买枣糕,还买肉。”铁头忍不住要吧唧嘴,可嘴里干干的,吧唧一下竟然嗓子疼了起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们病了,是要死了吗?”
小满摸着干干的嘴巴,没答话。
铁头有点想哭,想他娘了:“小满哥,我渴得冒烟了,要喝水。”他嗓子冒出的是嘶嘶气声,完全没有声音了。
小满凑到缝隙往外瞅,只能看见天光偏暗,他判断太阳应该是下山了,往常这时候他还没回家,他娘就要攥着棍子满村子找他了。
小满甩甩脑袋,想娘让他有点难受,他不要想。
他站起身推开木板,拉起铁头,两个小孩爬出底仓。
外面天色已暗,大运河的波涛轻轻荡着,撞击在岸边的石头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两个孩子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河边,直接趴下,脸埋水里贪婪地喝着。
一口气喝了个水饱,两个孩子在岸边躺了一会儿,月亮已悬在半空,进站的货车“呜呜”的鸣笛。
两个小孩费力地爬了起来,挺着小肚子,一步一晃荡,走一步都能听见水声。
走了两步,铁头停了下来,张嘴哇的一声,嘴里的水像喷泉似的从喉咙里往外喷。
小满刚要去拉铁头,他自己也猛地弯腰往出喷水。
突然身后的大运河里传来巡逻艇的轰鸣声,探照灯扫过岸边,把两个孩子小小的身影,拉成了怪异的人形,像是舞动的山鬼。
两个小孩反应过来刚要抬腿跑,枪声响了,子弹扫在他们脚边,两个小孩应声而倒。
探照灯继续扫向芦苇荡,惊起几只沉不住气的夜鹭,枪声响起,在灯光中飞舞的夜鹭落水。
远远地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嬉笑声,巡逻艇的轰鸣渐渐驶远。
片刻后,咔嗒、咔嗒声响起,两个劳役拖着板车穿过芦苇荡,车辕上挂着“尸体搬运许可番号74”的木牌。
劳役远远地就看见河滩上两具小孩的尸体,听见枪声,他们就知道又有活干了。
两人抱着软绵绵的两个孩子,也不看是头还是脚,一股脑给扔车上了。
拖着板车驶进了旧河道乱葬岗,两具幼小的躯体划着抛物线落进光绪县志里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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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龟背湾’。
这个被朱砂圈标注‘水鬼作祟’的河湾,如今成了日军倾倒尸体的天然坟场。
离两个孩子三米远的地方,
林远志尚存余温的右手突然抽搐,这是神经末梢最后的生物电反应。
月光如融化的水银,无声无息地漫过芦苇荡,漫过旧河道,将乱葬岗染成一片冷冽的霜白。
河道两旁的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槐花如碎雪般簌簌而下,白瓣纷扬间,空气里浮动着蜜糖般的甜香。
今年的沧县,或许是天气过早的炎热,也或许是这片土地埋了太多的人,
这里的槐树开得格外热闹。
往年要到八月才吐蕊的鹅黄小花,今年七月就压弯了枝丫,甜腻的香气在街巷里流淌。
城隍庙前的老槐树下,几个补丁摞补丁的妇人,正在明亮的月光下,举着竹竿打槐花,碎银似的花瓣落在她们蓬乱的发髻上。
白日里这附近总有宪兵队巡逻,她们就趁着月光打。
一位穿蓝布长衫的老先生,支起了临街的窗户,看着妇人月下打花,他摸着颏下长须,很想赋诗一首,
眼角却瞄见屋檐垂下来的青天白日旗,旗杆上还挂着祈雨用的黄符。
他扶了扶圆框眼镜,哼了一声,反手关上了窗户。
远处飘来窝头的香味,王寡妇家的灶上蒸着玉米面掺槐花的窝头,香中带甜是孩子们最喜欢的。
林卓却觉得槐花的香是又甜又腻,并不喜欢,总感觉有一股洗发水的味道。
小护士于莲特意给她带了一张槐花饼,这是难得的好饭,林卓感激收下,白着一张脸笑,倒把于莲笑得眼泪八叉的。
林卓小口小口地咬着槐花饼,就着小米粥。
于嫂端着药盘推开病房门,林卓正用勺子一下下戳着碗底的小米粥,米粒黏成团滚在碗沿。
昏暗的灯光把她红肿的眼皮照得发亮。
“倒些热水,小心伤胃。”于嫂把掉漆的托盘搁在床头柜。
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块杂面饼,“多吃点,程记药铺晚上七点要运批艾草过来,顺带捎口薄棺过来。”
林卓抬头,杂面饼渣掉在床单上。
于嫂背对门口整理纱布卷,声音压得低沉:“说是防瘟疫要集体火化……”
窗外楼下的日语口令声越来越近,这是后门巷子口的宪兵又进院子了,
很快,走廊响起了皮靴声,于嫂快速地掏出一张处方纸,上面用红药水画的简易地图——旧河道弯折处标着十字,旁边潦草地写着乱葬岗。
她食指重重地点在十字标记,‘乱葬岗’三个字上。
“胡掌柜的板车套了两匹老骡子,车辕刻着三道新划痕标记。”
于嫂把纸塞给林卓:“收好,别丢了,记住了就冲进厕所里,要戴好防疫口罩,给你们准备了罩衫,到了地方,这些都要穿戴整齐,一定要小心。”
于嫂抓起林卓的手腕,虎口的老茧刮着肉疼:“装殓要换的寿衣,也准备好了。”
林卓反手抓住她的胳膊,说不出话,只眼巴巴地看着于嫂,
有人给她祖宗准备寿衣,
她抽抽鼻子,自己现在是想不到这些的,这是大恩了吧,得磕头啊。
她想起小时候看人办白事的画面,咬着嘴唇跪下,冲于嫂磕了一个头。
于嫂愣一下,赶紧把她拉起来:“这孩子,去办事吧。”
林卓只愣愣地点着头,她其实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整个人都是懵的,脸上表情僵硬,眼神凝重,攥紧拳头在压制着内心的慌乱。
她不禁要想,要是爷爷知道她去收敛祖宗……
门外突然响起哐当一声,于嫂迅速将床上的衣物塞进装脏纱布的竹篓里。
两个戴白袖章的日军医官推门进来时,她正举着体温计对光查看里面红柱子:“三十七度八,夜里得用井水拧毛巾冷敷。”
月亮已走到头顶,胡掌柜的板车准时停在医院后门外。
板车上一口棺材,上面泼了层刺鼻的石灰水,两个汉子正往下搬艾草捆,艾草捆中藏着芦苇扎的浮板。
林卓攥着寿衣蹲在门廊阴影里,看见车辕处新刻的三道划痕露出青木茬,骡蹄上还用草绳缠了几道。
22. 第 22 章
“抬稳当!”胡掌柜的烟袋锅敲了敲棺材盖,火星子溅在棺板上。
抬棺人顺势掀起底板,露出下层用油布裹着的短刀与麻绳。
胡掌柜甩了个响鞭,老骡子喷着气走了。
棺材板上的石灰水混着羊肝腐臭味道,熏得林卓把杂面饼直接呕到袖口里了。
青年蜷在艾草堆里,溃烂的左臂故意露在麻布外。
“站住!”一柄刺刀伸过来,伪军的大帽檐下露出半张麻脸,“防疫证、殡葬证、通行保证书!”
胡掌柜的烟袋锅在车辕磕了三下,火星子溅在“山口家”木牌上:“老总,博济医院收的霍乱尸,太君吩咐亥时前必须深埋。”
他说着掀开棺盖,腐臭味如浪般涌出,扑得伪军连退三步。
林卓适时举起铜十字架,临时学得日语带着关西腔:“第三类传染病,消毒未完成。”
大帽檐刚要开口,城楼突然传来喝骂。
穿白大褂的日军医官扶着栏杆呕吐,腐臭味已引来了一群绿头苍蝇。
“八嘎!快滚!”医官的皮鞋跟砸得地面尘土纷飞。
胡掌柜哎哟一声“谢太君!”
