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后,卢森堡正式入秋。空气干燥温暖,微风吹过,稍凉。
“Les devoirs d''hier en fran?ais m''ont étéécrits.(昨天法语作业有写的交给我哈~)”萨拉在教室内大喊一声,又立刻有几分害羞地低下头。罪魁祸首是站在她面前乖乖递作业本的江千顷:他眼底带有几分倦意,眼角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萨拉拿起钢笔,临时做的表格上的最后一栏勾上江千顷的名字,抬头笑笑,“勾上啦~”
江千顷点点头表示知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他从书包中神神秘秘地掏出东西,塞入步榆火的抽屉中。为做掩饰,他还特地从本子上撕下一页差不多布满笔墨的草稿纸,有意无意抵挡在桌洞口。
他昨天晚上回家时趴在床上发呆。他在想步榆火,想那一场雨,想那一个意犹未尽的草莓舒芙蕾。
步榆火似乎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然而又有几分奇怪的自来熟。他从未和任何一个人交往可以快到第一天就拉近那么多的距离:步榆火背着他在校园里乱晃,还给他带一看就那么贵的草莓舒芙蕾......胡思乱想一番后,江千顷得出结论:也许一场雨,可以拉近世间万物的距离。
他认为,一场绵绵细雨给空气带来潮湿,而这潮湿是密密麻麻、无形的丝网织在一起的。世间万物被迫拉近距离,包括人在内,在向对方不断靠进。
这种无端的荒诞理论是他所喜欢的,那不切实际的浪漫仿佛可以填满整个世界。
步榆火是在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来的。他今天穿的是安德里高中的校服,白衬衫黑长裤。少年站在教室后面的阳光下,白衬衫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校服的第二颗纽扣是松的,在风里轻轻颤动,像欲飞的蝶。黑长裤的裤线笔直,却在下摆处沾了半片粉笔灰——大约是路过黑板时蹭上的。
实际上今天所有人穿的都是校服,除了江千顷之外——他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色防晒衣,里面是简单的圆领黑色短T,还有那件洗到有些发白的牛仔裤。他反复捏着食指指尖,目光钉在地上。
步榆火大步走来,将黑色双肩包甩在椅背上挂好,一屁股坐下来,朝江千顷懒洋洋道:“Bonjour.(早安)”
江千顷回应后,摊开自己面前的报纸。这是他早上刚从陈旧的邮箱里掏出来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油墨的清香。步榆火从书包中掏出手机,低头不知道在干什么,暂时还没有发现抽屉里的东西。上课铃响起,早晨的三十分钟是自习时间,大家各做各的,只有细腻的书页摩擦声在耳边环绕。
步榆火的左耳上挂着一只白色耳机,他从书包中摸出一本书,随意地翻开。江千顷偷偷瞥了一眼书名:《经济学的奇妙之处》。
这一瞄和步榆火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他故作镇定,先发制人问道:“怎么了。”
步榆火轻轻地笑了下,手伸进口袋中,拿出耳机壳,指尖拾起另一只耳机,不由分说地塞入江千顷的右耳中。江千顷瞳孔骤然收缩,忽地听见耳边传来的歌声。极简的钢琴旋律勾勒出雨过天晴的悸动,最后几个音符如未落尽的雨滴轻轻敲击琴键,渐弱的琶音仿佛恋人迟疑的呼吸,在开口处突然悬停,又在结尾时以属七和弦温柔解决,像雨后阳光穿透云层,在泛音中渐渐消散。
"Je suis là, enfin...Après la pluie."
