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园之夜,死寂如古墓。白日喧嚣蝉鸣,早已偃旗息鼓,唯余无边暗色,凝若宿墨,沉沉压在人心之上。
宫墙森严,隔绝市井喧嚣,连月色亦难穿透这铜墙铁壁。唯有巡夜御林甲胄偶然摩擦之声,窸窣如毒蛇吐信,游弋于无边寂静中,时刻警醒商慈——她仍身陷囹圄。
商慈合衣卧于榻上,难以入眠。
白日段桁那看似惊险、实则游刃有余之闪避,若石投心湖,涟漪久久难平。一个深藏不露、身负武艺之宗室子弟,主动接近她这失势“废将”,真为破军枪法?抑或另有所图?她素来不惮以最恶之心揣度世情,尤在这波谲云诡之京城。
不过多时,她独自提一盏昏黄绢灯,于偌大园中无声巡行。此为军中旧习,身为主帅,驻地每一寸土,每一处角,皆须了然于胸。纵今为笼中鸟,这刻入骨血之警觉亦不敢稍懈。
赤衣融入沉沉夜色,唯灯晕勾勒其挺拔而孤寂之影。园中亭台楼阁于暗中显出模糊狰狞之廓,假山怪石若蛰伏巨兽。商慈步履极轻,落地几无息。
忽一阵夜风穿廊而过,呜咽怪响,卷得灯内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幢幢,几欲熄灭。商慈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握住灯竿之指骤然收紧,指节于昏暗中透出青白之色。
无边幽暗似有了实质之重,沉沉挤压,裹挟令人窒息之寒意,勾起心底最深处、连己亦鲜少承认之忌惮——她畏暗。
非畏鬼怪,乃畏这无边无际之墨色本身。幼时被掳,暗窖三日;沙场重围,尸山寒夜……黑暗即未知,即孤立无援,即掌控尽失。此隐秘之惧,如跗骨之蛆,乃其刚强表象下唯一软肋。
烛火终顽强复明。商慈深吸一气,强抑心头悸动,眸光复锐利如初。脆弱是奢侈,尤在此境。她挺直脊梁,恍若方才僵滞从未发生,步履却快了几分,似欲速离此令人不适之黯域。
行至近后花园抄手游廊,一道身影蓦然闯入灯晕之中。
段桁。
未着白日贵气锦袍,只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修长。他斜倚廊柱,姿态闲适,仰首望着高墙切割出的窄条夜空。
月华吝啬洒落些许清辉,勾勒其俊朗侧脸流畅线条。神情平静,甚带一丝难察之……悠远?与白日笑靥迎人之态判若两人。
闻脚步声,段桁转首。见商慈并其手中孤灯,慵懒与惊喜于唇角晕开,桃花眼倏然弯起,笑意恣意绽放。
“阿慈将军?”他直身,语气含恰到好处之讶异与一丝熟稔,“这般时辰,您亦出来赏月?哦不,是赏星?”指指头顶寥落星辰,笑带调侃,却不惹厌。
阿慈?也罢,此人自来油盐难进。
商慈驻步,灯晕将二人身影拉长,投于冰冷廊柱地面。
她未应无聊之问,目光沉沉落其身上:“段公子好雅兴。静思园夜凉露重,公子金尊玉贵,还是早些回房安歇为上,莫染风寒。” 语气温婉有礼如待客,然驱离之意昭然。
段桁浑似未觉,反前行两步,靠近些许。昏黄灯下,他清晰窥见商慈眼中未及敛尽、被幽暗惊扰之余悸,以及紧握灯竿、指节发白之手。
眼底瞬息掠过一丝了然,笑意愈发明朗,带几分稚子分享之态:“阿慈将军所言甚是。然园中星辰虽寡,亦别具风味。”抬手指向夜空最亮一星,“汝观那天狼,北狄视作战狼凶星。然我中原星象,其主杀伐,亦主……变革。”
微顿,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商慈,“将军通晓兵机,当知天时地利人和,星移斗转,有时亦兆人间气象。譬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此语似闲谈,又似弦外有音。商慈心头警铃大作。唇微启复阖,只凝睇于他,睫影轻颤于眼下,欲穿透那笑容下的真意。她不信巧合,更不信一身负武艺、夤夜“赏星”之宗室子弟,会无缘现身于她巡行路径。
段桁自惯其默然,续道,语气轻快:“说来,将军白日那一枪,真令小侄眼界大开。破军之势,名不虚传。归去辗转反侧,愈思愈觉其精妙无穷,直教人……心痒难搔。”望向商慈,眼神炽热坦荡,纯然武痴之渴慕,“将军当真……一丝机会不予?纵使容小侄旁观摩练枪亦好?我必噤声屏息,只隅角静观!”
