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3章 亏欠她

作者:景遇繁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海浪声由远及近,潮水漫过沙滩又退去,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远处海鸥的鸣叫声刺破清晨的宁静,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赤脚踩在冰凉的沙滩上,细沙从脚趾缝里溢出。昨晚陈汐的咒骂声还在耳边回荡,让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还停留在和陈汐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我们谈谈】,至今未读。


    一个浪头打来,海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凉意让人清醒。


    "维拉?"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身时,沈修正站在几步之外,海风掀起他花衬衫的衣角,露出精瘦的腰线。他比上次见面晒黑了些,金丝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被阳光晃到了眼。


    他脚边的沙地上躺着一本翻开的《海明威全集》,书页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


    我突然想起陈汐摔碎的手机屏幕上,那个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通话记录。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指攥紧了裙摆。


    "你喜欢我?"问题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海浪突然变得汹涌,远处传来雷鸣的闷响。


    沈修明显愣住了。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这个拖延时间的小动作我太熟悉了。重新戴上眼镜时,他嘴角勾起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是喜欢,怎么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锁骨处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回答像记耳光甩在脸上。我盯着他胸前第二颗纽扣——那里本该别着朵小蓝花,现在只剩个线头。


    "那陈汐呢?"我的指甲陷进掌心,"你和她那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通话算什么?"


    沈修突然上前一步,海盐混合着防晒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我,右手抬起我的下巴,拇指蹭过我干裂的嘴唇。


    他的睫毛在逆光中变成淡金色,我能看清每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


    这个吻落下来的瞬间,我猛地推开他。力道太大,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你他妈疯了?"我的声音在发抖,"陈汐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爱他,爱的几乎发疯,但是不能确定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陈汐。


    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第一滴雨砸在额头上,冰凉刺骨。


    沈修的表情突然变得陌生。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我抓皱的衣领:"那你现在装什么清高?"声音轻得像在讨论天气,"维拉小姐,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暴雨倾盆而下,海水混着雨水打湿了裙摆,布料沉重地贴在腿上。


    我转身就跑,运动鞋早就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脚底被贝壳划破也感觉不到疼,只想逃离这个荒谬的场景。


    雨幕中,沈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彩色的小点,消失在灰暗的海天交界处。


    咖啡厅的玻璃窗上雨水蜿蜒如泪。我坐在角落的位置,湿透的头发往下滴水,在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服务员欲言又止地递来毛巾,我道谢的声音被雷声淹没。


    咖啡杯里的热气氤氲上升,在冰冷的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海威发来的消息:【推荐信还顺利吗?】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锁屏。黑屏上倒映出自己狼狈的脸——苍白的嘴唇,通红的眼眶,眉骨上被陈汐用钥匙划出的伤痕已经结痂。


    窗外,一个穿雨衣的小女孩正踮脚去接屋檐滴落的水珠,她的笑声穿透雨声传来。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字:【嗯】


    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咖啡早已冷透,杯底的残渣形成诡异的图案,像张扭曲的笑脸。


    暮色中的西餐厅笼罩在琥珀色的灯光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红酒上摇曳。我正用叉子卷着意面,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雪松香水味——那种混合着淡淡烟草气息的味道,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维拉小姐,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沈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他惯有的慵懒腔调。我抬头,看见他已经换掉了上午老土的花衬衫,而是穿着深灰色的休闲套装,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他没等我回答就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预定好的约会。


    "谁允许你坐这了?"我故意冷着脸,把餐巾折成尖锐的三角形。


    他轻笑,灰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两枚融化的玻璃珠:"餐厅又不是你开的。"说着伸手招来侍者,熟门熟路地点了瓶波尔多,"我记得你喜欢那个老土的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是球。"


    我握紧叉子——他居然还记得我去年邮轮的事,不过已经过了一年了,我自己都有些记不太清。


    整顿饭都在他刻意的挑衅和我故意的冷言冷语中度过。他说我的头发像只炸毛的猫,我反讽他穿休闲装终于不像个移动的军装广告牌。他切牛排时袖口上移,露出手腕内侧那个小小的船锚纹身,我假装没看见,却把餐前面包撕成了碎片。


