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愣怔许久,直到雨势渐大,才回过神来。
江千顷转身,走上平时回家的小路。巷子由于排水工作做的不好,此刻已经淹了一大半。
江千顷一脚踏进巷子,积水立刻没过了鞋帮,冰凉的污水渗进布鞋,浸透了袜子。他皱了皱眉,却还是继续往前走,每迈一步,脚下便"咕唧"一声挤出泥水。
巷子两侧的老墙湿漉漉地反着微光,水珠顺着砖缝滑落,滴在他的肩头,又凉又痒。他缩了缩脖子,却听见更深处的黑暗里,隐约传来几声野猫的呜咽,像被雨水泡软了的叹息。
听到猫叫,他就想起书包中还有一根猫条,本来是要带给吐司的,结果早上没见到它影。
那就明天再喂吧……如果水退下去的话。
终于走到公寓楼下,积水已经漫上台阶,在最后一层阶梯上微微荡漾。他跺了跺脚,水珠从裤管甩落,在积水的台阶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楼道里的灯坏了,只有远处路灯的微光渗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模糊。
公寓墙皮剥落成皮肤病般的斑驳,裂缝如蛛网爬满外墙。铁制楼梯扶手锈蚀得只剩骨架,踏上去便发出垂死的呻吟。走廊弥漫着霉味与灰尘的苦涩,墙纸卷曲脱落,露出后面发黄的水渍与不知何年的涂鸦。门锁大多锈死,少数虚掩的门缝后是黑洞洞的空间,偶尔传出老鼠窸窣的动静。褪色的地板在脚下危险地凹陷,天花板垂落着电线与蛛网。
处处都透露着一股诡异感。
然而江千顷并没有过多在意这种氛围,两个月以来早已习惯。他摸索着从书包侧边的袋子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将门打开。
生锈的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里格外突兀。
“爷爷?”江千顷侧身将门关上,把伞搁在鞋柜旁,试探地喊了声。
屋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回应,江千顷脱下湿透的鞋袜,光脚走进屋内。狭小的出租屋仅有二十平米,房间刷着素净的白墙,地板擦得发亮。折叠床上的蓝格子床单平整无痕,薄被叠成标准的方块。
窗台上的绿萝舒展,玻璃瓶里插着路边采的野花。小书桌上文具排列整齐,台灯擦得锃亮。墙角的简易衣柜里,只有分夏冬两套衣服。电磁炉和电饭煲擦得反光,调味料瓶在置物架上列队。虽简陋却处处透着生活的认真,连空气都带着淡淡的洗衣粉清香。
然而屋内并没有人,回应他的只是被漏风窗户掀起薄帘而弄倒在地的纸盒。
江千顷伫在原地,发呆片刻后,闪身进四块砖大小的浴室内脱下衣物清洗身子。
他拧开莲蓬头,温热的水流顿时倾泻而下。挤出一团草莓味沐浴露,粉红色的膏体在掌心化开,甜腻的果香混着水汽在浴室里弥漫开来。
泡沫顺着江千顷的脖颈滑下,在锁骨处堆积成小小的粉色云朵。他低头嗅了嗅手臂,人工香精模拟的草莓甜味里带着微妙的化学感,像小时候吃的廉价水果糖。水珠溅到瓷砖上,溅起更多带着甜味的水雾。
他忽然想起步榆火身上的味道,清新甜润的香草奶香,混着一丝柔暖花香,在发丝间温柔萦绕。不像现在,整个浴室甜得发腻,连呼吸都黏糊糊的。
喉咙一阵发紧。
心脏漏跳一拍,像被谁凭空攥住。思绪毫无预兆地拐进那条死胡同,指尖开始发麻,呼吸变得刻意,仿佛连正常的吞咽都成了破绽。
太荒唐了,怎么老是想他......可胸口闷胀的酸涩骗不了人。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步榆火一样奇怪。
清理完乱七八糟的衣物,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书桌前。
他还记得早上的校园广播,下周五有一场读书会,他想试试写作。
