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家门时,屋内一片漆黑。手指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暖黄的灯光瞬间填满客厅。
餐桌上还放着昨晚吃剩的面包,陈汐的拖鞋歪歪扭扭地摆在玄关——她出门时一定很匆忙。
长舒一口气,我踢掉高跟鞋,光脚走到电脑前。显示器亮起的蓝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屏幕上的写作软件已经积了一层灰——上次登录显示是127天前。
"用户不存在?"我皱眉盯着系统提示,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自己的笔名,"怎么会..."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反复尝试五次后,系统终于跳出登录成功的界面。草稿箱里躺着十几篇未完成的文章,最上面那篇的标题刺痛了我的眼睛:《再见,我的柏林》。
我点开空白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最终打下一行字:
"柏林没有夏天,我的爱人葬在永恒的雨季里。"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冰箱发出嗡嗡的运作声。
正当我沉浸在文字中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巴里。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喘息声:"维拉!修少校他...他和你的朋友..."巴里的德语夹杂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角也顾不上疼,"巴里你说清楚!"
听筒里隐约传来医院广播的声音:"创伤外科紧急呼叫..."
"他们...在圣玛丽医院,"巴里压低声音,"你最好现在过来。"
电话突然挂断,忙音像警报般刺耳。我抓起外套冲出门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金属的腥味,让我胃部一阵绞痛。拐角处传来压抑的哭声,我加快脚步,然后——
"苒苒!"
陈汐的尖叫声刺破走廊的寂静。她瘫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手腕上的手铐闪着冷光。三名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她身后,而正对面是几位军装笔挺的军官——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疼。
陈汐的右手指甲断裂,血迹一直延伸到袖口。她的妆容全花了,眼线晕开成诡异的弧度。
巴里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抱住我:"维拉..."他的声音在发抖,军装前襟沾着大片血迹,"我很抱歉。"
我僵硬地被他搂着,视线无法从"手术中"的指示灯上移开:"发...发生什么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巴里把我拉到走廊拐角,他的手掌冰凉:"你的朋友...她闯进军事基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裁纸刀刺中了少校的腹部。"
远处传来推车滚轮的声音,某间病房里传出痛苦的呻吟。
"不可能!"我猛地抓住巴里的手臂,"陈汐连鸡都不敢杀!"
巴里的眼神变得复杂:"监控显示...她伪装成军属进入基地,"他从手机调出一段视频,"然后..."
画面中,陈汐穿着我的外套——那件沈修送我的驼色大衣,顺利通过门岗。她在走廊拦住沈修,两人说了什么,然后...
裁纸刀刺入□□的声音被监控静音了,但沈修瞬间苍白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最奇怪的是,"巴里关闭视频,"少校明明可以制服她,却只是..."他做了个抚摸的动作,"摸了摸她的头。"
我的胃部突然翻涌,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巴里继续说着什么,但我只听见血液冲击鼓膜的轰鸣声。
"苒苒!你聋了吗?"
陈汐的尖叫把我拉回现实。她不知何时挣脱了警察的钳制,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快给你妈打电话!或者我妈!让他们找律师!"她的中文又快又急,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肤,"我不要坐牢!"
她身上还带着沈修的血,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沾到我手臂上。
我缓缓摇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位年长的将军走过来,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您就是维拉小姐?"
"是..."我声音发抖,"沈修他..."
"脾脏破裂,失血过多。"将军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凶手声称是感情纠纷。"他转向陈汐,眼神像在看某种危险的动物,"但监控显示,她预谋已久。"
陈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走廊里回荡:"感情纠纷?"她甩开警察的手,"那个贱人抢我男朋友!"
一位护士从手术室探出头,不满地"嘘"了一声。
"你明明知道!"陈汐转向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明明我可以和沈修一直在一起!就因为你..."
"够了!"巴里厉声打断,"少校一直在拒绝你的骚扰。"
陈汐的表情瞬间扭曲。她猛地扑向我,却被警察拦住:"时苒!你以为他会真心爱你?"她的声音因为尖叫而破音,"他睡过的女人能装满整个军营!"