    "送你回去。"结账时他不由分说地抽走我的大衣,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后颈。


    他的跑车停在餐厅后巷,夜色里像头蛰伏的野兽。车内真皮座椅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香,我死死盯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却能从玻璃反光里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食指有长期扣扳机留下的薄茧。


    "到了。"车停在公寓楼下时,雨刚好开始下。细密的雨丝在挡风玻璃上织成蛛网,他转身从后座拿出把黑伞,"我送你到门口。"


    雨声中,伞面发出细碎的敲击声。我们站在屋檐下,他突然执起我的右手。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轻浮话,却见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上我的手背。


    那个吻像片雪花般转瞬即逝,却烫得我指尖发颤。他的睫毛在雨中沾了细小的水珠,抬眼看我时,水珠坠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晚安,作家小姐。"他把伞柄塞进我手心,转身走进雨里。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只有手背上残留的温度证明这不是幻觉。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见楼上灯熄灭。


    抬起手背对着灯光,那里似乎还留着一丝波尔多红酒的香气。我鬼使神差地,将唇贴在了他刚才吻过的位置。


    我推开门时,陈汐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斜眼瞥见我,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冷笑,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紧了遥控器。


    "有意思,"她故意把音量调大,综艺节目的笑声瞬间充斥整个客厅,"恶不恶心?我不要的东西,你立马捡起来吃。"


    我沉默地弯腰换鞋,手指在运动鞋带上打了个死结。鞋柜镜子里映出我苍白的脸——眉骨的伤口已经结痂,像条丑陋的蜈蚣。


    电视机里传来罐头笑声,刺耳得让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径直走进房间,木门关上的瞬间,我长舒一口气。背包滑落在地,溅起几缕灰尘。笔记本电脑掀开的刹那,一封未读邮件提示弹了出来——


    手指悬在触控板上微微发抖。点开邮件时,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直到看见"恭喜"两个字,胸腔里那团郁结已久的气才终于吐出来。


    窗外突然传来烟花声,夜空中炸开一朵红色火花,转瞬即逝的光亮映在屏幕上。


    我抓起手机,通讯录里海威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拨号键按下去时,指甲在手机壳上刮出细小的划痕。


    "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声,膝盖就无意识地轻颤一下。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温柔嗓音:"亲爱的?"


    "海威!"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急忙压低,"我被录取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充电线,塑料外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电话那头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想象得出她正在放下茶杯。


    "孩子,"她的笑声通过电波传来,带着蜂蜜茶般的温暖,"我真替你感到开心。"背景音里有钢琴声,是那首她总在诊疗室放的《梦中的婚礼》。


    我蜷缩在床角,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多亏了您的推荐信..."话说一半突然哽住,眼前浮现陈汐那句"人家儿子死在阿富汗"。


    电话那头钢琴声停了,传来书本合上的轻响。


    "维拉?"海威的声音突然近了,仿佛就贴在耳边,"下周一来我家吃晚餐吧,我烤苹果派。"


    "好。"我抹了把眼睛,指尖湿漉漉的。挂断前又急急补充,"要加双倍肉桂粉。"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大概是陈汐又在摔东西。


    我把录取通知截图设为屏保。照片里笑得灿烂的面试官身后,玻璃窗反射出个模糊的军装身影,肩章上的鹰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机屏幕显示着日历提醒:【周二 - 艾黎雅的烘焙日】。我揉了揉眼睛,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日期。


    厨房传来陈汐摔碗的声响,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地开始换衣服。


    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艾黎雅背对着门口,正踮脚从书架顶层取下一本厚重的食谱。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哇!"她惊呼一声,蓝色瞳孔瞬间放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她身上带着肉桂和香草的气息,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亲爱的!"她捧起我的脸,在我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柔软的唇瓣带着草莓唇膏的甜香,"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的天!"她激动得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耳边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我被她拉着转了个圈,裙摆飞扬起来:"我当然会来呀。"手指不自觉地整理着她有些歪掉的发卡,"答应过你的。"


    艾黎雅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钢笔滚落在地也顾不上捡。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


    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格外清晰,接着是车门关上的闷响。


    "黎雅!"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我转头看去,阳光从那人背后照进来,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精致的机械表。


    艾黎雅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去:"马克!"


