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窗棂,江千顷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冷雨倾泻而下。
白昼里晒得蓬松的枫叶,此刻正狼狈地黏在台阶上,像被揉皱的考卷。雨帘中奔跑的人影模糊成色块,脚步声与键盘敲击声在门厅形成奇妙的二重奏。
顶灯在水磨石地面投下摇晃的光晕,潮湿的帆布鞋底碾过,发出细微的叹息。雨声盖住了翻页声,却让暖气管的嗡鸣愈发清晰,仿佛整座建筑正在雨水中缓慢呼吸。
明明早上还阳光明媚,却又复制了昨日的一场雨。
像是青柠,酸酸涩涩,被人硬生生地用手捏出了浑浊的汁水。
身后玻璃门被推开,带出一阵暖风。步榆火的声音混着雨声飘过来:“下雨了?”
江千顷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余光里,步榆火正把书包甩到肩上,左手拎着一把黑伞——伞柄是胡桃木的,顶端镶着一枚小小的银质家徽,在雨雾中泛着冷光:
“带伞了吗?”
江千顷微微一愣:“没有。”
步榆火撑开伞,雨滴立刻在伞面上敲出细密的声响:“你晚上去哪吃饭?”
江千顷盯着自己鞋尖上渐深的水痕:“家里吃。”
伞面忽然倾斜过来,遮住了他头顶的雨幕。步榆火站得比他高一级台阶,这个角度江千顷只能看见他松开的衬衫领口。
“带我去吃你平时去的地方吧,”步榆火摸了一下耳上的银钉,“学校外面。”
江千顷终于抬头,对上步榆火的双眼。
步榆火的眼睛在雨天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调,像是被水洗过的墨瓶。他腕上的银镯被雨水打湿,反光,微微有些刺眼。
“我平时……只去街角那家越南米粉店。”
“好啊,”步榆火淡笑,“我还没吃过越南菜。”
米粉店藏在拉丁区一条窄巷里,招牌上的霓虹灯缺了几个字母,在雨夜里闪烁得像某种密码。推门进去时,门铃发出生锈的声响,步榆火收伞,伞尖在门口地毯上留下一小摊水渍。
"两位?"老板娘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鱼露的痕迹。
江千顷熟门熟路地走向最里面的卡座,步榆火快步跟上他。塑料椅腿有些摇晃,桌面上的划痕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油渍。步榆火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饶有兴趣地研究着墙上的菜单——那上面用透明胶带贴着褪色的食物照片。
“你常来?”步榆火用指尖抹了一下桌沿,指腹立刻沾上一层薄灰。
“嗯,”江千顷把筷子从塑料套里拿出来,“暑假。”
步榆火伸手,从他发梢上摘下一滴将落未落的雨水:"头发湿了。"
触感转瞬即逝,步榆火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翻开菜单:"哪个好吃?"
“牛肉泡……”江千顷的声音戛然而止,咽了口口水后又继续道,“或者春卷。”
老板娘端来两杯冰茶,步榆火的指尖在杯壁上敲出轻响,与玻璃碰撞发出清冷的声响。
玻璃杯壁先沁出一层细密水珠,继而汇聚成流,蜿蜒而下。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原是滚烫的,此刻却凝住了一般,只在冰块间隙里偶尔冒出两个气泡。
茶汤表面浮着的柠檬片已褪了颜色,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揉皱的薄纸。冰块消融的声响极轻,偏在寂静的傍晚好听得真切——"喀啦"一声,某块冰裂开细纹,便有新的棱角抵住杯壁。
举杯时,指尖先触到凉意,继而那凉便顺着血脉游走全身。饮第一口,舌尖先尝到甜,待要细品时,那甜却溜走了,只余微苦的茶味混着酸涩的果香。
杯底沉着未化的方糖,白生生的,仿若是被茶水浸透的冬日残雪。
江千顷注意到步榆火的指甲修剪得整齐,甲床呈现出健康的淡粉色——这双手看起来不该属于这种油腻的小店。
“你……”予安斟酌着用词,“吃的惯这里的东西吗?”
步榆火的睫毛在蒸汽里微微颤动:“你是觉得我很挑吗?”
