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凡似是不在意,只是静静看她,落在桌上的指骨有规律地缓慢敲击着,气氛缓慢又磨人,良久他才道:
“看来田立诚和城主府交情不浅,他的死或许和城主府有关。”
听他一句不提方才她恐吓掌柜,游映天心口一松,却又一沉。
前世她算计他良久,深知这厮心思缜密深沉,凡事只要露个苗头就能叫他推想出个大概来。
他此时看破不点破,应当是早就知道她就是那妇人了。或许从他一知道田立诚死讯就来质问她,或许更早从他听到消息后就赶来广石城时,就猜到她就是那妇人。不点破是笃定到无需得到她的承认。
游映天轻哼,也作无事人,顺着话题说道:“城主府是朝廷的势力。若是真与城主府有关,那田立诚的死就不是简单的江湖恩怨了。
天下人皆知田立诚是最后见到破军匣的人,这么久都没人敢动他就是因为动他便是与所有觊觎破军匣的势力为敌,有人竟敢冒这么大风险杀他,定然是田立诚手里掌握着比破军匣更大的秘密。”
她神情沉了下来,又抬眸看谢修凡说道:“这事不简单。”
前世得到破军匣后她过了段闲散日子,只关注江湖各派动向,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下属不会报给她,因而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是敏锐感知到这事背后水很深。
谢修凡听得出她话里的担忧,与她对视,一向清淡的目光此刻却如囚牢般冰冷紧锁着她,道:“方才你和掌柜的谈话已将他误导,认为你便是那妇人,‘别落得和田立诚一个下场’,虽是恐吓,却会让他认为田立诚就是你杀的。”
语气一顿,他不知不认同,还是嘴硬心软下的忧心,声音更厉了几分:“田立诚的死讯一旦传出去,有心之人必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届时软硬手段并施,掌柜未必不会把你今日所说告诉旁人,你的处境,只会比我今日更加危险,更加艰难。”
他不认为以游映天的心思,单单为了恐吓对方就会说出置自己于险境的话,她怕是还有其他目的,可他思来想去,也想不通那番话对她还有何益处?
谢修凡自然是想不到的。
看似恐吓,实为祸水东引,只不过这个祸是由谢修凡身上,引到了游映天身上。最后一个携带秘宝的人一旦露面,谁还在意他一个护送者?
游映天轻轻笑了,一副听不懂又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看你是多虑了,那掌柜胆子小得很,定是不会说的。”
“天水!”
这还是谢修凡第一次喊她全名,带着几分怒意,又被他几下深呼吸压制下去,神情恢复清明平淡,他一挥衣袖起身,道:“既然你心宽,我也就不多说惹人嫌了。”
说罢大步朝外走去。
游映天忙起身亦步亦趋跟上,问他:“你去哪儿?”
“田府。”
趁事情刚发生,官府还未清理现场,此时去说不定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然而,事态发展之迅疾远超两人想象。
再到田府门口时,看守的官兵比方才多了三倍不止,方圆三里都不准人靠近。
游映天和谢修凡兵分两路,谢修凡自认轻功好反应快,便负责悄悄潜入田府打探消息,游映人则在能看到田府大门的茶摊上紧盯进出田府的人。
谢修凡说,若发现可疑之人,待他回来再去查探。游映天嘴上应着,心却不应,她全然把打探消息找出凶手当作一场比赛,势要与他一较高下,叫他看看厉害的。
然自日落薄雾至暮色冥冥也不见一个大人物出现,茶摊小厮已经给她续了好几壶热茶,见她盯着一处发呆,不喝也不走,小厮连连侧目,若不是老板顾念着生意叫他耐心伺候,他早轰她了。
才在心里倒腾骂了几番,就见青衣女子猛地起身,扔下一些碎银就快步冲着官兵围守的田府而去,像是看到了什么相熟的人,小厮称奇,却也了了桩生意,收起心思打扫桌子去了。
且说这游映天等了许久也不见个有用之人出现,正泄气呢就见一顶黑蓬轿子落在了田府门口,自轿子里走下一男子,身量细长,一身雅衫,看不清面貌却知其骨子里透着墨香书卷气。
一看就不凡。游映天连忙跟去,飞身跃至屋檐,几个起落避开官兵,落在了田府一角。
此时夜色虽浅,田府四处却已点起了烛火,家主的死让这诺大的宅子变得十分安静寂寥,偶有垂首快步的奴仆,也都是瑟缩着脖子小心行走。游映天无需多加隐藏,倾耳细听着四周动静,寻着那神秘男子而去。
贵客到访,正在灵堂忙活的田夫人来不及换衣服,披着素缟就去了。
来人是城主府的管事莫长风,将近而立之年,却无娶妻子嗣,一身孑然又清朗如春风,模样也算俊俏,又颇得城主赏识,实乃人中龙凤,城中女子的梦中情郎。
田夫人此时却不在意他的这些美名,老爷因生意上的事与莫长风交往频繁,她偶然替夫摆宴招待过莫长风几次,只感笑里藏刀不敢亲近,唯恐避之不及。
老爷不幸身亡,头七未至,没有人这时来悼唁的,莫长风此来,怕是另有目的。田夫人一边赶来,一边惴惴不安地想着。
厅内,田夫人刚抬脚迈过门槛,就被里面人悠悠一声吓得小腿一软就要倒地,好在身后丫鬟手急眼快,将她扶住站稳。
“田夫人,好久不见啊。”
莫长风站在主位前,背手而立,仰头望着顶上的牌匾,上写着“金玉满堂”。
他缓缓转身,淡淡目光落在田夫人惨败憔悴的脸上,他蹙眉,忧心关切道:“田夫人没事吧?田老爷与我朋友一场,田府若有难处,我定竭力相帮。”
田夫人惶恐极了,搭在丫鬟手臂上的手紧了紧,连忙垂眸摇头,一脸卑怯道:“多谢莫管事关怀,府里一切尚可,只是老爷突然逝去,留下我孤儿寡母,身外之物尚可忍耐,只是这心里的痛啊,好比千万根针扎了又扎。”
说着悲痛欲绝,已然哭不出来,虚弱至极,若非有人扶着定是倒地爬不起。
莫长风叹道:“节哀。”又走近几步,压着声音问:“田夫人,田老爷死前可有交代你什么?”