棺材车冲过门洞时,林卓瞥见布告栏新贴的剿匪通告,画像上的人,体型矮小肥胖,一脸胡子,旁边不知是什么时候贴上的“反对华北五省自治”的标语。
月光下一辆骡车匀速地行驶,只听见车轱辘轱辘的声响,人沉默地走着。
芦苇荡里浮着一层惨绿的磷火,青年的枣木棍突然压住棺材,瞳孔紧缩:“西南方向,铁王八。”
巡逻艇在河面上轰鸣着驶过,探照灯扫过芦苇荡、扫过岸边,逐渐远去。
林卓下意识地攥紧衣襟,粗布下藏着手机和蓝牙耳机,此刻正随车颠簸敲打着锁骨。
她紧捂住胸口,隔着衣服摸着手机,翻腾的心绪慢慢安定下来。
骡车在明亮的月光中蛇行,车轮碾过疯长的蒺藜草,碾碎的汁液把车轮染出了一道暗红的斑纹。
胡掌柜的烟袋锅明灭不定,吞吐出一股股白烟,林卓皱皱鼻子,感觉好熟悉,烟气中带着一丝微甜,这是一种木头的甜香,
穿透性极强。
“胡大叔,烟里是有沉香吗?真香啊,我脑子都清楚了,刚才一直稀里糊涂的。”
林卓对胡掌柜向来说话没有顾虑,潜意识里把胡掌柜当成家里的长辈了。
在最危险的时候,胡掌柜费尽心力地救林卓和青年,算起来还救了三次,人家还担着生命的风险,这事放到现代,都得拜干亲了,就算不拜也是当亲戚处了。
林卓从决定要去乱葬岗准备开始,其实就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啥也不懂,都准备什么,路该怎么走,人要怎么收敛,后事怎么办,尤其是在日军眼皮子底下。
她的脑子一开始就浑浑噩噩的,只机械地跟着走。
试想十天前,她还抱着笔记本看综艺呢,综艺里的艺人在突破自己挑战‘极限’。
现在的她也是在挑战极限,确切地说是求生,是生存之战。
她脑袋转着纷杂的念头,胡掌柜闻言扯起嘴角,慢悠悠地说:“鼻子够灵,沉香驱邪、防疫、醒脑。”
说着又喷出一股白烟,驱散了闻见人味围过来的大蚊子。
“亥时三刻潮信至,骰子该翻面了。”
胡掌柜突然用烟杆敲击车板三长两短,芦苇丛中立即传来布谷鸟暗号。
青年闻声单膝抵棺,手里的枣木棍紧握,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虚空箭羽。
没带弓箭,是个失误,他在心里暗叹。
林卓也一瞬紧张起来,绷紧身体左右查看。
芦苇荡深处传来野狗的呜呜声,绿莹莹的兽眼在暗处织成移动的罗网。
骡车依然哒哒地走着,林卓看胡掌柜坐在车板上,不时地挥下小鞭,并无多余动作,她也逐渐放松下来。
走在铺满月光的路上,似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忽地,一股尸胺的腐鱼味,还有石灰粉的刺鼻碱气,被夜风裹挟扩散,直击林卓的嗅觉神经,她知道已经到乱葬岗了。
整个人被熏得烦闷欲吐,第一时间就想转身快跑,终是忍住,摸出个N95口罩戴上,这是以前剩在包里的,时间很长了,这口罩太紧,戴一会儿就耳朵疼,就搁置了。
她拿手机时一起拿了出来,但是只剩下一个口罩了。
她又摸出两个几层纱布缝制的口罩,两步追上胡掌柜递给他,胡掌柜看到她脸上的东西,明白是什么。
他其实是带了‘伍式口罩’的,是去年博济医院仿制的伍连德六层纱布口罩,这是防疫的标配,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林卓又递给青年一个,示意他戴上。
然后咬着牙向旧河床乱葬岗走去。
她觉得自己此时像个慷慨赴义的勇士,一步步走向地狱。
其实在月光下的身影,是个缩着脖子,走一步腿都抬得很高,身体一直向左微侧着,大有一听见动静转身就跑的架势。
青年跟在最后,握棍的右手三指虚扣如控缰绳,结痂的虎口在夜风里泛痒这让他想起在漠北时扎进掌心的铁蒺藜。
耳朵捕捉到鼠类窜过卵石的声响时,左肩旧伤突然抽痛。
他扫过林卓发抖的背影,淡漠眼神闪过一丝笑意。
这个女郎,明明是个娇花一样长大的,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尸体时,她像被鬼撵着一样逃跑,然后吐得昏天黑地的。
现在,虽然怕得像只受惊的小兽,走个路都一激灵一激灵的。
好在能继续往前走,也算是胆子大了。
闻着这熟悉的腐臭味,他又想起那八百轻骑深入大漠时的新兵。
战场的死是祭天的雄鹰,这里的亡者却像被碾碎的蝼蚁,原来两千年后,仍有外族能把汉人逼成待宰的羔羊。
旧河道因常年淤积而干涸,河床龟裂成蛛网状,裸露的卵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冷光,两岸芦苇丛生,焦枯的苇秆间夹杂着腐烂的草席碎片。
河岸零星矗立着几棵老槐树,树皮皲裂如刀刻,枝干虬曲如鬼爪。
树冠间垂挂着破烂的幡纸,是村民祭奠时系上的“招魂幡”,夜风掠过时簌簌作响,像有有无数的亡魂在低语。
树根处散落着被野狗刨出的白骨,与槐花混在一处,腐臭与甜腻交织在一起。
青年目光扫过尸堆隆起的地形,本能计算着制高点与撤退路线,战场本能已深入骨髓。
腐烂程度各异的尸体在他眼中自动分类:西南角新尸未生蛆宜先收敛,东侧白骨堆下陷处可能有野兽巢穴.……
胡掌柜停好骡车,从车上取下三套麻布大罩袍,他给了林卓和青年各一套。
林卓笨拙得翻到套头处时,胡掌柜和青年早就穿好了。
胡掌柜在岸边稍站一会儿,转着看地面上的车痕,然后走到东南边,
先是两个小孩子的尸体散在两边,两个孩子手里竟然还攥着身旁的两株植物,像是没咽气就被扔到这了。
前面一具尸身,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番号74,日期7月16。
看日期就是今天扔的了。
胡掌柜转身朝林卓招招手。
林卓呆了一下,蹭着脚步往前走。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她五感倒是异常灵敏,脑袋也不是浑浑噩噩了。
岸堤深处的鼠洞里的窸窸窣窣,尸体的腐臭和槐花的甜腻,包括林远志左手多出来的一根小指头,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抬着僵硬的小腿,她慢慢地走到林远志的尸身前,眼睛直直地盯着林远志,不敢乱瞄,怕看到别的尸体。
面前是一张青紫色的脸,半边脸肿着,她脑里浮起的照片上,抿着嘴轻笑,眼神清亮的年轻人。
这个以前只存在于照片上的人,与她血脉相连,伸手去触碰多出一根小指,她哀恸不已。
这个闷热又恶臭的旧河道,此时却像是寒冬般,连月光都是冷的。
她周身冰寒,胃里沉沉甸甸的发硬,呼吸时像有冰凌刮过气管。
“能不能不要死呢,我还没见过您呢,照片上不算见面……”林卓的触碰变成了紧紧抓住。
此时的夜空中,月光凝结成了丝丝缕缕的青金色光斑,向着于卓聚拢。
胡掌柜喝了一声,被青年一把拍住肩膀噤了声。
胡掌柜那条空裤管抖动几下,随后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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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只是一双眼睛闪着精光,盯着无知无觉的林卓。
青年则继续警戒四周,还有闲暇伸手去接青金色光斑,光斑没入他的手掌,随即消失不见。
胡掌柜也看了这一幕,犹豫片刻,没有动。
青金色光斑,冲进林卓和林远志的尸首没入其中。
林卓终于注意到了,她伸手正好接住一片长条形光斑,似有微凉,然后没入手掌消失不见了。
突然一声低低的咳嗽声响起,林卓惊呼而起,踉跄着后退,只见地下的尸体张开嘴咳嗽起来。
脖子上的贯穿伤清晰可见,月光下,他喉咙里似是长出了一条条根须。
青年瞬间掠至,把她拉至身后,胡掌柜也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有糯米和浸了城隍庙香油的麻绳。
青年的枣木棍抵住林远志的额头,左手握着手术刀,他回头了林卓一眼,在犹豫要不要一下砍了林远志的脑袋。
林卓根本不敢往这边看,她腿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劲,要不然早跑了,手腕处还粘着两条光斑。
她看着光斑吓得一抖,竟随手抓起,给扔出去了,青年瞳孔骤缩。
林卓现在满脑子都是僵尸,一蹦一蹦地追着人掐脖子,张着大嘴露出尖牙去咬人。
她完全没意识到,她能把光斑给抓起来,还能扔出去,这光斑在她手里是有形的。
她扔出去的两团光斑,正好落在两个小孩尸体上,而两个孩子抓着的植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起来。
此时的胡掌柜,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麻纸,俯身盖到林远志的脸上。
随着沙哑的咳嗽声,脸上的黄麻纸一鼓一鼓的,这明显是有气。
青年和胡掌柜都没犹豫,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拖脚把林远志给拖到了骡车旁边。
林卓则连滚带爬地上了骡车,扎着手向下看,月光下很清晰,林远志是在咳嗽。
而且喉咙里没有什么根须,林卓不停地眨着眼,暗想:是我看错了吗,是太吓人了,所以眼花了?