厨房传来油炸食物的滋滋声,除此之外就是寂静。江千顷盯着步榆火手腕上那一块几十万的表,想问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变成一句:“春卷要蘸鱼露。"
米粉端上来时,步榆火学着江千顷的样子往汤里挤青柠汁。他捏住那颗柠檬,指尖陷进粗糙的果皮里,黄绿相间的纹路在手心皱缩。
拇指抵住一端,突然用力——汁液便从剖开的白色经络间迸射出来,先是溅在米线浮着红油的汤面上,留下几处迅速消融的透明孔洞。
一滴汁水偏离了轨道,挂在瓷碗边缘,将落未落。更多的柠檬汁顺着他的指节淌下,在虎口处积成小小的酸涩的洼。碗里升起一股清新的锐气,撞散了原本沉闷的肉香,圆润的油脂颗粒顿时变得警醒,在汤面上四散奔逃。
热气模糊了他的轮廓,江千顷透过雾气看他笨拙地使用筷子——明明应该是个连餐具都要镶银边的少爷,此刻却任由热汤溅到衬衫袖口上。
"你筷子拿反了。"江千顷忍不住说。
步榆火的筷子悬在半空,一片牛肉掉回汤里:“难怪夹不起来,在法国待太久,差点不会用筷子了。”
他换手的动作太急,手肘碰倒了辣椒酱瓶子。红色的酱汁在桌上蔓延,像一小场微型血案。江千顷下意识抽纸巾去擦,手指却不小心碰到步榆火的手背。
两人同时缩回手,辣椒酱已经流到菜单边缘。
春卷炸得金黄的表皮在青瓷碟沿轻轻一磕,便簌簌落下几粒酥渣。筷子尖刚触到鱼露,琥珀色的液体便立刻顺着箸身攀援而上,在釉面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潮痕。
浓稠的汁液在碟心聚成小小的渊,浮着碎红椒末与蒜蓉,像是被封印的晚霞。春卷一角陷进去的瞬间,那些沉睡的咸鲜突然苏醒——先是听见"嗤"地一声轻响,接着看到透明的芡汁顺着蜂窝状的酥皮疯狂渗透,在金黄的内里蚀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抬起时,一滴鱼露悬在春卷的折皱处,将落未落。舌尖先尝到的是甘蔗发酵后的醇厚,继而辣味从喉头窜上来,最后留在齿间的,是若有若无的鱼虾的游魂。
步榆火眼角微微上扬:“我第一次知道越南春卷要包生菜。”
“你……没吃过?”
“吃过不正宗的版本,”步榆火用筷子戳破透明的米纸,“不咋地。”
江千顷好奇:“不正宗的是什么样的?”
“里面包的是鹅肝和松露。”
雨更大了,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像某种鼓点。江千顷低头喝汤,听着步榆火咬断春卷时脆生生的声响。
某种微妙的情绪在胸口膨胀——这个坐在廉价塑料椅上的步榆火,和课堂上对答如流的步榆火,以及那个银伞柄上刻着家徽的步榆火,究竟哪个更真实?
“看。”步榆火抬手指向窗外。
巷子对面的面包店门口,一只花斑猫正蹲在雨棚下舔爪子。暖黄的灯光给它镀了层毛边,雨水在它身后织成透明的帘幕。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类似的。”江千顷呆怔许久后开口。
步榆火咽下口中的春卷:“是吗?有照片吗?”
“嗯。”江千顷抿了一下唇,掏出手机,从相册里划出一张照片。暖色调的午后阳光洒在铺着米色瓷砖的阳台上,一只花斑猫侧卧在光影交界处。它半眯着眼睛,胡须因光线在瓷砖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猫的毛色对比鲜明——雪白的肚皮软软地贴着地面,背部和尾巴分布着不规则但和谐的棕黄花斑,像被阳光烤焦的枫叶。前爪自然伸展,露出粉色的肉垫,尾巴尖轻轻翘起,勾出一个慵懒的弧度。
“可爱,”步榆火将下巴搭在拄着的手上,“多大了?”