天花板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几下,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我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巴里递来一杯水,但我连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沾着血迹:"家属?"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手术很成功,但..."他停顿了一下,"患者失血过多,现在转入ICU观察。"
陈汐突然挣脱束缚,冲向打开的电梯:"我才不要等他醒来指认我!"
警察的呵斥声、将军的命令声、巴里的惊呼声混作一团。
我站在原地,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陈汐疯狂的笑脸最后消失在缝隙中。转身时,护士正推着沈修的病床出来——
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因为失血而泛青。插满管子的胸膛微弱起伏,右手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们试过了,"护士小声说,"他死活不肯松开。"
那是一枚沾血的戒指,和我无名指上的是一对。
走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十七分。窗外,柏林的天空开始泛白,但我的世界永远停在了这个血色的夜晚。
护士轻轻推开病房门时,我的膝盖已经跪得发麻。巴里搀扶着我站起来,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沈修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为一体。氧气面罩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嘴唇此刻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沈修..."
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指尖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软绵绵地垂着,没有往日的力道。
他右手腕上还留着输液针头,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极了窗外渐停的雨。
"我们今晚刚在一起..."我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他的梦境,"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要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他的手背上,顺着指缝滑落,"你明明说过..."
老将军站在病床另一侧,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沈修肩上。他肩章上的将星在晨光中闪烁,却莫名显得苍凉。
"修,"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爷爷改天来看你。"他转向我时,眼神柔和了许多,"让这女孩好好陪陪你。"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几位军官的脚步声整齐得像一首送别的挽歌。
巴里站在门口,蓝眼睛里的情绪复杂难辨。他军装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的污渍。
"维拉,"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看得出来你很爱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配枪,"也许...我没有机会了。"
"什么?"我猛地抬头,却只看到他转身时扬起的衣角。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的阳光里。
夜深了。监护仪的电子屏显示05:47,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沈修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掏出手机,给主编发了条简短的请假短信,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许久——屏幕背景是昨晚才换上的,我和沈修在雨中的合照。
"混蛋..."我轻声骂着,眼泪却再次涌出,"你要是敢死,我就把我们的故事写成悲剧..."
夜风掀起窗帘,带来远处教堂的钟声。整整十二下,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不知不觉中,我趴在床边睡着了。脸颊贴着沈修的手掌,梦里全是血腥味和消毒水交织的噩梦。
"嗯..."
一阵轻微的触感将我惊醒。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挠我的掌心,温暖又粗糙。我皱着眉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灰蓝色眼睛。
沈修醒了。
氧气面罩被他扯到一旁,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尽管脸色仍然苍白,但那标志性的痞笑已经回到了他脸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浅棕色。
"你!"我猛地直起身,后背撞到输液架也顾不上疼,"你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沈修摇摇头,因为动作太大而轻微地抽了口气。他指了指床头的水杯,又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玻璃杯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我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洒了他一身。
我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后颈,将杯沿贴近他的嘴唇。水温刚好,但他喝得太急,有几滴顺着下巴滑落到病号服里。我慌忙去擦,指尖却突然被什么湿热的东西舔了一下——
"流氓!"我触电般缩回手,杯子差点打翻。
沈修得逞地笑了,尽管这个动作明显牵动了伤口。他虚弱地比着口型:"你是我女朋友..."
监护仪的心率突然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勾三搭四的!"我红着脸去揉他的头发,往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乱得像鸟窝,"陈汐的事还没解释清楚呢!"
沈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轻得让我心碎。他把我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轻轻蹭着。胡茬刮过掌心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我勾搭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还要强撑着调笑,"明明是你..."
我作势要掐他,手指却在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放轻了力道:"你给我滚远点!"
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照得他锁骨处的绷带几乎透明。下面的伤口隐约可见,像朵狰狞的花。
正当沈修想说什么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值班护士抱着病历本站在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谁允许你自己摘氧气罩的?!"
沈修瞬间换上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灰蓝色眼睛湿漉漉的:"护士姐姐...我醒了觉得闷..."
这声"姐姐"叫得百转千回,连我听了都起鸡皮疙瘩。
护士大步走过来,动作粗暴却专业地检查着他的各项指标:"胡闹!脾脏破裂大出血,还敢这么任性?"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也不管管他!"
我无辜地眨眨眼:"我刚睡着..."
