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柏林》 第1章 初遇柏林 甲板在脚下轻微摇晃,我正低头调整行李箱的滑轮,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抬头时,我的箱子已经滑出三米开外,撞在船舷栏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个肇事者——一个至少一米九的德国男人——正倚着香槟吧台,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半杯威士忌。阳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线。"抱歉,"他嘴上这么说,冰蓝色的眼睛里却盛满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我以为是个足球。" 我小跑过去扶起箱子,发现拉杆已经有些变形。指尖在金属凹痕上停留了两秒,我猛地转身:"你有病?"德语脱口而出时带着明显的颤音。 他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琥珀色液体,喉结滚动得赏心悦目。"脾气真大,"英语里混着德语腔调,"需要我赔你个新箱子吗?"说着掏出钱包,这个动作让他衬衫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船锚纹身。 "留着你的钱买棺材吧。"我用中文咬牙切齿,拖着箱子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像大提琴弦被恶意拨动。 下船时,热浪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我正低头翻找护照,突然被人撞得踉跄——熟悉的雪松香水味先于视觉认出了主人。他单手扶住我的肘部,温度透过薄衬衫灼烧皮肤。"又见面了,"呼吸喷在我耳畔,"需要导游吗?" 我甩开他的手,却在抬头时怔住。近看才发现他左眼是罕见的灰蓝色,右眼则带着点绿,像波罗的海深浅不一的水域。这个认知让我喉咙发紧:"滚远点。" 酒店前台递来房卡时,我的手机开始震动。陈汐的声音穿透电波:"时大作家,找到你的缪斯了吗?"窗外突然传来机车的轰鸣,透过玻璃看见那个混蛋正跨坐在哈雷摩托上,冲我举起啤酒瓶。阳光在他金棕色的发梢跳跃,像挑衅的火苗。 我把窗帘拉得震天响,却摸到自己发烫的耳垂。床头镜映出我泛红的脸颊,和嘴角那抹来不及收起的弧度。 傍晚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我赤脚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白色碎花裙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牛仔裤的裤脚卷起,露出被海水打湿的痕迹。我举起相机,对准远处沉入海平面的夕阳,按下快门,金色的余晖在镜头里碎成一片粼粼波光。 刚准备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记录灵感,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又是他。 他穿了件笔挺的军装,深蓝色的制服衬得他肩线格外凌厉,胸前别着几枚勋章,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身着军装的女性,她们高挑优雅,谈笑间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飒爽。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正好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他唇角微勾,朝我走了过来,靴子踩在沙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好,小姐。"他在我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我叫Hugh(修)。"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他这个名字逗笑了,没忍住用中文嘀咕了一句:"狗都不用的名字,让你用了。" 他似乎听懂了,眉头微微一挑,用蹩脚的中文回道:"哦?那这位小姐也可以叫我沈修。" 我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凝固了一秒——他听得懂中文?那我上午骂他的话,他岂不是全都知道? 尴尬感瞬间爬上脊背,我强装镇定,用英文飞快地说:"叫我Vera(维拉)就好。" 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后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等待他的女军官们,似乎准备离开。但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微微俯身,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维拉小姐,麻烦下次脾气好点。" 说完,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他的同伴,只留下我站在原地,耳尖发烫,心跳如擂。 回到酒店后,我满脑子都是他——那个叫沈修的男人。他太英俊了,英俊得让人烦躁。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没再见面,我也没在意,整日整夜地赶稿,把之前拖欠的稿子全写完了。 再见面时,已是深冬。 我裹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红色围巾松松垮垮地绕在脖子上,长发随意地盘起,素颜的脸上戴着口罩,站在咖啡厅外发愣。钱包里的钱不够买一杯热咖啡,我只能傻站着,盯着橱窗里冒着热气的杯子发呆。 忽然,一件厚重的大衣披到我肩上,带着熟悉的雪松气息。我转头,正对上沈修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他唇角微勾,语气里带着调侃:"我们维拉小姐怎么变这么……落魄?" 我"哼"了一声,嘴硬道:"最近没见过你,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呢。" 他低笑,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掌心温热:"怎么,宝贝儿想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算了吧,野猪能吃上细糠?" 他挑眉,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随意点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我:"不知道能不能赏个脸?" 我白了他一眼,接过咖啡,故意揶揄:"哟,你身边的妞呢?" 沈修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力道不轻不重:"管我呢?妞在家里睡觉。" 咖啡喝完,我们沿着附近的小路散步。他突然弯腰抓起一把雪,朝我砸来。我抬脚想踹他,结果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坐在雪地里。他大笑出声,声音清朗:"我的天,我的上帝,我的妈呀!" 我干脆不起来,直接躺了下去。他见状,也跟着躺到我旁边。 第二天早上,我发烧了。 大概是昨天在雪地里躺太久的缘故。我随便吞了颗退烧药,打开电脑准备继续赶稿。这时,房门被敲响。 "小姐,您的房费已连续一周没交了,酒店要求您今天交齐费用并搬出去。" "什么?wdf?" 我最终还是交了房费,拖着行李开始找新住处。看了几处都不合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满意的,房东却在外地,要晚上才能回来。 我提着行李去了公园,把电脑放在腿上写稿。熬到晚上,终于见到了房东——居然是沈修。 我们都愣住了。 "你?你的房子?"我瞪大眼睛。 他"哼"了一声,反问:"你的?" 我摇头。 他带我看了房子,装修精致,窗外就是海景,但房租要5000人民币,超出我的预算。我走到一旁,给我妈打电话:"妈!给钱,我得租房。" 电话那头,我妈愣了一秒,随即怒道:"时苒!马上给我回国听到没有!" (时苒我的中文名) 我敷衍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给我点钱妈妈。" 她挂了电话,把钱转了过来。当天,我就搬了进去。 房子离海很近,推开窗就能看到整片蔚蓝。沈修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忙前忙后,忽然开口:"你要是没钱,可以求我。" 我头也不抬:"求你?做梦。" 他低笑,转身离开前丢下一句:"晚上风大,记得关窗。"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房子似乎也没那么贵了。 窗外的海浪声轻轻拍打着礁石,我坐在书桌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的文字如潮水般涌现——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我猛地停下动作,眼睛微微睁大。 "等等......"我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键盘边缘。 下一秒,我"唰"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我在凌乱的被褥间翻找着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时几乎有些颤抖。 快速划开通讯录,陈汐的名字跳了出来。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嗯?"电话那头传来她慵懒的嗓音,背景音里隐约有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时大作家,终于想起我了?" 我没理会她的调侃,直接切入正题:"我打算把我在柏林发生的事情写进去。"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手机背面。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几秒。 "找到了?"陈汐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尾音微微上扬。 "什么?"我皱眉,下意识反问。 听筒里传来她低低的笑声,带着几分了然:"没事,我下周到柏林。" "等等,你——" "嘟......"电话已经挂断。 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回床上,力道有些重,它在被子上弹跳了两下才静止。 回到书桌前,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因为专注而微微眯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海浪声依旧,但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和他那双灰蓝异色的眼睛。 清晨五点半的柏林还笼罩在薄雾中。我裹紧卫衣的领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运动裤的裤脚被晨露打湿,黏在小腿上泛起一阵寒意。我跺了跺脚,把棒球帽又往下压了压。 "去格吕内瓦尔德区。"我对出租车司机说,怀里抱着的玫瑰花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我的袖口,留下深色的痕迹。 郊区的别墅被爬藤蔷薇包围着,铁艺门栏上停着一只知更鸟。我按响门铃时,手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 "是维拉?"开门的是一位银发老妇人,浅灰色的眼睛像两枚温润的月亮。她穿着墨绿色的家居裙,脖颈间挂着一副老花镜。 "您好,海威女士。"我递上玫瑰,"这是送给您的。" "哦,谢谢亲爱的。"她接过花时,我注意到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它们真美。" 跟着她穿过玄关,实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客厅的壁炉里跳动着火焰,墙上的书架直通天花板,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海威插花的动作很优雅,修剪花茎的剪刀闪着银光。 "我听倾辰提起过你,"她坐进扶手椅时,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她说你对写作有种近乎偏执的热爱。" 我摩挲着茶杯边缘:"倾辰老师教会我,文字是有重量的。" "重量..."海威轻声重复,目光落在壁炉上方的相框上。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锐利如鹰,"期望太高不是好事,亲爱的。就像我丈夫常说——" 她突然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婚戒。我这才注意到相框上蒙着一层薄灰。 午餐时,厨房飘来熟悉的香气。我看着灶台上翻炒的肉丝,惊讶地睁大眼睛:"您会做鱼香肉丝?" "1987年在北京学的。"她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递给我一碟切好的青椒,"那时候迈克尔还在..."刀在砧板上停顿了一下,"抱歉,人老了总爱回忆。" 餐桌上,我叉起一块肉丝:"您丈夫是位优秀的律师?" "曾经是。"她的叉子划过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二十年前在法庭上突发心梗。" 我僵住了,酱汁顺着叉子滴到桌布上,晕开一片暗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亲爱的。"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掌心的温度像冬日的阳光,"尝尝这个,我特意多放了木耳。" 离开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别墅。海威执意给我系上围巾:"柏林风大。"她的手指掠过我的发梢,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百货大楼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我刚推开玻璃门,几个戴面罩的身影就冲了过来。背包带勒在肩膀上的疼痛让我踉跄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消失在巷子里的黑影。 "该死..."我摸了摸口袋,幸好手机还在。包里只有几张零钱和写满笔记的稿纸,但那种被侵犯的感觉还是让我胃部绞痛。 警察局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 "维拉女士?"胖警官推过我的背包时,制服绷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我们正在追查这伙人,正好看到您..." 他的小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视,让我想起超市里检查商品条形码的扫描仪。签字笔在表格上划出沙沙的响声,每写一个字都像在认罪书上画押。 回到公寓,我把背包扔在沙发上,拨通了陈汐的电话。 "——然后他们就把包还给我了,好像我是共犯一样!"我一边说一边敲着键盘,显示器蓝光映在脸上。 电话那头爆发出大笑:"你是去自首的吧?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按下保存键,"你下周来德国干嘛?" 沉默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通话中蔓延。 "我想你了不行吗?"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而且...我总觉得我的真爱在那边。" 我盯着屏幕上刚写完的段落,男主角正把玫瑰插进空酒瓶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海威家壁炉上的相框,那层薄灰在阳光下飞舞的样子。 "随你吧。"我最终说道,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柏林夜色如墨,远处电视塔的红色信号灯像颗永不愈合的伤口,在黑暗中明灭闪烁。 清晨的科隆大教堂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哥特式的尖顶刺破云层,仿佛要将天空捅出几个窟窿。我站在广场中央,仰头望着这座灰黑色的庞然大物,脖颈都开始发酸。 "真是...壮观得吓人。"我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擦过脚边,我裹紧了驼色大衣的领口。背包里装着素描本和钢笔,原本打算来采风,却被这座建筑的压迫感震得迟迟不敢下笔。 "科隆大教堂的白鸽不会亲吻乌鸦..."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五个月前那个深夜,我为了新小说的场景描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科隆大教堂浪漫传说",结果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这个荒谬的句子。 当时正在视频的陈汐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这是什么非主流文案啊!"她抹着眼角的泪花,"你要用这个当网名?太羞耻了吧!" 但我还是把社交账号的名字改成了"白鸽亲吻乌鸦"。陈汐为此嘲笑了我整整两周,每次视频都要学鸽子"咕咕"叫。 现在站在教堂脚下,我才明白这句话有多可笑——这里的鸽子肥得根本飞不高,只会围着游客讨食;而乌鸦更是影子都见不到一只。 "要喂鸽子吗?" 身旁突然响起德语口音的英语。转头看见个卖鸟食的老妇人,皱纹里夹着科隆阴冷的雾气。我摇摇头,她却执意塞给我一小包玉米粒:"免费的,漂亮姑娘。" 谷粒撒出去的瞬间,十几只灰鸽扑棱棱飞来。它们一点也不怕人,甚至有只直接停在我肩上,沉甸甸的。 "贪吃鬼。"我轻轻戳它鼓胀的胸脯,绒毛比想象中柔软。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彩色玻璃窗在石壁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我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机,拍下肩头的鸽子。发给陈汐时附了句话:【看,白鸽亲吻乌鸦】 她的回复来得飞快:【你到科隆了?等等,你穿的是不是去年我们一起买的那件大衣?】 我低头看了看衣角——确实是在伦敦二手店淘的那件,陈汐当时说这个驼色衬得我像"文艺片里要自杀的女主角"。 手机又震了一下:【下周我来找你,带我去吃那家你说过的猪肘子!】 教堂钟声突然敲响,惊飞了满地的鸽子。我望着它们盘旋的身影,突然觉得"白鸽亲吻乌鸦"这个网名也没那么可笑——就像陈汐永远猜不到的脑回路,就像我会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跨越半个德国。 在记事本上写下今天的见闻时,一滴雨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刚写好的"科隆"两个字。我慌忙护住本子,抬头看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教堂的尖顶真的捅破了天空。 跑向地铁站的路上,背包里的素描本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但那张鸽子停在我肩头的拍立得,被我小心地藏在了大衣内袋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傍晚六点,我站在海威家的铁艺大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犹豫了几秒才按下去。门内传来拖鞋摩擦木地板的沙沙声,接着是门锁转动的轻响。 "维拉,亲爱的。"海威拉开门,暖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漫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家居裙,银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脖颈间挂着一副玳瑁老花镜,"正好茶刚煮好。" 我跟着她穿过玄关,空气中飘着肉桂和红茶的香气。客厅壁炉里的火苗跳动着,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海威的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典籍,羽毛笔斜插在墨水瓶里,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杏仁饼干。 "打扰您了。"我把背包放在扶手椅旁,从里面掏出写满笔记的稿纸,"关于小说结局,我实在..." "先喝点茶。"她递给我一个印着矢车菊的瓷杯,茶汤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爱尔兰红茶,加了点蜂蜜。" 热气氤氲中,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讨论。海威的见解犀利而独到,她时而拿起铅笔在我的稿纸上勾画,时而起身从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参考书。当谈到主人公的动机时,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背——那皮肤像羊皮纸一样薄,能感受到下面跳动的血管。 "你看,"她指着第三章的段落,"这里她选择离开,不是因为她不爱,而是..."老花镜链上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她太清楚爱的代价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彩色玻璃窗。海威起身拉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突然轻咳了几声。 "您没事吧?"我连忙站起。 "老毛病了。"她摆摆手,从雕花木盒里取出药片吞下,"迈克尔走后,我的支气管就一直..."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这次更剧烈,单薄的肩膀像风中落叶般颤抖。 我扶她坐下,触到她毛衣下凸起的肩胛骨。壁炉火光中,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晚餐是简单的奶油蘑菇汤和烤面包。海威的厨房有种老派的整洁,铜锅挂在熏黑的壁炉上方,香料装在贴着手写标签的玻璃罐里。我帮她削土豆时,注意到冰箱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海威穿着学士袍,身旁英俊的男人想必就是迈克尔,他搂着她的姿势充满占有欲。 "他走的那天早上,"海威突然说,手里的木勺搅动着浓汤,"还在抱怨我煮的咖啡太苦。"她的笑声像碎玻璃般刺耳,"结果下午就..." 汤勺在锅沿磕出清脆的声响。我们沉默地吃完晚餐,只有古老的座钟在角落里滴答作响。 "今晚就住下吧。"收拾餐具时,海威指了指楼上,"客房一直准备着。"她递给我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质睡衣和未拆封的洗漱用品,"都是新的。" 浴室铺着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老式铜制水龙头要用力才能拧开。热水冲走疲惫时,我注意到架子上摆着两套牙具——蓝色的那套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裹着浴巾出来时,走廊尽头的客房门虚掩着。