其又将话绕回破军枪,恳切近乎执拗。
商慈心中冷笑,正欲再拒,目光却骤然一凝!段桁说话间,随意抬手拢了拢夜风拂乱之鬓发。
刹那间,借昏黄灯影,商慈敏锐捕捉其玄色劲装袖口内侧,近腕处,沾染一小片细微、色深于衣之痕——似是……未久干涸之血渍?极淡,若非商慈目力绝佳且全神贯注,几不可察。
此血……从何而来?
一股寒意窜上商慈脊背。白日闪避枪招时衣袂翻飞,袖口无异。此血渍,必是入夜后新染!他于此园中做了何事?此“偶遇”,绝非偶然!
商慈视线紧锁段桁,一字一句,波澜不惊:“段公子,‘诚意’心领。然破军枪,非儿戏,亦非消遣。夜深,请回。”此番逐客令带不容置疑之决绝,隐透警告。不再看他,提灯转身即走,唯余灯晕一点,于廊下摇曳。
段桁立原处,直至商慈身影没入黑暗,面上灿然笑意方缓缓敛去。
月华下,俊朗线条转冷硬,那双总含情带笑之桃花眼,此刻瞳仁幽深如寒潭,笑意尽褪,唯余沉沉思虑与眼底翻涌之复杂心绪。
他垂首,目光落于袖口内侧那几不可见之暗痕。眉头几不可察一蹙,旋即舒展,恍若无事。
“啧,惕厉若斯……”低声自语,声线低沉,那属于宗室贵胄之深沉与隐忍方彻底显露。缓缓仰首,目光于商慈离向停留良久,复扫过疏星……片刻,方转身隐入另侧幽暗。
商慈贴湿冷岩壁屏息,待远处枯枝断裂声渐消,方借夜色掩蔽,悄然离去。
——
翌日清晨,静思园气氛较往日更凝。
商慈于书房内,翻阅一册泛黄、边角磨损之《商氏枪谱要略》。此乃破军枪法核心典籍,载心诀与练气法门。纸脆墨淡,却承商氏先祖心血。
她阅得极专,指尖小心翼翼点触书页,如抚沉重过往。青禾端早膳入,食盒“咚”地置案,惊得商慈抬首。
“小姐!祸事了!”怒意裹急切冲口而出,“昨夜……昨夜西城‘文渊阁’书坊起火了!”
商慈心猛沉:“文渊阁?”京城一不大不小老书坊,以藏珍本、孤本、冷门典籍闻名。更紧要处……心魄忽惊似缯裂弦鸣!
“正是!”青禾急得眼圈泛红,“火势滔天,闻说焚毁大半!我们……先前联络过,代管誊抄部分非核心枪谱并商氏杂记之那位老掌柜……他,他未能逃出!”
“什么?!”商慈霍然起身,手中古籍几脱,怒意如决堤洪流,瞬噬全身知觉。
文渊阁老掌柜,乃父故交,为人低调可靠。当初她感不祥,为防万一,曾密托人将几册录破军枪基式及部分商氏祖辈练兵心得之手抄本,并些无关紧要家记,送至文渊阁,请老掌柜代为保管暗抄备份,为最外围之保。此事极秘,青禾亦后略知!
今书坊焚毁,老掌柜殒命……此乃冲她?冲商家?还是冲破军枪传承?!
“官府如何说?”商慈竭力抑喉间微颤,声线仍持平稳。
“道是意外!灶火星溅柴堆!”青禾小脸憋得通红,“哄鬼呢!老掌柜最是谨慎!且……偏是文渊阁!偏是此时!”