    她整个人几乎挂在了对方身上,马克稳稳接住她时,皮鞋在地板上转出半个圆。


    "没想到你真的会送我们去。"艾黎雅仰着脸说,手指自然地整理着对方并不乱的衣领。


    马克偏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温柔的纹路:"我最好的朋友邀请我,我当然会来。"他的声音像大提琴般低沉悦耳,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


    阳光穿过他棕色的发丝,在肩头洒下细碎的金光。


    艾黎雅从他怀里退出来,拉着我的手介绍道:"这是维拉,我的朋友。"又转向马克,"这是马克,我的发小,也是..."她突然眨了眨眼,"柏林最好的甜点师。"


    马克微微欠身,伸出手:"久仰,维拉小姐。艾黎雅经常提起你。"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握力恰到好处。


    他低头时,我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个小小的船锚纹身,和沈修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艾黎雅拍着手打断我们的寒暄,"再不出发,我的黑森林蛋糕就要错过最佳烘焙时间了!"


    她一手挽着我,一手拉着马克,阳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在木地板上拖得很长很长。


    风铃再次轻响,门外停着的黑色奔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块融化的黑巧克力。


    艾黎雅的手指在打发奶油时展现出惊人的灵巧,手腕转动的弧度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我举着手机,镜头里的她鼻尖沾了一点面粉,却浑然不觉。


    搅拌器发出的嗡嗡声与现场轻柔的钢琴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看这里!"我小声喊道,手机屏幕里,她突然抬头,蓝眼睛在聚光灯下像两块剔透的水晶。她冲着镜头咧嘴一笑,右手比了个大大的"V"字,左手还不忘继续转动搅拌碗。


    她虎口处那个小小的烫伤疤痕在特写镜头里格外明显——那是上周教我烤苹果派时不小心碰到的。


    我点点头,用口型说:"继续。"手指放大焦距,捕捉到她睫毛上挂着的一粒糖霜,在灯光下像颗微型钻石。


    比赛结束的钟声响起时,艾黎雅的作品已经完美地陈列在展示台上——三层黑森林蛋糕,每一层巧克力碎都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顶层的酒渍樱桃排列成心形。


    "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掌心还带着奶油的黏腻,"马克最讨厌等人了。"


    她的厨师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金色发丝黏在颈间,散发着热腾腾的甜香。


    我们小跑出酒店大门,恰好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缓缓驶来。车窗降下,露出马克带着笑意的脸:"好巧女士们,我刚好到。"


    他腕表上的时间显示14:28,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


    艾黎雅拉开副驾驶门钻了进去,我则坐在后排。车内冷气开得很足,让我打了个哆嗦。马克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默默调高了温度。


    真皮座椅上放着个纸袋,里面是还温热的可颂——马克总是记得艾黎雅赛后总会饿。


    车子停在我的公寓楼下时,雨刚好停了。马克绕到我这侧,军靴在水洼里踩出小小的涟漪。他拉开车门的动作标准得像是给女王开车门:"需要送您上楼吗?"


    "不用..."我的道谢戛然而止。


    公寓门口的梧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树干抽烟。烟头明灭的火光中,沈修的侧脸线条锋利如刀。


    他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抬头。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嘴边的烟雾刚好飘散,露出那个我朝思暮想又恨之入骨的微笑。


    马克突然立正,皮鞋后跟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少校!"


    沈修点点头,目光却仍锁在我脸上。他军装最上面的纽扣解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抓痕——和陈汐指甲的形状完美吻合。


    树梢的雨水滴落在沈修肩章上,那颗将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马克放下敬礼的手:"少校,那我就先走了。"他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微微颔首后,才转身上车。


    车子驶离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修的军裤,他却纹丝不动。


    我们就这样隔着五米的距离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楼上某个窗口突然传来陈汐尖锐的笑声,玻璃窗映出她举着红酒瓶的身影——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花枝乱颤,而那个界面,赫然是和沈修聊天记录。


    我攥紧背包带,指甲几乎要刺穿布料。脚步刚迈上台阶,身后突然袭来一阵熟悉的雪松气息——


    "苒苒。"


    沈修的手像铁钳般扣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拽进怀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震耳欲聋,军装上的铜纽扣硌得我生疼。


    他袖口沾着硝烟味,像是刚从射击场回来。


    我浑身僵住,这个拥抱太熟悉了——去年圣诞夜,他也是这样在槲寄生下突然抱住我,那时他心跳没这么快。


    "放开!"我猛地推他,掌心撞到他胸口时触到个硬物——是陈汐送他的打火机,"你吊着陈汐不够,反过来吊着我?"声音尖得不像自己,"沈修我真是小看你了!"


