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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下次我会选择你

作者:景遇繁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巴里最近约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次见面都像被按了加速键。


    今天下午在蒂尔加滕公园,我们正随着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跳一支即兴的华尔兹,他突然看了眼腕表,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要走了?"我停下脚步,手指还搭在他军装肩章上。


    "抱歉。"他低头整理袖口,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四点前要回基地报到。"


    我捻了捻指尖,上面还残留着他制服面料的粗粝触感:"你们军队都这么忙吗?"


    他系好风纪扣的动作顿了顿:"平时训练任务重。"不知怎么,话题突然转到沈修身上,"不过像Hugh少校那样的就轻松多了。"


    "沈修?"我假装整理裙摆,避开他的视线。


    巴里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军事世家出身,爷爷是退役上将,他二十五岁就当了少校。"他调整着武装带的松紧,"我们累死累活训练的时候,人家在办公室里喝咖啡。"


    "他不忙?"我盯着草坪上的蒲公英。


    "忙?"巴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除了每月例行会议,他最大的任务我就不知道了,他要真的忙起来消失一个月都是正常。"他突然凑近,带着枪油味的手指拂过我耳边的碎发,"你对他很感兴趣?"


    我猛地后退半步,耳根发烫:"随口问问。"


    "维拉,"他突然捧起我的脸,拇指蹭过我上扬的嘴角,"你笑起来真美。"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睫毛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这样零碎的约会持续了一个月,而陈汐已经整整三十天没回家了。


    今晚第十七个未接电话终于被接通时,听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电音和她的尖叫:"喂?苒苒?"


    "你在哪?"我攥着睡衣下摆,布料已经被汗湿了一片。


    "慕尼黑啤酒节!修带我来的!"背景音里有人用德语喊"Prost(干杯)",玻璃杯碰撞声清脆得像刀叉相击,"你稿子写完了吗?记得发我邮箱!"


    "沈修...和你在一起?"我的声音突然哑得不像自己。


    "当然啦!"她笑得肆无忌惮,"他正在给我赢泰迪熊呢!"


    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我清醒:"玩得开心,早点回来。"挂断时,手机屏幕映出我苍白的脸,嘴角还保持着僵硬的弧度。


    凌晨一点十三分,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起。


    【时苒,是我。】


    【抱歉。】


    【同时喜欢两个人的时候就不是喜欢了。】


    沈修的名字在黑暗中刺眼得像道伤口。我机械地点开拉黑键,指腹按压屏幕的力道几乎要戳穿玻璃。关机前最后看到的,是锁屏照片里去年冬天和陈汐在圣诞市场的合影——她戴着麋鹿发箍,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头。


    被子蒙过头顶时,我摸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那天在港式餐厅,沈修的红茶杯底碰撞碟沿的轻响。


    这几个月,我的手机相册几乎被陈汐的旅行照片填满。阿尔卑斯山巅的雪,威尼斯运河的落日,巴黎铁塔下的拥吻每一张里,沈修搂着她腰肢的手都刺眼得像把刀。


    五月的柏林开始回暖。陈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我正对着灶台发愣,锅里的紫菜蛋花汤咕嘟咕嘟冒着泡。


    "苒苒!"她扑过来抱住我,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扑面而来。我这才发现她把头发染成了蜜茶色,睫毛卷翘得像洋娃娃,"饿死我了!"


    炒面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最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在椅子上:"离开你,谁还帮我当残疾人照护?"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撒娇意味。我揉了揉她发顶,触感比记忆里更柔软。


    可好景不长。最初几天她还会哼着歌化妆,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旋风般出门。渐渐地,归来时的她越来越像只被雨淋湿的猫——口红晕到腮边,假睫毛半脱落,手里提着断了跟的鞋子。


    "汐汐?"我曾试探性地拦住她。


    她只是摆摆手,眼底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烁:"没事,就是玩太嗨了。"


    直到那个深夜。


    我正摘耳环准备睡觉,房门突然被敲响。"苒苒?"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推开门那刻,我几乎认不出她——睫毛膏在脸上晕出两道黑痕,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她扑进我怀里的力道大得让我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壁。


    "我跪下来求他不要分手不要不理我......"她的眼泪浸透我的睡衣,"就在饭店走廊......那么多人看着......"