胡掌柜从腰后拽出的一根铜烟杆,给折成了两截,断口处的铜刺在石头上狂擦,磨得平一些。
“托稳囟门!”他低喝着扣住林远志下颌,拇指精准压住耳后翳风穴,
这是沧州抬棺匠防止尸变的祖传手法,此刻却成了固定颈椎的支点。
青年的枣木棍横贯在林远志腋下,跑到老槐树那剥下树皮,树皮内侧的黏液混着石灰粉,敷在颈侧伤口,树皮黏液中的多糖成分与石灰发生放热反应,形成临时凝血膜。
他膝盖顶住林远志后腰,指头精准地找到缺盆穴轻揉按压,清晰地感受到颈动脉窦异常膨大,林远志锁骨中线三寸处,
沿云门、中府至太渊穴的手太阴肺经突现青纹,皮下组织呈线状隆起,这是‘经气逆冲’体征。
青年改按压为雀啄手法,指腹明显感受到经气流注方向的改变,
原本该向拇指传导的气血,正反常地向腋下极泉穴回涌。
青年压下心中的惊骇。低喝道:“血走足阳明”。
胡掌柜闻声加重伏兔穴敲击力度,指节叩击声从空洞转为沉闷,足阳明胃经的经气开始对冲异常肺经。
林远志喉间芦苇管突然涌出带泡沫的鲜红血液,这是胸腔闭锁性损伤特有的‘血沫征’,却与手太阴肺经的异常脉象形成矛盾体征。
林卓看两人的动作,急忙跳下车,扯开罩袍内衬从兜里摸出一卷纱,将纱布按向林远志喉头的贯穿伤。
月光照见她颤抖的指尖正把绷带打成交叉人字结,这是于嫂教的,已经练过千百遍的手法,此刻却要隔着黏腻的血浆操作。
她强压惊飞的思绪,专注手上的动作,脑子却闪过一只虎头鞋。
她小时候掏家里的老物件,特别喜欢一只虎头鞋,只有巴掌大,黑布鞋脸上绣着明黄色的王字,下面是个三角形的鲜红绸缎鼻子,还坠着三颗玻璃珠。
爷爷总看着她,不让揪下来,说是老祖宗的东西,可别玩坏喽。
林卓看着林远志微闭着的双眼,不禁想,不会是这个祖宗的吧。
“换手!”胡掌柜突然松劲,青年的棍梢已挑起浸透香油的麻绳。
23. 第 23 章
绳子在骡车辕木上绕了三匝,形成简易悬吊支架。
林远志的身体被平托着移向支架时,喉管突然发出风吹过窄隙时的嘶鸣。
林卓下意识摸向口袋,拿出纱布,顺势塞进他齿间防舌后坠。
河床裂缝里窜出只硕鼠,青年抬脚给踢飞了,配合林卓让林远志侧躺,用苇叶当引流管清理林远志口鼻。
芦苇中空茎秆插进气管创口的瞬间,积血顺着管壁喷溅在她前襟,印出一片紫黑的血痕。
胡掌柜抽出腰间浸过黑狗血的草绳,沧州抬棺匠的‘千斤坠’结扣死死咬住林远志的膝窝。
草绳变成防痉挛的约束带。
“走鬼门关的骰子掷响了。”胡掌柜突然盯着林远志的耳后,三颗陈年疖疤似是排成北斗状。
他咬破食指在骡车底板画了道镇魂符,朱砂混着铁锈味的血渍渗进木纹。
林远志被悬空固定好,车底板残留的石灰蒸腾起了呛人的白烟。
林卓眯着眼睛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又上前一步,撕下一截纱布盖在林远志的眼睛上。
她吐口气抬头望望星空,夜空中繁星无数,星辉似含着冷意,月光同样似带着冰凉的质感,头顶上空,一条像柳树叶子一样的青金色光斑,向她飘了过来。
林卓想都没想,伸手就把这条光斑给抓到手里了,还甩了甩,光斑犹如实质,被甩出波浪纹。
林卓惊奇不已,突然想起穿越前玩《阴阳师》抽SSR的画面。‘这要是个AR游戏,’她鬼使神差对着光斑吹了口气“该喊句''急急如律令''吧?”
胡掌柜正呆愣地看着,听一这话空裤管都抖了下,手里的拐杖差点脱手:“这是什么咒语?要不念个求雨咒?你……”
话未说完,西北方真的响起闷雷。
胡掌柜闭上嘴巴,眼神疯狂闪烁。
青年眼睛盯着西北方,又盯了眼林卓。
林卓一脸无辜:“不是我,真不是……”
胡掌柜一抹脸,恢复面色,沉声道:“该走了,你这个……”他指指林卓手上,然后眼见着光斑一点点钻进她的手腕里。
胡掌柜“……”一挥手。
林卓拍拍巴掌,还是有点无辜,她确实不知道是咋回事啊。
一边搓着手,脑子还琢磨着,再伸着脑袋去看骡车上的林远志。
然后从身上摸出最后的半卷纱布塞进他腋下防摩擦,发现自己的护士铭牌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支架缝隙。
铜牌上‘博济医院’的刻痕,在月光下划出一条条断断续续的银线。
对岸芦苇荡忽然惊起飞鸟,青年反手将枣木棍插进车辙印。
棍身投影与北斗星连成一线时,骡车在河床卵石上起步了。
三百米外土坡后,李铁英的匕首尖挑开挡视线的蒿草。
他看见骡车辙印叠在日军卡车轮胎印上,一边走一边往下落石灰,与满地的碎槐花铺成一条青白的痕迹。
“车辕三道新划痕。”铁英把望远镜递给栓子。
“和青帮独轮车的刻痕手法相似。”镜头里胡掌柜的烟袋火星在夜色里明灭,像移动的萤火虫。
栓子摸出怀表就着月光看时辰:“跟到二道岗就动手。”
他掏出用鞭炮改装的铁皮炸弹,引线缠着从伪军尸体上扒的棉絮。
李铁英突然按住他手腕,下游芦苇丛闪过人影,隐约有金属反光。
骡车碾过龟裂的河床,胡掌柜将车辙刻意压进日军卡车的轮胎印里。
林卓蜷缩在药箱堆中,每隔三分钟将听诊器贴上林远志胸口。
青年蹲在车尾,不时地用枣木棍敲打路边的树木、石块。野狗的低吠声逐渐西移。
亥时六刻
枣木棍在黄泥路上投下的影子长度刚过七寸。
两个伪军的刺刀尖抵住「山口家」木牌上的防疫封条。
林卓递出《博济医院霍乱处置证明》,硬壳封皮烫着菊花纹印章,是胡掌柜用融化的蜡油混合金箔伪造的。
蜡油遇热即融的特性被胡掌柜利用,铜戳子先在炭盆烤至烫手,蘸取金箔碎末后压向蜂蜡。
冷却后的菊纹凸起处,林卓指腹正摩挲着三处细微颗粒,这是金箔层叠时不可避免的瑕疵。
硬壳封皮下,林卓的拇指死死扣住暗层里的手术刀片。
伪军班长拉着个脸,用刺刀挑开草席,腐臭羊肠衣的黏液滴落靴面,他咒骂着靴尖猛地踢向草席的刹那,
下游河湾突然炸起一团橘红的火光,李铁英改造的油罐炸弹将整片芦苇荡掀成了倒扣的金钟。
三百米外土坡后,李铁英的虎口被引线灼出道焦痕。
他透过望远镜看见那辆‘美沧74号’正停在日军关卡前,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藏身处的蒿草,散落在地的槐花和着碎石雨点般砸在望远镜目镜上。
冲击波贴着河面冲击而来,骡车篷布瞬间鼓如满帆。
老骡子猛得前蹄抬起,‘呃呃’刚叫两声,胡掌柜紧紧拉住缰绳,手里的小鞭缠向骡子的颈部,嘴里“喁喁”的喊着。
爆炸的火光映亮了车辕的铁箍,林卓只觉得一边脸皮发烫,一枚细小的石子擦着她的耳边飞出去。
微微的刺痛感灼烧着她的耳朵。
她禁不住伸手去摸。
青年猛地一步上前拉起林卓,提着棍子猛抽骡子臀部,胡掌柜抬手甩出的三块大洋在空中划出抛物线,精准得投入岗亭的茶缸里。
此时车头的药箱‘哐啷’一声砸到了地上,林卓听见药箱里金属与陶器的碰撞清鸣,像是医院手术钳坠地的声响,
她急忙踉跄两步扑上去抱起来,心里暗揣着:里面不会摔坏了吧。
怀里抱着药箱,另一胳膊又被青年拉着往前急走,林卓此时耳朵疼,还嗡嗡地响,
一股热浪从后面扑过来,推着她后脑勺,她闻到头发烧焦的蛋白质的味道。
青年反手掷出的枣木棍插入拦车木架子上的榫卯,棍尾系着的煤油麻布在夜风中燃了起来。
伪军班长早就吓得跳起来找掩体,滋溜一下钻到拦车木架后的沙袋后面,半天没露头。
火光中骡车已擦着沙袋撕裂的麻布纤维冲过关卡。
骡车冲出百米开外,月光突然被一丝流云遮蔽。
林卓低头发现药箱缝隙里卡着一朵完整的槐花,她皱眉,不知为什么这槐花这么多。
青年突然用枣木棍挑起这朵花,插在她散开的护士帽系带上:“替它活过了今夜。”
不知为何林卓突然眼泛湿意,她低下头躲避青年的目光,不让人看见她喜欢哭鼻子,太丢人了。
五百米外李铁英的食指无意识摩挲着望远镜调节轮,焦平面里燃烧枣木棍的火光刺着他的眼。
他指甲扣扣调节轮,嘴角扯出一丝笑,骡车一溜烟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片刻,传来伪军班长的大声喝骂,远远地还能看见他跳着脚,拿着枪对着下游比画,却始终没有枪声响起。
刚过子时,
骡车拐入了晒盐场的旧址,青年徒手拆下车轮外缘铁箍,以减少碾压卵石的声响。
林卓闻到了一股咸腥味。
突然‘扑拉拉’一声,不知从哪飞出一只夜枭,在林卓头顶掠过,带起一阵凉风。
林卓一缩脖子鸡皮疙瘩冒出一身。
“咕咕咕,咕咕咕”似乎带着环绕音的叫声在骡车上空飘荡。
‘扑拉拉’又飞过来一只,
青年枣木棍顿地,左腿微曲弹身而起,一棍子给鸟抽飞了,咕咕咕的叫声也消失了。
林卓一惊一乍地走着,紧张得转着头左右看。
路旁模糊的盐垛阴影中,三具悬吊的人随风晃动起来,林卓吓得一跳,抬腿就想上骡车上,一转头看见林远志在车上。
她侧着脑袋不敢看盐垛那边,脚步停下,等到后边青年上前,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转到他的内侧,紧紧贴着人家走。
青年:“………”
那会儿还说她胆子大了呢。
胡掌柜耳朵很尖,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下,低声笑了起来:“这是去年盐工罢工时用来吓退日军的草人。”
林卓:“…………”
啐……这日军忒不是东西!