    楼上窗户突然打开,陈汐的笑声混着红酒瓶滚落的声响炸开在耳边。


    沈修松开手后退半步。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我才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白衬衫领口歪斜着,第三颗纽扣摇摇欲坠——正是陈汐最喜欢把玩的那颗。


    "我和她不再联系了。"他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承认...我以前特别爱她。"


    一只知更鸟落在旁边长椅上,歪头看着我们。


    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上未愈的牙印:"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觉得全世界男人都该跪着舔她高跟鞋。"突然冷笑一声,"那次我陪女军官做汇报,她冲进来掀了会议桌。"


    微风掀起他皱巴巴的衣摆,露出腰间别着的配枪。我的视线却被另一处吸引——皮带扣上方有道新鲜结痂的抓痕,已经发炎泛红。


    "我三天没回消息,她就在我公寓割腕。"沈修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左胸,掌心下传来急促的震动,"送医路上还在问我''敢不敢一起死''。"


    树影在他脸上晃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我触电般抽回手,后退时踩断一根树枝。断裂声让他浑身一颤,像是突然惊醒。


    "苒苒..."他向前一步,我立刻退到台阶上,"后知后觉才发现..."喉结剧烈滚动,"我对你..."


    楼下防盗门突然打开,买菜回来的老太太狐疑地打量我们。沈修瞬间恢复成那个冷峻的少校,只有颤抖的指尖暴露了情绪。


    "抱歉。"他最终说道,转身时白衬衫后背皱得像被揉过的信纸,下摆一半掖在军裤里,一半散在外面。


    军靴踩过积水坑,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他始终没回头,所以没看见我伸到半空又放下的手。


    远处传来军训的口令声,惊飞了那只知更鸟。我摸到口袋里艾黎雅塞给我的马卡龙,已经压成了粉末——就像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午后碎得彻底。


    柏林深秋的晨风像刀子般刮着脸颊。我站在《柏林日报》大厦前,仰头望着这座玻璃幕墙构成的庞然大物,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眉骨的伤疤——那是陈汐用钥匙砸的,结痂已经脱落,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


    "你就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转身看见个戴着猫眼眼镜的金发女人,她手里的咖啡杯正往外冒着热气,镜片上凝结的雾气让她看起来像某种冷血动物。


    "是的,我是维拉。"我递上入职文件,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人事部让我今天..."


    "九点整打卡。"她打断我,指甲在杯沿敲出不耐烦的节奏,"你迟到了七分钟。"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色,口红早在咬唇时蹭掉了大半。


    办公区比想象中嘈杂。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争论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机油墨的味道。我的工位在走廊尽头,挨着茶水间——每次有人接水,都能感受到背后探究的目光。


    "菜鸟!"斜对面戴耳钉的男同事突然扔来一沓文件,"把这三年的市政版报道整理成数据库,下班前给我。"


    纸张散落一地,我蹲下去捡时,听见头顶的嗤笑:"海威推荐的人就这水平?"


    指尖被纸页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染红了2016年10月刊的日期。


    茶水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议论:


    "听说是靠关系进来的..."


    "...主编最讨厌这种..."


    "...看她那副清高样..."


    我死死咬住下唇,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屏幕蓝光刺得眼睛发酸,文档里的文字开始扭曲变形——


    "喂!"


    一杯滚烫的咖啡突然放在我桌上。抬头看见个亚裔面孔的女生,她嘴角有颗俏皮的痣:"喝点热的,你手在抖。"


    "谢谢..."我哑着嗓子接过,杯壁烫得掌心发红。


    "我叫林晚,文化版的。"她拖来转椅坐下,声音压低,"别理汤姆,他前女友跟实习生跑了,看所有新人都像情敌。"


    她说话时耳环一晃一晃,是只小小的银质毛笔。


    正当我想道谢,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的工位旁。


    "这就是我们的''特权生''?"