    我摸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不知是冷的还是情绪激动。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肩膀:"他说......说让我滚......"


    "也许他在忙......"我徒劳地安慰。


    "忙?"她突然尖笑起来,声音刮得我耳膜生疼,"他参加酒会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忙!"


    梳妆台上的剪刀寒光一闪。等我反应过来时,她蜜茶色的长发已经簌簌落在地板上。


    "汐汐!"我夺过剪刀扔进垃圾桶,碎片割破手指都浑然不觉。她在我怀里发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锁骨上:"他应该去死......"


    等她的抽泣变成平稳的呼吸,我轻轻把她安置在床上。月光透过纱帘照在她参差不齐的短发上,像团乱糟糟的麦秸。


    客厅里,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蓝光。沈修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哟,想我了?"他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懒散,背景音里有觥筹交错的声响。


    我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伤口:"你这人怎么这样?"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他似乎在换地方,杂音渐渐消失:"我哪样?"轻佻的尾音上扬,像在逗弄宠物。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盯着茶几上陈汐落下的发夹,"明天见一面。"


    他轻笑出声,我甚至能想象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想约我?行,我赏个脸。"


    通话结束的忙音像把钝刀,一下下锯着我的神经。窗外,一只夜莺在黑暗中发出凄厉的啼叫。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斜斜地切进房间,我在厨房煮咖啡时,陈汐的房门终于有了动静。她拖着脚步走出来,身上套着我那件过大的睡袍,下摆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咖啡要加糖吗?"我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问道,手里的勺子碰着瓷杯叮当作响。


    她摇摇头,蜜茶色的短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鸟巢。我这才看清她昨晚自己剪得有多糟糕——左侧短到露出耳朵,右侧却还留着几缕长发,参差不齐的发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我预约了弗里德里希大街那家沙龙。"我把咖啡推过去,"店主是中国留学生,应该能修好。"


    陈汐盯着咖啡杯里自己的倒影,突然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发梢:"像不像我们大二那年,你失恋后喝醉剪的那个发型?"她的声音沙哑,嘴角却勉强扯出个笑。


    记忆突然闪回——那年冬天宿舍暖气坏了,我们裹着同一条毯子,她一边嘲笑我狗啃似的刘海,一边用别针帮我固定碎发。而现在,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比那个强多了,至少没剪到头皮。"


    理发店的铃铛清脆作响。中国店主小林看到陈汐的头发时,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哇哦,这是行为艺术?"


    "失恋疗法。"陈汐干巴巴地说,陷进理发椅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


    我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看着小林熟练地撩起她的碎发。剪刀的寒光在镜子里闪烁,一缕缕发丝无声地坠落在地。陈汐始终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要不要试试齐耳短发?"小林建议道,"像《罗马假日》里的赫本。"


    陈汐终于睁开眼,镜子里的她眼神空洞:"随便吧,反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围布,"他也不会再看见了。"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皱眉:"苒苒,我昨晚梦见他了。"她的指甲几乎陷进我的皮肤,"他搂着那个金发女人,对我说..."


    小林适时地打开吹风机,轰鸣声吞没了她未说完的话。热风里,我看着陈汐的新发型渐渐成型——利落的线条勾勒出她精巧的下巴,却也让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


    "好看吗?"剪完后她轻声问,手指颤抖着触摸全新的自己。


    我弯腰捡起地上一缕长发,蜜茶色在阳光下像融化的太妃糖:"特别好看。"把头发塞进她手心,"要留作纪念吗?"


    她盯着掌心的发丝看了很久,突然攥紧拳头:"不要了。"转身对小林说,"有酒吗?"


    正午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在脚下。陈汐拎着装有断发的纸袋,每走几步就晃一晃,听着里面沙沙的声响。路过亚历山大广场的喷泉时,她突然把纸袋扔了进去。


    "陈汐!"


    纸袋很快被水流打湿,沉浮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她站在喷泉边缘,崭新的短发被水雾打湿,贴在额头上:"你看,多简单。"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要是回忆也能这样扔掉就好了。"


    我默默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喷泉的水珠溅到我们脸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扑棱棱飞过我们头顶的天空,像一场突然的雪崩。


    "饿了吗?"我轻声问,"去吃那家你最喜欢的猪肘子?"