意外?她一字不信!此乃斩草除根!非但要囚她,更要绝破军枪外泄之万一!那些手抄本虽非核心,亦蕴枪法入门精义,若落有心人之手……或,其目的,便是尽毁一切与破军枪相关之物!
深重无力与冰冷怒焰交织,几令窒息。彼在暗,我在明。困此方寸,竟连护一无辜老者、守几册无关抄本亦不能!
“小姐,我们……”青禾见其面色铁青,“不能坐以待毙!彼等欺人太甚!”
“冷静!”商慈低喝,强压翻腾心绪。乱不得!愈此时,愈需沉静。
她复坐,指无意识摩挲脆弱古籍,脑中急转。对方目标明确,手段狠辣隐秘。下一步为何?直取静思园?抑或……冲她手中仅存之核心真本?
正此时,书房虚掩门外,传来轻微足音,段桁那熟稔声起:“阿慈将军?可曾用膳?小侄新得一碟荷花酥,清甜消暑,特奉与将军尝鲜?”
商慈与青禾齐望门首。青禾腮边筋肉绷紧,声冷如冰:“这登徒子!何时了还来搅扰!”恨不能立逐之。
商慈却抬手止之。望门首,眸光变幻不定。段桁……此际现身,又乃巧合?
她深吸一气,迅敛怒容,复归惯常之平静,甚带一丝极淡、疏离之礼意:“段公子费心。青禾,请公子入内。”
青禾依言开门,段桁端一精致白瓷碟入,碟中几枚粉嫩雅致荷花酥,散淡淡甜香。
“商慈将军早!青禾姑娘早!”他招呼,目光自然掠过商慈微颤之手并案上显眼古籍。眼神微顿,若无其事移开,置碟于案,“尝尝?听说此乃宫中秘方,外间可是难寻。”
“谢段公子美意。”商慈颔首,未动点心,目色平静视之,“段公子昨夜安否?”
段桁神色如常:“托将军洪福,一夜酣眠。只园中忒静,蛩声俱无,颇不惯……欲寻人言语亦不得~”
话锋一转,似忽忆起,他语气随意:“对了,将军可闻?昨夜西城似有祝融之灾,焚一书坊?啧,天干物燥,当慎火烛。” 其语轻松,如闲话市井琐闻。
文渊阁火讯,他竟知之如斯速?
商慈不动声色,端凉茶轻抿:“略有耳闻。水火无情,诚为可惜。”
“诚然。”段桁轻叹,一副惋惜状,“闻焚毁孤本珍籍无数,实乃文林之损。哦,是了,”似才忆起,自袖中极自然拈出一叠得极小、指甲盖大小纸团,随意置于荷花酥碟旁,动作流畅若无意遗落,“方才入来,于回廊拐角拾得此小物,不知何用,看着倒似……纸屑?”
行云流水,目光清正,无半分闪躲,配其阳光无害笑颜,天衣无缝,直似真拾了无关紧要之微尘。
商慈目光瞬锁纸团,青禾亦惑然视之。
她伸二指,极小心捻起纸团,缓缓展开。纸极小,仅一行蝇头小楷,墨迹犹新:
“典籍房,未时三刻,丙字架。”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透急切。无落款。
典籍房!静思园内存其所有紧要物事之所,包括所携破军枪核心真本!丙字架,正是典籍所在!
她猛抬首视段桁,双目如电,欲自其面上寻一丝破绽。段桁照旧一脸无辜好奇,眨动漂亮桃花眼:“阿慈将军?此上何字?小厮涂鸦之作?”
其情无懈可击。然商慈知,此纸条绝非“拾得”!现之时、地、传递之法,皆太过刻意!这段桁,究欲何为?
万千疑窦冲入脑海。眼前这笑意清浅从容、眉目亲善之宗室子弟,周身迷雾愈浓。
她迅将纸条攥入手心,指节深陷,唯嘴角强绷一丝僵笑,甚对段桁露一堪称温和之态:“不过些无聊戏语。有劳段公子费心。”
段桁见其收起纸条,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微芒,笑意依然:“将军客气。小侄不扰将军用膳。”施施然一礼,转身便去,步履轻快,若真仅为送点心。
书房唯余商慈、青禾。
“小姐,那纸条……”青禾急凑前,低声。
商慈摊掌,小纸团已被掌心汗微浸。她盯其上字迹,寒意自眸底迸发,恍凝纸成霜。
“青禾,”声果决,带不容分说之令,“立往典籍房!暗查丙字架周遭可有异!未时三刻前,彼处一草一木,吾须尽知!” 无论陷阱援手,必亲验!破军枪核心真本,不容有失!