“它……永远一岁,”江千顷声音逐渐轻下来,“后来它从家里露台跳下去了……二十八层。”
步榆火的筷子再次停在半空,没有动静。江千顷说这话时表情很淡,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它叫什么名字?”
“糖醋,”江千顷淡淡地笑起来,“是不是很幼稚?”
厨房的排气扇嗡嗡作响,吵闹却又应和着雨声。江千顷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词汇都像窗上的雨痕一样模糊不清。最后他只是又把鱼露往步榆火那边推了推:“蘸这个更好吃。”
“嗯,知道。”
结账时老板娘认出江千顷,硬是送了他们两杯自制的椰奶冻。椰香四溢的奶冻轻颤着,洁白如雪,入口即化,舌尖留下清甜的南洋风情。步榆火用塑料勺挖着吃,嘴角沾了一点白色的奶渍。
“下次该我请你了,”他说,“我知道城南有家——”
“不用,”江千顷头一回打断他,"这种食物……你应该吃不惯。"
雨已经小了,巷子里的积水映出路灯的倒影。步榆火站在台阶上,黑伞斜倚在肩头,整个人像一幅被雨水晕开的水墨画。
“江千顷,”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你觉得我为什么跟你来这里?”
步榆火在哲学课上说出“自由选择”的场景历历在目,每一个细节都呈现在眼前。答案像雨中的枫叶一样在胃里翻涌,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因为……下雨?”
步榆火只是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是啊,因为下雨。”
他们沿着阿尔泽特河往学校走,夜色渐浓。阿尔泽特河化作了流动的墨色绸缎,两岸的鹅卵石小径上,复古街灯次第亮起,在河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剪影刺破靛蓝天幕,市政厅广场的巴洛克喷泉水声叮咚。露天咖啡馆的烛光摇曳,银质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法语絮语,随晚风飘散。游船缓缓驶过,船尾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银河,将倒映在水中的千年古城轻轻揉碎又复原。
远处圣米歇尔教堂的钟声荡开涟漪,惊起河畔白鸽扑棱棱掠过水面,翅膀掠过之处,泛起一片细碎的星光。步榆火的伞始终倾向江千顷这边,自己的右肩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路过一家亮着灯的甜品店时,步榆火蓦然停下脚步:
“等我。”
江千顷看着他跑进店里,背影融在暖黄的光晕里。五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拎着个纸盒:“马卡龙,老板娘说这是今天最后一份。”
“不用了……”
“拿着,”步榆火把盒子塞给他,“谁让我今天答应你去图书馆又迟到了呢?”
纸盒还残留着烤箱的余温,传入他手心中,暖乎乎的。低头看那些色彩鲜艳的小圆饼,突然发现最上面那个焦糖色的被咬了一口——很整齐的牙印,像是某种幼稚的恶作剧。
“试毒,”步榆火理直气壮,“万一难吃呢?”
雨丝在路灯下变成金色的细线,溅起细碎的星芒。江千顷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被咬过的马卡龙,递给步榆火。步榆火接过,麻利的丢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转瞬即逝。
阿尔泽特河的水声混着雨声,像某种遥远的回音。江千顷没有说话,只是把伞往步榆火那边推了推。
他们走回学校门口,步榆火将伞递给江千顷。
“我家司机就在前面,”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奔驰,“用不着这个。”
江千顷握着还带有体温的伞柄,上面银质家徽的花纹硌着他的掌心。
“明天见,江同学。”
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吞没了后续的话语,雨声灌入耳膜。
江千顷蓦地想起那碗没喝完的越南牛肉粉,想起步榆火笨拙使用筷子的样子,想起他说“因为下雨”时微微下垂的睫毛。酸涩在胸腔里发酵,像未成熟的青柠汁。
他打开那盒马卡龙,发现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下次带你去吃我发现的巷子——虽然比不上你选的,但至少不用擦桌子。
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课堂上如出一辙。
江千顷轻轻碰了碰自己被雨水打湿的发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人指尖的温度。
他们……明明只是才认识两天的人。
只是烤鱼单方面进度快而已[狗头]
企鹅还在天真的不知道干什么呢[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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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雨夜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