    她摇摇头,突然把脸埋在我肩膀上。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透衣料:"再等五分钟。"她的声音闷闷的,"五分钟后,我就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我抱紧她单薄的肩膀,看着我们的倒影在喷泉水面上支离破碎。阳光把漂浮的断发镀成金色,像无数细小的时针,随着水流缓缓旋转,最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排水口里。


    出租车里弥漫着潮湿的皮革气味。陈汐缩在座位最右侧,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呼出的白雾在窗上晕开又消散。


    "把空调关小点。"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伸手去调旋钮,塑料齿轮发出"咔嗒"的声响。后视镜里,司机探究的目光一闪而过。


    "你胃药吃了吗?"我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语气平静得不像自己。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上的一个小洞,人造革的碎片堆积在指甲缝里。车载电台在放一首过时的情歌,女声嘶哑地唱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字路口的红灯特别长。雨水顺着她那一侧的车窗蜿蜒而下,在她脸上投下扭曲的光影。我看见她睫毛膏晕开的痕迹,像被人打了一拳。


    "那个..."


    "别说话。"她打断我,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片,"求你。"


    她的手在发抖,左手死死攥着右腕——那里有一圈新鲜的淤青,被毛衣袖口遮住大半。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柏林冬夜。


    电台突然插播交通提醒,说柏林墙遗址附近有游行封路。陈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我知道她也想起了去年今天,我们翻墙逃课去东边画廊,她指着《兄弟之吻》的涂鸦大喊"我们要做一辈子姐妹"。


    出租车碾过减速带,车身剧烈颠簸。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亮起——锁屏是张模糊的合影,只能辨认出某个人的军装袖扣。她迅速把手机反扣在座椅上,金属外壳撞出沉闷的声响。


    "师傅,"我在计价器跳到28欧时开口,"前面便利店停一下。"


    陈汐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眶通红但没流泪:"不用假好心。"她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买再多热可可也..."


    尾音消散在发动机的轰鸣里。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像千万颗钉子坠落。我盯着她毛衣袖口脱线的部分,那根红色的线头摇摇欲坠,就像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下车时她抢先付了钱,硬币砸在计价器上叮当作响。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公寓楼,她的高跟鞋在水洼里踩出破碎的倒影。在电梯镜面墙的反射里,我看见她偷偷用袖子抹脸,而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她颤抖的肩上。


    陈汐蜷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时,我轻手轻脚地溜进卧室。衣柜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立刻僵住,从门缝里窥见她换了个姿势,但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里正在放罐头笑声。


    手指掠过衣架,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的丝绒衬衫。这是上周新买的,吊牌还藏在口袋里。镜子里,我反复调整着领口的角度,直到锁骨若隐若现。涂唇釉时手抖了,蹭到虎口处,像道血痕。


    "要出门?"她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口红管"啪嗒"掉在梳妆台上。我从镜子里看见她倚着门框,怀里抱着我昨晚给她的企鹅玩偶,右眼睫毛膏晕开一小块。


    "嗯,去..."我低头拧紧唇釉盖子,"勃兰登堡门那边拍点素材。"金属盖子刮擦管身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歪头看我翻找单反相机,玩偶的纽扣眼睛反着光:"穿这么骚去采风?"


    "随便拿的。"我把相机塞进包里,链条包带勾住了项链,扯得生疼。玄关处换鞋时,发现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脚踝还有前天哭肿的痕迹。


    "钥匙带了吗?"她递来我的薄荷糖,"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


    塑料糖盒在我们指尖相触时发出脆响。我注意到她左手小指戴着沈修送的那枚尾戒——现在看起来像个拙劣的讽刺。


    "走了。"我拉开门,楼道穿堂风掀起衬衫下摆。


    电梯门即将关闭时,突然伸进来一只涂着桃红色指甲油的手。陈汐气喘吁吁地塞给我一把折叠伞:"你去年在跳蚤市场买的,丑是丑了点..."她的目光落在我刻意卷过的发梢上,"总比淋湿强。"


    地铁上,我盯着伞柄上贴的便利贴出神——"Vera''s umbrella"还是陈汐去年用荧光笔写的,三个感叹号已经褪色。邻座德国老太太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发酸,这才想起今早忘滴眼药水。


    我猛地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沈修坐在角落的位置,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银勺碰撞杯壁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抬头看见我,嘴角立刻扬起那抹熟悉的笑——那种游刃有余的、让人火大的笑。


    "维拉小姐今天火气这么大?"他放下勺子,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戏谑,"要不要先坐下喝杯咖啡?"