推开门,仿佛走进了上个世纪:四柱床上挂着刺绣帷帐,梳妆台上摆着瓷釉首饰盒,连电灯开关都是拉绳式的。我忍不住抚摸褪色的玫瑰壁纸,指尖沾上少许陈年的金粉。 吹风机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房间。热风里,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锁骨上还挂着水珠。这个陌生的影像让我想起小说里迷失在古堡的女主角。 从背包翻出日记本时,一张照片滑落出来——上周在海边拍的,我做鬼脸的样子占了大半个画面。我摩挲着照片边缘,钢笔在纸上洇出"柏林赫塔"几个字,墨迹像渐渐扩散的夜色。 刚要合上本子,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陈汐"两个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我蹑手蹑脚地拉开落地窗,初春的寒气立刻涌进阳台。 "苒苒!"她的声音裹挟着夜店的嘈杂灌入耳膜,"我查好了!下周我们先去博物馆岛,然后..." 我靠着冰冷的铁艺栏杆,听她喋喋不休地规划行程。远处教堂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座剪纸城堡,偶尔有夜归的车辆划过街道,车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尾。 "...最后去你提过的那家地下酒吧!"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听说男人们常去?"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栏杆上的露水渗入袖口。我想起今天下午在图书馆偶遇的军官,他军装口袋里露出的音乐会门票一角;想起海威提到迈克尔时,抚摸婚戒的习惯性动作;想起沈修上次在轮船上与我相遇时,他的眼睛会说话。 "...喂?你在听吗?"陈汐提高了音量。 "嗯。"我望着客房透出的暖光,海威的身影正在整理床铺,"都听你的。" 挂断电话后,我在阳台上又站了很久。夜风吹干了发梢,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当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时,我轻轻关上了落地窗,把"柏林赫塔"的墨迹、陈汐的笑声、以及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都锁在了这个古老的房间里。 周二清晨,我裹紧驼色羊毛大衣站在港口,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邮轮缓缓靠岸时,我看了眼腕表——比预计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船票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陈汐的航班应该已经到了。 我最终还是在下午三点赶到泰格尔机场。推开通往接机大厅的玻璃门,暖气混着各国语言的嘈杂声浪瞬间将我吞没。踮起脚尖张望时,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时苒!"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陈汐像颗炮弹般冲过来,白色行李箱在她身后歪歪扭扭地画着"S"形轨迹。她张开双臂狠狠抱住我,力道大得让我后退了半步。 "我可想死你了!"她在我耳边嚷嚷,呼出的白气弄得我耳根发痒。 我拍了拍她后背,羽绒服发出"沙沙"的响声:"你晚上住哪?要不去我那?还有空房间。" 她立刻松开我,眼睛亮得惊人:"真的?"没等我回答就拽过我的手腕,"走走走,叫车去!" 出租车驶过柏林冬日萧瑟的街道时,陈汐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鼻尖压得扁扁的:"天啊,这比照片上还像童话镇。"她突然转头,"对了,你住哪个区?" "万湖。"我正低头查看编辑发来的邮件,随口答道。 车停在别墅前时,陈汐的下巴差点掉到雪地里。她机械地转头看我,又转回去看房子,如此反复三次:"你发财了?住别墅?" "什么?"我皱眉掏钥匙,"就普通公寓啊。" "时!苒!"她一把抓住我肩膀摇晃,"这种临湖独栋在柏林月租起码两万人民币起步好吗!" 钥匙"当啷"掉在台阶上。我瞪大眼睛:"我靠!"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五千租的..." 陈汐缓缓竖起大拇指,表情肃穆得像在瞻仰烈士:"好样的。" 给她收拾客房时,这女人倚在门框上啃苹果,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大作家居然亲自给我铺床单~"尾音转了三个弯。 我抖开被套的手一顿,转头送她一个白眼:"滚不滚?" "好凶哦。"她假装抹眼泪,却把苹果核精准投进五米外的垃圾桶,"晚上我做饭赔罪行了吧?"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诡异的合租生活。 除夕那天,母亲的视频通话在下午五点响起。我迷迷糊糊按下接听,屏幕里立刻炸开尖锐的女高音:"时苒!你看看都几号了还不回家?" "妈..."我把手机拿远些,声音沙哑,"稿子没写完..." "写写写!你跟稿子过去吧!"母亲气得口红都蹭到了牙上,"汐汐呢?让她接电话和我聊。" 我转头看向沙发——陈汐正和她的德国男友干杯。金发碧眼的帅哥举起啤酒杯时,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妈,"我幽幽地说,"您可能要,算了她不方便。" 电话那头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挂断后,我赤脚走到落地窗前。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几个孩子在远处滑冰,笑声隐约传来。陈汐突然从背后熊抱住我:"新年快乐!"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啤酒花香,"别愁眉苦脸的,我给你带了饺子!" 我低头看她手里的保鲜盒——歪歪扭扭的饺子像一群喝醉的小白鹅。 "你包的?" "我国内男朋友的妈妈包的。"她吐吐舌头,"好吧,我承认,我只是负责吃..." 窗外突然炸开烟花,映得满室流光。陈汐的惊呼声中,我摸到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 沈修的信息静静躺在屏幕上:【新年快乐,维拉小姐,楼下有饺子外卖。】 我冲到阳台向下看——穿着大衣的男人正仰头微笑,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成小小的云朵。他脚边放着印有中餐馆标志的纸袋,袋口露出青花瓷碗的一角。那时候德国是没有外卖的,沈修骗了我,这个男人正是他的战友巴里,他就藏在一旁,不过也都是后话了。 陈汐的脑袋从我肩膀处探出来:"哇哦。"她吹了个口哨,"看来我的德国女婿要排号了。" 我提着外卖袋子上楼时,陈汐已经摆好了碗筷。煎锅在灶台上滋滋作响,金黄的饺子在油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谁送的啊?"陈汐凑过来,鼻子几乎要贴到锅上。 "楼下中餐馆。"我撒了个谎,用筷子翻动饺子。 我们三个围坐在餐桌前,陈汐的男友笨拙地尝试用筷子,夹起的饺子总是掉回盘子里。陈汐笑得前仰后合,伸手直接抓起饺子塞进他嘴里。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沈修"两个字。我皱眉,放下筷子走到阳台才接通:"你哪来的我手机号?" 电话那头传来低笑,背景音里有汽车引擎的轰鸣:"你都来我地盘上了,还怕我找不到?" "有病!"我咬牙切齿。 他立刻学我说话,故意捏着嗓子:"有病~"然后恢复正常声音,"其实我突然翻住宅合同看到你的手机号的。" 我翻了个白眼:"沈少爷,要是没事我就挂了。" "哎哎哎——"他急忙叫住我,"我在楼下,下楼来接我,宝贝儿。" 挂断电话,我在衣柜前犹豫了十分钟,最终还是换了条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涂了点口红。 楼下,沈修靠在一辆深蓝色欧陆GT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看到我出来,他立刻张开双臂:"维拉小姐今天真美。" 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一把抱住。他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我立刻推开他:"你滚不滚?" "陪我去玩会儿?"他歪着头,灰蓝色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狡黠的光。 鬼使神差地,我上了他的车。 赌场隐藏在柏林郊外的一片森林里,哥特式建筑像头蛰伏的野兽。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穿梭其间。 沈修刚在真皮沙发上坐下,就有个红发女郎扭着腰走过来:"嗨!修少好久不见~" 他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手指在她裸露的后腰上轻轻摩挲。我立刻转身,假装对墙上的油画很感兴趣。 "维拉小姐生气了?"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呼吸喷在我耳畔,"吃醋了?" 我冷笑一声:"沈少爷想多了。"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那女人离开,然后拉着我来到轮盘赌桌前。我以为他要下注,他却只是靠在桌边,眼神晦暗不明。 "你不玩吗?"我问。 他摇摇头,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的钱都用在正经地方。这玩意儿会死人,何况我的身份还不允许。" 我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是军官。 两个小时后,我无聊得开始数地毯上的花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我想回去了。" 回程的车上,我们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维拉。" 就这一声轻唤,我的耳朵立刻烧了起来。 我慌乱地推开他:"谢谢沈少爷送我回家。" "不客气。"他笑着目送我进门,眼睛里的情绪我看不懂。 客厅里,陈汐蜷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听到动静,她头也不抬:"哟,约会回来了?" "我想回房间睡觉了。"我快步上楼,反锁房门。 打开电脑写了会儿稿子,思绪却总是飘向今晚的种种。凌晨两点,窗外传来跑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窗前,看着那抹蓝色尾灯渐渐远去,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还残留着他温度的额头。 窗外的雪渐渐消融,柏林迎来了初春的第一缕阳光。 我轻轻推开陈汐的房门,屋内一片昏暗,窗帘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和未散的泪水的咸涩。陈汐蜷缩在床上,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像一团纠缠的黑色海藻。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唇上的口红早已斑驳,蹭到了脸颊和下巴上。 "汐汐......"我轻声唤她,在床边坐下。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沉默着,看着她攥紧被单的手指关节泛白,指甲上的红色甲油剥落了几块。 "我为了他,和我国内的男朋友分手了......"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颤抖的哭腔,"他凭什么这样对我?!除夕那天,他明明说没事的......" 我伸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她的掌心滚烫,带着潮湿的汗水。 "你知道吗?"她死死盯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得知吃的是我前男友妈妈包的饺子时,那个表情......"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尖锐得刺耳,"他装得那么温柔,说''没事的,宝贝'',转头就开始冷暴力我!" 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胸口发闷。陈汐向来花心,同时交往两三个男友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似乎不一样。 "汐汐......"我试图安抚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猛地坐起身,抓起床头的酒杯狠狠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红酒顺着墙壁流下,像一道血迹。 "凭什么!我那么爱他!凭什么!"她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痛苦和愤怒。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感受到她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她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领,滚烫的触感让我心头一紧。 "没事的,汐汐......"我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我在这里......"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手臂,疼痛让我微微皱眉,但我没有推开她。 "苒苒......"她突然安静下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抱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良久,我轻轻松开她,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离开。关门的瞬间,我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你知道的......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站在门外,手扶着冰冷的门把手,久久没有动。透过门板,隐约传来她压抑的啜泣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窗外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洒进来,照在我脚边,温暖得刺眼。冬天终于过去了,可有些东西,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季节里。 陈汐最近愈发容光焕发了。 我坐在书桌前赶稿,听见她哼着歌在走廊来回踱步的声音。高跟鞋敲击地板的节奏轻快,香水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是那种甜腻的果香调。 "苒苒!"她突然推门而入,指甲上新涂的桃红色在灯光下晃眼,"我谈恋爱了!走,带你见见人家。" 键盘上的手指顿住,我抬头看她:"带我去干什么?" 她倚在门框上,卷着发梢轻笑:"因为他才是我真爱,我得让我好姐妹看看。"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居家服——宽松的灰色卫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陈汐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求求你了姐,你出去丢人别说认识我。" 翻了个白眼,我拉开衣柜。手指在一排衣服间游移,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上次穿它,还是和沈修去赌场那晚。 柏林市中心的港式餐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红木桌面上跳跃,餐具碰撞声与粤语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嗨!修!"陈汐突然踮起脚挥手。 我的视线顺着她挥手的方向凝固——沈修正从包厢走出来,深蓝色西装衬得肩线格外挺拔。他看到我的瞬间,灰蓝色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这是我好姐妹,叫时苒。"陈汐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 沈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我记得她叫维拉。"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陈汐疑惑地转头看我:"你俩认识?" 我扯出一个微笑,指甲陷入掌心:"我房东。" 沈修轻轻点头,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陈汐"哦"了一声,红唇扬起:"维拉应该是她英文名,时苒她本名。" 落座时,沈修习惯性地想替我拉椅子,被陈汐抢先一步。他的手指在空中悬停半秒,最终收回了西装口袋。 "修说这家烧鹅是柏林最正宗的。"陈汐夹了块鹅肉放到我碗里,鲜红的指甲油在灯光下像血滴,"是吧修?" 沈修的目光越过餐桌看向我:"维拉小姐也许更喜欢叉烧。" 对啊,我喜欢叉烧。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还记得。 整顿饭像场荒诞的默剧。陈汐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响起,沈修时不时附和几句,而我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尝不出任何味道。叉烧的蜜汁粘在唇上,甜得发苦。 "你们慢慢聊。"我突然起身,餐巾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我还有点事。" 陈汐涂着睫毛膏的眼睛眨了眨:"这么快?" 沈修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用不用我和汐汐送你。" "不用。"我抓起外套,在眼泪决堤前冲出了餐厅。 柏林的夜风很冷,吹散了眼角的热意。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时苒。" 沈修的声音沙哑,西装外套不知何时已经脱下,领带也松开了。路灯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我甩开他的手,眼泪终于砸在地上:"沈少爷,请回吧。陈汐还在等你。"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痛苦,却最终没有追上来。 转过街角时,我听见餐厅方向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不知是谁摔了杯子,亦或是我破碎的幻想。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柏林的夜色里,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甚至看不清路牌上的德文。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街角,我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浸湿了衣袖,冰冷的夜风让湿透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 "小姐?你还好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我摇摇头,发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在我身边坐下。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他深蓝色的军裤——和沈修一样的制服。 "有时候哭出来会好受些。"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些许口音。我注意到他的肩章在路灯下泛着哑光,比沈修的少一颗星。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止住了抽泣。他递来一块方格手帕,上面有淡淡的松木香。 "我叫维拉。"我哑着嗓子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帕的边角。 "巴里。"他笑起来眼尾有几道细纹,他很眼熟,像极了除夕楼下的那个男人。 "要不要去个能让你开心的地方?" 他带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暖黄色灯光的小店。推门时铃铛清脆作响,甜腻的奶油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母亲开的店,"他领我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时候我每次不开心,她都会给我做蛋糕。" 窗玻璃上凝结着水珠,映着街对面霓虹灯的彩色光斑。巴里很快端来一个白瓷盘,上面盛着一块蓬松的奶油蛋糕,顶端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 "尝尝看,"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我猜你会喜欢。" 我拿起银叉,奶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甜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奇迹般地温暖了全身。 "好吃哎。"我小声说,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巴里的蓝眼睛在灯光下像两湾浅海:"甜食总能治愈人心,这是我母亲说的。" 结账时我执意要付钱,他却按住我的钱包:"是我带你来的,自然该我请客。"他的手掌很宽大,虎口处有一道陈年伤疤。 离开甜品店,他提议去广场散步。夜幕下的广场上,一群老人正随着手风琴音乐跳华尔兹。巴里突然向我伸出手:"跳支舞吗?" 我犹豫地后退半步:"我不太会..." "跟着我就好。"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我们随着音乐慢慢旋转,他的军靴踩拍子很准,领口散发出淡淡的须后水香气。 "维拉,"他突然低头看我,"你很美,是我见过最美的东方姑娘。" 我的耳根瞬间发烫,视线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盯着他制服的第二颗纽扣:"谢谢..." 回程的路上,巴里一直在说些轻松的话题。他夸我的耳环很别致,说我的眼睛在月光下像黑曜石,甚至注意到我写字时留下的中指茧。每一句赞美都让我心跳加快几分。 到家门口时,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晚安,维拉小姐。"路灯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屋里黑漆漆的,陈汐还没回来。我换上棉质睡裙,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稿,却发现文档里不知何时打满了"沈修"的名字。我猛地合上笔记本,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窗外,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引擎声像极了沈修那辆欧陆GT的轰鸣。