骡车在月光下映出一团怪异的阴影,他们拖着这团阴影驶在了晒盐场。
胡掌柜的烟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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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明灭,火星落在车辕烫出细小焦痕。他挑挑小鞭,
他忽然想起民国二十二年那场秋汛,那夜运河浪头拍碎三块盐坨,也拍散了国民政府在《塘沽协定》里割出去的最后一丝骨气。
当时也是个圆月,他蹲在义庄后巷的青石板上,粗布衫下藏着太原兵工厂仿造的驳壳枪,
三小时前他用这把枪送别了被叛徒出卖的老盐枭,鸡血溅了一地。
而义庄后墙鸡笼里躺着三只被割断脖子的芦花鸡,那两天他们罕见地开了荤,个个吃得嘴唇冒光。
胡掌柜把烟灰磕在骡车上,一只夜枭掠过车顶,爪间有银光闪动。
他眯起眼,那是沧州盐枭特制的锡箔信筒。
去年运炸药时,他们用此法避开日军军犬,如今倒被畜生学去了本事。
他下意识摸向空裤管,残肢在车辕上无意识磨蹭,就像三三年冬日棉裤燃烧时本能的蹬踹。
那年的冬日,正是这般锡箔引燃了他的棉裤,也烧断了半条右腿。
骡车哐啷一声,颠得胡掌柜拐杖向车下滑去,他小鞭一卷,拐杖又回到车上,倒是惊起路边树林的一群鸦。
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月色愈发清亮,胡掌柜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嵌着女儿周岁照,底层压着一片裁下来的《大公报》。
1934年6月3日的头条标题在月光下仍是显眼:『沧州盐工罢工遭镇压』。
纸片上的污渍,是女儿高热惊厥那夜打翻的药汤。
夜风突然凛冽起来,捎来上游焚尸炉的焦臭。
骡车哒哒地拐过日军探照灯的死角。
运河在前方拐了一个大弯,月光大肆肆着照着大地上的城池,树木、动物,还有这个夜晚在暗处奔走的人群。
胡掌柜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很像是义庄停灵池里浮动的尸首啊。
他忽然呵呵笑起来,空裤管在风里猎猎作响,这骡车终究不是棺材,今夜装的也不是死人。
骡车行到了八里台岔道口,胡掌柜将菱形铁牌钉上骡车‘美沧字第74号。’
等了约有两刻钟,日军卡车押送的运煤车队过来了,
青年用枣木棍挑起浸煤油的麻布点燃,伪造成车尾信号灯故障闪烁。
胡掌柜竖着耳朵仔细听车轮声,随时调整骡车速度,与末节车厢始终保持10米的距离。
日军规定三车联动时只查首尾。
煤灰飘扬中,骡车牌照上的‘MEI-FU’英文标识‘沧州美孚分公司独家钢印’通过了探照灯的扫视。
骡车驶过城门铁轨的刹那,月光终于劈开了一直遮挡它的云层,照亮了青砖墙上的弹孔。
两名伪军持枪斜倚在岗亭上,刺刀尖挑着灯笼在风里打转,灯笼纸面印“沧县警备队”字样。
透出的光束似能照见车底渗血的榆木板缝,林卓攥紧了罩袍下的手术刀。
胡掌柜远远地就举起了‘通行证’,伪军依旧懒洋洋的斜倚着岗亭没动弹,
刺刀尖上的灯笼向里摆了下,骡车哒哒哒的过了岗亭。
邦——邦——邦——邦——邦——
更夫敲响了五更的梆子,袖口黄布条随动作翻卷,露出半截“反日救国会”的蓝印。
骡蹄铁撞击着青石板的回声惊起藏在屋檐的蝙蝠,呼啦啦飞起一片,翅影扫过“永源酱园”褪色的幌子。
林卓吓得歪斜着身体躲着,一脸嫌弃,她小时候玩过蝙蝠,那个薄翅上都是小虱子。
想到这她禁不住抖了下,摸摸手腕上的鸡皮疙瘩,暗道:这夜里真凉。
看向路边的门脸,一个不怕凉的女子,穿着高开衩旗袍,袖口缝着一条深色的布条垂了出来,轻轻荡着。
铺子门缝里溢出了线香的烟气还裹着脂粉的味道,林卓缩了缩脖子,
眼睛却瞄着高开衩旗袍女子,她有些好奇,暗暗嘟囔:“这是夜店呗。”
青年突然抬手压低她的脑袋,巡逻队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骡车麻袋堆,
胡掌柜抖落的烟灰混着艾草碎屑,将底板血迹盖成青灰色。
光束扫过高开衩旗袍女子,照亮她身后的招牌,林卓才看清是间赌坊。
24. 第 24 章
墙上还有日军贴的告示,“严禁聚众”日期是1935年6月,不过是上个月的事,纸张却已经风化龟裂如蛛网了。
骡车哒哒驶进了南川楼地界。
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郁的肉香,林卓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响起来,她吞吞口水,捂着肚子不禁看向青年。
青年也在看路边的酒肆,酒肆后厨直通前柜,里面火光忽闪着,伙计正将槐花蜜刷上驴肉,肉香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这些蜜渍肉片是明日“警备队”中队长的寿宴。
伙计忙碌间不忘看眼路边的骡车,看林卓盯着驴肉,露出笑脸,
将刷蜜的毛刷往陶碗里一蘸,扯着嗓门回话:“今儿个大灶火都熄了,您老明儿赶早,准给您留头锅的!”
林卓:“啊”了一声,她喉头不自觉地滚动,恍惚看见透明餐盒里摞着油纸包,烧饼里夹上酱红色的肉片,她,她嘴角竟露出一丝可疑的水光。
胡掌柜在车板上缓缓吐出一缕白烟接过话:“那劳烦留副驴骨、两挂板肠,后晌我带铜锅来,这入了伏的湿气,得靠驴骨汤驱驱。”
伙计响亮地回了声:“好咧,明天后晌前您来拿。”
胡掌柜点头,吧嗒吧嗒烟袋继续赶车。
河边上早就高高挂起一串串的灯笼,驳船上的膏药旗阴影投在了骡车篷布上。
有三艘“大阪商船”正在卸从满洲运过来的大豆,戴着圆帽的监工,拿着包铁的木棍敲击跳板,声声催促着挑夫。
南关口,最后的关卡。
青年的肚子发出不合时宜的雷鸣,林卓耳尖的听到了,她从护士服暗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临行前于嫂塞给她的,是教会医院配发的‘特别营养补给’。
“给你”她撕开印着抵角山羊的蜡封,将褐色糖块递过去,“协和医学院新疗法,专治饿病”。
青年被齁得眉峰紧皱,张了张嘴,似乎里面被粘住了一样,片刻后溢出沙哑讥诮:“甜得发苦,可是掺了硝盐”?