    我没动,双手撑在桌面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你凭什么那样对陈汐?!"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挑了挑眉,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不就忙了半个月,消失了半个月吗?"喉结上下滚动,放下杯子时发出一声轻响,"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耸耸肩,"你们女生就是麻烦。"


    "啪!"


    我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他的咖啡杯都晃了晃。邻座的客人纷纷侧目,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不是你追的她吗?!现在嫌麻烦?!"


    沈修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他放下杯子,银勺在杯沿磕出一声脆响。他的眼神变得古怪,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她...没跟你说?"


    "说什么?"我的手指还按在桌面上,指节发白。


    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轻佻的笑,而是带着几分嘲讽的冷笑:"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是你那位好姐妹主动过来要联系方式的。"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像在敲摩斯密码,"后面几天,不是''偶遇''在我晨跑的路线上,就是''恰好''出现在我常去的餐厅。"


    我的呼吸一滞。


    "最精彩的是,"他倾身向前,身上雪松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捧着玫瑰在我公寓楼下等了三个小时,说什么一见钟情非我不可。"他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我这辈子第一次被这么热烈的追求,换你你不答应?"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陈汐确实从没提过这些细节,她只说在画廊偶遇了一个很帅的军官...


    沈修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现在,维拉小姐,"他的拇指擦过我的下唇,力道不轻不重,"你还觉得我是那个负心汉吗?"


    我猛地拍开他的手,手背火辣辣地疼:"那你也不该那样对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给了她半个月冷静期。"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结果她跑到军部闹,在值班室割腕。"他解开袖扣,露出手腕上几道新鲜的抓痕,"这是你那位''可怜''的好姐妹昨天留下的。"


    我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陈汐今早穿着长袖睡衣,我竟然没注意到...


    沈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维拉,你总是这样,"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不问缘由就给人定罪。"


    他转身离开时,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呆坐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咖啡杯——杯沿还沾着一点他唇印的痕迹,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句号。


    我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走在柏林灰蒙蒙的街道上。脚步不受控制地把我带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我和沈修初遇的码头。


    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味,吹乱了我的长发。我站在当年他倚靠过的栏杆旁,手指触碰着早已锈蚀的金属,上面还留着我们刻下的歪歪扭扭的"V S"。突然,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从心底翻涌而上,我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沈修..."我轻声呼唤着,声音破碎在风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滴。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双腿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我缓缓蹲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呜...啊..."


    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料,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脏处传来的剧痛。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到自己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码头斑驳的木板上,晕开成深色的圆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哭,为什么?是因为爱而不得吗?还是因为陈汐那么轻松就得到他?


    "Mein Gott!(我的天啊)"


    一个温暖的身体突然从背后环抱住我。我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感受到对方柔软的羊毛大衣贴在我的背上。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扶起,我这才发现是一位年长的德国女士,她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亲爱的,不要这样哭,"她从精致的皮包里掏出绣着花边的亚麻手帕,轻轻擦拭我湿漉漉的脸,"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码头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围观圈。有人皱着眉头,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亚洲游客模样的女孩露出担忧的神情。


    "我...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德语词汇全部消失不见,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嘘,不用说话。"女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将我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拿出一瓶矿泉水,"喝点水,亲爱的,你的嘴唇都裂开了。"


    我机械地接过水瓶,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拧不开瓶盖。女士叹了口气,帮我拧开后递到我嘴边。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是因为爱情吗?"她突然用英语问道,眼神温柔而了然。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刚刚才止住的泪闸。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点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爱上了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可笑吗?