我蜷缩在床上,巴里给的方格手帕还攥在手心里,上面残留的松木香和沈修的雪松香水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第2章 下次我会选择你 巴里最近约我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每次见面都像被按了加速键。 今天下午在蒂尔加滕公园,我们正随着街头艺人的手风琴声跳一支即兴的华尔兹,他突然看了眼腕表,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要走了?"我停下脚步,手指还搭在他军装肩章上。 "抱歉。"他低头整理袖口,古铜色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四点前要回基地报到。" 我捻了捻指尖,上面还残留着他制服面料的粗粝触感:"你们军队都这么忙吗?" 他系好风纪扣的动作顿了顿:"平时训练任务重。"不知怎么,话题突然转到沈修身上,"不过像Hugh少校那样的就轻松多了。" "沈修?"我假装整理裙摆,避开他的视线。 巴里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军事世家出身,爷爷是退役上将,他二十五岁就当了少校。"他调整着武装带的松紧,"我们累死累活训练的时候,人家在办公室里喝咖啡。" "他不忙?"我盯着草坪上的蒲公英。 "忙?"巴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除了每月例行会议,他最大的任务我就不知道了,他要真的忙起来消失一个月都是正常。"他突然凑近,带着枪油味的手指拂过我耳边的碎发,"你对他很感兴趣?" 我猛地后退半步,耳根发烫:"随口问问。" "维拉,"他突然捧起我的脸,拇指蹭过我上扬的嘴角,"你笑起来真美。"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睫毛下投下扇形的阴影。 这样零碎的约会持续了一个月,而陈汐已经整整三十天没回家了。 今晚第十七个未接电话终于被接通时,听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电音和她的尖叫:"喂?苒苒?" "你在哪?"我攥着睡衣下摆,布料已经被汗湿了一片。 "慕尼黑啤酒节!修带我来的!"背景音里有人用德语喊"Prost(干杯)",玻璃杯碰撞声清脆得像刀叉相击,"你稿子写完了吗?记得发我邮箱!" "沈修...和你在一起?"我的声音突然哑得不像自己。 "当然啦!"她笑得肆无忌惮,"他正在给我赢泰迪熊呢!" 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我清醒:"玩得开心,早点回来。"挂断时,手机屏幕映出我苍白的脸,嘴角还保持着僵硬的弧度。 凌晨一点十三分,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起。 【时苒,是我。】 【抱歉。】 【同时喜欢两个人的时候就不是喜欢了。】 沈修的名字在黑暗中刺眼得像道伤口。我机械地点开拉黑键,指腹按压屏幕的力道几乎要戳穿玻璃。关机前最后看到的,是锁屏照片里去年冬天和陈汐在圣诞市场的合影——她戴着麋鹿发箍,呵出的白气模糊了镜头。 被子蒙过头顶时,我摸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极了那天在港式餐厅,沈修的红茶杯底碰撞碟沿的轻响。 这几个月,我的手机相册几乎被陈汐的旅行照片填满。阿尔卑斯山巅的雪,威尼斯运河的落日,巴黎铁塔下的拥吻每一张里,沈修搂着她腰肢的手都刺眼得像把刀。 五月的柏林开始回暖。陈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我正对着灶台发愣,锅里的紫菜蛋花汤咕嘟咕嘟冒着泡。 "苒苒!"她扑过来抱住我,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扑面而来。我这才发现她把头发染成了蜜茶色,睫毛卷翘得像洋娃娃,"饿死我了!" 炒面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最后抱着圆滚滚的肚子瘫在椅子上:"离开你,谁还帮我当残疾人照护?"声音里带着熟悉的撒娇意味。我揉了揉她发顶,触感比记忆里更柔软。 可好景不长。最初几天她还会哼着歌化妆,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旋风般出门。渐渐地,归来时的她越来越像只被雨淋湿的猫——口红晕到腮边,假睫毛半脱落,手里提着断了跟的鞋子。 "汐汐?"我曾试探性地拦住她。 她只是摆摆手,眼底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烁:"没事,就是玩太嗨了。" 直到那个深夜。 我正摘耳环准备睡觉,房门突然被敲响。"苒苒?"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推开门那刻,我几乎认不出她——睫毛膏在脸上晕出两道黑痕,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她扑进我怀里的力道大得让我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壁。 "我跪下来求他不要分手不要不理我......"她的眼泪浸透我的睡衣,"就在饭店走廊......那么多人看着......" 我摸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不知是冷的还是情绪激动。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肩膀:"他说......说让我滚......" "也许他在忙......"我徒劳地安慰。 "忙?"她突然尖笑起来,声音刮得我耳膜生疼,"他参加酒会的时候,可一点都不忙!" 梳妆台上的剪刀寒光一闪。等我反应过来时,她蜜茶色的长发已经簌簌落在地板上。 "汐汐!"我夺过剪刀扔进垃圾桶,碎片割破手指都浑然不觉。她在我怀里发抖,滚烫的眼泪滴在我锁骨上:"他应该去死......" 等她的抽泣变成平稳的呼吸,我轻轻把她安置在床上。月光透过纱帘照在她参差不齐的短发上,像团乱糟糟的麦秸。 客厅里,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蓝光。沈修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哟,想我了?"他的声音带着微醺的懒散,背景音里有觥筹交错的声响。 我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的伤口:"你这人怎么这样?"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他似乎在换地方,杂音渐渐消失:"我哪样?"轻佻的尾音上扬,像在逗弄宠物。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盯着茶几上陈汐落下的发夹,"明天见一面。" 他轻笑出声,我甚至能想象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想约我?行,我赏个脸。" 通话结束的忙音像把钝刀,一下下锯着我的神经。窗外,一只夜莺在黑暗中发出凄厉的啼叫。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斜斜地切进房间,我在厨房煮咖啡时,陈汐的房门终于有了动静。她拖着脚步走出来,身上套着我那件过大的睡袍,下摆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咖啡要加糖吗?"我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问道,手里的勺子碰着瓷杯叮当作响。 她摇摇头,蜜茶色的短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鸟巢。我这才看清她昨晚自己剪得有多糟糕——左侧短到露出耳朵,右侧却还留着几缕长发,参差不齐的发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 "我预约了弗里德里希大街那家沙龙。"我把咖啡推过去,"店主是中国留学生,应该能修好。" 陈汐盯着咖啡杯里自己的倒影,突然伸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发梢:"像不像我们大二那年,你失恋后喝醉剪的那个发型?"她的声音沙哑,嘴角却勉强扯出个笑。 记忆突然闪回——那年冬天宿舍暖气坏了,我们裹着同一条毯子,她一边嘲笑我狗啃似的刘海,一边用别针帮我固定碎发。而现在,我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比那个强多了,至少没剪到头皮。" 理发店的铃铛清脆作响。中国店主小林看到陈汐的头发时,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哇哦,这是行为艺术?" "失恋疗法。"陈汐干巴巴地说,陷进理发椅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 我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看着小林熟练地撩起她的碎发。剪刀的寒光在镜子里闪烁,一缕缕发丝无声地坠落在地。陈汐始终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要不要试试齐耳短发?"小林建议道,"像《罗马假日》里的赫本。" 陈汐终于睁开眼,镜子里的她眼神空洞:"随便吧,反正..."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围布,"他也不会再看见了。"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我们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皱眉:"苒苒,我昨晚梦见他了。"她的指甲几乎陷进我的皮肤,"他搂着那个金发女人,对我说..." 小林适时地打开吹风机,轰鸣声吞没了她未说完的话。热风里,我看着陈汐的新发型渐渐成型——利落的线条勾勒出她精巧的下巴,却也让眼下的青黑更加明显。 "好看吗?"剪完后她轻声问,手指颤抖着触摸全新的自己。 我弯腰捡起地上一缕长发,蜜茶色在阳光下像融化的太妃糖:"特别好看。"把头发塞进她手心,"要留作纪念吗?" 她盯着掌心的发丝看了很久,突然攥紧拳头:"不要了。"转身对小林说,"有酒吗?" 正午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在脚下。陈汐拎着装有断发的纸袋,每走几步就晃一晃,听着里面沙沙的声响。路过亚历山大广场的喷泉时,她突然把纸袋扔了进去。 "陈汐!" 纸袋很快被水流打湿,沉浮了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她站在喷泉边缘,崭新的短发被水雾打湿,贴在额头上:"你看,多简单。"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要是回忆也能这样扔掉就好了。" 我默默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喷泉的水珠溅到我们脸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扑棱棱飞过我们头顶的天空,像一场突然的雪崩。 "饿了吗?"我轻声问,"去吃那家你最喜欢的猪肘子?" 她摇摇头,突然把脸埋在我肩膀上。我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透衣料:"再等五分钟。"她的声音闷闷的,"五分钟后,我就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我抱紧她单薄的肩膀,看着我们的倒影在喷泉水面上支离破碎。阳光把漂浮的断发镀成金色,像无数细小的时针,随着水流缓缓旋转,最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排水口里。 出租车里弥漫着潮湿的皮革气味。陈汐缩在座位最右侧,额头抵着冰凉的窗玻璃,呼出的白雾在窗上晕开又消散。 "把空调关小点。"她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伸手去调旋钮,塑料齿轮发出"咔嗒"的声响。后视镜里,司机探究的目光一闪而过。 "你胃药吃了吗?"我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语气平静得不像自己。 她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上的一个小洞,人造革的碎片堆积在指甲缝里。车载电台在放一首过时的情歌,女声嘶哑地唱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字路口的红灯特别长。雨水顺着她那一侧的车窗蜿蜒而下,在她脸上投下扭曲的光影。我看见她睫毛膏晕开的痕迹,像被人打了一拳。 "那个..." "别说话。"她打断我,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片,"求你。" 她的手在发抖,左手死死攥着右腕——那里有一圈新鲜的淤青,被毛衣袖口遮住大半。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柏林冬夜。 电台突然插播交通提醒,说柏林墙遗址附近有游行封路。陈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我知道她也想起了去年今天,我们翻墙逃课去东边画廊,她指着《兄弟之吻》的涂鸦大喊"我们要做一辈子姐妹"。 出租车碾过减速带,车身剧烈颠簸。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屏幕亮起——锁屏是张模糊的合影,只能辨认出某个人的军装袖扣。她迅速把手机反扣在座椅上,金属外壳撞出沉闷的声响。 "师傅,"我在计价器跳到28欧时开口,"前面便利店停一下。" 陈汐终于转过头来看我,眼眶通红但没流泪:"不用假好心。"她嘴角扯出个扭曲的笑,"买再多热可可也..." 尾音消散在发动机的轰鸣里。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像千万颗钉子坠落。我盯着她毛衣袖口脱线的部分,那根红色的线头摇摇欲坠,就像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下车时她抢先付了钱,硬币砸在计价器上叮当作响。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公寓楼,她的高跟鞋在水洼里踩出破碎的倒影。在电梯镜面墙的反射里,我看见她偷偷用袖子抹脸,而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她颤抖的肩上。 陈汐蜷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时,我轻手轻脚地溜进卧室。衣柜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我立刻僵住,从门缝里窥见她换了个姿势,但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里正在放罐头笑声。 手指掠过衣架,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的丝绒衬衫。这是上周新买的,吊牌还藏在口袋里。镜子里,我反复调整着领口的角度,直到锁骨若隐若现。涂唇釉时手抖了,蹭到虎口处,像道血痕。 "要出门?"她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口红管"啪嗒"掉在梳妆台上。我从镜子里看见她倚着门框,怀里抱着我昨晚给她的企鹅玩偶,右眼睫毛膏晕开一小块。 "嗯,去..."我低头拧紧唇釉盖子,"勃兰登堡门那边拍点素材。"金属盖子刮擦管身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歪头看我翻找单反相机,玩偶的纽扣眼睛反着光:"穿这么骚去采风?" "随便拿的。"我把相机塞进包里,链条包带勾住了项链,扯得生疼。玄关处换鞋时,发现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赤脚踩在地板上,脚踝还有前天哭肿的痕迹。 "钥匙带了吗?"她递来我的薄荷糖,"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 塑料糖盒在我们指尖相触时发出脆响。我注意到她左手小指戴着沈修送的那枚尾戒——现在看起来像个拙劣的讽刺。 "走了。"我拉开门,楼道穿堂风掀起衬衫下摆。 电梯门即将关闭时,突然伸进来一只涂着桃红色指甲油的手。陈汐气喘吁吁地塞给我一把折叠伞:"你去年在跳蚤市场买的,丑是丑了点..."她的目光落在我刻意卷过的发梢上,"总比淋湿强。" 地铁上,我盯着伞柄上贴的便利贴出神——"Vera''s umbrella"还是陈汐去年用荧光笔写的,三个感叹号已经褪色。邻座德国老太太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发酸,这才想起今早忘滴眼药水。 我猛地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声响。沈修坐在角落的位置,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银勺碰撞杯壁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抬头看见我,嘴角立刻扬起那抹熟悉的笑——那种游刃有余的、让人火大的笑。 "维拉小姐今天火气这么大?"他放下勺子,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戏谑,"要不要先坐下喝杯咖啡?" 我没动,双手撑在桌面上,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你凭什么那样对陈汐?!"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挑了挑眉,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不就忙了半个月,消失了半个月吗?"喉结上下滚动,放下杯子时发出一声轻响,"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他耸耸肩,"你们女生就是麻烦。" "啪!" 我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他的咖啡杯都晃了晃。邻座的客人纷纷侧目,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不是你追的她吗?!现在嫌麻烦?!" 沈修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他放下杯子,银勺在杯沿磕出一声脆响。他的眼神变得古怪,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她...没跟你说?" "说什么?"我的手指还按在桌面上,指节发白。 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轻佻的笑,而是带着几分嘲讽的冷笑:"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是你那位好姐妹主动过来要联系方式的。"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节奏像在敲摩斯密码,"后面几天,不是''偶遇''在我晨跑的路线上,就是''恰好''出现在我常去的餐厅。" 我的呼吸一滞。 "最精彩的是,"他倾身向前,身上雪松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捧着玫瑰在我公寓楼下等了三个小时,说什么一见钟情非我不可。"他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我这辈子第一次被这么热烈的追求,换你你不答应?"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陈汐确实从没提过这些细节,她只说在画廊偶遇了一个很帅的军官... 沈修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现在,维拉小姐,"他的拇指擦过我的下唇,力道不轻不重,"你还觉得我是那个负心汉吗?" 我猛地拍开他的手,手背火辣辣地疼:"那你也不该那样对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我给了她半个月冷静期。"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结果她跑到军部闹,在值班室割腕。"他解开袖扣,露出手腕上几道新鲜的抓痕,"这是你那位''可怜''的好姐妹昨天留下的。" 我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陈汐今早穿着长袖睡衣,我竟然没注意到... 沈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维拉,你总是这样,"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不问缘由就给人定罪。" 他转身离开时,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呆坐在原地,看着他留下的咖啡杯——杯沿还沾着一点他唇印的痕迹,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句号。 我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走在柏林灰蒙蒙的街道上。脚步不受控制地把我带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我和沈修初遇的码头。 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味,吹乱了我的长发。我站在当年他倚靠过的栏杆旁,手指触碰着早已锈蚀的金属,上面还留着我们刻下的歪歪扭扭的"V S"。突然,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从心底翻涌而上,我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沈修..."我轻声呼唤着,声音破碎在风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滴。我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腔,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双腿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我缓缓蹲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疼痛。 "呜...啊..." 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痛哭。我的手指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料,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脏处传来的剧痛。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看到自己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码头斑驳的木板上,晕开成深色的圆点,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哭,为什么?是因为爱而不得吗?还是因为陈汐那么轻松就得到他? "Mein Gott!(我的天啊)" 一个温暖的身体突然从背后环抱住我。我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感受到对方柔软的羊毛大衣贴在我的背上。