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 第1章 静园锁凤凰 时维大靖,景和二十七年,盛夏。 赤日炎炎,流金铄石,京城暑气蒸腾,溽热如胶,粘稠厚重,恰似那煌煌盛世之下,隐隐涌动着不安。 朱雀长街两侧,朱门绣户,车马粼粼,显贵之家沉醉于笙歌宴饮,千里烽烟、边关寒骨,不过充作席间闲话,无关痛痒。 然则,这浮华锦绣之下,另一股暗流悄然涌动——所传者,乃昔日令敌邦闻风丧胆之女将军流言蜚语。 商慈,赤凰将军也。大靖开国以来,女子封将,唯此一人。尝率三千“凤骑”破北狄十万于雁门关外;复引“水翎营”荡平江南水泽为患数十载之海盗。其掌中“破军枪”出神入化,枪出如龙,势若奔雷,实乃大靖军魂所系。 然功高震主,古来皆然。 三月前,北狄再叩边关,狼烟复起。赤凰将军商慈自请挂帅,八百里加急军报直呈御前。满朝文武咸以为,非赤凰不能定北疆。 谁想,复旨非虎符帅印,乃一道温言冷语:“卿为国征伐,勋劳卓著,朕心甚慰。然女流久掌兵戈,终非长策,且卿身心劳瘁,宜归京调养,以慰朕怀。” 明升暗降矣。 待商慈引凤骑主力风尘仆仆抵京郊,甲胄未卸,第二道圣旨如影随形,骤然而至:“……着即卸甲,缴还赤凰印信、虎符,兵权暂归兵部统摄。念卿功勋,特赐京郊‘静思园’颐养,无诏不得擅出,以安圣心。” 削权,圈禁。 静思园者,前朝失势太妃终老之所也。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景致清幽雅致,然高墙巍峨,隔绝了外界风云变幻,亦锁住昔日沙场点兵之豪情。 园外,御林精锐乔装仆役商贩,目光如隼,织就无形罗网,将这方天地箍得铁桶一般。蝉鸣聒噪,声嘶力竭,更添几分闷窒。 此刻,静思园空旷正院青石场上,唯闻蝉噪与破风之声相应和。红衣胜火,乌发高绾。商慈掌中丈二银枪,通体寒光凛冽。其身量颀长挺拔,虽卸沉重甲胄,只着赤色劲装,那千军万马中淬炼之威仪,丝毫未减。 银枪于其掌中宛若活物,时如灵蛇吐信,刁钻狠戾;时若蛟龙闹海,磅礴大气。一套“破军枪”根基招式,行云流水,枪花落处,枪身微震,皆蕴含千锤百炼之力与精准。 “喝!”一声低叱,枪尖骤顿,直指三丈外碗口粗老槐,距树皮寸许,竟生生定住,片叶未惊。唯余枪身微颤,低鸣诉说着余威。 商慈收枪而立,额角细汗渗出,沿其棱角分明之颊滑落,滴于青石,“噗”地洇开小片湿痕。她微喘,眸光沉静如古井无波,缓缓扫过空庭寂寂,高墙森森。 “小姐,歇息片刻罢,这天委实酷热。”一名身着青色武服、梳利落马尾之少女,捧水盆汗巾快步趋前,正是其贴身侍女、凤骑旧部百夫长青禾。青禾目中含疼惜与愤懑,樱唇紧抿:“那些腌臜东西,整日如蝇绕园,真当小姐好欺不成!若在军营……” “青禾。”商慈接过汗巾拭面,声调平静却含不容置疑之威,眉宇间无波无澜,“既来之,则安之。入园当守园规。多言无益。”其语调温婉,乃百年书香商氏涵养所成,纵军中严令,亦鲜少疾言厉色。 况其眉目温润,声线轻柔,初见只道寻常闺阁。不知多少敌手因这表象轻敌,终尝苦果,方惊觉此温婉女子,手段较男儿更胜三分。唯多年旧部深知,那沉静眸中深藏的冷厉与杀伐。 青禾不甘抿唇,终低应:“是,小姐。”她深知,小姐心中郁结愤懑,远甚于己。那身武艺功勋,今竟困此方寸之地,练枪亦遭窥伺。 商慈行至廊下阴凉处,接过青禾奉上凉茶,浅啜一口。凉意滑喉,稍解身燥,难熄心焦。她抬首,目光越过高墙,望向那片被切割得方正而狭小的湛蓝天空,眸底深处,忧虑如沉潭暗涌。 北狄未靖,南疆隐忧,朝中奸佞当道,而她商慈,与一手所训凤骑,及那百年传承之“破军枪”…… 思及“破军枪”,商慈握杯之指微紧,指节泛白。破军枪法,乃商氏先祖乱世烽火中所创,计九式,招招狠绝,式式搏命,非但精妙杀技,更蕴以战养战、以弱胜强之练兵治军大道,乃商家武学精粹,大靖武库瑰宝。 她乃商家此代唯一嫡传,亦为百年来将此枪威名推至巅峰之人。若就此沉寂,或遭不测,百年传承岂非断于己手?此念如毒蛇,常噬其心。较之软禁屈辱,祖宗心血、独门绝艺失传,尤为可惧。 “小姐,”青禾觑其眉间郁色深重,小心探问,“不若……设法通联相爷?或京中旧部……” 商慈轻摇螓首:“兄长在朝,亦是步履维艰。吾若添乱,徒令宵小快意。”此兄乃其初登将位时,因性情相投结为异姓手足,刚正不阿,开罪者众,尤以皇后之兄、国舅爷为甚。其兵权遭削,此辈推波助澜功不可没。 “那……”青禾蹙眉,“莫非坐视贼子作威,坐视小姐……” “不然。”商慈截断其言,眸光陡然锐利如出鞘寒锋,“我商慈的枪,非束之高阁之物。但有一息尚存,破军枪法,传承不辍。” 谁人可继?凤骑女兵,皆忠勇可嘉,然习者多为依枪法精髓另行编纂之术,且多嫌枪法刻板,一招一式窒人气息——殊不知天下武学,岂有不经千锤百炼而臻化境者? 遍观大靖军伍,男将如云,然以一“失势女流”之身,能得几分真心敬重?况此男尊女卑之世,有分量、具天赋之将帅,几人能弃身段成见,向一被囚禁女子求习独门绝艺?无异痴人说梦。思及此,她心中那点微茫光亮复又黯淡,只余一片沉甸甸的灰烬。 …… 主仆默然相对,唯蝉鸣愈噪,声嘶力竭。忽地,静思园那扇终日紧闭的朱漆大门处,传来异响。 非御林换岗之甲胄铿锵,亦非送菜杂役粗鄙呼喝。乃一声清朗、从容,甚带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言语,穿透门板,清晰入耳:“劳烦通禀,宗室子弟段桁,久慕赤凰将军威仪,特来拜谒。” 其声似不在意门内岑寂,自顾续道:“闻将军于此静养,小侄特备冰镇瓜果并新贡蒙顶甘露,望将军莫嫌鄙陋,赐颜一见?” 商慈与青禾目光齐向大门。段桁?此名如石投深潭,微起涟漪,旋被陌生吞没。青禾压低声道,眸中疑云密布:“小姐,可是国舅遣来试探?抑或宫闱……” 商慈垂眸,眸中涟漪瞬平,再抬眼时已复冷硬如冰,抬手示意青禾噤声。缓步至正对大门的廊下,凝然伫立。练枪汗渍已被廊风拂干,唯余迫人英气。商慈未即回应,只将脊背挺得笔直,静默以待,如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 门外,那清朗带笑之声复起,不疾不徐:“商慈将军?可是小侄唐突冒昧?将军宽心,小侄此来,别无他意,唯仰慕将军风采,欲……嗯,欲向将军讨教一二。”言及此略顿,似斟酌字句,终吐出一词,令商慈瞳孔骤缩——“破军枪。” “破军枪”三字一出,空气凝若寒冰。 青禾倒吸凉气,手已按腰间短刃。商慈眉峰深锁,眸光锐利如刀,死死钉住门扉,呼吸几不可闻,心中警铃大作。此看似玩世宗室子弟,非但知她困于此地,更一语戳中其最深忧患与最大隐秘!无心之失?抑或……意有所指?来者不善! “吱呀——” 沉重门轴转动声刺破死寂。守门御林军显已得默许或指令,缓缓拉开紧闭门扉。 炽烈阳光如瀑倾泻,刺目光晕中,一道颀长挺拔身影现于门首,逆光而立,轮廓分明。 来人着月白云锦常服,料极佳而纹饰简素,唯衣领袖口绣低调银丝竹叶,清雅贵气。年约廿许,鼻梁高挺,面如冠玉,一双天生带笑桃花眼,此刻微弯,笑意盈盈。身量极高,较商慈尚逾半头,肩宽腰窄,站姿看似闲散,却松竹般舒展蕴力。 正是段桁。他目光越过御林军,精准落于那抹赤红身影上,四目相交。 商慈眸光清冷,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无痕的讥诮,将对方从头至脚细细刮过。段桁面色未改,然那双带笑桃花眸底,似有过一瞬极细微、近乎叹息之涟漪,快如电闪。 段桁坦然踏前一步,跨入静思园门槛,步履闲适如游自家后苑,毫无局促。 “商慈将军,”段桁开口,语气拿捏着宗室子弟恰到好处的矜贵与礼数,甚微微欠身,行一平辈礼,“段桁冒昧造访,将军果然……风仪更胜传闻。”他刻意加重“更胜”二字,目光在其面上停留一瞬。其坦然欣赏,炽热纯粹,宛若赞叹绝世珍宝,毫无狎昵轻慢。 而商慈心头警弦,绷得更紧。她轻点下颌,对其客套一时失语,面上神色未松,笔直伫立,衣角偶被穿堂风掀起。 她在等,等这不速之客,自揭底牌。 段桁浑似不觉其淡漠,信步向前,步履从容,“方于门外,便闻将军枪风呼啸,若龙吟虎啸,令人心驰神往。”行至庭中,距商慈数丈外驻足,姿态恭敬而不卑,笑容诚挚近于无邪。 “不瞒将军,小侄自幼痴迷武学,惜乎天资驽钝,又乏名师点拨,蹉跎至今,仍是花拳绣腿,徒惹人哂。今日厚颜登门,实乃斗胆,欲拜入将军门下,习那举世无双之破军枪法!” “拜师”二字,如石击寒潭,在寂园中激起清越回响。 青禾几欲惊呼,视段桁如见癫狂之徒,杏目圆睁。一养尊处优、闻说连马背难稳之宗室子弟,竟敢张口欲学赤凰将军独门绝技?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商慈眸光终动,缓缓抬睫,目光如实质落于段桁俊朗笑颜。