    女士将我搂进怀里,我的脸埋在她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药膏气息。"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哭过,"她轻声说,手指梳理着我打结的发梢,"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为了一个永远不能在一起的军官。"


    码头的钟声突然敲响,惊飞了一群海鸥。女士看了看腕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心理咨询室地址。明天下午三点,我等你来喝下午茶。"


    她最后拥抱了我一下,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带着唇膏香的吻。我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泪水浸湿的名片。


    海风再次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我望向沈修曾经站过的位置,恍惚间似乎看到他的身影在夕阳中对我微笑。但当我伸手想要触碰时,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码头,和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个夏天。


    下午三点零六分,我的手指第三次抚平裙摆上的褶皱。诊所门前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响,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到来。


    "亲爱的!"她拉开门时,围裙上还沾着水彩颜料。她张开双臂的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进一个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拥抱里。"我烤了苹果派,"她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糖放得不多。"


    诊疗室比想象中温馨得多。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角落里的留声机正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艾黎雅示意我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自己则拉过一把藤编摇椅。


    "那么,"她翻开一本皮质笔记本,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叫我艾黎雅就好。你呢?"


    "维拉。"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刺绣花纹——那是朵蓝色的矢车菊,和沈修别在军装口袋上的那朵很像。


    艾黎雅微微前倾身体,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我:"昨天在码头...愿意和我聊聊吗?"


    窗外的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过,投下一闪而过的阴影。我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薄荷茶上,看着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我只是..."喉咙突然发紧,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想起了些往事。"


    艾黎雅没有立即接话。她起身调整了留声机的音量,音乐声变得更轻柔了。"是爱情方面的?"她重新坐下时,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茶杯在我手中轻轻颤抖,水面映出我泛红的眼角。我点了点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掌心。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艾黎雅的问题像羽毛一样轻柔。她问我失眠时会不会数羊,问我最近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甚至注意到我每次提到"夏天"这个词时,左手都会不自觉地摸向锁骨——我想过沈修会亲自在那个地方为我戴上戒指。


    "亲爱的,"她最终合上笔记本,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笃定,"你这不是普通的焦虑。"钢笔在她指间转了个圈,"是相思病。"


    夕阳西斜时,她执意带我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厅。我们坐在露天座位上,她熟练地点了我最爱吃的海鲜意面。


    "他一定很特别。"艾黎雅切着盘中的小羊排,刀叉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我的叉子卷起一根面条,又松开:"他...很好。"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的眼眶再次发热。


    暮色渐浓时,我给陈汐发了条消息:【今晚不回去了】。发完就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屏幕很快暗了下去。


    "年轻真好啊。"艾黎雅突然感叹。她招手买单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有些年头了,戒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分别时,她轻轻拥抱了我:"下周二是我的烘焙日,要来尝尝黑森林蛋糕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街灯次第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家的路上,我摸了摸锁骨上的项链。金属挂坠已经被体温焐热,上面刻着的日期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和沈修第一次喝咖啡的日子。


    沈修此刻正在军事基地的图书馆里,手指抚过一本《欧洲建筑史》的书脊——那是维拉最爱的书。他的军装口袋里,躺着一张明天飞往中国的机票。


    我转动钥匙推开门时,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汐汐?"


    我的运动鞋踩到什么碎片,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摸索着按下开关,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陈汐仰面躺在满地狼藉中,长发散开像破碎的黑色绸缎。她左手攥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刺眼的荧光照亮她脸上的泪痕。我踉跄着跪在她身边,看清了通话界面上的名字:修。


    "喂?汐汐?"手机里传来沈修低沉的嗓音,背景音里有隐约的风声,"你听我说..."


    陈汐突然睁开眼。她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猛地抢过手机:"那你滚啊!"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


    手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重重砸在电视柜上。屏幕碎裂的瞬间,我看到通话时长还在跳动:01:27:44。


    "一个半小时..."我的指尖发抖,"你们聊了什么..."


    陈汐突然蜷缩起来,指甲在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声音:"他说...他说..."她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笑声,"他喜欢的人是你。"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窗外有车灯扫过,照亮她锁骨上新鲜的咬痕——那个形状我太熟悉了,沈修习惯在情动时用虎牙轻轻磨蹭那里。


    陈汐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我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居然给我披外套..."她突然抓住我的衣领,"你知道他最后说什么吗?''维拉会难过''..."


    她的手机突然在黑屏前最后闪了一下。我瞥见锁屏照片——是昨天她发给我的"自拍",现在才看清角落里露出半截军装袖口,那枚鹰徽纽扣我上周刚缝回去。


    "你们..."我的声音飘忽得像在梦游,"什么时候..."