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扶起,我这才发现是一位年长的德国女士,她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亲爱的,不要这样哭,"她从精致的皮包里掏出绣着花边的亚麻手帕,轻轻擦拭我湿漉漉的脸,"街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码头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脚步,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围观圈。有人皱着眉头,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亚洲游客模样的女孩露出担忧的神情。 "我...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德语词汇全部消失不见,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嘘,不用说话。"女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将我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拿出一瓶矿泉水,"喝点水,亲爱的,你的嘴唇都裂开了。" 我机械地接过水瓶,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拧不开瓶盖。女士叹了口气,帮我拧开后递到我嘴边。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是因为爱情吗?"她突然用英语问道,眼神温柔而了然。 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刚刚才止住的泪闸。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点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爱上了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可笑吗? 女士将我搂进怀里,我的脸埋在她的肩头,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药膏气息。"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哭过,"她轻声说,手指梳理着我打结的发梢,"在巴黎的塞纳河边,为了一个永远不能在一起的军官。" 码头的钟声突然敲响,惊飞了一群海鸥。女士看了看腕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塞进我手里:"这是我的心理咨询室地址。明天下午三点,我等你来喝下午茶。" 她最后拥抱了我一下,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带着唇膏香的吻。我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泪水浸湿的名片。 海风再次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我望向沈修曾经站过的位置,恍惚间似乎看到他的身影在夕阳中对我微笑。但当我伸手想要触碰时,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码头,和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那个夏天。 下午三点零六分,我的手指第三次抚平裙摆上的褶皱。诊所门前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响,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到来。 "亲爱的!"她拉开门时,围裙上还沾着水彩颜料。她张开双臂的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裹进一个带着薰衣草香气的拥抱里。"我烤了苹果派,"她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了两下,"糖放得不多。" 诊疗室比想象中温馨得多。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角落里的留声机正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艾黎雅示意我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自己则拉过一把藤编摇椅。 "那么,"她翻开一本皮质笔记本,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叫我艾黎雅就好。你呢?" "维拉。"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的刺绣花纹——那是朵蓝色的矢车菊,和沈修别在军装口袋上的那朵很像。 艾黎雅微微前倾身体,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我:"昨天在码头...愿意和我聊聊吗?" 窗外的鸽子突然扑棱棱飞过,投下一闪而过的阴影。我的视线落在茶几上的薄荷茶上,看着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 "我只是..."喉咙突然发紧,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想起了些往事。" 艾黎雅没有立即接话。她起身调整了留声机的音量,音乐声变得更轻柔了。"是爱情方面的?"她重新坐下时,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茶杯在我手中轻轻颤抖,水面映出我泛红的眼角。我点了点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掌心。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艾黎雅的问题像羽毛一样轻柔。她问我失眠时会不会数羊,问我最近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甚至注意到我每次提到"夏天"这个词时,左手都会不自觉地摸向锁骨——我想过沈修会亲自在那个地方为我戴上戒指。 "亲爱的,"她最终合上笔记本,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笃定,"你这不是普通的焦虑。"钢笔在她指间转了个圈,"是相思病。" 夕阳西斜时,她执意带我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厅。我们坐在露天座位上,她熟练地点了我最爱吃的海鲜意面。 "他一定很特别。"艾黎雅切着盘中的小羊排,刀叉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我的叉子卷起一根面条,又松开:"他...很好。"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的眼眶再次发热。 暮色渐浓时,我给陈汐发了条消息:【今晚不回去了】。发完就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屏幕很快暗了下去。 "年轻真好啊。"艾黎雅突然感叹。她招手买单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有些年头了,戒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分别时,她轻轻拥抱了我:"下周二是我的烘焙日,要来尝尝黑森林蛋糕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街灯次第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家的路上,我摸了摸锁骨上的项链。金属挂坠已经被体温焐热,上面刻着的日期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和沈修第一次喝咖啡的日子。 沈修此刻正在军事基地的图书馆里,手指抚过一本《欧洲建筑史》的书脊——那是维拉最爱的书。他的军装口袋里,躺着一张明天飞往中国的机票。 我转动钥匙推开门时,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汐汐?" 我的运动鞋踩到什么碎片,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摸索着按下开关,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陈汐仰面躺在满地狼藉中,长发散开像破碎的黑色绸缎。她左手攥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刺眼的荧光照亮她脸上的泪痕。我踉跄着跪在她身边,看清了通话界面上的名字:修。 "喂?汐汐?"手机里传来沈修低沉的嗓音,背景音里有隐约的风声,"你听我说..." 陈汐突然睁开眼。她的瞳孔在灯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猛地抢过手机:"那你滚啊!"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 手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重重砸在电视柜上。屏幕碎裂的瞬间,我看到通话时长还在跳动:01:27:44。 "一个半小时..."我的指尖发抖,"你们聊了什么..." 陈汐突然蜷缩起来,指甲在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声音:"他说...他说..."她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笑声,"他喜欢的人是你。"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窗外有车灯扫过,照亮她锁骨上新鲜的咬痕——那个形状我太熟悉了,沈修习惯在情动时用虎牙轻轻磨蹭那里。 陈汐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我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居然给我披外套..."她突然抓住我的衣领,"你知道他最后说什么吗?''维拉会难过''..." 她的手机突然在黑屏前最后闪了一下。我瞥见锁屏照片——是昨天她发给我的"自拍",现在才看清角落里露出半截军装袖口,那枚鹰徽纽扣我上周刚缝回去。 "你们..."我的声音飘忽得像在梦游,"什么时候..." 陈汐的冷笑带着血腥气:"每次你说去采风的时候。"她摸到半瓶打翻的红酒,对着瓶口灌下去,暗红色液体顺着下巴流到胸口,"他书桌抽屉里...全是写给你的信..." 我顿了顿,鼻尖有些酸涩。 我机械地拍着她的后背,触到她脊椎突出的骨节。三个月前这里还戴着沈修送的钻石项链,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的皮肤。 "他今天本来要..."陈汐的指甲陷进我手臂,"是我主动勾引他的..."她突然呕吐起来,酒液混着胃酸溅在我们交叠的腿上,"可他推开我说...说..." 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陈汐在我怀里昏睡过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捡起她摔碎的手机,相册里最新一张照片刺痛了我的眼睛—— 沈修的照片静静躺在她枕头上,照片里的他眼神温柔,那是我们初遇时我偷拍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进眼睛时,厨房已经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正看见陈汐把煎蛋狠狠铲进垃圾桶。她转身看见我,嘴角立刻扯出个冷笑,手里的锅铲在流理台上敲出刺耳的声响。 "早啊,大作家。"她故意把牛奶盒捏得咯吱响,"昨晚又去海威家''请教写作''了?" 我沉默地绕过她去拿吐司,她却突然侧身挡住冰箱。我们僵持在狭窄的厨房过道里,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熏得我眼睛发涩——这是沈修最喜欢的那个牌子。 "让一下。"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装什么清高?"她猛地拉开冰箱门,里面塞满的啤酒罐哗啦啦滚出来,"你以为海威真把你当女儿?人家儿子死在阿富汗,看你可怜罢了!" 铝罐砸在脚背上并不疼,但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胸口。我攥着吐司袋子的手开始发抖,塑料包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海威确实从未提过她儿子的事。 报社大楼的电梯里,我反复整理着海威给的推荐信。羊皮纸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上面优雅的花体字写着"这孩子像极了我年轻的模样"。推开玻璃门时,前台小姐正在涂指甲油,鲜红的刷头在瓶口刮了又刮。 "面试左转第三间。"她头也不抬,吹了吹未干的指甲,"主编最讨厌迟到。" 走廊墙上挂满历年获奖版面,我在一幅海湾战争专题前驻足——右下角小编署名是海威·伯格。照片里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空,竟有只白鸽飞过弹坑。 "维拉?"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身看见巴里穿着笔挺的军装站在消防栓旁,臂弯里夹着厚厚的档案袋。他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巴里!你..." 军号声突然从楼下传来。他条件反射般立正,匆忙间只来得及对我点点头:"下次聊!" 我追到楼梯口,却只看见他跳上一辆喷涂着军事标志的吉普。副驾驶坐着个金发女军官,正亲昵地帮他整理领带。尾气混着尘土扑在脸上,我攥着的推荐信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甜品店的橱窗倒映着我憔悴的脸。我指着草莓蛋糕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这是陈汐最爱的口味,以前每次截稿日,我都会买来庆祝。 "要写贺卡吗?"店员递来粉色的便签纸。 我摇摇头,却在收银台前鬼使神差地加购了盒马卡龙。沈修说过,这种甜到发腻的法国点心总让他想起我。 钥匙刚插进锁孔就听见重物倒地的闷响。推开门,陈汐正把我们的合影相框往垃圾桶里塞,看见蛋糕盒时她动作顿了一下。 "有意思吗?"她突然笑起来,眼线晕开成诡异的弧度,"就你会撬墙角是吧!狐狸精!" 蛋糕盒在她手中变形,奶油从缝隙里挤出来,滴在地板上像融化的血肉。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颗精致的草莓滚到脚边,沾满了灰尘。 "陈汐..." "恶心!"她突然把烂掉的蛋糕砸向我,奶油在衬衫前襟炸开,"装什么好人?你他妈不就是靠着..." 我抹掉脸上的奶油,黏腻的触感让人反胃:"我们认识十年了。"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你就这么看我?" 她抓起玄关的钥匙串砸过来,金属边缘划过眉骨,温热的液体立刻流进眼睛:"滚回你房间去!婊子!" 锁上门后,我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陈汐的咒骂混着踢门声震得后背发麻,梳妆台上的润肤乳瓶子被震得滚落下来。捡起时才发现是去年生日她送我的礼物,便签还贴在瓶底:"给我最爱的苒苒——汐"。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喧嚣。我摸出手机,锁屏是我和陈汐的合照,我深吸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水猛灌,这才让我冷静下来。 第3章 亏欠她 海浪声由远及近,潮水漫过沙滩又退去,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远处海鸥的鸣叫声刺破清晨的宁静,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赤脚踩在冰凉的沙滩上,细沙从脚趾缝里溢出。昨晚陈汐的咒骂声还在耳边回荡,让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还停留在和陈汐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我们谈谈】,至今未读。 一个浪头打来,海水漫过脚踝,刺骨的凉意让人清醒。 "维拉?" 熟悉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颤。转身时,沈修正站在几步之外,海风掀起他花衬衫的衣角,露出精瘦的腰线。他比上次见面晒黑了些,金丝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被阳光晃到了眼。 他脚边的沙地上躺着一本翻开的《海明威全集》,书页被海风吹得哗啦作响。 我突然想起陈汐摔碎的手机屏幕上,那个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通话记录。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指攥紧了裙摆。 "你喜欢我?"问题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海浪突然变得汹涌,远处传来雷鸣的闷响。 沈修明显愣住了。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这个拖延时间的小动作我太熟悉了。重新戴上眼镜时,他嘴角勾起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是喜欢,怎么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锁骨处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回答像记耳光甩在脸上。我盯着他胸前第二颗纽扣——那里本该别着朵小蓝花,现在只剩个线头。 "那陈汐呢?"我的指甲陷进掌心,"你和她那一小时三十七分钟的通话算什么?" 沈修突然上前一步,海盐混合着防晒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我,右手抬起我的下巴,拇指蹭过我干裂的嘴唇。 他的睫毛在逆光中变成淡金色,我能看清每根睫毛上细小的水珠。 这个吻落下来的瞬间,我猛地推开他。力道太大,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你他妈疯了?"我的声音在发抖,"陈汐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爱他,爱的几乎发疯,但是不能确定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陈汐。 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第一滴雨砸在额头上,冰凉刺骨。 沈修的表情突然变得陌生。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我抓皱的衣领:"那你现在装什么清高?"声音轻得像在讨论天气,"维拉小姐,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暴雨倾盆而下,海水混着雨水打湿了裙摆,布料沉重地贴在腿上。 我转身就跑,运动鞋早就不知道踢到哪里去了。脚底被贝壳划破也感觉不到疼,只想逃离这个荒谬的场景。 雨幕中,沈修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彩色的小点,消失在灰暗的海天交界处。 咖啡厅的玻璃窗上雨水蜿蜒如泪。我坐在角落的位置,湿透的头发往下滴水,在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服务员欲言又止地递来毛巾,我道谢的声音被雷声淹没。 咖啡杯里的热气氤氲上升,在冰冷的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海威发来的消息:【推荐信还顺利吗?】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锁屏。黑屏上倒映出自己狼狈的脸——苍白的嘴唇,通红的眼眶,眉骨上被陈汐用钥匙划出的伤痕已经结痂。 窗外,一个穿雨衣的小女孩正踮脚去接屋檐滴落的水珠,她的笑声穿透雨声传来。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一个字:【嗯】 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咖啡早已冷透,杯底的残渣形成诡异的图案,像张扭曲的笑脸。 暮色中的西餐厅笼罩在琥珀色的灯光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红酒上摇曳。我正用叉子卷着意面,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雪松香水味——那种混合着淡淡烟草气息的味道,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维拉小姐,一个人吃饭多寂寞。" 沈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他惯有的慵懒腔调。我抬头,看见他已经换掉了上午老土的花衬衫,而是穿着深灰色的休闲套装,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他没等我回答就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这是预定好的约会。 "谁允许你坐这了?"我故意冷着脸,把餐巾折成尖锐的三角形。 他轻笑,灰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两枚融化的玻璃珠:"餐厅又不是你开的。"说着伸手招来侍者,熟门熟路地点了瓶波尔多,"我记得你喜欢那个老土的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是球。" 我握紧叉子——他居然还记得我去年邮轮的事,不过已经过了一年了,我自己都有些记不太清。 整顿饭都在他刻意的挑衅和我故意的冷言冷语中度过。他说我的头发像只炸毛的猫,我反讽他穿休闲装终于不像个移动的军装广告牌。他切牛排时袖口上移,露出手腕内侧那个小小的船锚纹身,我假装没看见,却把餐前面包撕成了碎片。 "送你回去。"结账时他不由分说地抽走我的大衣,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后颈。 他的跑车停在餐厅后巷,夜色里像头蛰伏的野兽。车内真皮座椅散发着和他身上一样的雪松香,我死死盯着窗外流动的霓虹,却能从玻璃反光里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食指有长期扣扳机留下的薄茧。 "到了。"车停在公寓楼下时,雨刚好开始下。细密的雨丝在挡风玻璃上织成蛛网,他转身从后座拿出把黑伞,"我送你到门口。" 雨声中,伞面发出细碎的敲击声。我们站在屋檐下,他突然执起我的右手。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轻浮话,却见他低下头,嘴唇轻轻贴上我的手背。 那个吻像片雪花般转瞬即逝,却烫得我指尖发颤。他的睫毛在雨中沾了细小的水珠,抬眼看我时,水珠坠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晚安,作家小姐。"他把伞柄塞进我手心,转身走进雨里。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只有手背上残留的温度证明这不是幻觉。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看见楼上灯熄灭。 抬起手背对着灯光,那里似乎还留着一丝波尔多红酒的香气。我鬼使神差地,将唇贴在了他刚才吻过的位置。 