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早自习还有两分钟时,陈良将江千顷叫到办公室。江千顷抿着唇,手指无意识攥着衣角。他身上还是那一件穿了许久的黑色运动服,披着单薄的白色防晒衣。
陈良温和地笑笑,在办公室角落的会谈处坐下,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待江千顷十分不自然地坐下,陈良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你不用紧张,叫你过来不是批评你的。”
江千顷接过水,但并没有打开,眼神一直盯着脚尖。
“是这样的,李老师昨天根据你的入校信息给你专门订了两套校服,夏冬各一套,”陈良顿了顿,“衣服早上到了在我这,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把款交了。”
江千顷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老师,下周一可以吗?我……”
“你别误会啊,我没有催你的意思,就是问一下,你老师跟我说了你的家庭状况,我很能理解你。”陈良拍了拍江千顷的肩,以示安慰。
“请问……要交多少钱啊?”
陈良思索片刻:“两套一共是六百八十法朗。”
六百八十法郎。
整整六百八十法郎。
这个数字在江千顷的大脑中扩散开来,不可抑制的吞噬他的神经,使太阳穴隐隐作痛。
江千顷窘迫且略微感到羞耻的抬起头:“老师,校服一定要买吗?”
陈良为难道:“千顷啊,这几天要不是李老师跟保安提前说过你没校服,你都进不来学校啊。而且校长也不会允许学生不穿校服的。”
“我……知道了。”
又被陈良拉着问了一下学习方面是否有问题,不知不觉就过去三十分钟。江千顷回到教室时,早自习已经结束,英语课刚刚开始。
他站在门口,呼吸还未平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的塑料标签。英语老师罗兰女士正在黑板上写今天的主题——“Subjunctive Mood”(虚拟语气),听到动静后回头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江千顷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步榆火正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没看他,只是在他放书包时稍稍往旁边让了让。
江千顷抿了抿唇,从抽屉里抽出英语书。
罗兰女士开始讲课,声音柔和清晰。
“Today, we''ll focus on how to express hypothetical situations—things that are not real, but we imagine them to be.”(今天,我们要学习如何表达假设情境——那些并不真实,但我们想象它们存在的情况。)
江千顷低头记笔记,黑色水笔在纸上划出细小的沙沙声。
步榆火合上放在桌洞里偷偷看的诗集:“江同学,你迟到了三十秒。”
江千顷笔尖一顿:“……嗯。”
“被老师叫去谈话了?”
他再一次发出单音节:“……嗯。”
“陈良骂你了?”
这次是双音节:“……嗯嗯。”
一下一上表否定。
步榆火被他气笑:“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
江千顷:“……嗯嗯。”
步榆火无语:“……”
真不是他不想跟同桌讲话,主要是今天早上知道的消息实在是晴天霹雳。身心沉重,眼皮如铅,思绪迟缓,每一步思考都像拖着无形的枷锁前行。
步榆火没再问,只是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
罗兰女士让全班两人一组,用虚拟语气造句。
步榆火侧过头看他:“你想例句,我来写?”
江千顷沉默两秒,摇头:“我自己来。”
步榆火挑眉,但没说什么,只是把笔记本往他那边推了推。
江千顷垂眼,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If I had enough money, I would buy the school uniform.”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会买校服。)
步榆火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停顿了一秒。
江千顷蓦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实在太累,连自己写了什么都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太直白了,直白到有些露骨。
他立刻划掉,重新写了一句更符合课堂要求的例句:“If I were a bird, I would fly to Paris.”
步榆火看着被划掉的那行字,没说话。
下午是新学期的第一节体育课,却偏偏碰上阴雨天。
江千顷站在教学楼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细密的雨丝斜打在操场上,将红色跑道洇成深褐色。远处,体育老师正指挥着D班的同学们往体育馆转移,嘈杂的笑闹声透过雨幕传来,模糊得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他无意识地揉了揉右膝。
那里有一道三公分长的疤痕,藏在制服裤下面,平时没人会注意到。但每到这种阴雨天,骨头深处就会泛起一种钝痛,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锯子缓慢地磨着他的膝盖骨。
“江同学!”体育委员在楼梯口喊他,“去体育馆集合了!”
江千顷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他看见几个男生已经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带着探究。开学才没几天,他还没来得及记住全班同学的名字,更别说主动和他们交流了。
“我……”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指指自己的膝盖,然后转身往反方向的空教室走去。
身后传来几声窃窃私语,但他早已习惯这种声音。就像习惯了每次变天时膝盖的抗议,习惯了体育课上独自坐在看台边缘的时光。
空教室里弥漫着灰尘和木头的气味。江千顷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右腿伸直。他撩起裤管,看到膝盖上的疤痕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不健康的粉红色。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在玻璃上像某种摩尔斯电码。江千顷从书包里取出《北欧神话》,翻到折角的那页——诸神的黄昏。他喜欢那种宿命般的悲壮感,仿佛一切伤痛最终都会归于星辰。
“你果然在这里。”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江千顷手一抖,书页被撕开一道小口。他慌乱地放下裤管,抬头看见步榆火倚在门框上,黑发微湿,肩膀上沾着几滴雨水。
“我……忘了拿东西。”江千顷结结巴巴地说,下意识把右腿往课桌底下藏了藏。
步榆火没说话,径直走到他旁边。
江千顷屏住呼吸,看着步榆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黑色折叠伞。他以为对方拿了伞就会离开,却见步榆火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不去上体育课吗?”江千顷小声问。
步榆火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也没去。”
“我……膝盖有点不舒服。”
“看出来了。”步榆火的目光落在江千顷不自觉揉着右膝的手上。
江千顷耳根一热。
“是旧伤,”他低声解释,“下雨天会疼。”
步榆火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上午虚拟语气那部分我没太听懂。”
“你给我讲一讲吧。”
江千顷眨了眨眼,本想拒绝,但此刻对方已经翻开书页,停在今天讲的那一章节。
“if I were……”步榆火念到一半停下来,转头看向江千顷,“为什么这里要用were而不是was?”