“比硝盐金贵”!车底突然传来瓮声回应,“英国佬断了威海卫白糖,这是沧州甜菜熬的”。
林卓吓得一抖,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跑车底下了,她看胡掌柜和青年都没动静,知道是自己人了,不过,这也太吓人了。
她刚想说话,胡掌柜烟袋锅“铛”地敲断话头,前方日军宪兵正牵着狼狗逼近。
“含着别咽,据说糖能压制味道,在一定程度上干扰狗子的嗅觉”!她指指前边的狼狗。
青年思维敏捷,反手将化开的糖浆抹在车辙,军犬好像嗅到什么东西异常激动,发狂般扑向路边野猫。
一只狸花猫嗖一下就蹿上了树,日军宪兵队叽里咕噜地骂着狗子。
骡车则擦着探照灯的死角冲过关卡,林卓才瞥见糖纸背面钢笔小字:抵羊牌·天津东亚公司民国廿四年特供教会医院。
这个牌子有点熟悉,她忘记好像在哪看过一个视频,记录民国时期,好像就有一家这样的企业暗地里为二十九军运输碘酊,还用毛纺生产线掩护兵工零件铸造。
胡掌柜拿着糖纸看了眼,被搓皱的山羊图腾在月光下宛如冲锋的士兵。
“真能干扰狼犬嗅觉?明日寿宴的驴肉,”他将糖纸塞到兜里,“就沾这个味道试一试。”
车底下传来一声闷哼。
骡车驶进路口,前面沙袋工事上的机枪蒙着桐油布,布上面结了一层露珠。
穿卡其军服的哨兵用刺刀尖挑起骡车篷布,胡掌柜递上的通行证蜡封泛着菊花纹。
林卓把衣襟上的护士牌别正,扬了扬脑袋,车底榆木板的“MEI-FU”钢印反着光,她平静地盯了眼机枪铭文“大正十一年式”。
哨兵两步退后,厌弃地看眼车板上的石灰,他知道这是处理疫病的。
他使劲一摆手,骡车哒哒驶进了医院后巷。
此时的天边已露出一抹鱼肚白,林卓闻见的忍冬花的清香,眼睛扫向小巷围墙,虽然天色未明,仍能看见一朵朵黄白小花在轻轻微动,似在欢迎她。
林卓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胡掌柜眼神扫下围墙上的忍冬藤,敲灭烟袋,空裤管在夜风里晃了晃,像面残破的旗。
锅炉工老周准时开启了蒸汽阀,白雾瞬间吞没了卸货口,他急冲林卓等人挥手。
青年推着运尸车冲进了消毒室。
于嫂和陈医生正站在另一侧的门边,沉默地看了几人一眼,点点头接过手,快速的拉着几人去了手术室。
剩下其他的人,都松了口气。
在老周的指挥下,先给一个流浪汉的遗体套上了林远志的血衣,面部涂上铅白颜料制造成溺亡的青灰色。
青年快速将尸体摆成溺水特有的‘捞月式’:左手抓握虚空,右腿因水流冲击呈反关节弯曲。
这是浮尸的标准姿势。
老周突然按住正在换衣的林卓,指尸体说:“刷指甲缝!”。
林卓扎着手不敢动。
老周见状只得和青年一起用牙刷蘸着煤灰猛刷尸体的指甲,造成溺水者特有的甲床沉积。
早祷钟声响起时,青年已经混入了晨祷的队列,修女黑袍下露出半截枣木棍子。
早晨接班,于嫂在值班簿上誊写:7月17日4:15收治运河溺水者林枫柏,体温36.5℃,脉搏微弱。
将其碘酊的消耗量分摊到五个霍乱死亡病例上。
体征描述:溺水昏迷,症状与教会医院停尸房的运河浮尸档案是一致的。
林卓则钻到了盥洗间大洗特洗。
于莲看着急匆匆冲进去的林卓,想叫一声,没等喊呢门就关上了。
消毒间的门很重,关门的声音砰砰响,于莲把一支体温计插进石炭酸罐里。
消毒柜第三层少了支20cc玻璃注射器,她清楚地记得晨祷时看见伤兵李宝山把器械塞进了石膏夹板。
这个二十九军老兵总想偷点医疗物资送回保定老家。
她把教会医院的药品簿摊在圣像下。
蘸着红蓝铅笔标注:注射用氯化钙缺货第9日,改用碳酸氢钠溶液替代。
碘酊消耗量超常,需稀释三倍后使用。
‘盐酸吗啡注射液’被划去,改写为葡萄糖酸钙,自从上月日本顾问突袭药房,所有麻醉剂都换上德国拜耳公司的钙片标签。
于莲将过期的拜耳药瓶注满生理盐水时,指尖还能摸到标签下未刮净的凸印。
病号饭的洋铁盘子在走廊叮当响起来。
于莲把糖尿病人的高粱粥换成莜麦面。
不出意外地在23床下发现藏着的猪油渣。
从二月份开始,宪兵队就克扣供给,逼得护士们不得不默许这种违规。
她故意把查房时间推迟了一刻钟,好让截肢的伙夫班长慢些吃,别吃得狼吞虎咽的。
她看看窗外,阳光刺目,器械室的搪瓷托盘衬着她发红的指尖,显得很好看。
是昨夜用土盐替蒸馏水配制生理盐水时,浸水的时间过长导致的,也蚀得甲床泛起了白斑。
这让她想起上月在停尸房看见的死者,那些被日军称为‘抗联分子’的浮尸,甲床上也嵌着同样的白斑。
走廊突然响起的日语咒骂惊得她把体温计撞在酒精罐上。
于莲快速将《护理日志》翻到霍乱防治页,遮住刚写的缺药记录。
日本巡查医官一脚踢翻了走廊的便盆,扬长而去,他永远闻不惯中国病人用的草木灰垫料。
一个负责护理的大娘,一溜烟地跑去拿清洁工具。
最里间的病房传来敲击暗号:三长两短。于莲掀开饭车底层的油毡布,
碘酊的标签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这是用教堂蜡光纸重贴的,底下还残存着「生理盐水」的凸印。
她将针剂塞进夹层,液体晃动的浊色暴露了真相,所谓德国新药不过是掺了土盐的井水。
窗外消毒纱布在烈日下蒸腾起潮气。
于莲数着库存的手忽然顿住,本该装满的羊肠线罐里,躺着一块沈阳兵工厂的撞针零件。
她不动声色将金属片藏进护士帽衬里,这是要转交给胡掌柜的,自从二十九军撤离,教会医院就成了军械情报的中转站。
于莲在更衣室镜子前整理波波头,戴好护士帽,路过的看见一个爱美的小护士在照镜子。
她发梢沾着的硫黄味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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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她用水打湿了发梢,想洗掉这味道。
又摸出一个鸭蛋粉扑在颈间,却盖不住皮下血管里流淌的药水味,
自从教会停供鱼肝油,护士们都在悄悄服用胡掌柜送来的海藻丸。
于莲拉开药柜上的十字架,锁上铜挂锁,摸摸锁头。
哎!可怜的锁头,这个月被撬了三次,就缺三个齿,夜访的地下交通员手艺不咋地,看样没多久她就要换锁了。
而盥洗间的林卓,她正机械地擦拭着锁骨,医用纱布在皮上刮出淡红划痕,那些尸臭似已渗进毛孔。
窗外的槐树枝丫突然轻叩玻璃,阳光把树影拓成张牙舞爪的招魂幡。
半开的通风口漏进了风,裹着教堂管风琴声,在她耳蜗里扭曲成鼠群啃噬骨头的碎响。
林卓晃晃脑袋,闭上眼睛狠命地搓,搓得皮肤红通通,像只煮熟的虾。
她判断自己刚才幻听、幻视了。
铜制水龙头震颤,水流裹着铁锈冲淡了泡沫。林卓用刷子一下下地刷着指缝,指甲缝。
里面的血痂随皂沫旋进排水口,她一直伸着手在水流下冲洗着,可总感觉那些血痂似是凝成颗朱砂痣,怎么也没下去,这太讨厌了。
她知道这是心理作用。
猛然将额头抵上瓷砖,冰凉的裂纹刺得伤口发麻。
“小卓!于嫂的巴掌拍在磨砂玻璃上,震落了门框哐哐响。
穿着护士服的剪影被阳光拉得细长,铁皮病历夹卡在肋下,“还没洗好?皮要搓穿了!”