我推开门时,陈汐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斜眼瞥见我,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冷笑,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捏紧了遥控器。 "有意思,"她故意把音量调大,综艺节目的笑声瞬间充斥整个客厅,"恶不恶心?我不要的东西,你立马捡起来吃。" 我沉默地弯腰换鞋,手指在运动鞋带上打了个死结。鞋柜镜子里映出我苍白的脸——眉骨的伤口已经结痂,像条丑陋的蜈蚣。 电视机里传来罐头笑声,刺耳得让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径直走进房间,木门关上的瞬间,我长舒一口气。背包滑落在地,溅起几缕灰尘。笔记本电脑掀开的刹那,一封未读邮件提示弹了出来—— 手指悬在触控板上微微发抖。点开邮件时,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直到看见"恭喜"两个字,胸腔里那团郁结已久的气才终于吐出来。 窗外突然传来烟花声,夜空中炸开一朵红色火花,转瞬即逝的光亮映在屏幕上。 我抓起手机,通讯录里海威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拨号键按下去时,指甲在手机壳上刮出细小的划痕。 "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声,膝盖就无意识地轻颤一下。直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温柔嗓音:"亲爱的?" "海威!"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急忙压低,"我被录取了!"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充电线,塑料外皮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电话那头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想象得出她正在放下茶杯。 "孩子,"她的笑声通过电波传来,带着蜂蜜茶般的温暖,"我真替你感到开心。"背景音里有钢琴声,是那首她总在诊疗室放的《梦中的婚礼》。 我蜷缩在床角,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多亏了您的推荐信..."话说一半突然哽住,眼前浮现陈汐那句"人家儿子死在阿富汗"。 电话那头钢琴声停了,传来书本合上的轻响。 "维拉?"海威的声音突然近了,仿佛就贴在耳边,"下周一来我家吃晚餐吧,我烤苹果派。" "好。"我抹了把眼睛,指尖湿漉漉的。挂断前又急急补充,"要加双倍肉桂粉。"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大概是陈汐又在摔东西。 我把录取通知截图设为屏保。照片里笑得灿烂的面试官身后,玻璃窗反射出个模糊的军装身影,肩章上的鹰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机屏幕显示着日历提醒:【周二 - 艾黎雅的烘焙日】。我揉了揉眼睛,指尖在屏幕上划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记错日期。 厨房传来陈汐摔碗的声响,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地开始换衣服。 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艾黎雅背对着门口,正踮脚从书架顶层取下一本厚重的食谱。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哇!"她惊呼一声,蓝色瞳孔瞬间放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她身上带着肉桂和香草的气息,温暖得让人眼眶发热。 "亲爱的!"她捧起我的脸,在我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柔软的唇瓣带着草莓唇膏的甜香,"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我的天!"她激动得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耳边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我被她拉着转了个圈,裙摆飞扬起来:"我当然会来呀。"手指不自觉地整理着她有些歪掉的发卡,"答应过你的。" 艾黎雅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钢笔滚落在地也顾不上捡。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 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格外清晰,接着是车门关上的闷响。 "黎雅!"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我转头看去,阳光从那人背后照进来,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手腕上精致的机械表。 艾黎雅像只欢快的小鸟般扑了过去:"马克!" 她整个人几乎挂在了对方身上,马克稳稳接住她时,皮鞋在地板上转出半个圆。 "没想到你真的会送我们去。"艾黎雅仰着脸说,手指自然地整理着对方并不乱的衣领。 马克偏头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温柔的纹路:"我最好的朋友邀请我,我当然会来。"他的声音像大提琴般低沉悦耳,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 阳光穿过他棕色的发丝,在肩头洒下细碎的金光。 艾黎雅从他怀里退出来,拉着我的手介绍道:"这是维拉,我的朋友。"又转向马克,"这是马克,我的发小,也是..."她突然眨了眨眼,"柏林最好的甜点师。" 马克微微欠身,伸出手:"久仰,维拉小姐。艾黎雅经常提起你。"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握力恰到好处。 他低头时,我注意到他后颈处有个小小的船锚纹身,和沈修手腕上的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艾黎雅拍着手打断我们的寒暄,"再不出发,我的黑森林蛋糕就要错过最佳烘焙时间了!" 她一手挽着我,一手拉着马克,阳光将我们三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在木地板上拖得很长很长。 风铃再次轻响,门外停着的黑色奔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块融化的黑巧克力。 艾黎雅的手指在打发奶油时展现出惊人的灵巧,手腕转动的弧度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我举着手机,镜头里的她鼻尖沾了一点面粉,却浑然不觉。 搅拌器发出的嗡嗡声与现场轻柔的钢琴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看这里!"我小声喊道,手机屏幕里,她突然抬头,蓝眼睛在聚光灯下像两块剔透的水晶。她冲着镜头咧嘴一笑,右手比了个大大的"V"字,左手还不忘继续转动搅拌碗。 她虎口处那个小小的烫伤疤痕在特写镜头里格外明显——那是上周教我烤苹果派时不小心碰到的。 我点点头,用口型说:"继续。"手指放大焦距,捕捉到她睫毛上挂着的一粒糖霜,在灯光下像颗微型钻石。 比赛结束的钟声响起时,艾黎雅的作品已经完美地陈列在展示台上——三层黑森林蛋糕,每一层巧克力碎都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顶层的酒渍樱桃排列成心形。 "走!"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掌心还带着奶油的黏腻,"马克最讨厌等人了。" 她的厨师服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片,金色发丝黏在颈间,散发着热腾腾的甜香。 我们小跑出酒店大门,恰好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缓缓驶来。车窗降下,露出马克带着笑意的脸:"好巧女士们,我刚好到。" 他腕表上的时间显示14:28,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分钟。 艾黎雅拉开副驾驶门钻了进去,我则坐在后排。车内冷气开得很足,让我打了个哆嗦。马克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默默调高了温度。 真皮座椅上放着个纸袋,里面是还温热的可颂——马克总是记得艾黎雅赛后总会饿。 车子停在我的公寓楼下时,雨刚好停了。马克绕到我这侧,军靴在水洼里踩出小小的涟漪。他拉开车门的动作标准得像是给女王开车门:"需要送您上楼吗?" "不用..."我的道谢戛然而止。 公寓门口的梧桐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着树干抽烟。烟头明灭的火光中,沈修的侧脸线条锋利如刀。 他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抬头。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嘴边的烟雾刚好飘散,露出那个我朝思暮想又恨之入骨的微笑。 马克突然立正,皮鞋后跟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少校!" 沈修点点头,目光却仍锁在我脸上。他军装最上面的纽扣解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抓痕——和陈汐指甲的形状完美吻合。 树梢的雨水滴落在沈修肩章上,那颗将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马克放下敬礼的手:"少校,那我就先走了。"他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在我微微颔首后,才转身上车。 车子驶离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修的军裤,他却纹丝不动。 我们就这样隔着五米的距离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楼上某个窗口突然传来陈汐尖锐的笑声,玻璃窗映出她举着红酒瓶的身影——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花枝乱颤,而那个界面,赫然是和沈修聊天记录。 我攥紧背包带,指甲几乎要刺穿布料。脚步刚迈上台阶,身后突然袭来一阵熟悉的雪松气息—— "苒苒。" 沈修的手像铁钳般扣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拽进怀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震耳欲聋,军装上的铜纽扣硌得我生疼。 他袖口沾着硝烟味,像是刚从射击场回来。 我浑身僵住,这个拥抱太熟悉了——去年圣诞夜,他也是这样在槲寄生下突然抱住我,那时他心跳没这么快。 "放开!"我猛地推他,掌心撞到他胸口时触到个硬物——是陈汐送他的打火机,"你吊着陈汐不够,反过来吊着我?"声音尖得不像自己,"沈修我真是小看你了!" 楼上窗户突然打开,陈汐的笑声混着红酒瓶滚落的声响炸开在耳边。 沈修松开手后退半步。阳光穿过梧桐叶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我才发现他眼底布满血丝,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白衬衫领口歪斜着,第三颗纽扣摇摇欲坠——正是陈汐最喜欢把玩的那颗。 "我和她不再联系了。"他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承认...我以前特别爱她。" 一只知更鸟落在旁边长椅上,歪头看着我们。 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上未愈的牙印:"她太漂亮了,漂亮得觉得全世界男人都该跪着舔她高跟鞋。"突然冷笑一声,"那次我陪女军官做汇报,她冲进来掀了会议桌。" 微风掀起他皱巴巴的衣摆,露出腰间别着的配枪。我的视线却被另一处吸引——皮带扣上方有道新鲜结痂的抓痕,已经发炎泛红。 "我三天没回消息,她就在我公寓割腕。"沈修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左胸,掌心下传来急促的震动,"送医路上还在问我''敢不敢一起死''。" 树影在他脸上晃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我触电般抽回手,后退时踩断一根树枝。断裂声让他浑身一颤,像是突然惊醒。 "苒苒..."他向前一步,我立刻退到台阶上,"后知后觉才发现..."喉结剧烈滚动,"我对你..." 楼下防盗门突然打开,买菜回来的老太太狐疑地打量我们。沈修瞬间恢复成那个冷峻的少校,只有颤抖的指尖暴露了情绪。 "抱歉。"他最终说道,转身时白衬衫后背皱得像被揉过的信纸,下摆一半掖在军裤里,一半散在外面。 军靴踩过积水坑,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他始终没回头,所以没看见我伸到半空又放下的手。 远处传来军训的口令声,惊飞了那只知更鸟。我摸到口袋里艾黎雅塞给我的马卡龙,已经压成了粉末——就像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午后碎得彻底。 柏林深秋的晨风像刀子般刮着脸颊。我站在《柏林日报》大厦前,仰头望着这座玻璃幕墙构成的庞然大物,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眉骨的伤疤——那是陈汐用钥匙砸的,结痂已经脱落,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 "你就是新来的实习生?" 一个尖锐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转身看见个戴着猫眼眼镜的金发女人,她手里的咖啡杯正往外冒着热气,镜片上凝结的雾气让她看起来像某种冷血动物。 "是的,我是维拉。"我递上入职文件,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人事部让我今天..." "九点整打卡。"她打断我,指甲在杯沿敲出不耐烦的节奏,"你迟到了七分钟。"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色,口红早在咬唇时蹭掉了大半。 办公区比想象中嘈杂。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争论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机油墨的味道。我的工位在走廊尽头,挨着茶水间——每次有人接水,都能感受到背后探究的目光。 "菜鸟!"斜对面戴耳钉的男同事突然扔来一沓文件,"把这三年的市政版报道整理成数据库,下班前给我。" 纸张散落一地,我蹲下去捡时,听见头顶的嗤笑:"海威推荐的人就这水平?" 指尖被纸页划了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染红了2016年10月刊的日期。 茶水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议论: "听说是靠关系进来的..." "...主编最讨厌这种..." "...看她那副清高样..." 我死死咬住下唇,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屏幕蓝光刺得眼睛发酸,文档里的文字开始扭曲变形—— "喂!" 一杯滚烫的咖啡突然放在我桌上。抬头看见个亚裔面孔的女生,她嘴角有颗俏皮的痣:"喝点热的,你手在抖。" "谢谢..."我哑着嗓子接过,杯壁烫得掌心发红。 "我叫林晚,文化版的。"她拖来转椅坐下,声音压低,"别理汤姆,他前女友跟实习生跑了,看所有新人都像情敌。" 她说话时耳环一晃一晃,是只小小的银质毛笔。 正当我想道谢,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的工位旁。 "这就是我们的''特权生''?" 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抬头对上一双画着烟熏妆的眼睛——社会版主编丽莎正俯身查看我的屏幕,胸前的工牌链条垂下来,在我键盘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这篇报道,"她突然指向我刚刚排版的文章,"把市长的名字拼错了。"鲜红的指甲戳在屏幕上,"埃尔伯特不是埃尔博特,小学三年级都不会犯这种错。" 办公室响起几声幸灾乐祸的轻笑。 林晚突然站起来:"丽莎,新人培训手册里市政官员名录还是2015年版的,错误源头在..." "闭嘴。"丽莎厉声打断,"我要的是专业,不是借口。"她转向我,"下班前重做二十个采访提纲,要中德双语。" 她转身时甩起的发尾扫过我脸颊,带着挑衅的玫瑰香。 中午在员工餐厅,我端着餐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林晚强行把我按在椅子上:"吃,除非你想晕倒在丽莎面前。" "我不明白..."叉子戳着已经冷掉的香肠,"为什么针对我?" 林晚突然掏出手机,划开一张照片——海威年轻时穿着记者证的照片,背景是战火纷飞的叙利亚。 "海威·伯格,"她轻声道,"新闻界活着的传奇。你拿着她的推荐信,就等于被放在聚光灯下。" 番茄酱从三明治里挤出来,像道新鲜的伤口。 下午的工作更加艰难。打印机卡纸时,没人告诉我怎么处理;去资料室找档案,发现我要的年份被人提前借走;甚至连厕所隔间都被故意泼了水,唯一的干纸巾盒不翼而飞。 "需要帮忙吗?" 保洁大妈递来皱巴巴的纸巾,她粗糙的手掌上有道长长的疤。我道谢时,她突然用中文说:"小姑娘,忍字头上一把刀。" 水龙头哗哗作响,镜子里的人眼圈通红,睫毛膏晕成诡异的黑影。 回到工位时,发现电脑被人动了手脚——刚整理好的文档全变成了乱码。正不知所措,办公室突然骚动起来。 "紧急会议!市政厅爆炸性新闻!" 人群呼啦啦往会议室涌去。我犹豫着跟上,却被丽莎拦在门口:"实习生不必参加。" 透过玻璃门,看见总编正在播放一段模糊的视频——画面里闪过一个穿军装的身影,肩章上的鹰徽格外刺眼。 傍晚六点,整层楼只剩我一人。显示器蓝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二十份采访提纲才完成九份。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眼泪砸在触控板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手机突然震动。是海威的信息:【第一天怎么样?】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很好,大家都很友善。】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电梯"叮"地一声打开。林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怀里抱着厚厚一叠文件。 "我就知道你还在这儿!"她把文件堆在我桌上,"市政官员正确名录,近五年获奖报道范例,还有..."她变魔术般掏出个纸杯蛋糕,"后勤部玛莎偷偷留给你的。" 奶油上的糖霜写着"加油",字母歪歪扭扭,却让我突然哽咽。 "为什么帮我?" 林晚正在帮我整理文件,闻言抬头笑了笑:"因为..."她耳环上的小毛笔晃了晃,"我也是海威推荐进来的。" 窗外,柏林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透过百叶窗,在我们之间划出温暖的光带。 晚上八点十七分,我终于按下发送键。二十份双语采访提纲整齐地躺在丽莎的邮箱里。关机时,发现键盘缝隙里卡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屑——是早上那份文件上撕下来的,上面印着沈修的军装照,配文《最年轻少校涉嫌违纪接受调查》,我微微愣住,心跳不由得加快,我从包里翻出艾黎雅给我的镇定剂,我打在右手臂上,这才让我好转。 电梯下行时,胃部传来尖锐的疼痛。这才想起,今天只吃了半个冷掉的三明治。 走出大厦时,夜雨悄然而至。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将沈修的新闻照片一点点打湿,墨迹晕开,最终变成模糊的灰色水痕,顺着排水沟消失不见。 冰冷的雨水顺着报社大厦的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在水泥地面溅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我站在屋檐下,望着被雨水模糊的街景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被揉皱的新闻剪报——沈修的军装照上打着刺眼的"涉嫌违纪"四个大字。 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水花溅到我小腿上,丝袜立刻晕开一片深色。 "维拉。" 这个声音让我浑身一颤。抬头望去,马路对面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沈修举着一把黑伞,军装衬衫已经被雨水打湿成深蓝色,紧紧贴在胸膛上。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比新闻照片里憔悴许多。 伞骨上挂着的雨串像水晶帘子,在他周围形成朦胧的光晕。 我愣在原地,直到他穿过马路走到我面前。伞面倾斜过来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和硝烟的气息。 "你..."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攥紧了背包带,"你没事吧?" 沈修摇摇头,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到脸颊:"淋个雨而已,死不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嘴角却有些僵硬。 他的右手缠着绷带,隐约透出淡红色的血迹。 我突然扑进他怀里,脸贴在他湿透的衬衫上。他的心跳声透过冰凉的衣料传来,快得不像话。 "你干什么了?为什么涉嫌违纪?"我的声音闷在他胸前,带着明显的哭腔,"新闻上说你要上军事法庭...是不是因为那天..." 沈修的手掌抚上我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小作家想象力这么丰富?"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但声线却在发抖,"只是例行调查而已。" 雨声渐大,他的伞完全倾斜到我这边,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暴露在雨中。 我抬起头,发现他的嘴唇冻得发白:"你骗人!"抓着他衣角的手在发抖,"我听说...说你要被革职..." 沈修突然捏了捏我的脸,力道不轻不重:"你哭什么呀?"拇指擦过我的眼角,抹去一滴温热的泪,"我又不是明天就死了。" 这句话让我彻底崩溃。我抓着他的衣角胡乱擦着脸,泪水却越擦越多:"你还喜欢我吗?"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只有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在持续。 沈修的手臂突然收紧,把我牢牢锁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出的热气拂过我的头皮:"我经常消失,你接受吗?"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尾音,"有时候几个月都..."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打断他,哭得语无伦次,"其实...其实每次看到你和陈汐在一起,我都...