当歌手突然飙出高音时,步榆火依然面无表情地翻着那本《经济学的奇妙之处》,手指却无意识地跟着节奏轻敲桌面;而旁边的江千顷猛地一抖,把右手边课本"啪"地扫到了地上,引得前排同学纷纷回头。步榆火淡定地揉了揉眼睛,顺手捡起课本塞回他怀里。
江千顷愣着,下意识用手心将书角包裹。
左耳内突然钻进教室广播传出的杂音,和右耳内悠扬旋律的余音袅袅全然对立。
“喂……喂……沙沙……测试……哧啦……1、2、3……嗞——”电流杂音间或漏出几个数字,像被掐住脖子的机械鸟。
江千顷疑惑地偏了偏头,没有搞清楚广播想要说什么。步榆火清了清嗓子:“每天早上都会播五分钟的校园广播,推荐一些书或音乐,还有本周学校的活动。”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教室,广播里传来轻柔的钢琴前奏,随后是学生播音员清晰的声音:
“今日图书馆推荐:《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普鲁斯特的午后花园描写,适合秋天阅读……”
江千顷低头翻着不知道是第几期的报纸,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似乎对广播内容并不在意。他的视线偶尔扫过教室前排,又很快收回。
步榆火坐在斜前方,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钢笔,笔尖在笔记本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圈。广播提到普鲁斯特时,他轻哼了一声,低声自语:“矫情……”
江千顷的耳朵微微一动,但没抬头。
广播继续播放着校园通知,步榆火似乎听得不耐烦,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突然停下。他侧头瞥了一眼旁人,正好撞上江千顷刚刚移开的视线。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步榆火挑了挑眉,钢笔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一种无意义的习惯,又像是在试探什么。江千顷的手指微微收紧,但依旧沉默。
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另外,下周五文学社将在图书馆举办读书会,主题是‘巴黎与记忆’,欢迎参加,也欢迎投稿文学作品——”
步榆火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个“Non”,然后划掉,又写了个“Peut-être”(也许)。
江千顷的指尖在报纸角落的填字游戏上停顿了一秒,随后翻过一页,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窗外,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阳光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广播结束,教室里重新归于安静,当然也意味着早上半个小时的自习结束。步榆火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时,钢笔从桌上滚落,恰好停在江千顷的脚边。
是昨天那根克莱因色的钢笔。
江千顷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捡起,递了过去。
步榆火接过钢笔,指尖短暂地碰触到江千顷的手背,随即收回。
“Merci.(谢谢)”他语气平淡,但嘴角微微上扬。
江千顷只是轻轻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报纸上:他有点想把刚刚看到的那个填字游戏完成。
步榆火转身离开时,江千顷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刚刚被碰到的手背。
广播里的钢琴曲似乎还在耳边轻轻回荡,但似乎没有步榆火给他听的那一首歌好听。
填字游戏摊在桌上子,七个字母的空格等着被填满。江千顷咬着铅笔末端,盯着那个提示:"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突然,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旋律——耳机里,那个低沉沙哑的男声唱着:"Je suis là, enfin...Après la pluie."
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游走,等他回过神来,那些字母已经歪歪扭扭地填进了横17竖3的格子里。
江千顷猛地僵住。
墨迹未干的字母像是一串昭然若揭的证据,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几乎能想象步榆火看到这一幕时的表情——一定会挑起眉毛,嘴角挂着那种让人看不透的似笑非笑:"好听?"
“我这是怎么了..……”
他抓起橡皮用力擦拭,报纸却被蹭出一道裂痕。橡皮屑纷纷扬扬地落在桌上,像一场小小的雪。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江千顷慌乱地把整张报纸对折,又对折,塞进了课桌最深处。
步榆火推开后门走进来时,江千顷正用指甲刮着桌上残留的橡皮屑,指节发白。
"你脸好红。"
冰凉的柠檬茶突然贴上脸颊,江千顷被冰得一颤。步榆火站在他面前,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中暑了?"步榆火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江千顷抬头看他,却发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那张被揉皱的报纸一角上——从课桌缝隙露出来的部分,还能隐约看见被擦得模糊的字母痕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都秋天了怎么中暑?”