    陈汐的冷笑带着血腥气:"每次你说去采风的时候。"她摸到半瓶打翻的红酒,对着瓶口灌下去,暗红色液体顺着下巴流到胸口,"他书桌抽屉里...全是写给你的信..."  我顿了顿,鼻尖有些酸涩。


    我机械地拍着她的后背,触到她脊椎突出的骨节。三个月前这里还戴着沈修送的钻石项链,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皮肤。


    "他今天本来要..."陈汐的指甲陷进我手臂,"是我主动勾引他的..."她突然呕吐起来,酒液混着胃酸溅在我们交叠的腿上,"可他推开我说...说..."


    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陈汐在我怀里昏睡过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捡起她摔碎的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刺痛了我的眼睛——


    沈修的照片静静躺在她枕头上,照片里的他眼神温柔,那是我们初遇时我偷拍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眼睛时,厨房已经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正看见陈汐把煎蛋狠狠铲进垃圾桶。她转身看见我,嘴角立刻扯出个冷笑,手里的锅铲在流理台上敲出刺耳的声响。


    "早啊,大作家。"她故意把牛奶盒捏得咯吱响,"昨晚又去海威家''请教写作''了?"


    我沉默地绕过她去拿吐司,她却突然侧身挡住冰箱。我们僵持在狭窄的厨房过道里,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发涩——这是沈修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让一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装什么清高?"她猛地拉开冰箱门,里面塞满的啤酒罐哗啦啦滚出来,"你以为海威真把你当女儿?人家儿子死在阿富汗,看你可怜罢了!"


    铝罐砸在脚背上并不疼,但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胸口。我攥着吐司袋子的手开始发抖,塑料包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海威确实从未提过她儿子的事。


    报社大楼的电梯里,我反复整理着海威给的推荐信。羊皮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上面优雅的花体字写着"这孩子像极了我年轻的模样"。推开玻璃门时,前台小姐正在涂指甲油,鲜红的刷头在瓶口刮了又刮。


    "面试左转第三间。"她头也不抬,吹了吹未干的指甲,"主编最讨厌迟到。"


    走廊墙上挂满历年获奖版面,我在一幅海湾战争专题前驻足——右下角小编署名是海威·伯格。照片里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竟有只白鸽飞过弹坑。


    "维拉?"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身看见巴里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消防栓旁,臂弯里夹着厚厚的档案袋。他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巴里!你..."


    军号声突然从楼下传来。他条件反射般立正,匆忙间只来得及对我点点头:"下次聊!"


    我追到楼梯口,却只看见他跳上一辆喷涂着军事标志的吉普。副驾驶坐着个金发女军官,正亲昵地帮他整理领带。尾气混着尘土扑在脸上,我攥着的推荐信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甜品店的橱窗倒映着我憔悴的脸。我指着草莓蛋糕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这是陈汐最爱的口味,以前每次截稿日,我都会买来庆祝。


    "要写贺卡吗?"店员递来粉色的便签纸。


    我摇摇头,却在收银台前鬼使神差地加购了盒马卡龙。沈修说过,这种甜到发腻的法国点心总让他想起我。


    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重物倒地的闷响。推开门,陈汐正把我们的合影相框往垃圾桶里塞,看见蛋糕盒时她动作顿了一下。


    "有意思吗?"她突然笑起来,眼线晕开成诡异的弧度,"就你会撬墙角是吧!狐狸精!"


    蛋糕盒在她手中变形,奶油从缝隙里挤出来,滴在地板上像融化的血肉。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颗精致的草莓滚到脚边,沾满了灰尘。


    "陈汐..."


    "恶心!"她突然把烂掉的蛋糕砸向我,奶油在衬衫前襟炸开,"装什么好人?你他妈不就是靠着..."


    我抹掉脸上的奶油,黏腻的触感让人反胃:"我们认识十年了。"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你就这么看我?"


    她抓起玄关的钥匙串砸过来,金属边缘划过眉骨,温热的液体立刻流进眼睛:"滚回你房间去!婊子!"


    锁上门后,我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陈汐的咒骂混着踢门声震得后背发麻,梳妆台上的润肤乳瓶子被震得滚落下来。捡起时才发现是去年生日她送我的礼物,便签还贴在瓶底:"给我最爱的苒苒——汐"。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喧嚣。我摸出手机,锁屏是我和陈汐的合照,我深吸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水猛灌,这才让我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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