其声调平缓,若述常事,然字字千钧: “段公子。”启唇,字字清晰,“破军枪法,非商氏嫡传,不授外人。且此枪刚猛酷烈,习之需大毅力、大恒心,更经生死搏杀之砥砺,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承。公子金枝玉叶,何必自寻苦楚?”拒绝之意,直截了当,不留余地。 段桁面上笑意微僵,俊眸中倏忽掠过一丝极快、难以言喻的情绪,似被刺中,又似意料之中,随即消隐无踪。旋即,其唇角弧度更高,绽出几分赖皮笑靥,恍若商慈之拒仅为有趣考校。 “将军此言谬矣!”他上前一步,动作流畅自然,无半分畏缩,反安然若素,言笑晏晏,“金枝玉叶,乃投胎所赐,非吾所愿。至于吃苦……”他摊手,神情坦荡,“将军焉知小侄吃不得苦?或小侄天赋异禀,乃蒙尘璞玉乎?” 言罢眨眼,带几分促狭,“将军不试,焉知我段桁,承不住这破军枪之重?或许……较将军所想,更能承重几分?” 其语轻快,商慈眸光彻底冰寒。试?她焉有闲情陪一不知天高地厚之宗室“试试”?可段桁一口一个破军枪,着实惹烦。 回应段桁者,乃商慈手腕骤然翻转! “嗡——!” 那杆倚于身侧之丈二银枪,若受无形之力牵引,发出一声低沉龙吟,枪身弹起,稳落商慈掌中!无半分花巧前兆,枪尖裂空,挟一往无前决绝之势,如毒龙出洞,直刺段桁面门! 此一枪,快!准!狠! 赤红枪缨于空中曳出残影!青禾掩口惊呼。外围御林军俱绷紧心弦,然无人敢阻。 岂知,面对此电光石火、足可洞穿金石之一枪,段桁面上笑意……竟分毫未变!甚且带一丝了然从容。其足未退!枪尖将触其眉心肌肤刹那,其身以微小精妙至不可思议之角度,如风中柔柳,轻轻一荡! “嗤!”枪尖擦其鬓角飞扬发丝掠过,凛冽劲风刮得面颊生疼。 一击落空,商慈枪势不收,腕抖处,枪身若活蟒,借势横扫,挟千钧之力,狠扫段桁腰腹! 段桁确乎一惊,然身若狂风吹起之落叶,足尖青石板上轻点,整个人以极柔韧之姿向后飘飞,行云流水。那沉重如山枪杆,几贴其衣襟扫过,强劲罡风将月白衣袍紧裹其身。 其飘然落于数步之外,抚胸作余悸状,视商慈,毫不掩饰兴奋与激赏:“将军好枪法!果然名不虚传!然则,这拜师礼,未免忒过热情!倒似你……似吾儿时顽劣之态。” 商慈收枪而立,银枪斜指地面,枪尖微颤低鸣。她紧盯段桁,目光如炬。适才两下闪避,绝非侥幸!那瞬间爆发之速、对身体精妙掌控、对危险几近本能之预判……此人,深藏不露! “你,通武艺?”虽为问句,却如陈述铁案,尾音斩截利落。 段桁掸了掸衣袍上本无之尘,露几分无辜:“将军取笑。小侄这点微末伎俩,于将军座前,不过班门弄斧。充其量……为在京城地界少挨些拳脚,胡乱练过几式强身健体庄稼把式?” 其避重就轻,然轻松避过破军锋芒之实,若无声宣告,重重叩于商慈心头。 烈日灼灼,将庭院割裂明暗。商慈伫立廊下阴影,锐目如锥,似欲穿透眼前这笑面郎君;段桁立于庭中骄阳,莞尔含笑,眸光深处却似有幽潭。 二人隔数步之遥,默然对峙。 一为囚凰,心忧传承,桀骜不屈。 一乃秘宗,笑靥可掬,深不可测。 静思园这方小小囚笼,因段桁之闯入,骤起莫测风云。蝉鸣声嘶力竭,恰似为这无声之局,奏响伴音。 第2章 暗夜惊魂影 静思园之夜,死寂如古墓。白日喧嚣蝉鸣,早已偃旗息鼓,唯余无边暗色,凝若宿墨,沉沉压在人心之上。 宫墙森严,隔绝市井喧嚣,连月色亦难穿透这铜墙铁壁。唯有巡夜御林甲胄偶然摩擦之声,窸窣如毒蛇吐信,游弋于无边寂静中,时刻警醒商慈——她仍身陷囹圄。 商慈合衣卧于榻上,难以入眠。 白日段桁那看似惊险、实则游刃有余之闪避,若石投心湖,涟漪久久难平。一个深藏不露、身负武艺之宗室子弟,主动接近她这失势“废将”,真为破军枪法?抑或另有所图?她素来不惮以最恶之心揣度世情,尤在这波谲云诡之京城。 不过多时,她独自提一盏昏黄绢灯,于偌大园中无声巡行。此为军中旧习,身为主帅,驻地每一寸土,每一处角,皆须了然于胸。纵今为笼中鸟,这刻入骨血之警觉亦不敢稍懈。 赤衣融入沉沉夜色,唯灯晕勾勒其挺拔而孤寂之影。园中亭台楼阁于暗中显出模糊狰狞之廓,假山怪石若蛰伏巨兽。商慈步履极轻,落地几无息。 忽一阵夜风穿廊而过,呜咽怪响,卷得灯内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幢幢,几欲熄灭。商慈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握住灯竿之指骤然收紧,指节于昏暗中透出青白之色。 