林卓怔怔望着镜中倒影,湿发黏在纱布边缘,水珠顺着锁骨滚进绷带缝隙,在胸衣上晕出槐花瓣状的暗痕。
怎么又是槐花?她拍拍脑袋,拍到伤口上,顿时疼得“啊!”了一声。
门轴吱呀推开道缝,于嫂的千层底已抵住门槛。
“碰见伤口了吗,伤口别见水,你这孩子……”于嫂把酒精棉球按在她额头伤口边轻轻地擦。
于嫂看见林卓的瞳孔收缩,视线茫然。
心里有些急,这姑娘是吓着了,她边擦边哄地说:“都洗一个时辰了,早洗干净了,咱回病房了,你这额头必须换药了。”
林卓此刻才惊觉,自己手脚已经没有力气了,她抬起已经搓到发亮的胳膊闻了闻,好像还好,皮肤已经让她搓掉一层皮,变薄了,变软也变亮了。
她扯过大毛巾,呼扇过一阵风,一股甜腻掺腐臭味又冲进鼻子。
林卓:“……”
她知道肯定是洗干净了,那怎么还有味道?是我鼻子坏了?不是吧。
她边想着,边忍不住冲到垃圾桶呱呱地吐,喷出了两口胃液后,就再没东西了,只是不停地干呕。
呕得泪流满面,头昏脑涨。
于嫂叹息着给她拍背。
费了半天劲她才拾掇好自己。拖着脚蔫巴巴地回了病房,像只猫一样蜷缩到薄被子底下。
于嫂端着换药拖盘跟过来,看着缩在被子里的人,还是狠着心给拉起来坐好,仔仔细细地给消毒,重新换药。
看林卓两只手抓紧被子,眼皮子直打架,上完药后又给塞到被子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去了。
林卓做梦了。
梦里还在乱葬岗,她在拉着林远志使劲往出拖,可怎么也拖不动,她急得不行,林远志却睁着眼睛看着她笑,就是不起来。
林卓急得想骂人。
突然旁边的老槐树伸过来一根枝条,把林远志给吊起来了,在月光下晃荡着,林远吐着长舌头。
满树的槐花飘了下来,落了林卓一脑袋,甜腻充斥着鼻腔。
林卓本能的皱眉反胃“呱”一口吐了出来。
随即睁眼醒了,看着枕头上的一片湿,再摸摸脖子,她哭丧着脸爬起来。
随着“咚咚”的敲门声,于莲提着一个藤编饭盒进来了。
看林卓正费劲地拆枕头,连忙把饭盒放到床边小桌上,接过林卓的枕头。
“你先吃饭,待我把这些送到洗衣房,再给你送套洁净的来。”
林卓抬眼望去,穿越以来,这是第一个与她年龄相仿又比较契合的姑娘,
轻声说着:“谢谢你啊,小于莲。”
25. 第 25 章
于莲笑着瞥她一眼,黑黑的眼珠闪着光:“可别叫我小于莲,护校花名册上写着呢——林小姐是民国三年生人,我才晚你半年光景。”
林卓心头微震,这才想起美以美会医院发给实习生的铜制胸牌上,确实用罗马数字刻着入院年份。
她汗颜,那是假的,不过,不过按时间算于莲确实比她大,还大了差不多一百岁。
林卓想到这,又觉得有趣,睁着圆眼睛,看着梳着类似现代波波头短发的女孩。
着于莲如果好好保重身子,说不定,她们在现代能见面呢。
她盯着于莲的波波头:“是刚剪的头发吗?还挺好看的。”
于莲嘴角上扬,怎么也止不住,声音都带着笑。
“是好看吧?花了五个铜板,去年剃头铺子要十五个铜板呢!
如今刘叔在街角支了个摊子,手艺却好,拢共才收五个铜板,现在教会学校里好些女学生都剪呢,你要不要剪?我带你去。”
林卓摇摇头,晃得脑门上的呆毛乱飞:“不剪,我剪短发不好看,你剪着好看,显得乖乖的。”
于莲忍不住笑出了声,抱着枕头,脸颊粉红,一边笑一边说:“还‘乖乖地’?这话跟我娘叨唠毛蛋时一模一样!”
林卓也抿着嘴笑,打开饭盒,一块槐花饼赫然在第一层,一股甜腻的味道直冲鼻腔。
林卓瞬间胃部翻滚,喉咙痉挛,她扑通一下跳下床冲出门跑进洗手间,哇哇大吐。
于莲随后也跟了过来,着急地说:“还吐呢,头疼不?我去找陈医生。”
她说着噌噌噌跑去找人。
林卓被塞回床上时昏昏沉沉的,她觉得好累,不想睁眼,不想吃饭,只想睡觉。
可她一睡着就要做噩梦,一片大雾里,一会冒出一个僵尸要掐她脖子,一会林正英来了要收鬼,也不分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与此同时,锅炉房里,老周的铁锨插进煤堆,也溅起一片灰色大雾。
他忽地用锨把敲响锅炉外壳:铛—铛铛—铛,这是河北梆子《南北合》里杨八郎催马的鼓点。
缩在煤堆后的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吐出嘴里的烟屁股,脚趾头竟然灵活地在破布鞋里比出三根:“三庆班?”
“广和楼的座儿!”
老周掀开注水阀,蒸汽嘶鸣声里:“昨儿埋的哑巴,裤腰里缝着张丙等票——七月十八申正三刻,《骂殿》第三折。”
流浪汉就着炉膛火星点着一根新烟卷,吧嗒吧嗒地抽着:“程老板的《骂殿》?民国二十二年他在哈尔飞戏园唱这出,第二折『撞殿』刚起调,宪兵队的刺刀就杵上台了。”
手指弹弹烟灰随着‘宪兵队’三字抖落,像在找节奏。
老周铲起湿煤压住火头,青烟扭曲着飞起,像是戏台上甩的水袖:“听说天蟾舞台新排的《抗金兵》里,梁红玉擂鼓那段改成了西皮快板……”
“可不是!”
流浪汉突然亮起嗓子,惊飞在窗台歇脚麻雀:“那鼓点子敲得——咚咚锵!咚咚锵!”
他唱得起劲,故意把最后两拍踩在院里日军巡逻队的脚步间隙,这医院都成了他的戏台。
老周咧着嘴角呵呵地笑了起来。
在煤堆深处露出一张《小实报》,老周用锨尖挑开娱乐版:“哟,长安大戏院今儿个唱《四郎探母》……”
“杨四郎见娘那折早改词了!”
流浪汉压低嗓子,哼出带着血腥味的戏文:“站立宫门叫小番,后面接的是——倭寇不灭不归鞍!”
蒸汽阀喷出白雾,吞没了老周弹向煤堆的三块煤核,这是今夜碰头的坐标:三号焚化炉东三十步,第三棵老槐树下有药箱。
此时的病房内,
于嫂看着林卓红红的脸,皱着眉对陈医生说:“烧到39度了,再不退烧就麻烦了。”
陈医生扶下眼镜,声音温和:“再看两个时辰,每小时一次冷敷,两个时辰再不降温……”他声音迟疑。
于嫂心里莫名地一痛,脸色暗沉。
轻轻的两声叩门,青年穿着病号服进来了,沉声说道:“某,我来看着吧,有事就叫你们。”
于嫂指着林卓额头的湿毛巾说:“半个时辰一换,她高烧一直不退……”
停顿的一会,轻声接着说:“如果一直不退,要,要做好心理准备。”
青年瞬间脸色冷硬,声音淡漠:“某知!”浓墨似的一字眉似带着无限威压直冲二人,说完抬了下手,示意两人可以出去了。
于嫂和陈医生悄悄地出了病房轻吐了口气,然后面面相觑,心里都在暗叹:这个年轻人怎地,这么大的煞气?
怪吓人的!这是哪个部队的?没听说有哪个年轻将领流亡到这啊!
两个都揣着心思走了。
病房内,青年看着缩在薄被下的林卓,脸色红通通的,他上前一步俯身查看她的额头,纱布是刚换的,看不见有血渗出,
但是能看出来肿得并不严重,难道邪毒已入血?
他冷着脸,拖过一个榆木凳子在床边坐下。
盯着林卓烧红的脸,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牌,铁架子床硌得他腿骨发疼,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烦躁。
“伤口未溃,高热何起?”他皱眉凝视她额头的纱布,恍惚又嗅到漠北沙尘里溃烂血肉的腥臭。
那些被狼毒箭射中的士卒,起初也不过是额头发烫,待到伤口流出发绿的脓血时,
连医工都会默默躲远,最多从皮囊里抓把盐粒撒在火堆里,这是他们止疫的极限了。
他记得自己曾亲手割开一个亲卫肿胀如瓜的肩头,黑血喷溅在青铜甲胄上,当晚那人还是死在了篝火的噼啪声里。
床榻上的女郎忽然发出呓语,他猛地绷直脊背,掌心攥紧腰牌。
“你分明有神物护体……”他目光扫过她腕间泛着幽光的青铜链,想起运河中弹濒死的她如何被绿色光雾治愈。
可此刻……
是被乱葬岗腐尸堆里的阴气浸体了吗。
他扯过沾了井水的帕子覆在她额头,指尖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时,竟比当年握着匈奴降将冰凉的脖颈更令他悚然。
窗外阳光刺眼,热浪卷着沧县的黄土地。
把三百年前的土腥湿气都逼出来了,蝉鸣没完没了的叫唤,控诉把它们提前赶出土壤的大太阳。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低喃:“活下来。”
这话在漠北说过太多次,对着高烧抽搐的斥候,对着肠子流了满地的骑奴,最后总是化作一卷草席裹尸。
此刻他却攥紧了帕子,任冷水顺着指缝滴落,仿佛多换几次凉巾就能浇灭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化脓伤口上蠕动的蛆虫,巫祝摇铃时溅落的血酒,还有永远填不满的埋骨坑。
一片阴影漫过窗棂,青铜手链上的绿光如呼吸般明灭了一瞬。
他怔怔望着林卓随呼吸起伏的胸膛,忽然惊觉自己竟在数她的心跳声,就像从前在营帐里数沙漏判断伤兵能否熬到天明。
而在混沌中的林卓却看见青年了。
她先是看见自己一边抱着平板看电影,一边吃着鸭货、麻辣烫,旁边还有冰的快乐水,简直不要太爽。
突然她瞪着电影里的卓别林拧螺丝的镜头,画面扭曲,流水线上的螺母,膨胀变大长成一个葫芦。
青年的战盔从葫芦口探出来,他的脸上似还带着硝烟的轻雾,
“冷矣!”他拽着查理的小胡子当缰绳,把葫芦蹬向荧幕外的林卓:“元狩四年雪灾,吾曾剖此类葫芦为杯暖身——速掷椒酒来!”