"我没事了嘛~"沈修拖长音调,手指悄悄勾住我的衣角,"你看心率血压都正常..."
护士冷笑一声,唰地拉开窗帘:"正常?那为什么伤口渗血了?"
阳光直射下,沈修病号服腹部果然晕开一小片红色。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兵荒马乱。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赶来,不由分说地把沈修按在床上检查。我被赶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见沈修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既想笑又想哭。
"需要重新缝合。"医生最终宣布,"然后去做全套检查。"
沈修被推出来时,偷偷冲我比了个"V"字手势,唇语说着"等我"。
检查室外的长椅上,我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社交软件已经被陈汐的消息轰炸:
【我不是故意的】
【他明明说过爱我】
【苒苒你帮帮我】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我怀孕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三个字:【去做检查】
远处传来轮床滚动的声音。沈修被护士推回来,手里居然举着个冰淇淋,见到我立刻眼睛一亮:"看!护士长给我的奖励!"
"奖励什么?"我接过轮椅把手,"没死在手术台上?"
沈修舀了勺冰淇淋递到我嘴边:"奖励我..."他眨眨眼,"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香草味的甜蜜在舌尖化开,混着眼泪的咸涩。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彩绘玻璃,在我们身上洒下斑斓的光点。沈修仰头看着我,突然轻声说:"戒指呢?"
我从衣领里拉出项链——那枚沾血的戒指被我串起来挂在心口。沈修满意地点点头,变魔术般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另一枚:"帮我戴上。"
他的手指比平时冰凉,但掌心依然温暖。
"先说好,"我故意凶巴巴地威胁,"再敢玩消失..."
沈修突然凑近,在我耳边轻声道:"那就罚我一辈子..."他的呼吸带着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都被你拴在身边。"
走廊尽头,巴里默默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只有攥紧的拳头暴露了情绪。
窗外,柏林迎来了久违的晴天。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上,歪头看着病房里相拥的身影,又扑棱棱飞向蓝天。
医院的自动门"唰"地打开,我拎着保温桶走进大厅,消毒水味混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扑面而来。保温桶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熬了两个小时的鸡丝粥,表面还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电梯镜面映出我浮肿的眼睛——昨晚趴在病床前睡着的后果。
推开病房门时,沈修正靠在床头摆弄手机,听到声响立刻把屏幕按灭。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病号服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锁骨处的绷带边缘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淡粉色的新生皮肤。
"哟,"他挑眉,"这是哪个田螺姑娘?"声音因为伤口疼痛而有些气弱,但那股欠揍的劲儿一点没减。
我把保温桶重重放在床头柜上,金属底座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毒死你的砒霜姑娘。"
监护仪的导线随着他低笑轻轻晃动,心率从78跳到85。
沈修伸长脖子往保温桶里瞅,鼻翼翕动:"闻着像下了耗子药。"他故意皱起脸,"该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护士姐姐的手好看..."
"闭嘴吧你。"我拧开盖子,热气立刻蒸腾而起,"再废话我喂隔壁床大爷。"
粥香瞬间填满整个病房,隔壁床的老头果然探头探脑地张望。
沈修突然捂住腹部伤口"嘶"了一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疼...要维拉喂才能好..."
"伤的是脾脏又不是手!"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自己喝。"
他不但不接,反而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埋:"昨天换药的时候,护士说..."灰蓝色眼睛从输液架后面偷瞄我,"说我这伤口再深两厘米就..."
勺子"当啷"一声砸回桶里。我一把揪住他病号服前襟:"沈修你他妈再拿这个开玩笑试试?"声音突然哽住,"知不知道昨晚我看到..."
他胸口的心电监护贴片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导线被我扯得绷直。
沈修的表情瞬间软化。他轻轻包住我发抖的手,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错了。"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真错了。"
我甩开他的手,重新舀了勺粥递过去:"加了你讨厌的姜丝。"
"谋杀亲夫啊?"他苦着脸咽下去,喉结滚动时牵扯到颈侧的淤青,"不过..."突然凑近,"如果是你喂的,敌敌畏我也喝。"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带着粥的香气和药味的苦涩。
隔壁床的老头突然大声咳嗽:"年轻人注意点!这还挂着吊瓶呢!"