阳光透过雨云照进来,在步榆火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光。
“因为……”江千顷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了一些,“表示与事实相反的假设,所以要用were这个古老形式……”
步榆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江千顷的手腕:“就像‘如果我是你’这种假设?”
江千顷的呼吸一滞。
步榆火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像烙铁般滚烫。对方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巨贵的机械表,表盘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蓝光。
“嗯……差不多……”他悄悄把手缩回来,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刚才被触碰的地方。
步榆火莫名其妙的笑了,是那种很浅的、转瞬即逝的笑:“你讲得比老师清楚多了。”
“没有……”
教室后门突然被猛地推开,颜漕在江千顷惊魂未定的目光下探头进来:“步少爷,教练找你——哦!江同学你不舒服吗?”
江千顷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背:“我……”
“他帮我补课,”步榆火头也不回地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告诉教练我晚点过去。”
“哦,”颜漕悄摸着翻了个白眼,“高冷男神。”
颜漕一拉门把手,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离开后,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江千顷发现步榆火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椅子拉得更近了些。
“继续,”步榆火用笔尖轻轻点了点笔记本,“关于wish的用法。”
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江千顷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给步榆火讲解语法的过程——对方听得很专注,时不时提出一些刁钻的问题,但从不打断他的解释。
“I wish I were……”江千顷轻声念着例句,膝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表示现在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步榆火转头看他:“你有什么愿望?”
雨云散开了一些,阳光变得强烈,江千顷看不清步榆火的表情,只感觉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脸上。
“我……”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什么愿望吧。”
步榆火没说话,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小了些:“风太大了,对你膝盖不好。”
他低头假装整理书页,不想让步榆火看到自己发红的耳根。
“虚拟语气还有一种用法,”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表示客气请求……比如Would you mind……”
“Would you mind having lunch with me tomorrow?”步榆火接过话,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
江千顷的手指僵在书页上。他缓慢地抬头,看见步榆火背对着窗户站着,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
“我……”
步榆火走回座位,轻轻碰了碰他仍然揉着膝盖的手:“你的手在抖。”
江千顷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确实在微微颤抖——不仅是因为膝盖的疼痛,还有步榆火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午餐邀请。他试图把手藏起来,却被步榆火握住了手腕。
“冷吗?”步榆火皱眉,手掌温暖干燥。
江千顷摇头,却说不出话来。步榆火的手比他大一圈,能轻松圈住他的手腕。那种温度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让他想起冬天里遇见的暖炉。
步榆火蓦地松开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暖手宝塞给他:“拿着。”
江千顷愣愣地接过那个还带着体温的小袋子,闻到淡淡的薰衣草香,混合着浓郁的香草味。
“谢谢……”他小声说,把暖手宝轻轻按在膝盖上。热度透过布料传来,钝痛果然减轻了些。
步榆火重新坐下,翻开英语书的下一页:“然后……关于虚拟语气在宾语从句中的用法。”
江千顷悄悄吸了口气,心脏跳动的频率极其不稳。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步榆火的影子叠在他的影子上,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虚拟语气还可以用在as if引导的从句中……”江千顷继续讲解,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活力,“表示与事实相反……”
“比如?”步榆火挑眉。
江千顷思考须臾:“He looks as if he were angry……但其实他并没有生气。”
步榆火忽然凑近:“那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像在生气吗?”
距离骤然缩短,江千顷能闻到步榆火身上的香草气息。他紧张地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步榆火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很薄,此刻微微上扬着。
“不……不像……”江千顷结结巴巴地回答。
“正确答案,”步榆火靠回椅背,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事实上,我心情很好。”
“嗯……”江千顷不知道怎么回答,敷衍地嗯一声。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教室门再次被猛地推开,这次是蕾娅。
“步榆火!快来快来快来——”
“啧。”当事人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将书本塞进课桌内,撇了一眼盯着窗外发呆的江千顷,起身,手蹭到对方的防晒衣上,材质轻薄微凉。他轻飘飘的丢下一句:
“虚拟语气……”
小剧场[摊手]
烤鱼第一回撬体育课,给我们的颜少爷震惊的不轻:
草:你竟然翘了体育课?!
鱼(不想鸟人):嗯。
草(纯属犯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旷过体育课耶~你们两个在教室里干啥?谈情说爱还是……
鱼(将手中的书砸他脸上):他给我补英语。
草(笑嘻嘻地把书砸回去):诶,不是你英语不都6级……
鱼(起立,捂住对方的嘴拖走):禁止剧透~
草:唔唔唔!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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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虚拟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