远处,卢森堡老城的哥特式尖顶在月光下勾勒出锯齿状的剪影。江千顷放下钢笔,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明信片。这些都是爷爷的东西,他曾经在巴黎任教,是学生送给他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金字塔、塞纳河上的旧书摊……每一张背面都写着“致Mr.Jiang”。
他用手指抚过明信片上凸起的烫金字体,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话在脑海中浮现:“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
“那么,一个从未去过巴黎的人,能拥有关于巴黎的记忆吗?”江千顷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墙上贴着的巴黎地铁线路图上。那是爷爷二手市场淘来的,1970年代的版本,有些车站现在已经更名,有些线路早已重组。一张过时的地图,却成了江千顷想象巴黎的重要依据。
他翻开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我对巴黎的所有记忆都是借来的。”
如果步榆火也参加读书会的文学创作,他必然写的比自己更加真实吧。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肯定去过巴黎,国际中学的每个人背景都不差,除了自己以外。
他猛地摇头,笔尖在纸上狠狠划出一道——墨迹洇开,窗外雨声震耳,却盖不住胸腔里那个名字的轰鸣。
颤抖着笔尖,江千顷费好大劲才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那么我的巴黎记忆……”江千顷从书架上抽出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书页边缘布满他批注的铅笔字迹。这本书他读了七遍,几乎能背诵那些描写左岸咖啡馆的段落。他又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查找着《午夜巴黎》《天使爱美丽》等电影截图。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构筑起一个拼贴画般的巴黎:伍迪·艾伦镜头下的金色滤镜,波德莱尔诗中“拥挤的城市,充满梦想的城市”,巴尔扎克笔下野心家们穿梭的街道……都与他童年在厦门小巷里闻到的海蛎煎香气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钢笔落在纸上,开始虚构不存在的故事:
“她从未去过巴黎,却在每个下雨天都能闻到蒙马特高地湿漉漉的石板路气息。这种记忆如此真实,以至于当她真正站在圣心堂前时,竟有种归乡般的错觉——原来记忆可以先于体验存在,就像光在看见之前就已经抵达……”
江千顷停下笔,被自己写下的句子惊住了。这次读书会他要探讨的似乎正是这种“二手记忆”——通过文学、艺术、他人叙述构建的记忆宫殿。就像柏拉图洞穴里的影子,虽然远离真实,却构成了大多数人对世界的认知。
他继续写道:
“记忆是最狡猾的骗子。它把别人的照片变成你的相册,把读到的文字变成亲历的对话。多年后,你已分不清那缕萦绕心头的香水味,是确实在塞纳河畔闻到过,还是某本小说里女主人公的气息……”
他翻出一张崭新的稿纸,重新写下标题:《论未曾抵达的记忆——一个巴黎陌生者的自白》。
钢笔在纸上流畅地移动起来:
“所有记忆都是重构的产物。区别只在于,有些重构来自直接体验,有些来自间接吸收。当我们谈论巴黎时,我们真正谈论的或许不是那座北纬48度51分的城市,而是每个人心中那个由文字、图像、音乐和传说共同编织的镜像……”
“在这个意义上,记忆不是存档,而是创作;不是回放,而是即兴演奏。周五的读书会上,我将分享我的‘虚构巴黎记忆’——它们虽然缺乏地理坐标的验证,却饱含文学真实的重量。毕竟,谁能断定海明威笔下的巴黎比任何游客的照片更不真实呢?”