沈修冲他眨眨眼:"老爷子,我女朋友害羞。"转头对我做口型,"特别凶那个字。"
我直接把勺子塞进他嘴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烫烫烫!"他夸张地吐着舌头,却趁机舔走我指尖沾到的米粒,"不过..."突然正经起来,"粥很好喝。"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我低头搅动粥的动作慢了下来:"放了点山药...对伤口好。"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我不敢抬头。
沈修突然夺过保温桶,仰头直接往嘴里灌。米汤顺着他下巴流到锁骨,在绷带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你疯啦?"我手忙脚乱去抢,"伤口感染怎么办!"
他舔舔嘴唇,把空桶倒扣过来晃了晃:"看,一滴不剩。"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手指点了点自己锁骨上的粥渍,"这里还有。"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查房的小护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我正跨坐在沈修腿上,手里攥着纸巾按在他胸口。
"打扰了!"小护士红着脸退出去,又探头补充,"那个...伤口别碰水!"
沈修把头埋在我肩窝里闷笑,震得胸腔嗡嗡作响:"完了,我的清白..."
"你还有那东西?"我掐他后颈,触到新剃的发茬,"陈汐说你..."
他猛地抬头,用吻堵住我的后半句话。鸡丝粥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混着药味的苦涩和血的铁锈气。监护仪的心跳线突然变成狂乱的锯齿。
门外传来护士长的怒吼:"307床!心率都120了!给我消停点!"
沈修依依不舍地退开,拇指擦过我嘴角:"粥很甜。"
"放屁!"我用手背蹭嘴唇,"根本没加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我们之间的粥渍上投下小小的光斑。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沈修的手指悄悄勾住我的小指,温度从相触的皮肤一路烫到心底。
"明天..."他挠挠我掌心,"还想喝粥。"
我抽回手,把空保温桶塞进背包:"做梦。"
走到门口时回头,正好捕捉到他偷闻我留在枕边的发丝的小动作。
走廊上,护士站的姑娘们笑作一团。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决定明天在粥里多加一勺糖。
推开《柏林日报》厚重的玻璃门时,前台的玛莎正往公告板上钉今日头条。她转头看见我,圆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开:"上帝啊!维拉回来了!"
她胸前的工牌晃动着,上周摔裂的镜片还没来得及更换。
办公区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交织在一起。汤姆的破锣嗓子正在社会版那边嚷嚷:"市政厅的稿子谁负责?截稿前两小时告诉我没照片?"
我的工位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显示器边缘贴着沈修偷塞的便利贴:「小作家记得喝水」,马克杯里干涸的咖啡渍已经发霉,旁边堆着三周前的采访提纲——丽莎用红笔打的叉像血淋淋的伤口。
"哟,特权生度假回来了?"
丽莎的声音从背后刺来。今天她穿着猩红色的套装,指甲油是新涂的,像十片带血的刀片。她甩下一沓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醒目的「违纪调查通知」。
"总编让你负责这个。"她俯身时香水味熏得我头晕,"毕竟...当事人是你男朋友?"
文件里滑出张照片:沈修的军装照被打上「停职审查」的水印。
林晚突然从隔壁卡座探出头:"维拉!帮我看下这段中文翻译..."她硬生生插进我们之间,耳坠上的银毛笔晃得人眼花,"市政厅那个中国代表团..."
丽莎冷哼一声走了,高跟鞋在地砖上敲出鼓点般的声响。
"别理她。"林晚压低声音,"上周她未婚夫跟实习生跑了。"塞给我个纸杯蛋糕,"尝尝,后勤部新配方。"
奶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鼻腔突然发酸——和医院楼下咖啡厅的味道一模一样。这三周我往那儿跑了十七趟,就为了给沈修带他最喜欢的红丝绒蛋糕。
电脑开机画面闪烁时,手机震了一下。沈修发来张自拍:他正把输液架当钢管耍,病号服敞开露出腹肌,伤口上的纱布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配文:【护士说再闹就不给看女朋友照片】
我咬着嘴唇回复:【再撕伤口我就嫁给别人】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三秒后蹦出条语音。点开时忘了调音量,沈修咬牙切齿的「你敢!」响彻整个办公区。
汤姆的咖啡喷在了键盘上:"操!老子的市政厅通稿!"