    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抬头对上一双画着烟熏妆的眼睛——社会版主编丽莎正俯身查看我的屏幕,胸前的工牌链条垂下来,在我键盘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这篇报道,"她突然指向我刚刚排版的文章,"把市长的名字拼错了。"鲜红的指甲戳在屏幕上,"埃尔伯特不是埃尔博特,小学三年级都不会犯这种错。"


    办公室响起几声幸灾乐祸的轻笑。


    林晚突然站起来:"丽莎,新人培训手册里市政官员名录还是2015年版的,错误源头在..."


    "闭嘴。"丽莎厉声打断,"我要的是专业,不是借口。"她转向我,"下班前重做二十个采访提纲,要中德双语。"


    她转身时甩起的发尾扫过我脸颊,带着挑衅的玫瑰香。


    中午在员工餐厅,我端着餐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林晚强行把我按在椅子上:"吃,除非你想晕倒在丽莎面前。"


    "我不明白..."叉子戳着已经冷掉的香肠,"为什么针对我?"


    林晚突然掏出手机,划开一张照片——海威年轻时穿着记者证的照片,背景是战火纷飞的叙利亚。


    "海威·伯格,"她轻声道,"新闻界活着的传奇。你拿着她的推荐信,就等于被放在聚光灯下。"


    番茄酱从三明治里挤出来,像道新鲜的伤口。


    下午的工作更加艰难。打印机卡纸时,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去资料室找档案,发现我要的年份被人提前借走;甚至连厕所隔间都被故意泼了水,唯一的干纸巾盒不翼而飞。


    "需要帮忙吗?"


    保洁大妈递来皱巴巴的纸巾,她粗糙的手掌上有道长长的疤。我道谢时,她突然用中文说:"小姑娘,忍字头上一把刀。"


    水龙头哗哗作响,镜子里的人眼圈通红,睫毛膏晕成诡异的黑影。


    回到工位时,发现电脑被人动了手脚——刚整理好的文档全变成了乱码。正不知所措,办公室突然骚动起来。


    "紧急会议!市政厅爆炸性新闻!"


    人群呼啦啦往会议室涌去。我犹豫着跟上,却被丽莎拦在门口:"实习生不必参加。"


    透过玻璃门,看见总编正在播放一段模糊的视频——画面里闪过一个穿军装的身影,肩章上的鹰徽格外刺眼。


    傍晚六点,整层楼只剩我一人。显示器蓝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二十份采访提纲才完成九份。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眼泪砸在触控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手机突然震动。是海威的信息:【第一天怎么样?】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很好,大家都很友善。】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电梯"叮"地一声打开。林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文件。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儿!"她把文件堆在我桌上,"市政官员正确名录,近五年获奖报道范例,还有..."她变魔术般掏出个纸杯蛋糕,"后勤部玛莎偷偷留给你的。"


    奶油上的糖霜写着"加油",字母歪歪扭扭,却让我突然哽咽。


    "为什么帮我?"


    林晚正在帮我整理文件,闻言抬头笑了笑:"因为..."她耳环上的小毛笔晃了晃,"我也是海威推荐进来的。"


    窗外,柏林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之间划出温暖的光带。


    晚上八点十七分,我终于按下发送键。二十份双语采访提纲整齐地躺在丽莎的邮箱里。关机时,发现键盘缝隙里卡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屑——是早上那份文件上撕下来的,上面印着沈修的军装照,配文《最年轻少校涉嫌违纪接受调查》,我微微愣住,心跳不由得加快,我从包里翻出艾黎雅给我的镇定剂,我打在右手臂上,这才让我好转。


    电梯下行时,胃部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才想起,今天只吃了半个冷掉的三明治。


    走出大厦时,夜雨悄然而至。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将沈修的新闻照片一点点打湿,墨迹晕开,最终变成模糊的灰色水痕,顺着排水沟消失不见。


    冰冷的雨水顺着报社大厦的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在水泥地面溅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我站在屋檐下,望着被雨水模糊的街景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新闻剪报——沈修的军装照上打着刺眼的"涉嫌违纪"四个大字。


    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水花溅到我小腿上,丝袜立刻晕开一片深色。


    "维拉。"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一颤。抬头望去,马路对面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沈修举着一把黑伞,军装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成深蓝色,紧紧贴在胸膛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比新闻照片里憔悴许多。


    伞骨上挂着的雨串像水晶帘子,在他周围形成朦胧的光晕。


    我愣在原地,直到他穿过马路走到我面前。伞面倾斜过来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和硝烟的气息。


    "你..."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攥紧了背包带,"你没事吧?"