青禾神色一凛,抱拳:“是!” 转身如离弦之箭冲出。
商慈独留书房,午后日影透窗棂,她缓缓落座,视线凝于段桁所奉那碟精致荷花酥上,眼神复杂难明。
——
未时二刻,静思园典籍房。
典籍房处园东北角,乃独立二层小楼,门窗厚重,素日由青禾率二可靠凤骑旧部轮守。
商慈早至一刻。未惊动,青禾已伏暗处。见商慈,无声打手势——丙字架周遭无异动。
商慈颔首,令青禾续戒。己则隐于楼外茂密修竹后,寸寸扫视门窗与四周暗影。时漏点滴,空气凝滞,唯风过竹叶沙沙。
未时三刻,正点!
恰此一瞬!
典籍房二楼紧闭北窗,窗纸无声破一微孔!旋即,一支细若牛毛、通体乌黑、尾缀暗红绒羽之吹箭,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疾射而入!直指二楼丙字架方向!
“有刺客!”青禾厉喝几与吹箭破空同起!
然,比青禾之声更快者,乃一道破空锐响!
“咻——!”
一枚边缘磨得锋锐之铜钱,挟刺耳尖啸,后发先至,精准无比侧撞于乌黑吹箭之上!
“叮!” 金铁脆鸣!
铜钱力道极大,硬将毒箭撞偏方向,“夺”一声钉入丙字架旁柱,箭尾犹颤!铜钱则深嵌柱中。
电光石火,兔起鹘落!
商慈未扑二楼,直取吹箭来处——典籍房北窗外假山之后!
其身法快如鬼魅,墨影划破日晖。掠至假山后,唯见一着园丁服色矮小身影正仓惶向后墙遁逃,动作异常矫捷!
“哪里走!”商慈清叱,腕翻间,一枚随身飞蝗石已扣指间!但,将发未发之际——
“商慈!慎调虎离山计!”
段桁之声蓦然响起,带不加掩饰之急迫,清冽声线竟隐一丝颤意。
商慈心头猛凛!本能强收追势,硬生止步,同时疾回首视典籍房!
但见一楼通风口处,一股浓烈刺鼻桐油气味弥漫开来!旋即,一点火星自通风口掷入!
“轰!” 烈焰腾空!火舌贪婪舔舐干燥木架书册,浓烟滚滚而出!
一楼!彼等真正目标乃一楼通风口!二楼吹箭仅为佯攻,引开注意!若非段桁那一声……
商慈眼中滔天怒焰杀意迸发!再顾不得遁逃刺客,身形如电,直扑典籍房一楼门首!
破军枪真本在二楼丙字架暂安,然一楼亦存其多年收集兵书战策、舆图笔记,乃至凤骑阵亡将士遗物!绝不可毁!
“青禾!救火!”商慈断喝震彻园囿!
她一脚踹开沉重木门,浓烟热浪扑面!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襟一片掩住口鼻,毅然冲入火海!
烈焰翻腾,典籍房内已成烘炉。火鸦乱舞,浓烟如墨,灼热气流炙烤肌肤。椽柱呻吟,火星爆裂四溅。商慈身影没入其中,若浴火之凰。
而此刻,段桁立于不远处一株高大银杏下,月白袍袖于热风中微拂。
他凝望商慈决绝没入火海之背影,那双常含笑之桃花眼中,翻涌复杂难辨之色——凝重、激赏,以及全然未觉之……忧切。
缓缓抬起方才掷钱之右手,指尖因贯注强横内力而微麻。垂首视手,复望浓烟滚滚之书楼,薄唇紧抿成线。
“阿慈将军,”低声自语,声仅己闻,“看来,有人当真……不欲令卿安枕了。”
“哎——”一声长叹,沉若千钧,杂糅难言委屈,“你何时……才能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