总编室的玻璃门猛地拉开。霍夫曼总编的秃顶在荧光灯下泛着油光:"维拉!进来!"
林晚在桌下踢了我一脚,用口型说「别怕」。
总编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足。霍夫曼的骨瓷茶杯里飘着根茶梗,他身后书架上摆着1994年普利策奖的奖杯——那年他曝光了驻德美军走私案。
"坐。"他推来份档案袋,"先看这个。"
袋子里是陈汐的案卷复印件。监控截图显示她穿着我的驼色大衣混进军事基地,裁纸刀在安检仪里闪着冷光。最后一张是沈修被担架抬出的画面,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露出银戒的反光。
"军方压下了大部分报道。"霍夫曼转动着婚戒——内圈刻着他亡妻的名字,"但我们需要真相。"
窗外的乌云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闷雷声。我盯着照片上陈汐扭曲的脸,她左手无名指戴着和我同款的戒指——上周探监时我才知道,那是她在我们常去的饰品店定制的仿品。
"为什么是我?"
"因为..."霍夫曼突然切换成蹩脚的中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他和海威站在柏林墙废墟前,两人共披着一条围巾。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茶水里的茶梗竖了起来。
回到工位时,暴雨已经笼罩了整个柏林。我打开违纪调查档案,发现沈修的处分决定书夹在最后一页——「擅离职守」四个字被红笔圈出,对应日期是陈汐行凶当天。
监控录像显示,本该在军事法庭接受问询的沈修,在接到某个电话后强行冲破警卫阻拦。他狂奔过三条街,最终停在《柏林日报》大厦前的公交站——正是我被丽莎刁难到躲进厕所痛哭的那天。
手机又震了,沈修发来段视频:他正用输液管编手链,护士长举着针管在后面追。
林晚突然拽我袖子:"快看群邮!"
全社公告栏跳出丽莎的辞职信。附件是她和已婚副市长的偷情照片,发送列表赫然包括市长办公室和所有主流媒体。
"老天..."林晚的耳环叮当作响,"这黑客手法和你男朋友上次黑进军方系统时..."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
茶水间里,玛莎正在微波炉前打转:"亲爱的,你脸色比我的隔夜意面还糟。"她塞给我杯蜂蜜牛奶,"海威刚来电话,说等你下班吃苹果派。"
微波炉"叮"的一声,芝士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雨幕中,有个穿军装的身影正站在马路对面抽烟。
巴里仰头看向我所在的楼层,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进领口。他举起个文件袋又放下,最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进雨里。
三天后我才知道,那里装着陈汐的精神鉴定报告——她伪造孕检单的同一天,刚流产了某个银行家的孩子。
下班时雨停了。我站在大厦门口深呼吸,空气中带着泥土的腥气。手机锁屏亮起两条新消息:
沈修:【拆线了!护士姐姐夸我腹肌好看!】
海威:【派烤好了,马克带了你要的普洱茶】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走过第三个路口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永远保持三米距离,像极了初次相遇那天。
我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某个转角处,沈修的影子终于追上我的。两只影子在柏林暮色里十指相扣,像所有寻常情侣那样慢慢走向家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我的工位上多了杯热可可。便利贴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落款是「你的专属线人」。林晚说送饮料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左腿还有点跛——那是沈修上次为救我留下的旧伤。
深秋的柏林总是阴晴不定。我抱着装满个人物品的纸箱站在记者部门口,雨水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将城市切割成模糊的色块。林晚帮我把最后一座小仙人掌搬进新工位,它的陶土花盆上刻着"战地玫瑰"四个汉字——上周沈修用军刀一点点刻出来的。
"想好了?"林晚把记者证挂到我脖子上,银链子凉得我一哆嗦,"下个月就要派驻叙利亚。"
记者证的照片是前天刚拍的。画面里的我穿着防弹背心,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嘴角抿出个严肃的弧度——完全不像那个会在沈修病床前哭花脸的姑娘。
"早想好了。"我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份《高危地区派遣同意书》,签名栏的墨迹还没干透。
抽屉最深处藏着沈修的肩章,金线刺绣的鹰徽有些脱线,是那天他在医院偷偷塞给我的。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视频请求的窗口里,沈修正趴在自家阳台上擦枪。他身后是郁郁葱葱的蒂尔加滕公园,阳光把狙击镜折射的光斑投在他锁骨上,那里还留着陈汐的牙印。
"大记者,"他叼着螺丝刀含糊不清地说,"看看我淘到什么好东西。"镜头转向茶几上的古董打字机,"1937年产的雷明顿,战地记者专用款。"
我伸手触碰屏幕,仿佛能摸到那些泛黄的按键:"贿赂我?"
