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由于时间原因,步榆火并没有带江千顷去选修教室,而是拉着他去学校图书馆自习。
江千顷喜欢学校图书馆的氛围,于是中午吃过饭,提早半小时到达学校,便又去图书馆了。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入,在黑白棋盘格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何光斑。挑高的空间保留了拿破仑三世时期的雕花穹顶,墙面镶嵌着胡桃木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法语、德语、英语三语藏书。每个书架顶端都装饰着欧盟成员国的微型国旗。
中央区域摆放着设计感十足的白色阅读桌,桌角镶嵌着互动屏幕。靠窗的阅读区摆放着深蓝色天鹅绒扶手椅,旁边立着复古黄铜落地灯。最特别的是保留了一整面文学墙,展示着从雨果到米兰·昆德拉的法语文学珍本。
角落里,智能咖啡机正煮着现磨咖啡,香气与古老书页的芬芳奇妙交融。
江千顷独自站在图书馆最角落的烘焙书籍区。他的手指掠过一排烫金书脊,最后停在一本厚重的《古典法式甜点艺术》上。羊皮封面摸起来像冷却的派皮,书页间飘出淡淡的香草和黄油气息。
翻开目录时,一片干枯的香草叶从章节页滑落。书页边缘布满细小的折痕,在“闪电泡芙”和“可露丽”的配方旁尤其密集。第三十七页的蛋白霜图解上,有不知名读者用铅笔画的温度曲线,墨迹已经和纸张的淡黄色融为一体。
江千顷把书摊在橡木桌上,突然发现书末夹着张对折的羊皮纸。展开是幅手绘的凡尔赛宫厨房平面图,背面用花体字写着:“真正的甜点师能听见糖浆哭泣的声音。”
他把图纸塞回原处,却带走了那片夹在草莓布丁章节的香草叶。
一点五十分,江千顷离开图书馆,下楼时,远远一眼便看到站在环校跑道第三棵枫树下的步榆火。他小跑过去,双手紧紧抱着书包:“下午好。”
步榆火淡淡嗯一声,抬脚便向琴育楼走去。江千顷跟上他,像个小尾巴。
琴育楼共六层楼,文学哲学和历史地理都在三楼,而外语文学和社会经济分别在一楼和二楼。江千顷今天下午的两节选修课是文学哲学和外语文学,步榆火领着他上到三楼。教室的格局和班级一模一样,由于他们早到所以人比较少。然而前排明明有很多位置,步榆火却选择拉着他坐到最后一排。
江千顷:“……不可以坐前面吗?”
步榆火淡淡:“你想要坐前面?”
江千顷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其实都可以的。”
步榆火:“哦。”
江千顷着实摸不清步榆火的想法,被他的忽冷忽热弄得手足无措,慌乱地从包中掏出课本,漫无目的的翻阅起来。余光瞥见步榆火把书包往地上一丢,整个人瘫进椅子里,长腿随意地伸到走道上。
黑板上还残留着大概是昨天那节课的粉笔字迹——“L''existentialisme est un humanisme”(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江千顷低头翻着书,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在默背某个哲学概念。
教室里的嘈杂声渐渐变大,几个法国学生嬉笑着挤进前排,书包随意地甩在桌上;正前座的金发女生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时不时和同伴低声交谈。江千顷皱了皱眉,从笔袋里抽出一支黑色水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9月3日,文学哲学课,主题:荒谬与反抗。
教室前门被推开,文学哲学教授抱着一摞资料走了进来。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几分,后排几个学生匆匆收起手机,前排的学生则自觉地翻开书本。
步榆火:“杜布瓦。”
江千顷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老头的名字。”
杜布瓦教授年近六十,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深邃。他放下资料,环视一圈,目光在祁洛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缓缓开口:
“今天,我们讨论加缪的荒谬哲学。”
他的法语低沉而清晰,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思想的表层。
“在《西西弗神话》的开篇,加缪写道——”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
江千顷的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点。他屏住呼吸,脑中开始扩散一股眩晕感。
步榆火原本散漫的姿态收敛,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黑板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杜布瓦教授转过身,声音平静:“那么,诸位认为——加缪为何将‘自杀’视为哲学的根本问题?”
教室里鸦雀无声。
几秒后,步榆火举起手。
江千顷手中的笔一顿,微微诧异看向他。
“请说,步同学。”教授点头。
步榆火懒洋洋地撑着下巴,语调随意,却字字清晰:
“因为自杀是唯一真正属于个人的选择——其他所有行为,或多或少都受外界影响。但死亡,是最后的自由。”
教室里仍是一片寂静。
江千顷怔住,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轻微的痕迹。而步榆火说完,便靠回椅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江千顷,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江千顷正用三色荧光笔在精装版书上做标注。他衬衫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规律得像节拍器。
步榆火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左手转着钢笔,笔帽上的金属环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斑。
“步同学,”杜布瓦教授突然点名,“你上节课好像是没来吧?”
“那么,请解释下波伏娃在《模糊的道德》中如何论述自由与责任的关系?”
江千顷一愣:这个教授怎么还突击考察?因为步榆火昨天没来?他会被骂吗?那待会儿岂不是我也要被……
钢笔啪嗒掉在桌面,步榆火撑着下巴站起来,午后的阳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阴影。他的法语带着点北京腔的松散尾音:“波伏娃认为自由不是超市试吃——不能光尝不买单。比如我选择上节课失踪,就得承担被您点名的风险。”
教室里响起零星笑声,江千顷忽地发现步榆火今天在耳骨上带有颗很小的银色耳钉,随着说话时微微闪动。
“诡辩,”教授摇头却带着笑意,“不过确实抓住了存在主义的精髓。他旁边的那位同学,你认同这个观点吗?”