无边幽暗似有了实质之重,沉沉挤压,裹挟令人窒息之寒意,勾起心底最深处、连己亦鲜少承认之忌惮——她畏暗。 非畏鬼怪,乃畏这无边无际之墨色本身。幼时被掳,暗窖三日;沙场重围,尸山寒夜……黑暗即未知,即孤立无援,即掌控尽失。此隐秘之惧,如跗骨之蛆,乃其刚强表象下唯一软肋。 烛火终顽强复明。商慈深吸一气,强抑心头悸动,眸光复锐利如初。脆弱是奢侈,尤在此境。她挺直脊梁,恍若方才僵滞从未发生,步履却快了几分,似欲速离此令人不适之黯域。 行至近后花园抄手游廊,一道身影蓦然闯入灯晕之中。 段桁。 未着白日贵气锦袍,只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修长。他斜倚廊柱,姿态闲适,仰首望着高墙切割出的窄条夜空。 月华吝啬洒落些许清辉,勾勒其俊朗侧脸流畅线条。神情平静,甚带一丝难察之……悠远?与白日笑靥迎人之态判若两人。 闻脚步声,段桁转首。见商慈并其手中孤灯,慵懒与惊喜于唇角晕开,桃花眼倏然弯起,笑意恣意绽放。 “阿慈将军?”他直身,语气含恰到好处之讶异与一丝熟稔,“这般时辰,您亦出来赏月?哦不,是赏星?”指指头顶寥落星辰,笑带调侃,却不惹厌。 阿慈?也罢,此人自来油盐难进。 商慈驻步,灯晕将二人身影拉长,投于冰冷廊柱地面。 她未应无聊之问,目光沉沉落其身上:“段公子好雅兴。静思园夜凉露重,公子金尊玉贵,还是早些回房安歇为上,莫染风寒。” 语气温婉有礼如待客,然驱离之意昭然。 段桁浑似未觉,反前行两步,靠近些许。昏黄灯下,他清晰窥见商慈眼中未及敛尽、被幽暗惊扰之余悸,以及紧握灯竿、指节发白之手。 眼底瞬息掠过一丝了然,笑意愈发明朗,带几分稚子分享之态:“阿慈将军所言甚是。然园中星辰虽寡,亦别具风味。”抬手指向夜空最亮一星,“汝观那天狼,北狄视作战狼凶星。然我中原星象,其主杀伐,亦主……变革。” 微顿,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商慈,“将军通晓兵机,当知天时地利人和,星移斗转,有时亦兆人间气象。譬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此语似闲谈,又似弦外有音。商慈心头警铃大作。唇微启复阖,只凝睇于他,睫影轻颤于眼下,欲穿透那笑容下的真意。她不信巧合,更不信一身负武艺、夤夜“赏星”之宗室子弟,会无缘现身于她巡行路径。 段桁自惯其默然,续道,语气轻快:“说来,将军白日那一枪,真令小侄眼界大开。破军之势,名不虚传。归去辗转反侧,愈思愈觉其精妙无穷,直教人……心痒难搔。”望向商慈,眼神炽热坦荡,纯然武痴之渴慕,“将军当真……一丝机会不予?纵使容小侄旁观摩练枪亦好?我必噤声屏息,只隅角静观!” 其又将话绕回破军枪,恳切近乎执拗。 商慈心中冷笑,正欲再拒,目光却骤然一凝!段桁说话间,随意抬手拢了拢夜风拂乱之鬓发。 刹那间,借昏黄灯影,商慈敏锐捕捉其玄色劲装袖口内侧,近腕处,沾染一小片细微、色深于衣之痕——似是……未久干涸之血渍?极淡,若非商慈目力绝佳且全神贯注,几不可察。 此血……从何而来? 一股寒意窜上商慈脊背。白日闪避枪招时衣袂翻飞,袖口无异。此血渍,必是入夜后新染!他于此园中做了何事?此“偶遇”,绝非偶然! 商慈视线紧锁段桁,一字一句,波澜不惊:“段公子,‘诚意’心领。然破军枪,非儿戏,亦非消遣。夜深,请回。”此番逐客令带不容置疑之决绝,隐透警告。不再看他,提灯转身即走,唯余灯晕一点,于廊下摇曳。 段桁立原处,直至商慈身影没入黑暗,面上灿然笑意方缓缓敛去。 月华下,俊朗线条转冷硬,那双总含情带笑之桃花眼,此刻瞳仁幽深如寒潭,笑意尽褪,唯余沉沉思虑与眼底翻涌之复杂心绪。 他垂首,目光落于袖口内侧那几不可见之暗痕。眉头几不可察一蹙,旋即舒展,恍若无事。 “啧,惕厉若斯……”低声自语,声线低沉,那属于宗室贵胄之深沉与隐忍方彻底显露。缓缓仰首,目光于商慈离向停留良久,复扫过疏星……片刻,方转身隐入另侧幽暗。 商慈贴湿冷岩壁屏息,待远处枯枝断裂声渐消,方借夜色掩蔽,悄然离去。 —— 翌日清晨,静思园气氛较往日更凝。 商慈于书房内,翻阅一册泛黄、边角磨损之《商氏枪谱要略》。此乃破军枪法核心典籍,载心诀与练气法门。