我都感觉要死了..."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刺耳的警笛声盖住了我的抽泣。 沈修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感觉到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是更加剧烈的跳动。他稍稍推开我,双手捧起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像是眼泪:"傻瓜。"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和陈汐早就..." "我爱你。" 到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喝如何女生说过"我爱你"三个字,他也做到爱我三生三世,这也就是后话了。 这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沈修说这话时,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夕的海面,暗流涌动。 他的拇指还在无意识地摩挲我的脸颊,指腹的枪茧刮得皮肤微微发疼。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小声问,手指不自觉地攀上他的手臂。 沈修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可能是你在码头骂我神经病的时候,"他低笑一声,"也可能是你每次假装不在意,却偷偷把我军装纽扣缝回去的时候。" 雨势渐小,但我们的衣服早已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他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本来想等风波过去再..."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简单的银戒,"但现在我等不及了。" 我盯着戒指内圈刻的字——"EB-217&Vera",正是沈修的部队编号和我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你...你知道我前几天还去相亲了吗?"我抽噎着说,试图转移话题。 沈修的表情瞬间阴沉:"那个银行职员?"他冷哼一声,"我让马克查过他,信用卡欠了八万欧。" 这个回答让我破涕为笑,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把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先说好,"突然换上严肃的语气,"嫁给我可能要经常独守空房。" "谁说要嫁给你了!"我红着脸反驳,却把戴着戒指的手藏到身后。 沈修突然凑近,呼吸喷在我耳畔:"那我去娶陈汐?" "你敢!"我猛地抬头,正好撞上他得逞的笑容。 他的嘴唇比想象中柔软,带着雨水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这个吻很轻,却让我浑身发烫。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我们分开时,看到马克开着那辆黑色奔驰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一半:"少校,会议要迟到了。" 沈修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最后用力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快速说道:"戒指里有微型通讯器,长按宝石三秒就能联系到我。" 他转身走向军车时,背影挺拔如松,湿透的衬衫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我站在雨中,看着奔驰车消失在拐角。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内侧的刻字贴着皮肤,像是某种隐秘的承诺。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汐发来的消息:【狗男女,我在远处看见了狐狸精!】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 我没有回复,只是把戴着戒指的手举到眼前。雨已经停了,但我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静。远处的报社大厦依然亮着零星灯光,明天还有二十份采访提纲等着我修改,丽莎肯定又会找茬,汤姆八成要继续刁难... 但此刻,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戒指上的碎钻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像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第4章 柏林的释然 我推开家门时,屋内一片漆黑。手指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暖黄的灯光瞬间填满客厅。 餐桌上还放着昨晚吃剩的面包,陈汐的拖鞋歪歪扭扭地摆在玄关——她出门时一定很匆忙。 长舒一口气,我踢掉高跟鞋,光脚走到电脑前。显示器亮起的蓝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屏幕上的写作软件已经积了一层灰——上次登录显示是127天前。 "用户不存在?"我皱眉盯着系统提示,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自己的笔名,"怎么会..."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某种摩尔斯电码。 反复尝试五次后,系统终于跳出登录成功的界面。草稿箱里躺着十几篇未完成的文章,最上面那篇的标题刺痛了我的眼睛:《再见,我的柏林》。 我点开空白文档,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最终打下一行字: "柏林没有夏天,我的爱人葬在永恒的雨季里。"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冰箱发出嗡嗡的运作声。 正当我沉浸在文字中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巴里。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喘息声:"维拉!修少校他...他和你的朋友..."巴里的德语夹杂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角也顾不上疼,"巴里你说清楚!" 听筒里隐约传来医院广播的声音:"创伤外科紧急呼叫..." "他们...在圣玛丽医院,"巴里压低声音,"你最好现在过来。" 电话突然挂断,忙音像警报般刺耳。我抓起外套冲出门时,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金属的腥味,让我胃部一阵绞痛。拐角处传来压抑的哭声,我加快脚步,然后—— "苒苒!" 陈汐的尖叫声刺破走廊的寂静。她瘫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手腕上的手铐闪着冷光。三名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她身后,而正对面是几位军装笔挺的军官——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肩章上的将星在灯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疼。 陈汐的右手指甲断裂,血迹一直延伸到袖口。她的妆容全花了,眼线晕开成诡异的弧度。 巴里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抱住我:"维拉..."他的声音在发抖,军装前襟沾着大片血迹,"我很抱歉。" 我僵硬地被他搂着,视线无法从"手术中"的指示灯上移开:"发...发生什么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巴里把我拉到走廊拐角,他的手掌冰凉:"你的朋友...她闯进军事基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裁纸刀刺中了少校的腹部。" 远处传来推车滚轮的声音,某间病房里传出痛苦的呻吟。 "不可能!"我猛地抓住巴里的手臂,"陈汐连鸡都不敢杀!" 巴里的眼神变得复杂:"监控显示...她伪装成军属进入基地,"他从手机调出一段视频,"然后..." 画面中,陈汐穿着我的外套——那件沈修送我的驼色大衣,顺利通过门岗。她在走廊拦住沈修,两人说了什么,然后... 裁纸刀刺入□□的声音被监控静音了,但沈修瞬间苍白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最奇怪的是,"巴里关闭视频,"少校明明可以制服她,却只是..."他做了个抚摸的动作,"摸了摸她的头。" 我的胃部突然翻涌,不得不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巴里继续说着什么,但我只听见血液冲击鼓膜的轰鸣声。 "苒苒!你聋了吗?" 陈汐的尖叫把我拉回现实。她不知何时挣脱了警察的钳制,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快给你妈打电话!或者我妈!让他们找律师!"她的中文又快又急,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肤,"我不要坐牢!" 她身上还带着沈修的血,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沾到我手臂上。 我缓缓摇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位年长的将军走过来,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您就是维拉小姐?" "是..."我声音发抖,"沈修他..." "脾脏破裂,失血过多。"将军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凶手声称是感情纠纷。"他转向陈汐,眼神像在看某种危险的动物,"但监控显示,她预谋已久。" 陈汐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走廊里回荡:"感情纠纷?"她甩开警察的手,"那个贱人抢我男朋友!" 一位护士从手术室探出头,不满地"嘘"了一声。 "你明明知道!"陈汐转向我,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明明我可以和沈修一直在一起!就因为你..." "够了!"巴里厉声打断,"少校一直在拒绝你的骚扰。" 陈汐的表情瞬间扭曲。她猛地扑向我,却被警察拦住:"时苒!你以为他会真心爱你?"她的声音因为尖叫而破音,"他睡过的女人能装满整个军营!" 天花板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了几下,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我双腿发软,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巴里递来一杯水,但我连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沾着血迹:"家属?"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手术很成功,但..."他停顿了一下,"患者失血过多,现在转入ICU观察。" 陈汐突然挣脱束缚,冲向打开的电梯:"我才不要等他醒来指认我!" 警察的呵斥声、将军的命令声、巴里的惊呼声混作一团。 我站在原地,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陈汐疯狂的笑脸最后消失在缝隙中。转身时,护士正推着沈修的病床出来—— 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因为失血而泛青。插满管子的胸膛微弱起伏,右手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我们试过了,"护士小声说,"他死活不肯松开。" 那是一枚沾血的戒指,和我无名指上的是一对。 走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十七分。窗外,柏林的天空开始泛白,但我的世界永远停在了这个血色的夜晚。 护士轻轻推开病房门时,我的膝盖已经跪得发麻。巴里搀扶着我站起来,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沈修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为一体。氧气面罩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嘴唇此刻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沈修..." 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他的指尖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此刻却软绵绵地垂着,没有往日的力道。 他右手腕上还留着输液针头,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极了窗外渐停的雨。 "我们今晚刚在一起..."我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他的梦境,"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要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他的手背上,顺着指缝滑落,"你明明说过..." 老将军站在病床另一侧,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沈修肩上。他肩章上的将星在晨光中闪烁,却莫名显得苍凉。 "修,"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爷爷改天来看你。"他转向我时,眼神柔和了许多,"让这女孩好好陪陪你。"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几位军官的脚步声整齐得像一首送别的挽歌。 巴里站在门口,蓝眼睛里的情绪复杂难辨。他军装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的污渍。 "维拉,"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看得出来你很爱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配枪,"也许...我没有机会了。" "什么?"我猛地抬头,却只看到他转身时扬起的衣角。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的阳光里。 夜深了。监护仪的电子屏显示05:47,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沈修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掏出手机,给主编发了条简短的请假短信,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许久——屏幕背景是昨晚才换上的,我和沈修在雨中的合照。 "混蛋..."我轻声骂着,眼泪却再次涌出,"你要是敢死,我就把我们的故事写成悲剧..." 夜风掀起窗帘,带来远处教堂的钟声。整整十二下,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不知不觉中,我趴在床边睡着了。脸颊贴着沈修的手掌,梦里全是血腥味和消毒水交织的噩梦。 "嗯..." 一阵轻微的触感将我惊醒。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挠我的掌心,温暖又粗糙。我皱着眉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灰蓝色眼睛。 沈修醒了。 氧气面罩被他扯到一旁,凌乱地挂在脖子上。尽管脸色仍然苍白,但那标志性的痞笑已经回到了他脸上。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浅棕色。 "你!"我猛地直起身,后背撞到输液架也顾不上疼,"你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沈修摇摇头,因为动作太大而轻微地抽了口气。他指了指床头的水杯,又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玻璃杯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我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洒了他一身。 我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后颈,将杯沿贴近他的嘴唇。水温刚好,但他喝得太急,有几滴顺着下巴滑落到病号服里。我慌忙去擦,指尖却突然被什么湿热的东西舔了一下—— "流氓!"我触电般缩回手,杯子差点打翻。 沈修得逞地笑了,尽管这个动作明显牵动了伤口。他虚弱地比着口型:"你是我女朋友..." 监护仪的心率突然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勾三搭四的!"我红着脸去揉他的头发,往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乱得像鸟窝,"陈汐的事还没解释清楚呢!" 沈修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轻得让我心碎。他把我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像只受伤的野兽般轻轻蹭着。胡茬刮过掌心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我勾搭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还要强撑着调笑,"明明是你..." 我作势要掐他,手指却在碰到他皮肤的瞬间放轻了力道:"你给我滚远点!" 阳光突然变得强烈,照得他锁骨处的绷带几乎透明。下面的伤口隐约可见,像朵狰狞的花。 正当沈修想说什么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值班护士抱着病历本站在门口,眼睛瞪得像铜铃:"谁允许你自己摘氧气罩的?!" 沈修瞬间换上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灰蓝色眼睛湿漉漉的:"护士姐姐...我醒了觉得闷..." 这声"姐姐"叫得百转千回,连我听了都起鸡皮疙瘩。 护士大步走过来,动作粗暴却专业地检查着他的各项指标:"胡闹!脾脏破裂大出血,还敢这么任性?"她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也不管管他!" 我无辜地眨眨眼:"我刚睡着..." "我没事了嘛~"沈修拖长音调,手指悄悄勾住我的衣角,"你看心率血压都正常..." 护士冷笑一声,唰地拉开窗帘:"正常?那为什么伤口渗血了?" 阳光直射下,沈修病号服腹部果然晕开一小片红色。 接下来的场面堪称兵荒马乱。主治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赶来,不由分说地把沈修按在床上检查。我被赶到走廊上,透过玻璃窗看见沈修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强装镇定的样子,既想笑又想哭。 "需要重新缝合。"医生最终宣布,"然后去做全套检查。" 沈修被推出来时,偷偷冲我比了个"V"字手势,唇语说着"等我"。 检查室外的长椅上,我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社交软件已经被陈汐的消息轰炸: 【我不是故意的】 【他明明说过爱我】 【苒苒你帮帮我】 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我怀孕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最终只回复了三个字:【去做检查】 远处传来轮床滚动的声音。沈修被护士推回来,手里居然举着个冰淇淋,见到我立刻眼睛一亮:"看!护士长给我的奖励!" "奖励什么?"我接过轮椅把手,"没死在手术台上?" 沈修舀了勺冰淇淋递到我嘴边:"奖励我..."他眨眨眼,"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香草味的甜蜜在舌尖化开,混着眼泪的咸涩。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彩绘玻璃,在我们身上洒下斑斓的光点。沈修仰头看着我,突然轻声说:"戒指呢?" 我从衣领里拉出项链——那枚沾血的戒指被我串起来挂在心口。沈修满意地点点头,变魔术般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另一枚:"帮我戴上。" 他的手指比平时冰凉,但掌心依然温暖。 "先说好,"我故意凶巴巴地威胁,"再敢玩消失..." 沈修突然凑近,在我耳边轻声道:"那就罚我一辈子..."他的呼吸带着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都被你拴在身边。" 走廊尽头,巴里默默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只有攥紧的拳头暴露了情绪。 窗外,柏林迎来了久违的晴天。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上,歪头看着病房里相拥的身影,又扑棱棱飞向蓝天。 医院的自动门"唰"地打开,我拎着保温桶走进大厅,消毒水味混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扑面而来。保温桶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熬了两个小时的鸡丝粥,表面还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电梯镜面映出我浮肿的眼睛——昨晚趴在病床前睡着的后果。 推开病房门时,沈修正靠在床头摆弄手机,听到声响立刻把屏幕按灭。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病号服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锁骨处的绷带边缘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淡粉色的新生皮肤。 "哟,"他挑眉,"这是哪个田螺姑娘?"声音因为伤口疼痛而有些气弱,但那股欠揍的劲儿一点没减。 我把保温桶重重放在床头柜上,金属底座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毒死你的砒霜姑娘。" 监护仪的导线随着他低笑轻轻晃动,心率从78跳到85。 沈修伸长脖子往保温桶里瞅,鼻翼翕动:"闻着像下了耗子药。"他故意皱起脸,"该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说护士姐姐的手好看..." "闭嘴吧你。"我拧开盖子,热气立刻蒸腾而起,"再废话我喂隔壁床大爷。" 粥香瞬间填满整个病房,隔壁床的老头果然探头探脑地张望。 沈修突然捂住腹部伤口"嘶"了一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疼...要维拉喂才能好..." "伤的是脾脏又不是手!"