合上笔记本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江千顷将明信片重新收回抽屉,突然注意到一张背面写着“巴黎第五区,莎士比亚书店”的卡片边缘,有一小块咖啡渍。不知为何,这个细节让他会心一笑——连污渍都成了记忆的一部分。
少年歪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在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右手还松松地搭在稿纸上,廉价水笔滚落桌沿也浑然不觉。嘈杂运作的电机嗡嗡声和雨点敲打玻璃的清脆声响混在一起,渐渐化进他均匀的呼吸里。睡意像温水漫过全身,连那个老是出现在他脑中的人都变得遥远。
上午九点零二分,国际学校的走廊还浸泡在淡蓝色阴影里。江千顷站在读书会的投稿箱前,指尖捏着牛皮纸信封的边缘,已经持续这个姿势三分十七秒。
投稿箱的铁皮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信封里装着那五千字随笔,此刻那些文字正在纸页上发烫,仿佛随时会烧穿单薄的纸袋。
“要么现在投,要么永远不投。”江千顷对自己说。他的指甲在信封上掐出半个月牙形的凹痕。远处传来清洁工推着拖把桶的轱辘声,像某种倒计时。
“你打算用眼神给投稿箱开光?”
带着香草气息的声音从耳后炸开,惊得江千顷差点把信封甩出去。步榆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制服领带松松垮垮挂着,左耳的黑曜石耳钉在晨光里闪着暗芒。这位步家小少爷单手拎着书包甩在肩上,另一只手正把玩着Zippo打火机,金属盖开合间发出危险的咔嗒声。
“我……”江千顷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只是在检查错别字。”
太过于意外,步榆火不是天天踩着点到校吗?怎么也提前半小时来学校?
步榆火挑眉,目光落在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上。打火机"啪"地合拢,少爷突然伸手抽走了信封。
“步同学……”江千顷伸手去够,却扑了个空。步榆火已经退到两步开外,修长的手指正翻看着信封背面手写的投稿须知。
“《论未曾抵达的记忆》?”步榆火念出标题时尾音微微上扬,“你去过巴黎?”
阳光穿过云层,透过走廊的彩绘玻璃在步榆火脸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江千顷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熬了夜。
“没有,但是……”江千顷低声解释,突然卡壳。该怎么向这个大概去过数次巴黎的人解释,自己笔下那些来自二手书店和电影截图拼凑的巴黎记忆?
步榆火蓦地把信封举高,正好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
“知道吗?”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我第一次去巴黎时七岁,在卢浮宫迷路了三小时。”
江千顷怔住。
“最后我在埃及馆睡着了,保安把我抱出来时,我坚持说木乃伊会讲睡前故事。”步榆火嘴角扯出一个略微戏谑的笑容,把信封轻轻拍回江千顷胸口,“所以你看,真实的巴黎和想象的巴黎——谁知道哪个更靠谱?”
江千顷抿了下唇,深吸一口气,把信封塞进投稿箱铁皮开口的瞬间,听到纸张滑入深渊的轻响。
步榆火指尖一翻,忽然变魔术般从制服内袋抽出一个钴蓝色信封。没等江千顷看清烫金的火漆印,信封已经划出抛物线落入投稿箱,像只振翅的蓝闪蝶。
“你也是来......”江千顷的疑问卡在喉咙。
步榆火漫不经心转着耳钉,金属冷光映着他微红的耳尖:“昨天晚上太无聊,就随便写了篇。”
“要不然我今天这么早来学校干什么?”他顿了顿,用课本拍了下江千顷后背,“走了,阳光太大了。”
走廊阳光变得稠密,播洒在他周围。江千顷看见投稿箱底部两封信并排躺着——他的牛皮纸信封朴素得像块面包,旁边钴蓝色信封正在阴影里幽幽发亮,火漆印上似乎刻着展翅的飞鸟。
步榆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耳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星般的轨迹。
还在发呆,便听见有些不太耐烦的声音:“江千顷你有完没完?投个信你要在这里发呆多久?”
“啊?哦……”江千顷转过身,本来想问他说你是在等我吗,但最终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
古怪的少爷脾气。
晨光斜照,两人并肩穿过枫木的碎影。步榆火放慢脚步,皮鞋尖踢起一片金黄的落叶,开口问道:“我的伞呢?”
“啊……”江千顷陡然惊醒,“我忘记了……”
步榆火盯着他,下一秒笑了:“好傻……”
江千顷一怔,落叶正巧飘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像一枚迟到的邮票。
[化了]本来烤鱼都不想参加的,但突然觉得老婆可能会参加就“随便”写了一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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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无效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