纸脆墨淡,却承商氏先祖心血。 她阅得极专,指尖小心翼翼点触书页,如抚沉重过往。青禾端早膳入,食盒“咚”地置案,惊得商慈抬首。 “小姐!祸事了!”怒意裹急切冲口而出,“昨夜……昨夜西城‘文渊阁’书坊起火了!” 商慈心猛沉:“文渊阁?”京城一不大不小老书坊,以藏珍本、孤本、冷门典籍闻名。更紧要处……心魄忽惊似缯裂弦鸣! “正是!”青禾急得眼圈泛红,“火势滔天,闻说焚毁大半!我们……先前联络过,代管誊抄部分非核心枪谱并商氏杂记之那位老掌柜……他,他未能逃出!” “什么?!”商慈霍然起身,手中古籍几脱,怒意如决堤洪流,瞬噬全身知觉。 文渊阁老掌柜,乃父故交,为人低调可靠。当初她感不祥,为防万一,曾密托人将几册录破军枪基式及部分商氏祖辈练兵心得之手抄本,并些无关紧要家记,送至文渊阁,请老掌柜代为保管暗抄备份,为最外围之保。此事极秘,青禾亦后略知! 今书坊焚毁,老掌柜殒命……此乃冲她?冲商家?还是冲破军枪传承?! “官府如何说?”商慈竭力抑喉间微颤,声线仍持平稳。 “道是意外!灶火星溅柴堆!”青禾小脸憋得通红,“哄鬼呢!老掌柜最是谨慎!且……偏是文渊阁!偏是此时!” 意外?她一字不信!此乃斩草除根!非但要囚她,更要绝破军枪外泄之万一!那些手抄本虽非核心,亦蕴枪法入门精义,若落有心人之手……或,其目的,便是尽毁一切与破军枪相关之物! 深重无力与冰冷怒焰交织,几令窒息。彼在暗,我在明。困此方寸,竟连护一无辜老者、守几册无关抄本亦不能! “小姐,我们……”青禾见其面色铁青,“不能坐以待毙!彼等欺人太甚!” “冷静!”商慈低喝,强压翻腾心绪。乱不得!愈此时,愈需沉静。 她复坐,指无意识摩挲脆弱古籍,脑中急转。对方目标明确,手段狠辣隐秘。下一步为何?直取静思园?抑或……冲她手中仅存之核心真本? 正此时,书房虚掩门外,传来轻微足音,段桁那熟稔声起:“阿慈将军?可曾用膳?小侄新得一碟荷花酥,清甜消暑,特奉与将军尝鲜?” 商慈与青禾齐望门首。青禾腮边筋肉绷紧,声冷如冰:“这登徒子!何时了还来搅扰!”恨不能立逐之。 商慈却抬手止之。望门首,眸光变幻不定。段桁……此际现身,又乃巧合? 她深吸一气,迅敛怒容,复归惯常之平静,甚带一丝极淡、疏离之礼意:“段公子费心。青禾,请公子入内。” 青禾依言开门,段桁端一精致白瓷碟入,碟中几枚粉嫩雅致荷花酥,散淡淡甜香。 “商慈将军早!青禾姑娘早!”他招呼,目光自然掠过商慈微颤之手并案上显眼古籍。眼神微顿,若无其事移开,置碟于案,“尝尝?听说此乃宫中秘方,外间可是难寻。” “谢段公子美意。”商慈颔首,未动点心,目色平静视之,“段公子昨夜安否?” 段桁神色如常:“托将军洪福,一夜酣眠。只园中忒静,蛩声俱无,颇不惯……欲寻人言语亦不得~” 话锋一转,似忽忆起,他语气随意:“对了,将军可闻?昨夜西城似有祝融之灾,焚一书坊?啧,天干物燥,当慎火烛。” 其语轻松,如闲话市井琐闻。 文渊阁火讯,他竟知之如斯速? 商慈不动声色,端凉茶轻抿:“略有耳闻。水火无情,诚为可惜。” “诚然。”段桁轻叹,一副惋惜状,“闻焚毁孤本珍籍无数,实乃文林之损。哦,是了,”似才忆起,自袖中极自然拈出一叠得极小、指甲盖大小纸团,随意置于荷花酥碟旁,动作流畅若无意遗落,“方才入来,于回廊拐角拾得此小物,不知何用,看着倒似……纸屑?” 行云流水,目光清正,无半分闪躲,配其阳光无害笑颜,天衣无缝,直似真拾了无关紧要之微尘。 商慈目光瞬锁纸团,青禾亦惑然视之。 她伸二指,极小心捻起纸团,缓缓展开。纸极小,仅一行蝇头小楷,墨迹犹新: “典籍房,未时三刻,丙字架。”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透急切。无落款。 典籍房!静思园内存其所有紧要物事之所,包括所携破军枪核心真本!丙字架,正是典籍所在! 她猛抬首视段桁,双目如电,欲自其面上寻一丝破绽。段桁照旧一脸无辜好奇,眨动漂亮桃花眼:“阿慈将军?此上何字?小厮涂鸦之作?” 其情无懈可击。然商慈知,此纸条绝非“拾得”!现之时、地、传递之法,皆太过刻意!这段桁,究欲何为? 万千疑窦冲入脑海。眼前这笑意清浅从容、眉目亲善之宗室子弟,周身迷雾愈浓。 她迅将纸条攥入手心,指节深陷,唯嘴角强绷一丝僵笑,甚对段桁露一堪称温和之态:“不过些无聊戏语。有劳段公子费心。” 