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自己喝。" 他不但不接,反而把头往枕头里埋了埋:"昨天换药的时候,护士说..."灰蓝色眼睛从输液架后面偷瞄我,"说我这伤口再深两厘米就..." 勺子"当啷"一声砸回桶里。我一把揪住他病号服前襟:"沈修你他妈再拿这个开玩笑试试?"声音突然哽住,"知不知道昨晚我看到..." 他胸口的心电监护贴片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导线被我扯得绷直。 沈修的表情瞬间软化。他轻轻包住我发抖的手,指腹摩挲着我的手背:"错了。"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真错了。" 我甩开他的手,重新舀了勺粥递过去:"加了你讨厌的姜丝。" "谋杀亲夫啊?"他苦着脸咽下去,喉结滚动时牵扯到颈侧的淤青,"不过..."突然凑近,"如果是你喂的,敌敌畏我也喝。"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带着粥的香气和药味的苦涩。 隔壁床的老头突然大声咳嗽:"年轻人注意点!这还挂着吊瓶呢!" 沈修冲他眨眨眼:"老爷子,我女朋友害羞。"转头对我做口型,"特别凶那个字。" 我直接把勺子塞进他嘴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烫烫烫!"他夸张地吐着舌头,却趁机舔走我指尖沾到的米粒,"不过..."突然正经起来,"粥很好喝。"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我低头搅动粥的动作慢了下来:"放了点山药...对伤口好。"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我不敢抬头。 沈修突然夺过保温桶,仰头直接往嘴里灌。米汤顺着他下巴流到锁骨,在绷带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你疯啦?"我手忙脚乱去抢,"伤口感染怎么办!" 他舔舔嘴唇,把空桶倒扣过来晃了晃:"看,一滴不剩。"突然压低声音,"不过..."手指点了点自己锁骨上的粥渍,"这里还有。"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查房的小护士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我正跨坐在沈修腿上,手里攥着纸巾按在他胸口。 "打扰了!"小护士红着脸退出去,又探头补充,"那个...伤口别碰水!" 沈修把头埋在我肩窝里闷笑,震得胸腔嗡嗡作响:"完了,我的清白..." "你还有那东西?"我掐他后颈,触到新剃的发茬,"陈汐说你..." 他猛地抬头,用吻堵住我的后半句话。鸡丝粥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混着药味的苦涩和血的铁锈气。监护仪的心跳线突然变成狂乱的锯齿。 门外传来护士长的怒吼:"307床!心率都120了!给我消停点!" 沈修依依不舍地退开,拇指擦过我嘴角:"粥很甜。" "放屁!"我用手背蹭嘴唇,"根本没加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我们之间的粥渍上投下小小的光斑。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惊飞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沈修的手指悄悄勾住我的小指,温度从相触的皮肤一路烫到心底。 "明天..."他挠挠我掌心,"还想喝粥。" 我抽回手,把空保温桶塞进背包:"做梦。" 走到门口时回头,正好捕捉到他偷闻我留在枕边的发丝的小动作。 走廊上,护士站的姑娘们笑作一团。我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决定明天在粥里多加一勺糖。 推开《柏林日报》厚重的玻璃门时,前台的玛莎正往公告板上钉今日头条。她转头看见我,圆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开:"上帝啊!维拉回来了!" 她胸前的工牌晃动着,上周摔裂的镜片还没来得及更换。 办公区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交织在一起。汤姆的破锣嗓子正在社会版那边嚷嚷:"市政厅的稿子谁负责?截稿前两小时告诉我没照片?" 我的工位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显示器边缘贴着沈修偷塞的便利贴:「小作家记得喝水」,马克杯里干涸的咖啡渍已经发霉,旁边堆着三周前的采访提纲——丽莎用红笔打的叉像血淋淋的伤口。 "哟,特权生度假回来了?" 丽莎的声音从背后刺来。今天她穿着猩红色的套装,指甲油是新涂的,像十片带血的刀片。她甩下一沓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醒目的「违纪调查通知」。 "总编让你负责这个。"她俯身时香水味熏得我头晕,"毕竟...当事人是你男朋友?" 文件里滑出张照片:沈修的军装照被打上「停职审查」的水印。 林晚突然从隔壁卡座探出头:"维拉!帮我看下这段中文翻译..."她硬生生插进我们之间,耳坠上的银毛笔晃得人眼花,"市政厅那个中国代表团..." 丽莎冷哼一声走了,高跟鞋在地砖上敲出鼓点般的声响。 "别理她。"林晚压低声音,"上周她未婚夫跟实习生跑了。"塞给我个纸杯蛋糕,"尝尝,后勤部新配方。" 奶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鼻腔突然发酸——和医院楼下咖啡厅的味道一模一样。这三周我往那儿跑了十七趟,就为了给沈修带他最喜欢的红丝绒蛋糕。 电脑开机画面闪烁时,手机震了一下。沈修发来张自拍:他正把输液架当钢管耍,病号服敞开露出腹肌,伤口上的纱布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配文:【护士说再闹就不给看女朋友照片】 我咬着嘴唇回复:【再撕伤口我就嫁给别人】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三秒后蹦出条语音。点开时忘了调音量,沈修咬牙切齿的「你敢!」响彻整个办公区。 汤姆的咖啡喷在了键盘上:"操!老子的市政厅通稿!" 总编室的玻璃门猛地拉开。霍夫曼总编的秃顶在荧光灯下泛着油光:"维拉!进来!" 林晚在桌下踢了我一脚,用口型说「别怕」。 总编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足。霍夫曼的骨瓷茶杯里飘着根茶梗,他身后书架上摆着1994年普利策奖的奖杯——那年他曝光了驻德美军走私案。 "坐。"他推来份档案袋,"先看这个。" 袋子里是陈汐的案卷复印件。监控截图显示她穿着我的驼色大衣混进军事基地,裁纸刀在安检仪里闪着冷光。最后一张是沈修被担架抬出的画面,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缝间露出银戒的反光。 "军方压下了大部分报道。"霍夫曼转动着婚戒——内圈刻着他亡妻的名字,"但我们需要真相。" 窗外的乌云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闷雷声。我盯着照片上陈汐扭曲的脸,她左手无名指戴着和我同款的戒指——上周探监时我才知道,那是她在我们常去的饰品店定制的仿品。 "为什么是我?" "因为..."霍夫曼突然切换成蹩脚的中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他和海威站在柏林墙废墟前,两人共披着一条围巾。 雨点开始敲打窗户,茶水里的茶梗竖了起来。 回到工位时,暴雨已经笼罩了整个柏林。我打开违纪调查档案,发现沈修的处分决定书夹在最后一页——「擅离职守」四个字被红笔圈出,对应日期是陈汐行凶当天。 监控录像显示,本该在军事法庭接受问询的沈修,在接到某个电话后强行冲破警卫阻拦。他狂奔过三条街,最终停在《柏林日报》大厦前的公交站——正是我被丽莎刁难到躲进厕所痛哭的那天。 手机又震了,沈修发来段视频:他正用输液管编手链,护士长举着针管在后面追。 林晚突然拽我袖子:"快看群邮!" 全社公告栏跳出丽莎的辞职信。附件是她和已婚副市长的偷情照片,发送列表赫然包括市长办公室和所有主流媒体。 "老天..."林晚的耳环叮当作响,"这黑客手法和你男朋友上次黑进军方系统时..."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 茶水间里,玛莎正在微波炉前打转:"亲爱的,你脸色比我的隔夜意面还糟。"她塞给我杯蜂蜜牛奶,"海威刚来电话,说等你下班吃苹果派。" 微波炉"叮"的一声,芝士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雨幕中,有个穿军装的身影正站在马路对面抽烟。 巴里仰头看向我所在的楼层,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进领口。他举起个文件袋又放下,最终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进雨里。 三天后我才知道,那里装着陈汐的精神鉴定报告——她伪造孕检单的同一天,刚流产了某个银行家的孩子。 下班时雨停了。我站在大厦门口深呼吸,空气中带着泥土的腥气。手机锁屏亮起两条新消息: 沈修:【拆线了!护士姐姐夸我腹肌好看!】 海威:【派烤好了,马克带了你要的普洱茶】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走过第三个路口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永远保持三米距离,像极了初次相遇那天。 我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某个转角处,沈修的影子终于追上我的。两只影子在柏林暮色里十指相扣,像所有寻常情侣那样慢慢走向家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我的工位上多了杯热可可。便利贴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落款是「你的专属线人」。林晚说送饮料的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左腿还有点跛——那是沈修上次为救我留下的旧伤。 深秋的柏林总是阴晴不定。我抱着装满个人物品的纸箱站在记者部门口,雨水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将城市切割成模糊的色块。林晚帮我把最后一座小仙人掌搬进新工位,它的陶土花盆上刻着"战地玫瑰"四个汉字——上周沈修用军刀一点点刻出来的。 "想好了?"林晚把记者证挂到我脖子上,银链子凉得我一哆嗦,"下个月就要派驻叙利亚。" 记者证的照片是前天刚拍的。画面里的我穿着防弹背心,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嘴角抿出个严肃的弧度——完全不像那个会在沈修病床前哭花脸的姑娘。 "早想好了。"我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份《高危地区派遣同意书》,签名栏的墨迹还没干透。 抽屉最深处藏着沈修的肩章,金线刺绣的鹰徽有些脱线,是那天他在医院偷偷塞给我的。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视频请求的窗口里,沈修正趴在自家阳台上擦枪。他身后是郁郁葱葱的蒂尔加滕公园,阳光把狙击镜折射的光斑投在他锁骨上,那里还留着陈汐的牙印。 "大记者,"他叼着螺丝刀含糊不清地说,"看看我淘到什么好东西。"镜头转向茶几上的古董打字机,"1937年产的雷明顿,战地记者专用款。" 我伸手触碰屏幕,仿佛能摸到那些泛黄的按键:"贿赂我?" "哪敢啊。"他装模作样地叹气,金属部件在手中组装出清脆的声响,"是某人心心念念的生日礼物。"突然压低声音,"附带私人射击教学服务。" 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我这才发现同事们都在偷瞄我的屏幕,丽莎的新助理甚至打翻了咖啡。 正当我想回话,画面那头传来门铃声。沈修的表情瞬间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配枪,现在只剩空荡荡的皮带扣。 "修!" 陈汐的声音刺破静谧。镜头剧烈晃动间,我瞥见她穿着病号服站在门口,手腕上的绷带渗着血。沈修迅速切断视频,最后定格的是他猛然绷紧的下颌线。 仙人掌的刺扎进掌心,血珠在陶土上晕开暗色的花。 暴雨持续到深夜。我站在军事医院的特殊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见陈汐蜷缩在床角。她正在撕扯床头的气垫护栏,指甲断裂处渗出细小的血珠,嘴里反复念叨着"戒指丢了"。 "创伤后应激障碍。"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她坚持认为孩子是沈修的,事实上..."病历本上写着「子宫严重损伤,永久性不孕」。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沈修拎着便利店塑料袋走来,黑眼圈重得像挨了两拳。他军装衬衫的袖口沾着碘酒痕迹,最上面的纽扣不见了——和陈汐病号服上缺失的那颗正好配对。 "她咬的?"我指了指他渗血的领口。 沈修把热可可塞给我,塑料杯壁上凝满水珠:"护士说今早她吞了一把药。"他靠在消防柜上,金属柜门映出他疲惫的侧脸,"用德语喊我的名字。" 可可太甜了,甜得人喉咙发紧。 "为什么会被撤职?"我突然问,"真正的原因。" 沈修的手指僵在易拉罐拉环上。铝罐凹陷的声响在走廊回荡,惊动了病房里的陈汐。她开始用头撞墙,沉闷的撞击声像柄钝刀割着我的神经。 "那天晚上,"沈修突然开口,"她闯进实弹演习场。"可乐泡沫溢到他虎口的伤疤上,"我违规关闭了自动防御系统。" 窗外的雨更大了,树影在墙上疯狂摇摆。 监控录像显示,陈汐穿着我的同款风衣突破警戒线。沈修在指挥塔发现她的瞬间,整个演习场的警报器同时尖啸。他冲向控制台的画面被慢放处理,参谋部的调查员数过,他总共撞翻了三个同僚。 "她举着验孕棒。"沈修把空罐捏成扭曲的形状,"说怀了我的孩子。" 病床上的陈汐突然安静下来,开始哼唱《摇篮曲》——那是沈修手机里唯一的催眠曲。 我盯着消防柜玻璃上的倒影。我们三人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同框:疯癫的陈汐,颓废的沈修,还有穿着战地记者马甲的我。多么讽刺,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组,最终被命运钉在这条惨白的走廊里。 "撤职令是爷爷签的。"沈修用指节敲了敲我胸口的记者证,"正好赶上你拿到外派许可。"他苦笑,"真巧是不是?" 咖啡厅的落地窗结满雾气。我在窗上画了颗歪扭的星星,就像沈修在我公寓天花板上贴的夜光贴纸——他说这样我在战地也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恨她吗?"我搅动着早已冷掉的拿铁。 沈修正在拆解他的怀表,精密齿轮在掌心泛着冷光:"我恨过。"他突然把机芯转向我——夹层里藏着张陈汐大学时的照片,"但现在只剩愧疚。" 照片里的陈汐穿着白裙子,在辩论赛领奖台上笑靥如花。那时她还没遇见那个骗她堕胎的教授,也没染上酗酒的恶习。沈修用指尖摩挲照片边缘,那里有行小字:『给我最爱的修』。 "她第一次自杀是在我生日。"沈修突然说,"吞了半瓶安眠药,因为我在演习没回消息。"怀表的秒针停在17的位置——正是陈汐闯入军事基地的时间点,"救护车来得及时..." 咖啡厅的音响放着《Yesterday Once More》,陈汐以前总哼这首歌。 我掏出采访本,里面夹着陈汐的精神鉴定报告复印件。巴里冒险带给我的文件显示,她伪造孕检单那周,刚被确诊为边缘型人格障碍。 "她知道。"沈修把怀表零件一个个装回去,"知道我每次出任务都写遗书。"金属表盖"咔嗒"合拢,"最后一封永远写给她。"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我眯起眼,看见沈修左手中指上的戒痕——那是陈汐用裁纸刀抵着他喉咙时,他硬摘下来的订婚戒指。 外派前最后一周,我搬进了沈修的公寓。他的书房变成了我的战地装备室,防弹衣挂在军装旁边,夜视仪和狙击镜并排躺在抽屉里。 "教你认枪。"沈修从床底拖出个金属箱,"叙利亚常见款都在这里。" 他手把手教我组装AK-47时,下巴搁在我肩窝。枪油的味道混着他常用的雪松须后水,形成一种奇特的荷尔蒙反应——当我第三次装错弹匣时,他笑着咬了我耳朵:"笨蛋,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书桌上的相框里,我们三个的合照已经换成双人合影。陈汐的那半被小心收进了抽屉。 深夜,我被书房亮着的灯惊醒。沈修正对着电脑修改什么,屏幕蓝光映出他凝重的表情。我蹑手蹑脚走近,发现是封写给军事法庭的申诉信——他要求重新调查陈汐案件的全部细节。 "她不该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沈修突然开口,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如果当时我..." 我握住他的手按下发送键。邮件飞向大洋彼岸的瞬间,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陈汐又被转院了,这次是巴里联系的军方疗养中心医院。 机场告别那天,沈修穿着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灰衬衫。他固执地给我的防弹背心内侧缝了个暗袋,里面塞着我们的合照和一枚戒指。 "每天检查三次。"他板着脸说,"发现照片变皱就说明中弹了。"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胸前的勋章闪闪发光——那是用陈汐事件的全部真相换来的平反证明。 广播开始催促登机。沈修突然单膝跪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了我的作战靴:"等你回来,"他仰头时喉结滚动,"我们买栋能看到勃兰登堡门的房子。" 安检仪吞没背包时,我看见他站在原地比划射击手势——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等你」。 飞机冲破云层的刹那,阳光灼痛了我的眼睛。翻开采访本最后一页,沈修的字迹力透纸背: 『陈汐今早清醒了五分钟。 她说对不起,说祝我们幸福。 我原谅她了,也原谅自己。 现在,去写你的故事吧,战地玫瑰。』 下方附了张陈汐的素描,她终于摘下了那枚仿制的戒指。 飞机轮触地的瞬间,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整个机舱剧烈震动。我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指甲几乎要嵌入海绵垫里。舷窗外,阿勒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橘红色,浓烟像巨蟒般在云层间盘旋。 "女士,请尽快下机。"空乘人员的声音在发抖,"机场随时可能遭遇袭击。"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跑道上,热浪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我的睫毛。跑道上布满了修补的痕迹,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远处,几个穿军装的男人正围着辆燃烧的汽车大喊大叫,黑烟熏黑了他们皲裂的脸。 一颗流弹突然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飞了我的帽子。我僵在原地,看着它被热浪卷上天空,最后落在跑道边缘的弹坑里。 去往市区的路上,皮卡每颠簸一次,我的后脑勺就会撞上车窗。穆汉德——那个镶着金牙的向导,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介绍着沿途的"景点"。 "那边原来是医院,"他指着栋千疮百孔的建筑,"去年空袭后,他们在废墟下挖了三天..."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面残破的墙上贴满了照片。风一吹,那些褪色的相纸就像蝴蝶般颤动,有个穿黑袍的女人正跪在那里轻声哭泣。 转过街角时,我突然拍打车窗:"停车!" 那是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如果那团沾满血污的布料还能称为裙子的话。她独自坐在炸毁的喷泉边上,怀里抱着个没有头的洋娃娃,金色的发辫散开了一半。喷泉池底积着发绿的水,水面上漂着个瘪了的足球。 洋娃娃的断颈处露出棉絮,和她右臂上的绷带是同一种脏兮兮的白色。 我翻遍全身,只在口袋里找到半块融化的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德文字母已经模糊,这是沈修在我登机前硬塞进我口袋的。 "给...给你..."我蹲下身,声音抖得不像自己。 小女孩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硝烟。她没有接巧克力,而是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眼泪——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哭了。温热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上,和那些陈年的污垢混在一起。 "阿米娜!"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 一个包着褪色头巾的女人狂奔过来,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她警惕地瞪着我,目光落在我胸前的记者证上时,表情才稍微缓和。 "巧克力,"我用手指比划着,"可以吃。" 女人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小女孩接过巧克力,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包装纸,突然绽开一个缺了门牙的笑容。她扑进我怀里,身上散发着硝烟和廉价肥皂的混合气味。 那一刻,我想起临行前沈修说的话:"战地记者最危险的,就是忘记自己也是人。" "到了,记者公寓。"穆汉德在一栋五层小楼前刹车。 与沿途的废墟相比,这栋米黄色建筑简直算得上豪华。虽然墙面上布满弹痕,但至少窗户完好,楼顶甚至还架着口卫星锅。几个穿西装的欧洲人正从楼道里走出来,大声讨论着今晚的酒会。 "三层A室,"穆汉德递来锈迹斑斑的钥匙,"德国佬上周刚撤走。" 电梯早就坏了,我拖着行李箱爬楼梯。二楼拐角处,几个当地小孩正在玩跳房子游戏,用粉笔在地砖上画的格子歪歪扭扭。看到陌生人,他们立刻安静下来,最小的那个躲到了哥哥身后。 我突然想起行李箱里还有半包水果糖。 分完糖果后,孩子们重新活跃起来。最大的女孩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告诉我,这栋楼里住着"重要人物",所以总有人巡逻。她指着天花板:"顶楼住着大胡子叔叔,他有枪。" 我的房间比想象中宽敞。褪色的波斯地毯上留着前任住客的痕迹:书桌腿边有圈咖啡渍,床头贴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柏林的位置被烟头烫了个洞。 沈修给的平安符从行李箱夹层掉出来,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汉字"平安"——是陈汐在疗养院绣的。 打开水龙头时,水管发出可怕的轰鸣,流出的液体呈现诡异的铁锈色。我不得不动用带来的净水片,看着药片在水中旋转溶解,突然想起阿勒颇机场那个哭泣的黑袍女人。 窗外传来宣礼塔的广播声,在炮火间隙显得格外空灵。我拉开窗帘,正看见夕阳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远处的废墟上,几个黑影正在搬运什么——可能是尸体,也可能是仅剩的家当。 深夜,我被爆炸声惊醒时,床头的水杯正在震动。 整栋楼都在摇晃,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本能地滚到床下,防弹衣还挂在椅背上——沈修要是知道肯定会骂死我。 手机突然亮起,是穆汉德的信息:"政府军测试新武器,别担心。" 再也睡不着了。我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见闻。键盘敲击声中,隔壁传来婴儿的啼哭,还有个男人用阿拉伯语低声哼着摇篮曲。 凌晨四点,我摸黑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睛布满血丝,脖子上还留着小女孩阿米娜蹭上的巧克力渍。