看林卓迟迟未动,嚷嚷道:“此间寒胜漠北,速与吾换秋裤!快!”
林卓崩溃,尖叫着醒了,胳膊猛挥打在青年伸过来的小臂上。
啪的一声响,胳膊被人抓住了。
“啊……”她睁眼就看见青年凑过来的脸。
一巴掌挥过去还大叫着:“葫芦精,你滚开,滚,滚……”
青年一边急着拉床头的铃,一边抓住林卓乱舞的胳膊。
很快,陈医生和于嫂赶了进来。
陈医生看林卓脸颊还是红通通,手舞足蹈,胡言乱语,这明显是谵妄了。
平时沉稳温和的脸庞不见了,他沉声对于嫂说:“取柳枝煮水,剥去外皮剁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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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火煮沸后兑井水降温,去年春上张县长家小儿惊热,便是这般压下去的。”
青年突然按住陈医生手腕:“足下所用柳枝,可是取自水畔阴湿处的雌株?”
见对方愕然,他冷笑一声甩开手:“《九卷》有言男阳女阴,她体内是乱葬岗阴邪之气浸入,需雄木镇之——尔等后辈竟忘祖法至此!”
陈医生倒退半步扶正眼镜,“先生倒是熟读《九卷》,可曾见过注射器?雌株柳皮水杨苷含量高出雄株三成……”说到这他突然掐断话头。
这个留过洋的地下党突然意识到,眼前人可能不懂现代药学。
他生出一股无力感……
忽然间后颈冒出冷汗滑进白衬衫的领口,他想起一月份天津联络站破获的电文:“日特机关雇佣民俗学者,假借古医之名刺探抗联物资情报。”
目光扫过青年虎口厚茧,那是常年握缰绳与刀柄的痕迹……
于嫂则快速地奔出病房去找柳枝煮水。
陈医生眼睛在镜片后闪烁,在办公室坐了片刻,起身去找于嫂。
于嫂正指挥于莲在煮柳枝水,看陈医生双手紧握,右侧大拇指翘起,不动声色地对于莲说:“你还是先去仓库小院,给林卓熬小米粥,熬得浓稠些,再夹些腌萝卜。”
于莲清脆对应的一声,跑着去小仓库小院熬粥了。
于嫂不忘看看火,再看陈医生。
蒸汽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压低嗓子:“这锅柳枝水,当真要用沧河下游的芦苇根作引?”
于嫂目光扫了一圈四周,抬手将水泼向墙角,顺手调整了柴垛顶部的三根槐树枝,中间那根偏东十五度,
轻声说:“药方是''百草霜''亲笔写的,灶膛灰都按古法筛过三遍。”
陈医生紧绷的肩膀略微下沉。
他用听诊器金属头划过陶罐边缘,发出三短一长摩斯码节奏:“药罐子若渗了潮气,药性怕要冲克。”
于嫂快速在地面画出闪电符号后又抹去:“昨儿托梦给孙思邈,他说这剂方子得添三钱虎骨酒!”
陈医生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他点点头走了。
病房内,林卓还在沉睡。
青年见于嫂端着柳枝水进来,追问:“此乃雄株?”
一向沉稳的于嫂开始翻白眼:“您老眼神倒毒,这是从城隍庙求的送子柳!”
青年:“…………”
林卓被灌了半杯柳枝水,剩下的都给擦到伤口上了。
于嫂手放到她因高烧而晕红的脸颊,试了试温度,看看青年攥着帕子的手,忍住没叹气。
轻声说:“记得半个时辰换次帕子。”说完端着盆子又出去忙了。
走廊里传来推车的轱辘声,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病房内的林卓又开始打把式。
胳膊抡过来抡过去,眼珠使劲往上翻着,青年急忙凑到近前,伸手就掰开林卓的嘴,怕她咬舌头。
他盯着她的脸,不是啮舌,松了口气,一手抓着她又抡过来的胳膊,
她简直像是在和人作战,又抡胳膊又甩腿的,一通忙乎,青年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了。
这个折腾劲简直和霍光小时一样。
不禁想起霍光四岁时的样子,在人前就用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盯着他,乖巧得很。
人后,就像猴子一样爬到他身上,手脚并用,他又不好使劲抓,就提着他的后脖领给拎起来。
那小子就像长了八只手,八只脚,一刻不得闲,让他头疼不已。
如今的林卓也是,手脚乱舞,不闲着,他又怕她真咬着舌头,又怕她打到头上的伤,一通忙。
盛夏的七月,阴凉的病房里,很快他就出一身的汗。
林卓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眼珠在眼皮下骨碌碌转运,
“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想起林卓昨晚一路上,都一惊一乍的,那副炸着毛的样子,眼睛瞪得溜圆的,着实是有些……
他想到这还忍不住笑了下,确实是吓到了。
他猛然想起什么,解下腰牌塞到她手里,试试吧,在大运河里时她就抓着这个腰牌不放手。
26. 第 26 章
梦中正在和僵尸打架,打的,打得手脚并用的林卓,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一看,是青年的长枪,
她顿时生出一股勇气,一枪就把僵尸扎着透心凉,她哈哈大笑,就差大喊一声“还有谁!”了。
病床上的林卓真的安静下来,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药效起作用了,她双手攥着腰牌陷入了深度睡眠。
青年松了口气,总算是停下了。
不像霍光那小子,简直是精力无限,光应付他比在练武场打熬筋骨还累。
后来他娘再带那小子来舅舅家,他就躲出去,惹得他娘小卫氏找舅舅哭诉,说他嫌弃这个母亲和弟弟。
他舅舅把他叫过来严肃地谈了一次。
知道是因为霍光那小子太烦人,也是无语,还是训斥了一顿,什么“避弟如避瘟,此岂长兄之道?霍光虽聒噪,终是尔血亲手足。”
看他一脸不忿的样子,还真有点生气“卫氏以寒微得幸陛下,合族如履薄冰,尔若兄弟阋墙,徒令长安笑我卫氏无教?”
他被扣了一顶大帽子,愤愤地去找霍光去了,揪着他的脖领子就去了演武场,不是闹腾吗,练吧,今天不扎倒一人草人,别想走。
精力这么好,不练可惜了。
他正想得入神,“吱呀”一声,病房门被于莲用身体撞开了。
她右手提着一个半大的陶罐子,左手提着藤编食篮子侧身进来了。
青年对她摆个手势,于莲悄悄地把东西放到床头小桌上,青年对她颔首示意。
于莲点点头又悄悄地走了。
中间于嫂进来一次,看林卓似是睡得安稳了些,脸上也没那么红了,放心了些,又去煮‘雄枊枝’水了。
“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了,却不见人影。
只见一只金黄的大猫头从门下边伸了进来,先是打量一番屋内的情景,然后慢悠悠地进来了。
大黄轻巧地跳上了床,青年犹豫一下,没赶它下去,这个猫给他送过大李子,对有灵性的动物,难免会多些宽容。
大黄走到床头,把冰凉的小鼻头凑到林卓额头闻了闻,又转头盯着青年,青年伸手摸摸陶罐子,还是烫的,再等一个时辰也凉不了,这个罐子保温效果还挺好的。
被无视的大黄干脆站在青年跟前,抬起一只爪拍在他的右手上,
青年忍着没动,小肉垫软软的,金色的大眼睛似有些严肃?
他想了下,小声说:“她生病了,不要吵。”
大黄不满意,放在他手上的爪子又拍了拍,
青年低头看看手,他的右手几个指尖皮下出血了,看着像是有黑色的枝丫从指甲盖里面长出来一样,
他早就发现了,八号手术苏醒后,他自己查体时就有了,医生说是什么“毛细血管”出血,过段时间身体吸收就好了。
他指尖曲起,轻轻抓握了下,没有任何痛感,只是点在掌心里,感觉指尖微凉。
这是缺血,得补血,看看陶罐子,他皱眉,吃得太差了,完全没有肉食。
这个“时代”是处在战乱的前夕,什么最赚钱?物资?武器?