段桁见其收起纸条,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微芒,笑意依然:“将军客气。小侄不扰将军用膳。”施施然一礼,转身便去,步履轻快,若真仅为送点心。 书房唯余商慈、青禾。 “小姐,那纸条……”青禾急凑前,低声。 商慈摊掌,小纸团已被掌心汗微浸。她盯其上字迹,寒意自眸底迸发,恍凝纸成霜。 “青禾,”声果决,带不容分说之令,“立往典籍房!暗查丙字架周遭可有异!未时三刻前,彼处一草一木,吾须尽知!” 无论陷阱援手,必亲验!破军枪核心真本,不容有失! 青禾神色一凛,抱拳:“是!” 转身如离弦之箭冲出。 商慈独留书房,午后日影透窗棂,她缓缓落座,视线凝于段桁所奉那碟精致荷花酥上,眼神复杂难明。 —— 未时二刻,静思园典籍房。 典籍房处园东北角,乃独立二层小楼,门窗厚重,素日由青禾率二可靠凤骑旧部轮守。 商慈早至一刻。未惊动,青禾已伏暗处。见商慈,无声打手势——丙字架周遭无异动。 商慈颔首,令青禾续戒。己则隐于楼外茂密修竹后,寸寸扫视门窗与四周暗影。时漏点滴,空气凝滞,唯风过竹叶沙沙。 未时三刻,正点! 恰此一瞬! 典籍房二楼紧闭北窗,窗纸无声破一微孔!旋即,一支细若牛毛、通体乌黑、尾缀暗红绒羽之吹箭,如毒蛇吐信,悄无声息疾射而入!直指二楼丙字架方向! “有刺客!”青禾厉喝几与吹箭破空同起! 然,比青禾之声更快者,乃一道破空锐响! “咻——!” 一枚边缘磨得锋锐之铜钱,挟刺耳尖啸,后发先至,精准无比侧撞于乌黑吹箭之上! “叮!” 金铁脆鸣! 铜钱力道极大,硬将毒箭撞偏方向,“夺”一声钉入丙字架旁柱,箭尾犹颤!铜钱则深嵌柱中。 电光石火,兔起鹘落! 商慈未扑二楼,直取吹箭来处——典籍房北窗外假山之后! 其身法快如鬼魅,墨影划破日晖。掠至假山后,唯见一着园丁服色矮小身影正仓惶向后墙遁逃,动作异常矫捷! “哪里走!”商慈清叱,腕翻间,一枚随身飞蝗石已扣指间!但,将发未发之际—— “商慈!慎调虎离山计!” 段桁之声蓦然响起,带不加掩饰之急迫,清冽声线竟隐一丝颤意。 商慈心头猛凛!本能强收追势,硬生止步,同时疾回首视典籍房! 但见一楼通风口处,一股浓烈刺鼻桐油气味弥漫开来!旋即,一点火星自通风口掷入! “轰!” 烈焰腾空!火舌贪婪舔舐干燥木架书册,浓烟滚滚而出! 一楼!彼等真正目标乃一楼通风口!二楼吹箭仅为佯攻,引开注意!若非段桁那一声…… 商慈眼中滔天怒焰杀意迸发!再顾不得遁逃刺客,身形如电,直扑典籍房一楼门首! 破军枪真本在二楼丙字架暂安,然一楼亦存其多年收集兵书战策、舆图笔记,乃至凤骑阵亡将士遗物!绝不可毁! “青禾!救火!”商慈断喝震彻园囿! 她一脚踹开沉重木门,浓烟热浪扑面!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襟一片掩住口鼻,毅然冲入火海! 烈焰翻腾,典籍房内已成烘炉。火鸦乱舞,浓烟如墨,灼热气流炙烤肌肤。椽柱呻吟,火星爆裂四溅。商慈身影没入其中,若浴火之凰。 而此刻,段桁立于不远处一株高大银杏下,月白袍袖于热风中微拂。 他凝望商慈决绝没入火海之背影,那双常含笑之桃花眼中,翻涌复杂难辨之色——凝重、激赏,以及全然未觉之……忧切。 缓缓抬起方才掷钱之右手,指尖因贯注强横内力而微麻。垂首视手,复望浓烟滚滚之书楼,薄唇紧抿成线。 “阿慈将军,”低声自语,声仅己闻,“看来,有人当真……不欲令卿安枕了。” “哎——”一声长叹,沉若千钧,杂糅难言委屈,“你何时……才能想起?” 第3章 玉蝉藏旧恨 典籍房一楼之火终被扑灭,代价是浓烟熏壁,焚毁小半排木架并其上所存寻常兵书、舆图,并几箱不甚紧要杂物。 空气弥漫刺鼻焦糊与水汽桐油混杂之怪味,狼藉遍地。青禾并二凤骑旧部,正指挥几名战战兢兢粗使仆役清理现场,泼水降温,面上皆带劫后余生之凝重与愤懑。 商慈伫立焦黑木架前,指尖拂过一册水浸透、边角卷曲泛黄之兵书,乃其早年研读《孙子》所注批语。衣摆沾满灰烬水渍,颊上亦蹭数道黑痕,狼狈尽显。 幸而核心典籍在二楼无恙,一楼最紧要之几箱凤骑阵亡将士名录并部分遗物,因存处靠里,亦幸免于难。此已属不幸之万幸。 然此蓄谋之火,若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掴于其面——此看似宁静囚笼之中,敌手随时可伸黑手,致其死地,毁其珍视之物! 那吹箭刺客与纵火帮凶,早趁乱遁逃无踪。