“交代?”田夫人一怔,摇了摇头,抬起的双眸里遍布红血丝,道:“老爷去的突然,哪有功夫交代,再者昨晚我宿在幼子房内,并没......没来得及见老爷最后一面。”
说罢竟是哭了出来,又泣又诉地跪倒在莫长风面前,道:“求莫管事为我家老爷主持公道啊,我家老爷死的不明不白,凶手仍逍遥法外,但求莫管事能为我田府抓到凶手,我必倾田府之力报答您啊。”
莫长风居高临下看了她好几秒,脸上闪过几分不耐,目光变冷,抬眸不再看她,说道:“办案乃城主之事,我一介管事还没这么大权利,不过你且放心,城主很重视田老爷的死,定然会追查到底。”
他顿了一下,又佯作为难叹道:“有些话我不该说,你今日听了也就当没听过,据捕快所言,杀害田老爷的凶手很有可能是剑阁大弟子谢修凡,你一个内宅妇人,许是不知这号人物,他可是追着破军匣来了广石城呢。
田老爷又曾放言见过破军匣,谢修凡就是为他而来,久问破军匣下落却始终无所获,一怒之下便杀了田老爷,剥了他衣服伪装成借住田府的妇人所为,掩人耳目。”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又一道的惊雷,将田夫人击愣在原地,她跪在那儿,久久失神。见她信了,莫长风才心满离去。
而在外头偷听的二人,一个惊愕,一个愤怒。
谢修凡蹲在屋顶之上,游映天则贴身于墙壁拐角,目送莫长风款步离开,她一闪身,跃上屋顶,正好瞧见谢修凡。
她指了指莫长风,示意跟上去,谢修凡的神情隐在夜色里,不知在想什么,愣神一秒才回应,两人起身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刚一从田府出来,本想追着莫长风所坐的黑蓬轿子而去,却被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绊住了脚。
僻静小巷,没有路可走了。那群人一路追着游映天两人到这儿,见两人到了死胡同,为首的人呵呵低笑。
他们黑衣蒙面,有十多人,死死堵住了唯一的出路,也遮住了大部分的光线,霎时间视野陷入黑暗。
“你快走,我拖住他们。”游映天压低声音说。
谢修凡侧眸看了眼身边的女子,抿唇,语气有些涩然,问道:“你方才也听到了吧,那人说我是杀田立诚的凶手。”
游映天紧盯着面前步步紧逼的黑衣人,分神看了他一眼又立即看向黑衣人,生怕他们偷袭,她语气平淡问道:“那你杀了吗?”
“没有。”谢修凡说,又怕对方不信,以十二分的认真说道:“我没有杀他,如果是我杀的,我就天......”他本想发誓,却被女子淡淡的声音打断,
“我信你。”
游映天抬眸看他,他这时也偏头垂眸看她,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扬起一抹微笑,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无条件的,无论是非对错的,只要是他,她都会站在他这边。
来不及多说什么,面前的黑衣人已逼至近处,为首的掂了掂手里的刀,笑道:“死到临头还在说情话,一个女子也不害臊,今儿个本大爷做好事,就成全你们这对野鸳鸯。”
“慢着。”
谢修凡蹙眉向前一步,半身挡在游映天面前,问道:“我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我们性命?”
“谢公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为首的黑衣人这时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阴狠的脸,一条狰狞的疤痕自他一侧眉骨延伸至另一侧嘴角,俨然破了相了。
“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是拜你所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