江千顷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课桌。
差点忘了,昨天逃课的还有自己。
“我……我认为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补充了…...”
江千顷昨天没来上课,怎么可能会知道答案?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余光瞥见在课本边缘写了几个字推过来:
自由是沉重的。
钢笔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还故意画了个上扬的弧线。
江千顷的指尖微微发颤,捏着水笔的力度不自觉地加重。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隔壁桌玩手机的同学都抬起头来等着他的回答。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想象中更干涩: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补充说,自由不是孤立的选择,而是……是在处境中的自我定义。”他停顿了一下,余光瞥见步榆火正歪着头看他,那双总是带着所有事与他无关的眼睛此刻竟出奇地专注,“所以责任不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对……”
“对他人存在的回应。”步榆火接过话,声音很轻,却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般在予安耳边扩散开来。
江千顷猛地转头,看见步榆火的钢笔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右手,正在课本边缘快速写着什么。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耳骨上的银钉随着写字的动作微微闪烁。
“非常准确,”杜布瓦教授满意地点点头,“请坐。”
江千顷缓缓坐下,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你回答问题时,会把钢笔帽按得很紧】。
他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确实死死掐着钢笔帽,指节都泛了白。
他“啪”地合上笔记本,耳根烧得发烫。
他们的第二节课不一样,就此分道扬镳。下到二楼时步榆火自然拐入走廊,一声不吭。江千顷下至一楼,找到教室,上课。
外语文学课下课铃响起时,枫树的影子已经斜斜地爬到了讲台上。江千顷正仔细誊抄黑板上的笔记,蓦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步榆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桌前,单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课本上。
步榆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待会儿自由活动时间,你不去运动吧?去图书馆。”
江千顷抬头,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的渐变,边缘处近乎透明,像是被水洗过的玻璃珠。
“是有什么事……”
“关乎你下一节哲学家课的性命,”步榆火倏然弯腰,洗发水的香草味混着淡淡的汗味扑面而来,“你知道杜布瓦下节课要抽人解析《恶心》的''黏稠感''隐喻吗?”
不由分说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我先去小卖部一趟,你现在去图书馆占个位置。”
说完他直起身,书包甩到肩上时带起一阵风,吹动江千顷摊开的书页。等江千顷回过神,那人已经晃到了教室门口,逆光的背影像是被镀了层金边。
六点十分,图书馆的黄昏像被浸泡在蜂蜜里。江千顷坐在窗边,面前摊开的《存在与时间》已经停留在同一页半小时。他第三次看表时,玻璃窗突然被轻轻叩响——步榆火站在窗外,手里举着两罐热可可。
“开一下窗,善良的江同学,”他的声音隔着玻璃闷闷的,"我手要断了。"
江千顷手忙脚乱地推开窗户,步榆火像只大型猫科动物般灵巧地翻了进来,手中的热可可拿的很稳,关窗时带进几片枫叶和傍晚微凉的风。
“你迟到了十五分钟。”江千顷小声抗议,却还是接过那罐热可可。锡罐传来的温度让他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颤。
步榆火在他对面坐下,从兜里掏出本皱巴巴的《恶心》:“我在小卖部门口遇到只流浪猫,陪它玩了会,抱歉了。”
他翻开书,江千顷讶然而沉默地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进行了辩论式的旁注。
“这是……”
“萨特说物体是''黏稠的'',是因为它们拒绝被明确界定。”祁洛突然说,手指点在其中一页,“就像你——”他锐利的目光直视江千顷,“明明想问我为什么上课偷偷告诉你答案,却非要装作不在意。”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热可可的甜香在两人之间氤氲,步榆火的睫毛在台灯下投出细长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那你为什么……”
"因为在杜布瓦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你将会成为他每节课必抽问的钉子户,”步榆火凑近些,江千顷能闻到他衣领上淡淡的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上届学长告诉我的。”
他逗弄似的点了点江千顷大拇指的指节。
江千顷僵住,感受不真实的触感。步榆火的指尖温暖干燥,触碰轻得像一片梧桐叶落下。窗外最后一线夕阳正好掠过他的银耳钉,折射出一道细小的光斑,跳在江千顷的脸颊上。
江千顷嗓子发紧:“高中的哲学课是不是早就被你预习过了?”
“嗯哼。”步榆火从包中掏出一个本子,丢在桌上,扬了扬下巴示意江千顷看。
江千顷翻开本子,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简图,偶尔夹杂着中文短句。在关于“自由选择”的那页边缘,画着个小人,旁边写着:江千顷同学没回答出来的问题。
江千顷耳尖微红:“你……”
“嘘——”步榆火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江千顷这才发现图书馆的灯已经次第亮起,夜幕彻底笼罩枫林。步榆火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隐隐约约显出被覆盖的墨色,“哲学时间结束,现在该解决更重要的难题了。”
“什么难题?”
“本少爷饿了,”步榆火利落地收拾好书本,顺手把江千顷摊开的笔也插回笔袋,“你是要继续研究海德格尔,还是跟我去吃东西?”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动书页哗哗作响。江千顷看着步榆火搭在书包肩带上的手——指节分明,手腕处露出银色的镯子。
江千顷合上书,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烤鱼还哲学问题,就想着吃,老婆就在眼前不香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蜂蜜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