御林军虚应故事般搜查一番,毫无所获,终以“意外失火”草草结案。此等敷衍,更坐实商慈心中所料——幕后之人,手眼通天。 “小姐,”青禾近前,声沙哑,带疲乏后怕,“火势已戢,紧要物事俱已清点,损毁……尚可承受。您且先去梳洗罢?” 商慈微摇螓首,目光扫过狼藉之场,终凝于那钉入柱中乌黑吹箭并旁侧边缘锋锐之铜钱上。铜钱深嵌木中,仅留光滑圆孔,昭示掷出时蕴含之骇人力道与精准把控。 段桁。 那千钧一发之际精准截下致命吹箭,复于最紧要关头喝破“调虎离山”之计的段桁。 其心中疑云非因此番援手而散,反若藤蔓缠绕更紧。彼为何救己?为何护此典籍?彼究竟知悉几何?所图为何? “段公子何在?”商慈启唇,声因烟尘侵染而低哑。 “他……”青禾神色复杂,“火灭后,于外间银杏树下立观片刻,而后……便去了。片语未留。” 商慈默然少顷,转身步出焦烟弥漫之典籍房。午后日头犹烈,刺目微眩。她一眼望见不远处高大银杏树下,空寂无人。唯树影婆娑,筛落满地晃漾光斑。 他走了。来得突兀,走得无声。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商慈收回目光,对青禾道:“备水,沐浴。”需涤此身烟尘疲敝,更需冷静下来,梳理此乱麻之局。 —— 浴房内,水汽氤氲如雾。商慈没入温汤,阖目欲驱散火场浓烟勾起幼时暗窖之窒息感。水流环抱,带来一丝罕有舒缓。 然段桁那张于火光映照下尤显沉静、眼底晦暗之面庞,却清晰浮现脑海。 他出手,精准、及时、有效。那份果决与掌控,绝非仅识“庄稼把式”之纨绔所能有。其隐藏之能,深不可测。传递纸条之法,滴水不漏,心思缜密至可怖。 商慈掬水泼面,欲浇熄纷乱心绪。无论如何,段桁今日所为,客观上确助其大忙,甚可说救下破军枪核心典籍并其部分重要记忆。此情,不得不认。 然此亦令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被无形丝线缠绕之被动感。她不喜此感,极不喜。她惯于掌控局面,惯于直来直往之厮杀,而非于此迷雾重重之京畿,与一心机莫测之宗室子弟,行一场不知底牌之弈。 沐毕更衣,商慈换上一身素净月白常服,乌发松松绾起,洗去烟尘杀伐气,透出几分清冷疏离之书卷韵致,与平素凛冽相映,别具一番风姿。 她归至书房,案上那碟精致荷花酥犹静静陈放,散淡淡甜香,与典籍房焦糊味相映,讽刺莫名。 她拈起一块荷花酥,指尖传来微凉细腻之触。略作踌躇,轻咬一口。清甜软糯于舌尖化开,蕴荷叶淡雅清气,确能抚慰紧绷心神。 正此时,门外传来熟稔、带笑意之清朗声,打破书房岑寂:“阿慈将军?梳洗已毕?小侄不请自来,讨盏茶水解渴,顺道……瞧瞧将军经此‘火场英姿’,风采可还无恙?” 商慈持酥之手微顿。他果然复至。 她缓缓咽下口中清甜,似在品味,又似在思量。片刻,方启唇,声已复平日温润平静:“段公子请进。” 门启,段桁依旧那副月白锦袍、神态自若之态,恍若方才惊心动魄之危局从未发生。 他缓步踱入,目光于商慈身上流转,见其换过常服略显清减之侧影,眼中笑意愈深,带着毫不掩饰之赏鉴:“将军此身,别具风致。褪却杀伐之气,倒教人忆起江南烟雨执伞之画中仙,唯眉宇间英气,到底难掩。” “段公子过誉。”商慈搁下荷花酥,示意其坐,亲提小炉上温着之紫砂壶,为其斟清茶一盏,动作从容,“今日之事,承蒙段公子援手。”开门见山,语意郑重。 段桁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轻触商慈手指,一触即分,带着温热茶意。面上笑意略淡,添几分认真:“将军言重。路见不平,随手之劳耳。况乎……” 微顿,直视商慈,“小侄真心仰慕将军破军枪,实不愿见凝聚将军并商氏先祖心血之典籍,毁于宵小之手。”其由头依旧冠冕,然眼神坦荡,令人难疑。 “路见不平?”商慈端起己盏,垂眸观盏中浮沉茶叶,语气难辨喜怒,“段公子此‘随手之劳’,精准得令人叹服。那枚铜钱,力道、时机、准头,绝非‘庄稼把式’所能企及。” 段桁面上化开一抹无奈苦笑,甚带几分委屈:“阿慈将军,您这可真是冤煞小侄了。” “人于危急关头,总迸发些意料外之能。将军一□□来时,小侄不也‘潜力迸发’方得避开?此番亦然,见那物事直冲将军珍典而去,心焦之下,手便不听使唤甩了出去……将军总不能据此,便断定小侄深藏不露、心怀叵测罢?”他搁下茶盏,摊手道。 