当年桑弘羊能控盐铁以充军资,如今这乱世……,他想到那铁管喷吐之物快逾飞隼,百步外竟能洞穿三层镶铁皮甲。
更可怕的是那些暗红小铁壳里裹挟的杀意,少府工匠需经选矿、鼓铸、冷锻九次方成箭镞,而这些拇指大的铜铅造物,竟让屠戮变得如收割粟米般轻易。
盐铁之利,终究敌不过杀人如刈草之术。
当桑弘羊还在计算每斤生铁能铸几支箭时,这些铁兽已把杀人效率推演到了极致。
听老曹讲,那一匣子有三十发,三十个甲士的性命,也就是三十个家庭断绝香火,不过是指尖扣动的瞬息。
他陷入了沉默。
大黄见这人太笨,不懂自己的意思,干脆不理他了,挨着林卓卧倒,两爪伸得长长的,搭林卓胳膊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里夹杂着桐油的焦苦,是太阳晒得,地板油快化了。
蝉鸣像海浪一样涌进病房,一浪接一浪,不停歇。
林卓抬了抬眼皮,醒了,没有动。
她听着烦人的蝉鸣,闻着不好闻的味道,看见阳光透过窗棂,被切成一块块的,印在棕黑地板上。
竟觉得此刻静谧,安详,她不想动,不想破坏这一刻的时光。
大黄的呼噜声又响起,这是它也醒了。
猫挨着人,如果感觉很惬意很安全,就会呼噜,真睡着了,就没呼噜声了。
林卓低头,果然,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盯着她。
大黄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透着慵懒和娇气,林卓抚摸着光滑的毛毛,大黄伸着冰凉的小鼻头和她碰碰鼻子。
林卓忍不住笑。想抱大黄到肚子上。
抬手,手里一块沉甸甸的腰牌,她拿起来,凑到眼前看,这个腰牌她熟悉,这是青年的。
这是一块虎头盾形的牌子,通体黝黑隐现星芒,还带着一丝丝纹路。
正面阴刻“驃騎”二字,篆体如刀斫斧凿般,极具韵味。
林卓盯着“驃騎”二字,快盯成斗鸡眼了,她张着嘴,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让她要尖叫。
她蹭一下坐起来,头晕,眼前发黑,眼冒金星,但并不妨碍她咧着嘴傻笑。
啊哈哈哈,看看,我掏着什么宝贝了!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就是吧,
霍去病!
所有人的偶像,我见着活得了,啊……
“吱呀”一声,青年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进来了,麻色的纸面浸出了油渍。
他看见林卓正举着他的腰牌傻笑。连忙上前,一手放到额头测温,一面盯着她的脸看,别是癔症了吧。
林卓见是他立即眼冒金光,把腰牌举到眼前,“驃騎”二字转到他那面,眼睛瞪得圆圆地盯着他,
青年黝黑的眸子透出一丝疑惑,手掌下的温度降下来一些没那么烫手了,可这,这……
林卓看青年没明白,急得什么似的,用手指点点“镖骑”二字,殷切地盯着他。
青年拿过腰牌,林卓竟然抓着不撒手,就盯着他。
青年干脆地问“作甚?”
林卓咧着嘴,觉得他好笨。
她悄悄地问:“这个骠骑二字,是指你呗。”好像怕声音大了,把冠军侯吓跑。
青年微挑一字眉:“不然呐?”
林卓盯着他问:“你是霍去病!”
青年颔首。
林卓刚想要叫,急忙刹车,再次确认,一把揪着他的衣襟:“你说话呀,到底是不是,你不说话不算。”
青年黝黑的眸子露出一丝无奈:“自元狩二年天子铸此号,未闻有敢僭者。”
目光扫过腰牌螭纹“长安北阙现存六具妄称骠骑的骸骨,要看吗?”
林卓眨眼,眼冒金光,大将军就是大将军,总是杀气腾腾的。
她一把将腰牌揽到胸前,脑子翻腾着,抿着嘴憋了半天,对上大黄疑惑的金色大眼睛。
她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大黄吓一激灵,看林卓躺在床上边蹬腿边大笑,状若疯魔。
它蹭一下跳下床,怕挨踢,转头盯着发疯的林卓暗想:吃死耗子了?没闻着耗子味啊。
闷热走廊里都回荡着林卓的大笑,还偶尔有一两声尖叫。
于嫂拿着笔快速地跑进来,陈医生拿着本病历也跟进来了,
再后面就是于莲,端着盆刚熬好的“雄柳枝”水也进来了,边走边说:“来了,来了,小心别碰到,烫人。”
青年看着恍惚一瞬间就进了一屋子的人,他感觉有些脸皮发烫。
林卓这副样子不想让人看见,可万一真有病呢,唉!
于嫂从兜拿出一个温度计,死抓住林卓胳膊给塞腋下了。
林卓被冰的一抖,笑声也停了。
鼻腔涌起一股铁锈味,十多个小时未进水的黏膜终于不堪重负,缓缓流下两条鲜红的鼻血。
她还兀自抱着腰牌,笑容未停,就是没声了,眼睛追着青年盯着他。
青年:“……”
终于忍不住闭了下眼睛。
陈医生严肃得盯着林卓笑得通红的脸颊,还有两道显眼的鼻血,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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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说:“不是癫痫,难道发癔症?”
于莲躲在于嫂后边,伸着脑袋看林卓,这就是癔症?她小时候也见过邻居大娘发癔症,
她大白天的把被子盖在脑袋上,蹲在门后,谁动她就大声嚎,说是有鬼来抓她了。
林卓这癔症是这样式的?
于嫂沉稳对着林卓轻声哄:“小卓?能听见吗,你头疼不?”
林卓抽抽鼻子,笑得水汪汪的眼睛看于嫂:“不疼了。”说着晃晃脑袋。
又接着说:“里面不疼,外面伤口还疼。”
于嫂松了口气:“还有哪不舒服?”说着把她的腿压直了。
林卓感觉一下,摸摸肋下:“这里,还没好。”
于嫂点头对陈医生说:“思维清晰,不是癔症。”
陈医生推推眼睛:“林卓,头晕吗?”
林卓现在是有些懵的,这一下子猛地进来一群人是要干什么?
可不能让人知道青年就是霍去病,那他们二人岂不是暴露了吗。
信不信且不说,要真信了,不得把两人抓起来给烧喽,这个她可不敢赌,
这要是不信,再给二人当成神经病,不也得抓起来,或者控制住,反正怎么样都不是好事。
她把腰牌把在肚子上:“猛得起来时晕,是不是血压高?”
陈医生严肃起来:“血压高?脑充血”?他盯着林卓的鼻血,暗道,要是脑充血就麻烦了。
陈医生摘下听诊器,用钢笔敲了敲病历夹,对于嫂快速下达指令:立即予10%硫酸镁注射液20cc缓慢静注降压,若抽搐再发,追加□□钠0.1克肌注。
中药煎剂改用张锡纯建瓴汤加减:生怀山药30克、怀牛膝30克、生赭石24克轧细先煎,配伍生龙骨、生牡蛎各18克,三碗水煎至八分,放凉后经鼻饲管分次灌入。
冰袋置于患者双侧颈动脉窦处…………
口腔护理改用2%硼酸溶液,每次喂药后需用压舌板检查舌苔湿度。
他一连串地下了十条医嘱。
于嫂快速复述关键项:“硫酸镁20cc缓注、建瓴汤鼻饲、柯氏音血压监测、尼可刹米备用”,
见陈医生颔首,立即奔向药房领取镁制剂。
于莲指着柳枝水,声音发紧:“陈医生,这个还用吗?”
陈医生用镊子夹起一根柳枝残梗,在于莲捧着的搪瓷盘
上方轻敲两下,灰褐色碎屑簌簌落入盘中:“取煮沸过的柳枝水500cc,兑入95%医用酒精50cc配成擦浴液,用四层消毒纱布过滤后装入广口瓶,
每次使用前需用棉球擦拭瓶口消毒,剩余药液存放不得超过六小时。
擦拭时沿大血管走向实施……
废弃药渣统一倒入石灰池消杀,沾染药液的纱布须高压蒸汽灭菌后焚烧”。
陈医生快速得又下了八条医嘱。
于莲默记要点时,陈医生忽地抽走她手中的钢笔,在处方笺背面画出人体血管分布简图,用红圈标出禁忌区域:“记住,桡动脉与尺动脉交汇处禁用,柳枝水渗透性强,可能引发肌腱鞘刺激反应。”
配药室里蒸汽灭菌器的嘶鸣夹杂着蝉鸣,窗外的梧桐树像一个巨大的喇叭,不停地向周边输送噪音。
青年看着呼啦啦又走光的病房,此时格外的安静,他心直往下沉。
林卓一脸的懵,想起刚才陈医生快速果断地下医嘱,像是自己要死了一样。
她悄悄地问青年:“我病得很严重?”
青年浓浓的一字眉皱成一团,眸光闪烁,看林卓的状态?
这状态是有些精神异常,
可体征?
他把三指扣住林卓腕间寸口脉,拇指压上人迎穴,指腹下的跳动如雁阵掠过沙地般平稳有序。
他转而以掌缘轻触她颈侧,风池穴处肌肤虽烫,皮下筋脉却无鼓胀冲指之感,这并非《灵枢》所述“厥头痛”的奔腾脉象。
“阳蹻脉未现浮越,太阴肺经气机尚能敛降。”
他松开手时,指尖在林卓耳后翳风穴稍作停留,确认此处亦无邪热聚结的硬块,方才将浸过井水的帕子覆上她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