步榆火又笑,轻轻哼起了那首歌的调子。
Je suis là, enfin……
江千顷看着步榆火抓起那罐柠檬茶猛灌一口,喉结在光影之间上下滚动。
真是奇怪,柠檬汁明明入的是步榆火的喉,他却仿若感觉到酸涩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窗外,蝉鸣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江千顷讨厌世界上一切酸的东西,酸味简直是人类味觉系统的叛徒。
每次舌尖碰到那种尖锐的刺激,就像有人拿着小锤子“叮”地敲响神经警报。为什么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咽下柠檬片啊?光是想象那种酸液腐蚀牙齿的感觉,后槽牙就开始发软。
江千顷七岁那年,爷爷喂他吃山楂糕的阴影永远刻在味蕾上——酸味根本是场骗局,先是伪装成甜蜜的果香,等咬下去的瞬间就露出獠牙,酸得人天灵盖都要飞起来。现在看到任何泛着酸光的东西,他的喉咙都会条件反射地发紧。
其实偷偷羡慕过别人吃酸糖时享受的表情,但自己的舌头就像个矫情的贵族少爷,稍微碰点酸味就要闹脾气。算了,甜食才是王道,至少甜味从不会搞偷袭这种卑鄙手段。
感觉口腔里面泛酸,江千顷偷摸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拆开,悄悄塞入口中。
步榆火正打算给今天没来上学的颜大少爷发消息,忽然一阵甜腻的草莓香气钻进鼻腔。他皱了皱鼻子,转头看向身旁的江千顷。
江千顷的腮帮子鼓鼓的,嘴角还沾着一点粉色糖霜。他半趴在课桌上,左手挡在嘴前,右手正偷偷摸摸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步榆火眯起眼睛,看见他指尖捏着一颗裹着闪亮糖纸的草莓糖,镭射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
"江千顷!"步榆火压低声音叫他。
江千顷猛地一抖,那颗糖差点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坐直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是把嘴里的糖硬吞了下去。步火闻到他呼吸间溢出的草莓甜香,混合着牛奶的味道。
“你昨天不是说好要给我带糖吗?”步榆火盯着他沾着糖粉的嘴角。
江千顷舔了舔嘴唇,粉色舌尖扫过下唇,把最后一点糖渍也卷走了。他眨眨眼,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沾着一点粉色糖浆的虎牙。步榆火注意到他口袋里露出一角彩色糖纸,镭射反光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江千顷的声音因为含着糖而有些含糊,他伸手戳了戳步火的课桌抽屉:“里面。”
步榆火翻弄抽屉,从里面翻出来一个玻璃罐,里面堆满了裹着七彩镭射纸的草莓糖。每一颗糖果的包装纸都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像把彩虹揉碎了装进罐子里。
他捧出玻璃罐,草莓的甜香立刻浓郁起来。罐子里的糖果五颜六色:有的糖纸是粉红底色带着银光,有的是淡紫色泛着金边,还有几颗特别大的,糖纸上印着立体的草莓图案,在光线下转动时能看到果实表面的小颗粒。
“都是给我的?”步榆火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玻璃罐壁。
他拆开一颗粉金色糖纸包裹的糖果,浓郁的草莓香气立刻在指尖绽放。糖球表面撒着细密的糖粒,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碎钻。他将糖果放入口中,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比昨天的那一颗更加浓郁。
江千顷又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含混地说:“这种糖很便宜的……”
他说话时,草莓香精的甜味随着呼吸飘散开来:“我很喜欢吃这种,家里面很多的......”
“江千顷。”
步榆火打断他,江千顷愣愣地“嗯”了声。和昨天对方叫他名字一样,自己的魂被自己的名带走,只会应“嗯”。
“你是不是很喜欢吃草莓?”步榆火用指尖敲了敲玻璃罐,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这里边全是草莓味的。”
江千顷反问:“你觉得不好吃吗?”
步榆火不回答,只是玩味着,把半融化的草莓糖推到舌尖,从上下唇之间探出来,在他自己的唇角处轻轻一刮。
糖渍在晨光下微微反光,随着嘴角的牵动,那抹玫红色在皮肤上拉出细小的丝痕,像快要干涸的糖浆画出的水彩笔触。
烤鱼不要再撩了,真的,你真的很装[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校园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