    沈修摇摇头,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到脸颊:"淋个雨而已,死不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嘴角却有些僵硬。


    他的右手缠着绷带,隐约透出淡红色的血迹。


    我突然扑进他怀里,脸贴在他湿透的衬衫上。他的心跳声透过冰凉的衣料传来,快得不像话。


    "你干什么了?为什么涉嫌违纪?"我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明显的哭腔,"新闻上说你要上军事法庭...是不是因为那天..."


    沈修的手掌抚上我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小作家想象力这么丰富?"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声线却在发抖,"只是例行调查而已。"


    雨声渐大,他的伞完全倾斜到我这边,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暴露在雨中。


    我抬起头,发现他的嘴唇冻得发白:"你骗人!"抓着他衣角的手在发抖,"我听说...说你要被革职..."


    沈修突然捏了捏我的脸,力道不轻不重:"你哭什么呀?"拇指擦过我的眼角,抹去一滴温热的泪,"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这句话让我彻底崩溃。我抓着他的衣角胡乱擦着脸,泪水却越擦越多:"你还喜欢我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只有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在持续。


    沈修的手臂突然收紧,把我牢牢锁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头皮:"我经常消失,你接受吗?"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尾音,"有时候几个月都..."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打断他,哭得语无伦次,"其实...其实每次看到你和陈汐在一起,我都...我都感觉要死了..."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刺耳的警笛声盖住了我的抽泣。


    沈修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感觉到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是更加剧烈的跳动。他稍稍推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像是眼泪:"傻瓜。"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和陈汐早就..."


    "我爱你。"  到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喝如何女生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他也做到爱我三生三世,这也就是后话了。


    这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沈修说这话时,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夕的海面,暗流涌动。


    他的拇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我的脸颊,指腹的枪茧刮得皮肤微微发疼。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小声问,手指不自觉地攀上他的手臂。


    沈修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可能是你在码头骂我神经病的时候,"他低笑一声,"也可能是你每次假装不在意,却偷偷把我军装纽扣缝回去的时候。"


    雨势渐小,但我们的衣服早已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本来想等风波过去再..."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简单的银戒,"但现在我等不及了。"


    我盯着戒指内圈刻的字——"EB-217&Vera",正是沈修的部队编号和我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你...你知道我前几天还去相亲了吗?"我抽噎着说,试图转移话题。


    沈修的表情瞬间阴沉:"那个银行职员?"他冷哼一声,"我让马克查过他,信用卡欠了八万欧。"


    这个回答让我破涕为笑,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把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先说好,"突然换上严肃的语气,"嫁给我可能要经常独守空房。"


    "谁说要嫁给你了!"我红着脸反驳,却把戴着戒指的手藏到身后。


    沈修突然凑近,呼吸喷在我耳畔:"那我去娶陈汐?"


    "你敢!"我猛地抬头,正好撞上他得逞的笑容。


    他的嘴唇比想象中柔软,带着雨水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这个吻很轻,却让我浑身发烫。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我们分开时,看到马克开着那辆黑色奔驰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一半:"少校,会议要迟到了。"


    沈修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最后用力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快速说道:"戒指里有微型通讯器,长按宝石三秒就能联系到我。"


    他转身走向军车时,背影挺拔如松,湿透的衬衫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我站在雨中,看着奔驰车消失在拐角。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内侧的刻字贴着皮肤,像是某种隐秘的承诺。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汐发来的消息:【狗男女,我在远处看见了狐狸精!】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眼前。雨已经停了,但我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静。远处的报社大厦依然亮着零星灯光,明天还有二十份采访提纲等着我修改,丽莎肯定又会找茬,汤姆八成要继续刁难...


    但此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戒指上的碎钻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像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