"哪敢啊。"他装模作样地叹气,金属部件在手中组装出清脆的声响,"是某人心心念念的生日礼物。"突然压低声音,"附带私人射击教学服务。"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我这才发现同事们都在偷瞄我的屏幕,丽莎的新助理甚至打翻了咖啡。
正当我想回话,画面那头传来门铃声。沈修的表情瞬间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配枪,现在只剩空荡荡的皮带扣。
"修!"
陈汐的声音刺破静谧。镜头剧烈晃动间,我瞥见她穿着病号服站在门口,手腕上的绷带渗着血。沈修迅速切断视频,最后定格的是他猛然绷紧的下颌线。
仙人掌的刺扎进掌心,血珠在陶土上晕开暗色的花。
暴雨持续到深夜。我站在军事医院的特殊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见陈汐蜷缩在床角。她正在撕扯床头的气垫护栏,指甲断裂处渗出细小的血珠,嘴里反复念叨着"戒指丢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她坚持认为孩子是沈修的,事实上..."病历本上写着「子宫严重损伤,永久性不孕」。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沈修拎着便利店塑料袋走来,黑眼圈重得像挨了两拳。他军装衬衫的袖口沾着碘酒痕迹,最上面的纽扣不见了——和陈汐病号服上缺失的那颗正好配对。
"她咬的?"我指了指他渗血的领口。
沈修把热可可塞给我,塑料杯壁上凝满水珠:"护士说今早她吞了一把药。"他靠在消防柜上,金属柜门映出他疲惫的侧脸,"用德语喊我的名字。"
可可太甜了,甜得人喉咙发紧。
"为什么会被撤职?"我突然问,"真正的原因。"
沈修的手指僵在易拉罐拉环上。铝罐凹陷的声响在走廊回荡,惊动了病房里的陈汐。她开始用头撞墙,沉闷的撞击声像柄钝刀割着我的神经。
"那天晚上,"沈修突然开口,"她闯进实弹演习场。"可乐泡沫溢到他虎口的伤疤上,"我违规关闭了自动防御系统。"
窗外的雨更大了,树影在墙上疯狂摇摆。
监控录像显示,陈汐穿着我的同款风衣突破警戒线。沈修在指挥塔发现她的瞬间,整个演习场的警报器同时尖啸。他冲向控制台的画面被慢放处理,参谋部的调查员数过,他总共撞翻了三个同僚。
"她举着验孕棒。"沈修把空罐捏成扭曲的形状,"说怀了我的孩子。"
病床上的陈汐突然安静下来,开始哼唱《摇篮曲》——那是沈修手机里唯一的催眠曲。
我盯着消防柜玻璃上的倒影。我们三人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同框:疯癫的陈汐,颓废的沈修,还有穿着战地记者马甲的我。多么讽刺,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组,最终被命运钉在这条惨白的走廊里。
"撤职令是爷爷签的。"沈修用指节敲了敲我胸口的记者证,"正好赶上你拿到外派许可。"他苦笑,"真巧是不是?"
咖啡厅的落地窗结满雾气。我在窗上画了颗歪扭的星星,就像沈修在我公寓天花板上贴的夜光贴纸——他说这样我在战地也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恨她吗?"我搅动着早已冷掉的拿铁。
沈修正在拆解他的怀表,精密齿轮在掌心泛着冷光:"我恨过。"他突然把机芯转向我——夹层里藏着张陈汐大学时的照片,"但现在只剩愧疚。"
照片里的陈汐穿着白裙子,在辩论赛领奖台上笑靥如花。那时她还没遇见那个骗她堕胎的教授,也没染上酗酒的恶习。沈修用指尖摩挲照片边缘,那里有行小字:『给我最爱的修』。
"她第一次自杀是在我生日。"沈修突然说,"吞了半瓶安眠药,因为我在演习没回消息。"怀表的秒针停在17的位置——正是陈汐闯入军事基地的时间点,"救护车来得及时..."