他眨着眼,语半真半假,将一切归为“情急迸发”,己身摘得干净,仍是那副插科打诨之态。 商慈静观其“演”,心中哂然。情急迸发?欺世之言!那铜钱蕴含内劲之精纯,手法之老辣,非十年苦功绝难成就! 但她未再戳破。彼既愿续作伪态,她亦乐得暂维此表面平和。此时撕破面皮,于己毫无裨益。 “段公子说笑了。”商慈淡淡揭过此节,“唯公子此‘潜力’,着实骇人。不知公子今日前来,除却讨茶,可另有指教?” 她将话题引开,亦在试探其后续所图。 段桁似松口气,重端茶盏,轻啜一口,笑容复灿:“指教万不敢当。小侄真心来探视将军。见将军无恙,小侄心安矣。” 他放下茶盏,身微前倾,那双漂亮桃花眼专注凝睇商慈,带着执着与期冀,“将军既觉小侄今日‘潜力’尚堪造就,那……先前拜师习艺之事,将军可否……再作斟酌?” 其竟又绕回原点!仿若方才生死危机,仅为拜师途中一不足道之插曲。 …… 破军枪之传承乎? “若朝中有变,可寻段渊相助。他虽顽劣,心性纯良,你莫强争,多予教导。段渊天资颖悟,你们二人定能彼此成就……他也曾立誓于我,必护你周全……” 商慈脑中忽现父亲临终嘱托。 段渊……段氏宗室……段桁……?此二人有何关联?她心绪茫然,思及此类事便头痛欲裂,恍若遗失部分记忆。 “段公子于宗室之中,同辈之内,可尚有……年纪相若,性情跳脱些的手足?尤是……名中带‘渊’字者?”她刻意于“性情跳脱”与“渊”字上加重语气,此乃父亲对段渊最鲜明之描摹! “手足?”段桁之声带一丝难察沙哑,笑容显得分外勉强,“将军说笑。小侄行三,上有二兄……一位端方持重,一位醉心风月,如我这般‘不学无术’者,实难称‘性情跳脱’。”其避开“年纪相若”之点,更对“跳脱”一词轻描淡写。 “至于名中带‘渊’……”段桁语声微顿,眼神渐次飘忽,似忆及极遥远又极痛楚之事。深吸一气,再视商慈时,眸底深处竟带一种近乎恳求之复杂光芒,声低沉艰涩: “将军……莫再问了。此名……此人……早为‘故人’矣。” 刻意加重“故人”二字,带着宣告终结之沉重,“承平十三年冬……一场‘恶疾’……已然……病故了。” 其几是咬着牙道出“病故”二字,眼底翻涌刻骨恨意与悲凉。 “病故了”?段渊……已殁?父亲临终嘱托之少年,那她潜意识中或可倚为臂助之人……竟已亡故? 巨大失落与被命运戏弄之荒谬感瞬攫其心。同时,段桁那刹剧烈反应、眼中翻涌之痛楚、及刻意强调之“病故”二字,皆若尖刺,令她本能觉知——他在说谎! 他缓缓颔首,声低沉而笃定:“一场骤发‘恶疾’,药石无灵。彼时……我尚幼,唯记府中素缟漫天,哀声不绝。”段桁将“恶疾”二字咬得极重,蕴冰冷讥诮。 商慈已无法再问。再问,徒迫其编造更多谎言,或彻底撕破那层维系表面平和之脆弱伪装。此非她所愿。 “故人已逝,多思无益!”她断然道。 “只授其形,不传其神。若彼心怀叵测,迟早露其马脚……”商慈摩挲茶盏,心中暗忖。 “破军枪非戏耍之物。”她指尖轻叩案上枪谱封面,忽抬眸直视段桁,“汝可知商氏祖训?” 段桁正襟危坐,袖中手指却微蜷:“愿闻其详。” “欲学枪,先立心。”她陡然将枪谱重重阖上,“啪”一声惊得窗外栖雀扑棱飞散,“自今日起,汝每日卯时至,习《破军枪基础十二式》。三月后若能接我七招,再议后事。” 段桁眼中掠过一丝异色,忽轻笑:“将军此规,倒令小侄忆起幼时豢养一只红嘴相思鸟。彼鸟能鸣整支《折柳曲》,偏要人日供三颗白瓜子,足九九八十一日方肯启喙。” 商慈蹙眉,“我不通豢鸟之道。”自兵器架取下两柄未开刃习练枪,“第一式,‘定军山’。” 段桁接枪时,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腕间一道旧疤,“闻说漠北有种雪狼,专噬人右手腕。” 商慈猛地抽手,枪杆“啪”地击其手背。此人怎连她十载前旧创亦知? “专注!”她强抑心头异样,枪尖点地画圆,“双足分开三寸,非两寸半。”言毕以枪杆拍正其脚踝,却在触及他腰间玉佩时蓦然一怔——那残缺玉蝉纹样,莫名眼熟。 段桁忽地转首,气息近在咫尺:“将军可知?玉蝉折翼,亦能飞渡忘川。” “一派胡言!”商慈疾退两步,握枪之手青筋暴起,枪尖直指其咽喉,“再妄语便请离去!” 她已被此庞杂讯息轰得心绪翻腾!气息亦乱数分!这段桁究系何意?彼究竟知悉几何?缘何如此暗示?何不直言?她确信己身未见过此人……思及此,又复微怔,是……未见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