水珠顺着下巴滴到胸口,那里戴着沈修送的战地记者徽章——外层是防弹陶瓷,内层藏着我们的合照。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楼下的面包店开张了。新鲜烤馕的香气奇迹般地压过了硝烟味。 我换上采访用的便装,在防弹衣内侧口袋里发现张字条。沈修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每天三个时间点必须报平安——你那边早上7点,中午1点,晚上8点。错过一次我就申请退伍来抓人。" 晨光中,我举起相机对准窗外。取景框里,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跳过弹坑去上学,他们的书包上印着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标志。按下快门的瞬间,远处又传来爆炸声,但这次没人抬头张望。 战地生活的第一天,我学会了区分炮弹落点的远近。而阿米娜给我的拥抱,比任何防弹衣都更能抵御战区的寒意。 第5章 我曾爱过她 叙利亚的夜幕降临得猝不及防。 我正在临时住所的浴室里冲洗头发里的沙粒,热水器突然发出濒死的呻吟,花洒里喷出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冻得我惊叫一声。裹着浴巾冲出来时,平板电脑的屏幕正在疯狂闪烁——沈修发来的视频请求已经持续了三分十七秒。 窗外的炮火声成了背景音,远处探照灯的光束偶尔扫过天花板。 "接个屁!"我边擦头发边骂,手指却诚实地按下接听键,"沈修你知不知道叙利亚和德国有时..." 屏幕那端突然出现个毛茸茸的脑袋。沈修穿着我留在柏林的草莓图案睡衣——那是我故意塞给进他衣柜恶心他的,此刻却被他穿出了诡异的萌感。他整个人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枕头,灰蓝色的眼睛在镜头前放大到失真。 "维拉..."他拖长音调,声音黏糊得像融化的太妃糖,"我今天被新来的小护士扎了四针..." 他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手背,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个哭脸。 "活该!"我拧开矿泉水猛灌一口,"谁让你调戏人家护士长?" 沈修突然翻身坐起,睡衣领口歪到一边,露出锁骨上未愈的伤疤:"我哪有!明明是夸她打针不疼..."他凑近镜头,呼吸喷在麦克风上发出细微的杂音,"不像某个混蛋,上次给我抽血差点戳穿动脉..." 记忆突然闪回柏林医院——那天我非要尝试给他抽血化验,结果手抖得像个帕金森患者。最终是沈修自己完成的静脉穿刺,还安慰我说"第一次都这样"。 远处传来爆炸的闷响,天花板震落几缕灰尘。 "喂!"沈修的声音突然拔高,"刚才什么声音?" 我故意把镜头转向窗外:"放烟花呢~" "时!苒!"他猛地站起来,画面剧烈晃动,"你他妈..." 屏幕里突然闯入一只橘猫——是沈修在军事基地捡的流浪猫,现在胖得像只小型犬。猫咪一屁股坐在摄像头前,完美挡住了他暴怒的表情。 "胖橘都比你有良心!"我趁机反击,"至少它不会半夜三点打电话查岗!" 沈修把猫拎起来晃了晃:"是谁天天求着要看''修修与胖橘的日常''?"他捏着嗓子学我说话,"''要高清□□的哦~''" 我抄起枕头砸向镜头,才想起隔着八千公里。 橘猫突然挣脱他的钳制,一爪子拍在屏幕上。画面天旋地转间,我瞥见沈修床头的夜灯是红玫瑰。 "喂,"他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今天遇到危险了吗?" 探照灯又一次扫过窗户。我低头看着腕带上的GPS定位器——这是沈修改装过的军用设备,此刻正闪烁着稳定的绿灯。 "遇到个超可怕的事..."我压低声音,"某人的视频邀请比ISIS还频繁。" 沈修抄起枕头砸向镜头幼稚鬼!,画面黑了三秒后重新亮起。他不知何时换上了军装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故意没系,露出那道陈汐留下的疤痕。 "最新情报。"他切换成作战简报的语气,"敌方指挥官沈修少校决定发动撒娇攻势。"突然把脸怼到镜头前,"亲亲抱抱举高高,选一个。" 我翻白眼翻到太阳穴疼:"你被下降头了?" 他变魔术般掏出一盒马卡龙——是我最爱的巴黎那家店的特制款:"不选就喂胖橘了。" "操!"我扑向屏幕,"那家店不是停业了吗?" "指挥官自有办法~"他得意地晃着点心盒,"比如威胁他们再不复工就派前女友去当甜品顾问..." 陈汐现在在慕尼黑学烘焙。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瞬。炮火声变得遥远,只有沈修的呼吸声通过扬声器传来,像某种安心的节拍器。 "说真的,"他忽然轻声问,"今天顺利吗?" 我望向墙角新领的防弹衣——上面有道新鲜的弹痕。今早去难民营采访时,流弹擦着肩膀飞过,吓得当地助手当场吐了。 "特别顺利!"我举起在集市买的石榴汁,"还交到新朋友呢!" 沈修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男的女的?" "男的~"我故意拉长音调,"二十五岁,黑发蓝眼,身高至少一米八五..."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巨响。五秒后沈修重新入镜,头发上沾着疑似泡面的残渣。 "叙利亚传统服饰体验!"我火速切换话题,举起今天试穿的阿拉伯长袍,"好看吗?" 沈修阴着脸凑近屏幕:"那男的碰你了吗?" "碰了呀~"我眨眨眼,"他还夸我穿白色好看..." 其实是个七十岁的裁缝老爷爷。 平板电脑突然黑屏——沈修那边断电了。三十秒后手机疯狂震动,连续十七条消息轰炸: 【位置发来】 【我现在订机票】 【你给我等着】 我大笑着回拨视频,画面里的沈修正往行军袋里塞□□,背景音是巴里无奈的劝阻:"少校,那是主权国家..." "骗你的啦!"我赶紧坦白,"是裁缝店的哈桑老爷爷!" 沈修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头,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时、苒。" 橘猫趁机偷走他刚拆的饼干,尾巴得意地翘成问号形状。 "指挥官生气啦?"我学着他平时的腔调,"要亲亲才能好?" 他忽然把镜头转向书桌——上面摊开着叙利亚地图,我每天的行程都被红笔圈出来,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安全评估。最新标记是今天去过的难民营,备注栏画了个愤怒的颜文字。 "再有下次,"他阴森森地说,"我就让巴里黑进你无人机。" 凌晨三点,我们还在为"巴里到底会不会黑客技术"吵得不可开交。直到远处传来晨祷的广播声,沈修才惊觉已经视频了六个小时。 "睡吧。"他轻轻敲了敲镜头,这是我们约定好晚安手势,"明天...不,今天下午三点继续。" "谁要跟你续播!"我冲屏幕吐舌头,"我要去约会!" 沈修突然贴近麦克风,低沉的声线震得我耳膜发麻:"你敢。" 视频切断前的最后一帧,是他假装凶狠却藏不住笑意的眼睛。平板上残留的温度像极了那个雨夜,他把我抵在军用车前说的那句"我爱你"。 清晨四点,手机提示音惊醒浅眠。沈修发来张PS过的照片:他穿着阿拉伯长袍站在我家楼下,配文【请问是时小姐家吗?来提亲的】。照片角落的柏林路牌出卖了他——这分明是昨天在我公寓楼下拍的。 我笑着把手机贴在胸口。防弹衣内侧,他缝的照片袋微微鼓起,里面是我们初遇时在码头吵架的偷拍照。那时候的沈修还是高冷少校,我还是怯生生的小作家。 谁能想到如今隔着枪林弹雨,我们却用最幼稚的方式相爱。 晨光穿透窗帘时,平板上积了层薄薄的沙。昨夜的交火在城南持续到黎明,而我的梦里全是某个幼稚鬼吵着要亲亲的声音。 清晨五点十七分,我被远处迫击炮的闷响惊醒。 临时住所的窗户早已震碎,只用塑料布草草封着。晨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盯着那些摇晃的光斑发了会儿呆——它们多像沈修在柏林公寓里摆弄的那个万花筒,他说等我们老了要在每个房间都挂满这种会转的小玩意。 一枚流弹划过天空,发出尖锐的啸叫。 我翻身下床时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看去,是昨天那个金发小女孩塞给我的布偶,用破袜子改的,两颗纽扣眼睛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洗漱用的水是从两公里外的救济站运来的,铁桶底部沉着层细沙。我舀了半杯刷牙,铁锈味混着漂白粉的刺鼻气息立刻充满口腔。 "记者小姐!" 穆汉德在楼下按喇叭。他的皮卡今天换了面崭新的联合国旗,后座堆着几个印有红十字的箱子。 "面包,"他递给我个纸袋,"还有果酱。" 发硬的法棍硌得虎口生疼,我掰开它时,几只苍蝇立刻围了上来。果酱罐上的标签显示产自德国——这认知让我喉咙发紧,想起沈修总爱在早餐时偷抹我盘子上的草莓酱。 第一处采访点是城东的临时学校。 皮卡驶过商业街时,我死死攥住车门把手。这里曾经是阿勒颇最繁华的街道,现在两侧建筑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废墟里翻找什么,听到引擎声立刻抬头——他的左眼蒙着渗血的纱布。 "停一下!" 我翻出背包里的能量棒跳下车。男孩却后退几步,后背抵在断墙上,独眼里满是警惕。 "吃吧,"我蹲下来把包装纸拆开,"甜的。" 他盯着我胸前的记者证看了很久,突然抢过能量棒塞进裤兜,转身就逃。瘦小的身影在废墟间灵活穿梭,最终消失在一堵画着太阳花的断墙后面。 墙上的太阳花缺了片花瓣,用棕色蜡笔补的痕迹还很新。 临时学校设在半塌的清真寺里。 四十多个孩子挤在褪色的地毯上,共用五本破旧的教科书。当我举起相机时,他们齐刷刷露出练习过的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显得狰狞。 "新来的?"当地女教师拉希玛递给我一杯薄荷茶。她黑袍袖口露出截狰狞的烧伤疤痕,"昨天又有两个孩子没来。"茶杯指向西北方向,"空袭。" 教室角落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个独眼男孩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把能量棒掰成碎屑分给更小的孩子。有个穿蓝裙子的小姑娘舔完指尖的巧克力屑,突然举起手: "老师,我爸爸说记者都是骗子。" 拉希玛的手一抖,茶水泼在古兰经上。我趁机掏出包里所有零食——沈修塞的巧克力、机场买的软糖、甚至那罐德国果酱。 "今天不上课,"我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我们来讲故事。" 当我说到柏林动物园的大象时,第一声枪响炸裂在两百米外。 孩子们熟练地趴倒在地毯上。独眼男孩扑向蓝裙子女孩,用身体护住她。我僵在原地,直到拉希玛拽着我的头巾把我拉倒。 "常态,"她在我耳边低语,"就像你们的课间操。" 墙上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粉尘簌簌落在摊开的故事书上。 下午的采访对象是位战地医生。 诊所设在防空洞里,昏暗的灯光下,十几个伤员躺在简易担架上。最里间的病床上,蓝裙子女孩正在输血——流弹击中了取水点。 "知道吗?"医生擦拭着带血的手术钳,"她今早还炫耀你给的果酱。" 器械盘里躺着枚变形的弹头,在酒精灯下泛着冷光。我摸向防弹衣内侧的暗袋,沈修的照片已经被汗水浸软一角。 洞外传来孩子们跳皮筋的儿歌声,调子诡异得像安魂曲。 回程时皮卡抛锚在难民区。穆罕默德骂骂咧咧地检查发动机,我拎着剩余的食物走向玩耍的孩子们。 "记者阿姨!" 蓝裙子女孩的哥哥跑过来,纱布已经换成干净的。他摊开掌心——是昨天我给的能量棒包装纸,被小心抚平折成了纸飞机。 "妹妹说,"他指向远处的水泥墙,"想要彩虹。" 我翻出马克笔,在弹孔累累的墙面上画了道横跨两米的彩虹。孩子们欢呼着涌上来,脏兮兮的小手在颜料上留下重叠的掌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彩虹在暮色中像道愈合中的伤疤。 临时住所的天台是唯一有信号的地方。 我蜷缩在蓄水箱后面,看着视频里沈修焦急的脸。他背后的书架上摆着雷明顿打字机,旁边是插满玫瑰的花瓶——原来他真把我随口提过的"战地玫瑰"做成了干花标本。 "今天..."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镜头扫过手臂上新添的擦伤。 沈修突然凑近屏幕,灰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团鬼火:"第37天。"他举起日历,上面每个日期都画着射击靶,"等你回来..." 信号突然中断。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远处又响起零星的枪声。 我摸出独眼男孩塞给我的纸条,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谢谢"。字迹歪扭地描在巧克力包装纸背面,糖渍黏住了边缘。 防弹衣暗袋里的照片终于彻底软烂。我把它贴在胸口,想起沈修缝暗袋时说的话:"记住,当你疼得受不了时,世界上有个人正为你的疼痛而疼痛。" 夜风送来孩子们的笑声。我擦干眼泪,在采访本上写下明日行程:去黑市换些蜡笔,给西北区新来的孤儿们画更多彩虹。 楼下的穆汉德开始放阿拉伯民谣,手鼓声淹没在又一波空袭警报里。 飞机降落在柏林泰格尔机场时,舷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跑道,我隔着玻璃看到停机坪上零星站着几个接机的人,而沈修的身影总是那么醒目——他像棵白杨树般立在人群中,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空乘广播还在播放注意事项,我已经解开了安全带。 走出舱门的瞬间,冷空气呛得我咳嗽起来。叙利亚的沙尘似乎还黏在我的肺里,与柏林潮湿的寒意搅成一团。我下意识裹紧单薄的秋装——那件米色针织开衫还是出发前随手抓的,现在袖口已经磨得起球。 "苒苒!" 沈修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潮。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隔离带,风衣下摆扫倒了旁边的指示牌也顾不上扶。安检人员想阻拦,却在看清他胸前挂着的军方通行证后默默退开。 他的脚步声很特别,右腿因为旧伤而稍微着力不均,像首错拍的圆舞曲。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越跑越近。一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白色高领毛衣的领口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露出锁骨处新增的一道疤——那是陈汐最后一次自杀未遂时咬的。 "傻子。"沈修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毛衣上的冷杉香气瞬间包围了我,"零下五度穿秋装?" 他的胸膛比记忆中更温暖。我贪婪地把脸埋进去,听见他心跳快得像刚跑完五公里负重越野。风衣带着他的体温落在我肩上,内衬还残留着车载香氛的雪松味——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叙利亚没冬天嘛..."我嘟囔着,手指却诚实地抓紧风衣前襟。羊绒面料蹭过手腕上的晒伤,隐隐作痛。 沈修突然捧起我的脸。他的拇指擦过我颧骨处的结痂——那是上周在难民营被流弹碎片划的——灰蓝色的眼睛暗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还有哪儿受伤了?" 候机厅的玻璃映出我们的倒影:他风衣里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而我被裹成粽子。 沈修单手推着我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我的手腕。铝镁合金的箱体上满是划痕,那是穿越检查站时被枪托砸的。轮子每转一圈就发出刺耳的噪音,像极了阿勒颇深夜的炮火声。 "换车了?"我望着停车场那辆深蓝色宝马,后窗上贴着崭新的"Baby on Board"贴纸——这绝对是他故意的。 沈修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金属碰撞声惊飞了附近的白鸽:"欧陆卖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给陈汐付了疗养院首付。" 后备箱角落里躺着个熟悉的药盒,是陈汐一直吃的抗抑郁药物。 我假装没看见,钻进副驾驶。座椅加热瞬间让冻僵的腿恢复知觉,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Perfect》——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硬说这首歌像极了我写的情书。 "她好点了吗?"我盯着窗外滑行的飞机,"我是说陈汐。" 沈修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后视镜里,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上周把我认成大学时的哲学教授,非说人家欠她一篇论文。"突然苦笑,"总比喊着要杀我好。"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无名指的戒痕上,那里现在戴着枚简易的铜环——是我用子弹壳给他做的。 暖气开到最大的宝马像座移动的温室。沈修等红灯时突然探身过来,鼻尖几乎贴到我颈动脉:"有硝烟味。" "废话,"我戳他腰间新添的淤青,"你当我是去度假?" 他抓住我作乱的手指,掌心有训练留下的新茧:"战地报道我全看了。"安全带被他扯得老长,"特别是那篇《哭泣的钢琴》..." 阿勒颇音乐学院的废墟里,那架被炸剩三分之一的施坦威钢琴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有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固执地弹着《致爱丽丝》,而我的录音笔录下了混杂在琴声里的狙击枪响。 沈修的拇指正摩挲着我虎口的咬痕——是被救出的战地儿童惊恐时咬的。 "疼吗?"他问的是伤痕,眼睛却盯着我锁骨下方——那里本该挂着我们的情侣项链,现在只剩一道晒痕。 我摇摇头,项链在难民营送给了一个即将被贩卖的女孩。她戴着它走向未知的命运时,像极了陈汐当年拖着行李箱离开大学宿舍的背影。 堵车时,沈修从手套箱摸出盒薄荷糖。锡纸撕开的声音让我鼻子一酸——这是他在军事法庭上养成的习惯,那时不允许抽烟。 "爷爷问你要不要去圣诞家宴。"他故意用糖纸折小船,"他搞到了你最爱吃的云南火腿。" 小船落在我膝头,上面用德语写着"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只是为火腿的事——老将军当初签撤职令时,根本不知道陈汐的精神状况已经那么糟。 "看情况吧。"我捻着小船边缘,"如果截稿日前能..." 沈修突然急打方向盘,宝马猛地拐进应急车道。后车愤怒的喇叭声里,他解开安全带压过来,薄荷气息铺天盖地:"时苒,"他的睫毛扫过我脸颊,"我他妈每天数着秒过日子。" 车载导航冷静地提示"您已偏航",就像当年军事法庭的书记员念处分决定。 宝马最终停在他的新公寓楼下。阳台上有簇鲜红的影子在风里摇晃——是我视频里随口提过想要的叙利亚罂粟花,德国根本不允许种植。 "仿真花。"沈修把钥匙插进门锁,"但种子藏在书架第三层。" 他转动钥匙的手在发抖,金属碰撞声像极了我在战地常用的发报机。 门开瞬间,我愣在原地。 整面电视墙贴满了我的战地报道剪报,每张旁边都标注着经纬度和日期。茶几上摆着雷明顿打字机,旁边堆着十几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全写着"致我的战地玫瑰"。 "欢迎回家。"沈修从背后环住我,风衣兜里掉出颗子弹壳——正是我寄给他的那枚。 玄关镜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他毛衣袖口沾着我的泪渍,而我肩上还披着他的风衣。 远处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惊飞了阳台上假装成真花的罂粟。沈修低头吻我时,我尝到了薄荷糖和血的味道——他肯定又咬破了自己舌尖,就像每次自责到极点时那样。 "这次呆多久?"他把我往卧室带,问得小心翼翼。 行李箱的轮子在实木地板上留下泥痕。我踮脚咬他喉结:"直到你把种子养成花。" 卧室床头挂着叙利亚地图,我走过的每个城市都被画上玫瑰标记。而陈汐寄来的陶艺作品摆在书架上——那是个修补过的花瓶,裂痕处镶着沈修被收回的肩章碎片。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迷迷糊糊感觉到沈修的下巴离开了我的发顶。 他动作很轻,像拆弹专家对待一根敏感引线那样小心翼翼。先是慢慢抽回垫在我颈下的手臂,再一点一点挪开环在我腰间的铁臂——这只手六个小时前还按在我后腰的淤青上,信誓旦旦说要给我"活血化瘀"。 空调被掀开的瞬间,冷空气偷袭了我露在睡裙外的小腿。 我眯着眼睛装睡,从睫毛缝隙里看他踮着脚找拖鞋的滑稽样子。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正好照亮他左肩胛骨上那道弹痕——上个月在浴室镜前,他还非说这个疤的形状像我的侧脸。 "咔嗒"。 卧室门关上的声音比预想中响。我数着心跳等了一百二十下,果然听见客厅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是他在掏Zippo打火机,那个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底壳刻着"To my smoking hot soldier"。 尼古丁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进来,混着他睡前喝的薄荷漱口水味。 我赤脚踩在地板上,木纹的触感像在摩挲老树的年轮。扒着门缝偷看时,发现沈修只开了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里,他正对着手机皱眉。 屏幕蓝光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这是他想抽烟又强忍着的微表情。可此刻他指间明明夹着点燃的万宝路,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 "咳..." 烟呛进气管的闷咳被他用手背死死捂住。我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摊着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心理评估报告》的抬头,评估人签名栏龙飞凤舞地签着巴里的名字。 他脚边躺着三个空啤酒罐,易拉环整整齐齐排在烟灰缸旁——每次焦虑时,他都会把金属环排成作战队形。 手机突然震动,沈修迅速掐灭烟接起来:"说。"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女声,我正想凑近听,他突然用方言骂了句脏话——这是他老家重庆话,之前他有告诉我他的母亲是重庆人,我不太记得什么时候了。通常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极度愤怒,或者极度恐慌。 "她今天已经吃了药。"他揉着太阳穴,烟灰簌簌落在**的脚背上,"伤口?伤口我重新包扎过了...不,别让她接电话..." 陈汐,我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 再醒来时,床的另一侧已经凉透。 我伸手摸到沈修睡过的枕头,上面有根短短的头发,发梢还带着狙击手专用的伪装染料——浅棕色,和他天生的发色相差无几。这说明他天没亮就起来染发了,通常只有出特殊任务才会这么折腾。 "沈修?" 客厅空荡荡的,烟灰缸洗得锃亮,连啤酒罐都分类扔进了回收箱。只有餐桌上的牛奶杯下压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落款是"你的专属炊事兵"。 冰箱里的草莓酱少了一半——他最近研发的新吃法是涂在压缩饼干上。 电话拨到第三遍终于接通,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的模糊回声:"...前往日内瓦的CA1721航班..." "喂?"沈修的声音裹着电磁杂波,"吵醒你了?" 我盯着窗外开始下雨的柏林天空:"你去哪了?" 电话那头传来登机提示音,接着是他无奈的轻笑:"老爷子押我去复诊。"他顿了顿,"巴里那个破评估...说我PTSD未愈。"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我忽然想起昨晚那份报告里的关键词:闪回、噩梦、过度警觉——全是他在我面前藏得好好