咖啡厅的音响放着《Yesterday Once More》,陈汐以前总哼这首歌。
我掏出采访本,里面夹着陈汐的精神鉴定报告复印件。巴里冒险带给我的文件显示,她伪造孕检单那周,刚被确诊为边缘型人格障碍。
"她知道。"沈修把怀表零件一个个装回去,"知道我每次出任务都写遗书。"金属表盖"咔嗒"合拢,"最后一封永远写给她。"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我眯起眼,看见沈修左手中指上的戒痕——那是陈汐用裁纸刀抵着他喉咙时,他硬摘下来的订婚戒指。
外派前最后一周,我搬进了沈修的公寓。他的书房变成了我的战地装备室,防弹衣挂在军装旁边,夜视仪和狙击镜并排躺在抽屉里。
"教你认枪。"沈修从床底拖出个金属箱,"叙利亚常见款都在这里。"
他手把手教我组装AK-47时,下巴搁在我肩窝。枪油的味道混着他常用的雪松须后水,形成一种奇特的荷尔蒙反应——当我第三次装错弹匣时,他笑着咬了我耳朵:"笨蛋,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书桌上的相框里,我们三个的合照已经换成双人合影。陈汐的那半被小心收进了抽屉。
深夜,我被书房亮着的灯惊醒。沈修正对着电脑修改什么,屏幕蓝光映出他凝重的表情。我蹑手蹑脚走近,发现是封写给军事法庭的申诉信——他要求重新调查陈汐案件的全部细节。
"她不该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沈修突然开口,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如果当时我..."
我握住他的手按下发送键。邮件飞向大洋彼岸的瞬间,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陈汐又被转院了,这次是巴里联系的军方疗养中心医院。
机场告别那天,沈修穿着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灰衬衫。他固执地给我的防弹背心内侧缝了个暗袋,里面塞着我们的合照和一枚戒指。
"每天检查三次。"他板着脸说,"发现照片变皱就说明中弹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胸前的勋章闪闪发光——那是用陈汐事件的全部真相换来的平反证明。
广播开始催促登机。沈修突然单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我的作战靴:"等你回来,"他仰头时喉结滚动,"我们买栋能看到勃兰登堡门的房子。"
安检仪吞没背包时,我看见他站在原地比划射击手势——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等你」。
飞机冲破云层的刹那,阳光灼痛了我的眼睛。翻开采访本最后一页,沈修的字迹力透纸背:
『陈汐今早清醒了五分钟。
她说对不起,说祝我们幸福。
我原谅她了,也原谅自己。
现在,去写你的故事吧,战地玫瑰。』
下方附了张陈汐的素描,她终于摘下了那枚仿制的戒指。
飞机轮触地的瞬间,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机舱剧烈震动。我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甲几乎要嵌入海绵垫里。舷窗外,阿勒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浓烟像巨蟒般在云层间盘旋。
"女士,请尽快下机。"空乘人员的声音在发抖,"机场随时可能遭遇袭击。"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跑道上,热浪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我的睫毛。跑道上布满了修补的痕迹,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远处,几个穿军装的男人正围着辆燃烧的汽车大喊大叫,黑烟熏黑了他们皲裂的脸。
一颗流弹突然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飞了我的帽子。我僵在原地,看着它被热浪卷上天空,最后落在跑道边缘的弹坑里。
去往市区的路上,皮卡每颠簸一次,我的后脑勺就会撞上车窗。穆汉德——那个镶着金牙的向导,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介绍着沿途的"景点"。
"那边原来是医院,"他指着栋千疮百孔的建筑,"去年空袭后,他们在废墟下挖了三天..."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面残破的墙上贴满了照片。风一吹,那些褪色的相纸就像蝴蝶般颤动,有个穿黑袍的女人正跪在那里轻声哭泣。
转过街角时,我突然拍打车窗:"停车!"
那是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如果那团沾满血污的布料还能称为裙子的话。她独自坐在炸毁的喷泉边上,怀里抱着个没有头的洋娃娃,金色的发辫散开了一半。喷泉池底积着发绿的水,水面上漂着个瘪了的足球。
洋娃娃的断颈处露出棉絮,和她右臂上的绷带是同一种脏兮兮的白色。
我翻遍全身,只在口袋里找到半块融化的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德文字母已经模糊,这是沈修在我登机前硬塞进我口袋的。
"给...给你..."我蹲下身,声音抖得不像自己。
小女孩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硝烟。她没有接巧克力,而是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眼泪——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哭了。温热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上,和那些陈年的污垢混在一起。
"阿米娜!"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
一个包着褪色头巾的女人狂奔过来,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她警惕地瞪着我,目光落在我胸前的记者证上时,表情才稍微缓和。
"巧克力,"我用手指比划着,"可以吃。"
女人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小女孩接过巧克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包装纸,突然绽开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容。她扑进我怀里,身上散发着硝烟和廉价肥皂的混合气味。
那一刻,我想起临行前沈修说的话:"战地记者最危险的,就是忘记自己也是人。"
"到了,记者公寓。"穆汉德在一栋五层小楼前刹车。
与沿途的废墟相比,这栋米黄色建筑简直算得上豪华。虽然墙面上布满弹痕,但至少窗户完好,楼顶甚至还架着口卫星锅。几个穿西装的欧洲人正从楼道里走出来,大声讨论着今晚的酒会。
"三层A室,"穆汉德递来锈迹斑斑的钥匙,"德国佬上周刚撤走。"
电梯早就坏了,我拖着行李箱爬楼梯。二楼拐角处,几个当地小孩正在玩跳房子游戏,用粉笔在地砖上画的格子歪歪扭扭。看到陌生人,他们立刻安静下来,最小的那个躲到了哥哥身后。
我突然想起行李箱里还有半包水果糖。
分完糖果后,孩子们重新活跃起来。最大的女孩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我,这栋楼里住着"重要人物",所以总有人巡逻。她指着天花板:"顶楼住着大胡子叔叔,他有枪。"
我的房间比想象中宽敞。褪色的波斯地毯上留着前任住客的痕迹:书桌腿边有圈咖啡渍,床头贴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柏林的位置被烟头烫了个洞。
沈修给的平安符从行李箱夹层掉出来,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汉字"平安"——是陈汐在疗养院绣的。
打开水龙头时,水管发出可怕的轰鸣,流出的液体呈现诡异的铁锈色。我不得不动用带来的净水片,看着药片在水中旋转溶解,突然想起阿勒颇机场那个哭泣的黑袍女人。
窗外传来宣礼塔的广播声,在炮火间隙显得格外空灵。我拉开窗帘,正看见夕阳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远处的废墟上,几个黑影正在搬运什么——可能是尸体,也可能是仅剩的家当。
深夜,我被爆炸声惊醒时,床头的水杯正在震动。
整栋楼都在摇晃,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本能地滚到床下,防弹衣还挂在椅背上——沈修要是知道肯定会骂死我。
手机突然亮起,是穆汉德的信息:"政府军测试新武器,别担心。"
再也睡不着了。我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见闻。键盘敲击声中,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还有个男人用阿拉伯语低声哼着摇篮曲。
凌晨四点,我摸黑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睛布满血丝,脖子上还留着小女孩阿米娜蹭上的巧克力渍。水珠顺着下巴滴到胸口,那里戴着沈修送的战地记者徽章——外层是防弹陶瓷,内层藏着我们的合照。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楼下的面包店开张了。新鲜烤馕的香气奇迹般地压过了硝烟味。
我换上采访用的便装,在防弹衣内侧口袋里发现张字条。沈修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每天三个时间点必须报平安——你那边早上7点,中午1点,晚上8点。错过一次我就申请退伍来抓人。"
晨光中,我举起相机对准窗外。取景框里,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跳过弹坑去上学,他们的书包上印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标志。按下快门的瞬间,远处又传来爆炸声,但这次没人抬头张望。
战地生活的第一天,我学会了区分炮弹落点的远近。而阿米娜给我的拥抱,比任何防弹衣都更能抵御战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